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步伐維持到出了亦悅院,背靠著院牆深吸了口氣,暖洋洋的朝陽照在相從的面容上,剝去了所有沉著淡然的偽裝,那一瞬間攤在陽光下無所遁形的表情,激烈得近乎崩潰。
要費多少力氣——多少力氣才能擺出這一臉的若無其事,扮出這一身的無動於衷。她一直一直記著,無論再努力都忘不掉的人就在裡面,在那麼——唾手可得的地方。
等待太久太久,久到她幾乎不可想像他們還會有如此接近的機會。或者說,從再次見面的那一天起,知道她一直記掛的人多年後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個想望其實已經漸漸淡去。
不一樣了,物是人非,事過境遷,是這麼說的吧。
然而只是,即便如此,即使什麼都不一樣了,即使他離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已經遙遠到不可追憶,她卻是——仍舊念著的。
我說,你就從了我有什麼不好呢?
記憶裡神采飛揚地說著這句話的少年,明明和站在面前的人已經沒有一點相同,她卻就是醒不過來。
於是再一次愛上。
沒有一點掙扎的機會。這個人,只要是他,不管變成什麼樣子,不管事隔多少年,她就注定逃不開。
宿命這種比較像是借口的說法,有時候偏就成了唯一的理由。
這次即墨的點子是一直瞞著她的,她本來不知道,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從那一天起,心神就開始恍惚,更沒料到他會來得這麼快。
若是沒有清晨街上猝不及防的相遇,有了緩衝的一點時間,此刻自己定然不會從頭到尾都是那麼鎮定吧,不知能裝多久,就會再忍耐不住地失態。
眼睛灼熱得禁不起陽光並不強烈的照射,伸手掩住,指尖壓在額角。
雖然很難,但必須要平復好情緒,安安靜靜地在一邊看著就好,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少年了,他喜歡的人那麼多,喜歡他的人也一樣多,她……已經只能看著了。
再度深吸了口氣,不知怎地想到剛才的意外,左頰不禁灼熱起來。
怔在當場的那一小段時間,心不知跳到了怎樣激烈的程度,完全不敢開口,只怕會不經意洩露什麼。不希望他知道她的感情,決定了,她只要看著就好了的。
沒事了,最難熬的已經過去,以後就會容易多了吧。
微揚起嘴角,相從放下手,往廚房行去。
囑咐了送膳事宜,相從正巧遇見去拿水晶包的即墨。
「要不要?」即墨把手裡的紙包向她晃晃,含糊不清地問。
相從搖頭,「我吃過了。」
「啊,那正好,幫我拿著。」即墨笑瞇瞇地把那個紙包塞給她,一邊費力嚥下嘴裡的包子,口齒清楚了些,「安排好他啦?」相從點頭。
「我不喜歡他。」即墨再咬下一大口水晶包,幻想是某人的肉做的。
「主意可是你出的啊。」相從歎氣。
「我後悔了,太便宜他。」即墨看她一眼,「不過你一定不後悔的吧。」
「因為你沒給我後悔的機會。」什麼事都定了才跟她坦白——不,應該是得意洋洋地炫耀吧。
「哎呀,我知道這個理由是有點拙,不過你知道,我就這麼點水平嘛。好在三哥的名頭夠唬人的。」即墨拍拍心口,不好,噎到了,「殷采衣再滿腦子霧水也只能認了,真是,三哥明明蠻可愛的,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怕些什麼。」
相從微笑,「如果他對誰都像對你一樣的話,別人也都會像你一樣認為的。」
「唔,如果殷採花也像三哥那麼一心一意就好了。」即墨伸手到她手裡的紙包,再抓出一個,「可惜他大概連這四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
相從禁不住失笑,「殷採花?」
「剛才忽然想到的,不覺得比他本名貼切多了?」一口咬下去,討厭,全是包子皮,「他招惹的女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我沒叫他殷蝴蝶還是看你的面子了。」
「那真是多謝你口下留情了。」
「算了,誰要你喜歡。身為你忠誠的後盾,我除了努力把你推進火坑又還能做什麼呢。」
即墨憂傷地感歎,一腳踢飛一顆小石頭,然後連蹦帶跳地追上去。
相從幽深的眼微瞇地看過去。很羨慕啊,喜歡了就敢說出來,認定了就絕對不放手,如果當初自己也是如此堅持的話,無論如何,至少不會像現在一樣淪為徹底的旁觀者吧。
是出於少女彆扭的青澀情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回想的時候已經分不清了,只是當時沒來得及抓緊,知道失去才遲來地覺得惘然,一直追,卻再也追不上。
——再後悔也莫及。
殷采衣用了早膳,爬到床上,暫且撇了諸般計較,這一覺直睡到日薄西山。
「不是吧……」
呆呆地站在門前,看著天邊,他在眨了三次眼後,終於不得不承認天邊那個圓圓的蛋黃確實是在西方。也就是說,他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
站了一刻,敲了敲腦袋,感覺頭昏腦漲的感覺好了些,返回床邊去疊被。他其實不慣人貼身服侍,這類事一向是自己動手做的。
輕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口頓住,少女略含些笑意的聲音響起來:「殷主事起來了?」
殷采衣轉身,迎上去,定在她肘彎小巧的五層雕花食盒上的目光一亮,讚道:「好丫頭,真解語也。」
來了五次,總會有一次是湊巧的。相從低眉,不說什麼,進去掀了盒蓋開始一層一層往外擺放。
剛剛擺妥,圓臉的少女忽然跳了出來,瞇著彎月般的眼眸,「殷主事,不介意多添一雙筷子吧?」
「當——」殷采衣一個「然」字卡在喉嚨裡,啞然看著在桌面上翻飛的竹箸。
「這個,」他咳了一聲,「用『蘭花拂穴手』來夾菜會不會太隆重了點?」
相從在一旁幫他解開荷包飯的包裹,淺笑不語。
「好香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幾乎不捨得呼出來。
並不繁雜的四菜一湯,但色彩搭配得引人口腹不說,連香味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批次交叉又絕不混合,以最後解開的荷包飯為引子,最大限度地完全勾引出人的食慾。
「這個茄子不錯——」
「那個鵝脯更好吃——」
一頓飯下來,從配料到食材,殷采衣幾乎連裡面的油鹽醬醋蔥蒜醬也讚了個遍。
相從沒什麼表情,只是即墨,他每讚一句就剜過去一個白眼,到後來那目光幾乎可以用怨毒來形容。
可惜殷采衣一直無暇他顧,雖覺對面寒氣森森,卻不捨得抬一抬頭,直到喝完最後一口蓴菜湯,堪堪抬頭接受到最後一個白眼。
不由摸摸嘴角,沾到飯粒了嗎?
相從適時遞過柔軟微濕的手巾,然後安靜地開始收拾一桌殘餘——這兩個人通力合作之下,洗碗碟的後續工作是完全可以省略了。
「即墨兒,你們的大廚幾時換的?」沒在意對方眼中閃過的寒光,殷采衣捧著腮兀自回味無窮,「能不能借我兩個月?我家的廚子能學到兩成我就滿足了。」
即墨瞪了他半晌。
他無辜地眨眼,「怎麼了?我只是借一下,一定會還回來的。不然一個月?」
即墨跳起來,拿過食盒拖著相從便走,「快走快走,再留下來我一定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了。」掐死這個花蝴蝶!
被她拖得踉踉蹌蹌的相從只來得及回頭淺淺一笑,「多謝殷主事謬讚。」
餘音猶在耳,人已被拖出了門。
這句話的意思是——
殷采衣的眸光被什麼點亮了一般閃亮起來,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揚再上揚,真是,好一個寶貝啊。
這個憑空被塞進他空間的丫頭,眼色一等一,貼心百分百,廚藝好得人舌頭都吞下去,相貌不出眾看著卻舒服,如果沒有任何企圖的話,倒真是完美的侍婢人選呢。
此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屋裡沒點燈,暮色裡殷采衣靜靜地坐著,唇邊的笑意摻入了一絲冷然。
如果——沒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