羅太太歎口氣,搖搖頭。
「太突然了,等過段時間,他會來看你。其實,他心裡還不是想來,只是——。」羅太太又歎口氣:「也不要怪你爸爸,你總是他的女兒,氣歸氣,骨肉歸骨肉,昨天晚上,就見他翻來覆去,一夜沒睡。」
羅小路抬起囚衣袖角,拭去滾滾的淚珠。
「弟弟妹妹,他們都好嗎?」
「一個個都還算挺乖的,知道你在牢裡,還吵著要來看你。」
羅小路又滾下一串淚珠。
「我太丟臉了,全世界都找不到這種姐姐。」
手伸出去,想摟住女兒,但那道冰涼的玻璃,只讓羅太太的手貼在玻璃前。
「這裡的伙食怎麼樣?」
伙食兩個字,使得羅小路想破口罵句他媽的,程多倫那個白癡,整整四天沒來了,那該死的傢伙,難道現在不怕自己得營養不良症了?
「不錯。」羅小路已經忘掉剛才對父親和弟弟妹妹的激動了,整個人墜進對程多倫的思念裡。
「跟住在一起的人合得來嗎?」
「合得來。」機械的回答著,羅小路心底一連罵程多倫好幾個他媽的。
「在裡面白天都做什麼?」
「也沒什麼,就編編籐椅什麼的。」
會客時間到了,羅太太有點依依不捨的,臉朝玻璃前更靠近了些。
「小路,在裡面多忍讓些,自己吃點虧,千萬別鬧事,曉不曉得?過兩天媽再來看你。」
羅太太走了,羅小路情緒壞極了,管理員催著大家進工作室,羅小路腳步沉沉的拖著,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抬頭,原來是跳蚤,那跟自己同住一間牢房,還算處的挺投機的一個女孩,個子小小的,就跟只跳蚤沒兩樣,刑期比自己多半年。
「幹嘛了?羅小路,跟挨了揍似的。」
「他媽的,那個白癡四天沒來了。」
進了工作室,兩個人從人群中走過,找到自己的位置。羅小路抽起一根籐,狠狠的彎成一個圈。
「那小子不是怕你得營養不良症嗎?」跳蚤把一條籐片包在籐條上:「已經整整四天沒給你送吃的來啦?」
「他媽的,八成給車撞了。」羅小路咬了咬牙。
「你這個人沒良心了,人家一副愛死你的樣子,你還盼望人家給車撞了。」跳蚤聳聳肩,搖搖頭:「看看吳振山,我進來的時候,他小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呸,現在我一呆快一年了,他那個混賬王八蛋,先頭還一個禮拜來一次,慢慢變成一個月一次,現在好了,他媽的,不曉得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這傢伙太過份了,程多倫就不敢這樣。敗壞的情緒一掃而空,羅小路得意洋洋,嘴角都泛起了甜蜜的笑意:「你沒進來以前,他不是愛你愛的要死嗎?」
「愛他媽個頭,呸!」跳蚤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等我出去了,有他的好日子過。」
「憑良心說,程多倫是我進來以後,他才愈來愈對我——。」羅小路覺得耳根燒燒的,心底蕩漾著一份濃濃的喜悅:「他這傢伙也真怪,表達感情含蓄的跟他的人一樣,呆裡瓜雞,笨笨愣愣的。」
「像這種型的人,一旦愛起來才不容易變。」
跳蚤羨慕的看羅小路一眼:「我真寧願吳振山也是個大白癡,笨笨愣愣的。」
自己說程多倫笨笨愣愣的,是包涵了親蜜,跳蚤憑什麼也這樣說,羅小路不高興了。
「他才不是笨笨愣愣的呢,你知道他念的學校有多棒?」糟糕,連程多倫念什麼學校都沒問過。
羅小路眉毛一揚,頭一昂,神氣巴拉的扯了個謊:「他從小學開始到大學,每一學期都是第一名,每一學期都當班長,而且每一學期都拿獎學金,他除了唸書,從來不交女朋友,除了我之外。」
羅小路眉毛揚的更高了,跳蚤手指下的工作速度放慢,專心又羨慕的聆聽。
「真羨慕你,還是乖乖唸書的人比較正派,那個死吳振山,有一次居然瞞著我——。」
跳蚤話沒講完,管理員朝她們指著。
「你們倆個不要講個沒停。」管理員頭調開了,跳蚤壓低嗓門,繼續說。
「他瞞著我跟另外一個女孩鬼混了將近一個禮拜,別人來告密,我又氣又恨又傷心,就用刀片割手腕。」跳蚤把手腕伸過去:「喏,就這裡,現在還留一個疤痕呢。」
「你哪來這麼大的勇氣呀?」羅小路睜大了眼睛。
「你沒碰到那種事,碰到了說不定你割的比我還深。」跳蚤笑笑又說:「那次我只不過嚇嚇他。」
管理員又朝這邊走過來了,羅小路趕忙低下頭,拿起刀子,把包好的籐皮割下,再繼續第二個步驟,一副專心工作的樣子。腦子裡卻滿是程多倫晃來晃去的影子。
☆☆☆
桌上的咖啡動也沒動,但;煙灰缸裡的煙蒂,去塞得滿滿的,舒雲把煙盒搶過來放進皮包,同時搶下程多倫手上的半截煙,在煙灰缸裡擰熄。
「你不能這樣抽煙。」
程多倫面容消沉,兩隻原來充滿光澤的眼睛,渾濁的散著紅絲,一頭黑而多的頭髮,亂七八糟的倒著,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個潦倒的失業者。
「已經坐了半個鐘頭了,你抽了半包煙,卻不講一句話。」舒雲憐惜的望著程多倫;「跟我講句話好嗎?」
程多倫坐著,手肘抵在桌面上,掌心撐著額頭,眼睛透過桌緣,望著自己的鞋尖。
「我曉得你對我不滿意,甚至於你鄙視我,看我,不管你現在對我有任何看法,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那天我騙你,有我的理由,你應該能明白我的理由,那種情況,最容易造成對你的傷害,我不願意,你明白嗎?」
程多倫的眼睛,依然望著自己的鞋類,抬也不抬。
「我自始至終沒有騙過你,我愛他,不管他怎麼對我。我改變不了愛他。我唯一做錯的一件事是不該在他離開我那段時間,自私的利用你的感情,排除我的寂寞,排除他留下來的痛苦。」
程多倫抬頭看了舒雲一眼,只是那麼一眼,舒雲知道,自己沒有被諒解。
「我很後悔那天留你喝酒,過夜。其實在我留你的那一剎,我就知道,我做錯了。但,我如果不留你,我會痛苦至死,我會殺了自己。」舒雲激動的聲音變的顫抖:「要原諒我,我並不是存心以我敗壞的情緒,交換你真實的感情,我救不了自己,我需要幫助,我需要有人在我旁,我需要有人對我說話,我要一隻有生命的手安慰我,我害怕寂寞,我從來就恐懼空虛,尤其在那種極痛苦的時候,我不能一個人獨處,你明白,是不?告訴我,你瞭解,也諒解我,好嗎?」
程多倫的視線從鞋尖移上來,移到舒雲臉部,移到舒雲盼望等待的眼睛。
「你明白我要諒解的不是這些。」程多倫蒼涼的、絞痛的聲音,沙啞的開始了坐進咖啡屋來的第一句話:「你為什麼要再見他?他什麼也不能給你。」
程多倫停下來,近乎殘酷的又加上一句。
「你對他來說,只是飛機過境的一種樂趣。」
舒雲出乎意料的冷靜,程多倫在講完這句話,已經懊惱了,而舒雲的毫無慍怒,程多倫更是感覺自己過分了。
「對不起!我不是真的想講這句話。」
舒雲笑笑,柔柔的,輕輕的。
「並沒有錯,你講的是實話,對他來說,這只是樂趣,對我來說——」舒雲還是輕輕、柔柔的笑著,卻好荒涼:「這卻是全部。」
「為什麼?」程多倫掌心握得緊緊的:「我不懂你為什麼?你怕孤獨,你怕寂寞,你更怕整個屋裡只有你一個人,可是姓陸的一年有幾天在你面前?那僅有的幾天,他帶了多少誠懇?而又帶了多少感情?為什麼?舒雲,我不懂你,我不瞭解,我更不諒解你。」
舒雲握住程多倫的手,懇求的望著程多倫。
「諒解我,求你。」
「可是——。」程多倫伏在舒雲手背上哭了:「可是為什麼?姓陸的那麼壞,我恨不得跟他打一架,我恨不得跟他——。」
撫摸著程多倫的頭髮,舒雲輕輕捧起那張帶著淚的孩子臉。
「你快開學了,是嗎?」
「下個禮拜。」
「我的手傷可以說完全好了,以後—-。」舒雲沒講完,程多倫臉色馬上起了變化。
「以後叫我不用去你那裡了?」
「當然可以來,我怕孤獨,最需要朋友,你忘了?」只要舒雲對程多倫展露她特有的微笑;輕輕的、柔柔的,程多倫就什麼都滿足了,什麼憤怒,什麼不諒解也就暫時都沒有了。
舒雲握著程多倫的手背,拍一拍,然後拿起桌上的皮包。
「我該走了。」
「他在等你?」程多倫醋勁的問。
舒雲沒講話,站起來。
「我送你回去。」
拒絕,只會增加這個費盡力量才安撫平靜的孩子的不滿,舒雲點點頭,取出車子鑰匙。
「我來開車。」
鑰匙交給程多倫,舒雲坐到駕駛座旁邊。
一路,程多倫沒講半句話,舒雲幾次想找些話使氣氛開朗些,但是程多倫只皺著眉,眼睛望著前方,車子晃動得好厲害,似乎並不給舒雲說的機會。
「我送你上去。」
到了林園大廈,停好車程多倫搭著舒雲的肩,自顧自說,就按了電梯的門。
從電梯間出來,舒雲正要說聲再見,只見程多倫的手已經去按門口的電鈴了。
「我不會進去。」
這句話是帶看嘔氣、帶看對陸浩天的嫌惡,及一分識相。舒雲明白,什麼也沒說。
程多倫不等門開,就先按了電梯的鈕,電梯還沒上來陸浩天光看上身,一條緊身短內褲裹在他肌肉結實的身上,出現在門口,程多倫厭惡的頭一轉,面向電梯。
「回來啦?怎麼?程先生就走了?進來坐坐聊聊嘛。」
舒雲用眼睛暗示了陸浩天,馬上笑著說。
「多倫還有事,他要趕回去。」
本來一點進去的興趣都沒有的程多倫,舒雲這句話,叫程多倫的感情產生了蓄意的作對,身子轉過來,輕鬆的攤攤手,眼睛裡卻有一道不諒解直射舒雲。
「我沒什麼事,並不急著回去。」
「那就進來聊聊,我還有一瓶好酒。」
陸浩天這種殷切的態度,舒雲非但不明白,也憤怒極了,他有意造成什麼?或真的是很單純的一種坦誠?
三個人進去了,程多倫大模大樣朝沙發一坐,拿起茶几上的煙就點上。
陸浩天進臥房,從腰部處圍一條浴巾笑嘻嘻的拿了一瓶酒出來。
「舒雲,去拿三個杯子,放點冰塊在裡面。」
陸浩天瞄了程多倫一眼:「把程先生那杯多放點冰塊,他大概受不了這種烈酒。」
近於命令口語的叫舒雲拿杯子,又說在程多倫杯裡多放冰塊,這些,都不是單純的意思,舒雲感覺到了,程多倫也感覺到了。
舒雲拿來酒杯,望了程多倫一眼,把冰塊最多的那只放在程多倫面前,程多倫抽著煙,杯子才落到面前,程多倫拿起來,就把一杯的冰塊倒進垃圾箱。
「我不喜歡酒裡擺冰塊。」
這種帶有挑戰性的舉動,陸浩天一愣,不過,他笑嘻嘻的,但卻充滿了輕蔑。
「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逞強。」陸浩天在程多倫的杯裡倒的滿滿的,在舒雲的杯裡卻只倒了一半:「舒雲,你少喝一點,我不喜歡你總是大杯大杯的灌?」
陸浩天望了舒雲一眼,把酒遞過去,摟著舒雲的肩:「來,這一小杯給你。」
舒雲輕輕甩掉陸浩天的手,不滿意的注視陸浩天好一會兒。
陸浩天假裝沒看見,舉起自己的杯子,再度搭往舒雲的肩,任程多倫表情一層一層變化。
「來,程先生,乾杯!」
「浩天!」舒雲的不滿意已經明顯的到臉上了:「多倫酒量沒有你行,怎麼你拿半杯叫他幹那一整杯?好不公平,我做個主張,你們兩個調換手上的杯子。」
「不需要。」程多倫站起來,舉著杯:「來,乾杯!」
微紅、粉紅、深紅、醬紅……一杯酒見底,程多倫的一張臉,如血染般,呈現怕人的顏色,舒雲痛惜的想走上前,但搭在肩上的那隻手卻緊扣著,舒雲昂過頭,用著種從來沒有的目光、奇特、驚怒、震憤、永不原諒的瞪著陸浩天。而陸浩天的手,依然扣著,扣的更緊,更令舒雲不能動彈。
「程先生要不要再來一杯?」
明知道這是陸浩天故意的,程多倫也曉得自己無法再喝第二杯了,但是程多倫不甘示弱,提起酒瓶,就往杯裡倒,跌跌晃晃的。
「多倫,你不能再喝。」舒雲再顧不得了,用勁摔開陸浩天緊扣的手,過去搶酒瓶:「你不能再喝了。」
一把打開舒雲的手,程多倫倒滿了整杯,引頸就灌,頃刻間,杯底空了,程多倫把酒杯朝空中一拋,這時酒精的作用已經強烈的侵噬程多倫的意識了。程多倫走近陸浩天,一隻手插在腰上,一隻手握成拳,在半空中晃。
「兩杯,我喝了兩杯,你不是說——呃,不是說這是烈酒嗎?我喝了兩杯,半塊——半塊冰塊都沒加——,你能嗎?嗯?姓陸的,你能嗎?」
「想比賽嗎?」陸浩天斜掛著笑。
「想打架!」
話一說完,程多倫出拳就落在陸浩天毫無防備的臉上,陸浩天想也沒想到,倒退了好幾步,第二拳又到了,舒雲嚇傻了,驚叫了起來。
「多倫!你停手,多倫——。」
揮開舒雲的手,程多倫跌跌晃晃的準備出第三拳,但是這回陸浩天有了防備,拭掉嘴角的血,不等程多倫第三拳過來,「碰」的一聲,只見程多倫整個人被打倒在地毯上,舒雲跑過去扶起趴在地上的程多倫。
「不能打,多倫,你打不過他,不能打——,」
程多倫站起來了,理智已失去平衡,意識中已不再有文明,人性裡的原始力量,全集中在兩隻拳頭上。
但,陸浩天是多高大、張壯的一個人,縱使程多倫兩隻拳頭充了原始的力量,而他瘦瘦的身子,如何能與陸浩天比?
「你們別打,停手!停手!」
舒雲哭叫著,兩個男人都發揮了打架的本領和癮頭,誰聽得下這些?但,可憐的是程多倫,揮出去的拳,十之八九落空,回過來的,卻是一拳比一拳紮實,嘴角、額頭、眼睛側端,都流出血來。
「浩天,快停手!你沒見他滿臉的血,快停手!
浩天,求你快停手!」
陸浩天也喪失了理智,用力推開舒雲,拳腳齊上,程多倫的胸口、胃部、肩頭,全落上了尖銳的痛楚。這時的程多倫差不多沒有抵抗的能力了,但,一腔的恨,仍然支持著,只是,出去的拳,開始又弱又不集中,陸浩天完全掌握了這場打鬥。
「別打了,浩天,別打了,你會把他打死,你看不見嗎?你會把他打死!」
舒雲不顧一切,跑進兩人中間,護者程多倫,擋住揮過來的拳。但這兩個怒火的男人,一個不領情,一個嫌礙事,推開她,又繼續那場實力不均的打鬥。
舒雲再也插不進去了,抓著自己的頭髮,哭著、喊著、求著。
「求你,浩天,求你別打他,他會被你打死,求求你,他會被你打死的!」
打鬥並未因舒雲的叫喊哀求停止,陸浩天的拳腳踢遍了程多倫,程多倫幾次倒地掙扎的爬起再反擊,可是;體力和週身的傷,已使程多倫站不住了,殘忍的陸浩天,沒等程多倫站起來,又是一腳朝程多倫的臉部踢過去,連續的,胸、胃、肚子,惡狠的踢,程多倫模糊了,唯一的意識是從地氈上爬起來,陸浩天一刻不停,抬起腳對準程多倫痛苦掙扎昂起的頭踢去,舒雲一聲尖叫,連爬帶滾的伏到程多倫身上,死命的抱住程多倫已經不能動彈的身子。
「陸浩天!你這個魔鬼,你非打死他不可嗎?多倫,多倫,你能講話嗎?多倫——。」
程多倫什麼都聽不見,只迷糊的感覺到有人抱著自己。程多倫一臉的血,一身的傷,無法動彈的躺在地氈上,陸浩天目睹著,理性恢復過來了,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自己打的過份了,這個孩子被打壞了。
在舒雲哭號中,陸浩天走到電話機旁邊,撥了附近醫院的號碼。
「請派一輛救護車來,非常緊急,請快一點。」
舒雲用衣角抹去程多倫臉上的血痕,哭著站起來,指著陸浩天。
「我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那天你要我去安慰他,你多令人感動,今天卻故意叫他進來,傷害他,刺激他,現在你把他打成這個樣於,你想表現什麼?你想證明什麼?你的意圖在哪裡?」
陸浩天站著,動也不動,眼睛空洞的注視著前方,樓底街口傳來了救護車的聲音。
☆☆☆
金嫂接到舒雲的電話,做到一半的晚飯也不顧了,趕到醫院,沒進病房,就高聲的喊著程多倫。
「小倫,小倫,哪個人打的,哪個天殺的,小倫,是哪個千刀萬刮的——。」
推開門,金嫂的嗓子被舒雲按止住了。
「噓!小聲點,他剛打了針麻藥睡著了。」
金嫂兩隻小腳,奔到病床前,那包著紗布的頭、臉、手、腳和胸膛,嚇得金嫂哇的哭了出來。
「什麼人把他打成這個樣子!天啊!是什麼人把小倫打成這個樣子?」
舒雲站在旁邊,不曉得怎麼回答,金嫂走近一步,質問的盯住舒雲。
「你就是那個女作家?」
舒雲點點頭。
「誰把小倫打成個樣子?他為什麼會跟人家打架?」
舒雲眼角的淚痕尚未退去,求恕的低下頭。
「他到我那,跟我的朋友喝酒,兩個人就打起來了,我的朋友——,」
舒雲困難的停住了,金嫂打從沒見過舒雲,就恨死了這三十歲還沒結婚的女人,一聽程多倫是被她的朋友打的,那股子憤恨,真是要從胸口冒出來。
「他們為什麼會打架?憑什麼把小倫打的這個樣子,你說,你說!」
「他們,他——,多倫先動手,我那個朋友——。」
「小倫為什麼先動手?他跟你那個朋友有什麼過不去?」
「並——並沒什麼,男人喝了酒,脾氣就——」
金嫂轉頭看躺著不動的程多倫,怒恨更加深了,惡言惡語再也無法控制的謾罵出來。
「我一看你就曉得你不是什麼好女人,勾引了我們小倫,還扛出家裡藏的男人,惹他們鬧醋勁,你存著什麼居心?你——,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如果小倫出了個什麼差錯,我金嫂就放不過你。」
這番羞辱,舒雲嚥下去了,一句話也不辯,和言悅色的說。
「金嫂,請你聲音稍為小一點,醫生吩咐過要多倫休息,你這樣會吵醒他,他傷得很厲害,斷了兩根肋骨,眼角縫了六針,而且,胸膛淤血——。」
舒雲沒講完,金嫂聽的嚇的兩眼睜大,跺著腳指責舒雲。
「你!你這種壞女人,你!你傷天害理,你不得好死!」
任金嫂罵著,舒雲默不吭聲,過去把程多倫蓋在身上的被子往上輕拉。金嫂看見了,像邪魔沾著程多倫似的,一把打開舒雲的手,自己拉上被子。
「拿開你的手,你可以走了,以後我們小倫不去找你,你也別來惹我們小倫。」
「金嫂——。」
「金嫂不是你叫的,你給我走,以後不要再來,給小倫爸爸撞著了,會要你吃官司。」
舒雲還想講什麼,金嫂已經轉過身,站在床旁,摸摸床沿,拉拉被子,萬分傷痛的眼圈一紅,落下老淚。
站了一會兒,舒雲悄悄打開門,走出病房。
突然,一道閃光照在舒雲臉上,舒雲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只見一背著相機的男人,微笑的走過來。
「請問您是女作家舒雲小姐吧?」
「有什麼事?」
「請問躺在五○三病房那個被打成重傷的男孩,為什麼會從你家裡抬出來?打這男孩的另外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他與你——。」
「這是我私生活。」
舒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拿起皮包,朝那記者漸漸逼進的相機打過去,快步的衝出醫院大門,攔了輛計程車,一坐進去,整個人全虛癱出了。
☆☆☆
「你爸爸過兩天會來看你。」
羅太太隔著玻璃對女兒說,羅小路的喜悅只是一瞬的,到今天為止,整整一個禮拜了,程多倫沒來看自己,他怎麼了?會是出了什麼事嗎?羅小路鬱悒的努力顯出對母親說的話感到開心。
「還有,到我們家來的那男孩是不是叫程多倫?」
羅小路像一株枯萎的草,突然有一陣好滋潤,整個人有了精神。
「對,他就叫程多倫,他怎麼了?」
「今天早上報紙登了他的事。」
「報紙登他的事?」羅小路奇怪的,迫切的問:「登了他什麼事?」
「報上說他被打成重傷躺在醫院,斷了兩根筋骨,縫了六針,胸膛淤血。」
「他被打成重傷?為什麼?」羅小路驚叫起來:「快告訴我,誰把他打成重傷的?」
「報上說,好像是為了一個女作家還是什麼的,小小的一篇,也沒說的怎麼詳細,大致是批評那個女作家什麼態度傲慢,和生活不好什麼的。」
女作家?女作家?是舒雲?程多倫不是幫她寫稿嗎?為什麼會為她被打成重傷?難怪程多倫一個禮拜沒來看自己,可是,報上的消息是今天的,那麼重傷事件是昨天發生的,為什麼事件發生前,程多倫都沒來呢?
會客時間結束了,走進工作室,羅小路出奇的沉默,一句話也沒跟跳蚤交談,機械的包著籐皮,腦子裡被擔憂、疑惑絞成一團。
為什麼程多倫會為舒雲被人家打成重傷?他現在傷的怎麼樣?會有危險嗎?斷了兩根肋骨,縫了六針,胸膛淤血,老天,是什麼人把他打成這樣的?
一個接著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困擾著羅小路。羅小路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出去,我要想盡辦法出去!我一定要明白這一切,我一定要去看程多倫的傷勢。羅小路擦去眼角的淚水在心底喊著:天!別讓那大白癡有任何危險,他是全世界最好、最善良的男孩,我愛死他,我要見到他,求你賜我一個方法讓我出去,只要能見到他一分鐘,縱使再多加一年,二年,甚至三年的牢獄,我都願意交換,只要讓我看到他。
一整個夜晚,羅小路輾轉難眠,一下伸直,一下趴伏,聽著跳蚤和其他同房女孩均勻的呼吸聲,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構思著一個問題:用什麼辦法出去一趟?
只要一趟,我只要出去一趟,看看程多倫那個傻白癡為什麼會被舒雲的朋友打成重傷?
羅小路側著頭,跳蚤睡的好熟,一隻手掉在床沿外,手腕上的疤,隱隱的現著。羅小路突然伸直了身子,抓起自己的手腕,瞪著自己的手腕。
割腕?我可以割腕,在監獄裡,自殺的人,嚴重的話,會被送到外面醫院醫治,只要被送出去,就可以想法子去看程多倫。
老天!這簡直真是太棒的一個辦法了,羅小路興奮的抓著自己的手腕,這會兒更睡不著了,眼睛張的大大的等天亮。
總算讓羅小路等到天亮了,一整夜沒合過眼,羅小路精神卻出奇的好。
大家端著臉盆、沖洗用具洗臉時,羅小路左右瞧瞧,用低的不能再低的聲音,一邊刷牙,一邊附著跳蚤耳朵處。
「跳蚤,我今天要自殺。」
跳蚤的牙刷差點從口裡掉出來,羅小路再左右看看,示意跳蚤不要聲張。
「我要出去看一趟大白癡。」
羅小路又朝四周望了望,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繼續壓低嗓門。
「我決定學你割手腕。」
跳蚤的眼睛,又一次睜的大大的。
「很痛咧。」
「我不怕,我要割的比你深一點。」羅小路若無其事的擰乾毛巾:「不過也不能太深,我怕真的會死掉。」
「可是,你那樣割,很可能——。」
「不管那麼多。」羅小路從毛巾縫隙裡擠出聲音來:「我一割下去,你就快喊管理員,我不要坐在那流了半天血,等他們把我送出去時,已經死掉一大半了,那樣,我看不到大白癡,我死了也不甘心,你知不知道?」
跳蚤憂傷的點點頭,像身負重大機密與責任,進了餐廳,一碗稀飯只扒了兩口,倒是羅小路,狠狠的吃了三大碗,外帶兩個大饅頭。
「儲備精力,免得到時候太虛了,撐不住而死過去。」
又開始一根籐皮一根籐皮包在籐條上工作了,羅小路握著割籐皮的刀子,眼睛骨碌骨碌四周轉。
「跳蚤,把你的手伸過來給我看。」
「幹什麼?」從早上洗臉開始,跳蚤就憂傷煩惱著,聲音也哀哀怨怨的。
「我看你割的多深,我再多割點。」
跳蚤難過的偷偷伸過手去。
「你千萬不要割的太深,你會——。」
跳蚤話沒說完,只見一管血,從小路手腕裡噴了出來,一時間,周圍的人都驚叫了起來,管理員灰白著臉,飛快的跑過來,一切如羅小路的計劃,不清醒的不得了的時候,已經被抬上車,送出監獄,送往醫院了。
跳蚤睜大著眼睛,噤若寒蟬,她來不及照羅小路的意思喊管理員,四周的驚叫,已經快一步讓那個嚇壞了的管理員奔跑過來了。看到羅小路皮肉翻開,血漿噴溢,跳蚤整個人驚傻了;那年我哪來的勇氣?
上帝呀!請保佑羅小路沒事,我是唯一知道這一切計劃的人,如果她一不小心死了,而我當時竟沒有阻止,還把手伸給她看,那——上帝,請你讓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