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騎馬?」興味揚眉,看著牽馬出來一身輕便裝束的相從。究竟有什麼能難住這丫頭呢?
送行的即墨聽出他言外之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就嚇到了,以後有得掉下巴的呢。
「三哥要我跟你說,自己保重,凡事有他。」
相從一怔。
殷采衣抬頭看了看天,「沒錯啊,還是從東邊升起的。」那個冰塊竟然會對別人說這種話?什麼叫「凡事有他」?真是——禁不住摸了摸手臂,詭異得寒毛都豎起來了。
相從點頭,「你回三爺,我明白。」
即墨怔住,「我——」欲言又止,終於忍住。別人聽不出,但她明白,這麼生分地劃清界限,已是擺明不要她再插手。真是,幹嗎這麼認真,她原來還準備要是到了最後,殷採花還不識相,就讓三哥打昏他直接拜堂呢。
相從抬手幫她繫好肘彎的繡帶,微微笑道:「你回去吧,記得下午的時候就可以去章婆婆那裡把杏花糕拿回來了。」
機會可以設計,真心卻騙不來。得之三生有幸,若求不得,便只是求不得。
牽過韁繩,風相從衣袂一展,利落上馬,「殷主事,我們可以走了嗎?」
殷采衣點頭,「那就出發吧。」當先而行。
即墨跟在後面追了兩步,無奈眼睛刺痛得厲害,指甲掐進了掌心。嬌俏的圓圓笑臉透出森森寒意,「殷採花,殷采衣,你若傷她——我必殺你。」
冷意入骨,朝陽也失了溫度。
回去的這一路上實在是鳥語花香,既去了心病,沒人等在前面找他算賬,坊裡又沒什麼急事,只有傳書來說,餘下的幾盆異卉已渡過危險期。殷采衣自是心情大好。
隨行的相從性子安靜,什麼事全由著他,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帖無比,更兼詩書底子不薄,見識也非凡,話雖不多,每一開口必十分解人意,日日隨著他信馬閒走。指點市井風物,言語默契,會心知意。不過四五天下來,已是一等的好遊伴。
殷采衣投桃報李,雖不至於把昔日討好諸家美人的那一套使出來,也是加倍的體貼溫柔,白擔了主僕名分,從沒給過她半點臉色。平輩論交,直引為友。
一路言笑晏晏,融洽無比,路程不知不覺便走了一半。
相從淡淡笑著,別說她本來不會挑剔,即便換了性子再彆扭的人也找不出一絲不好來。
越覺得他好一點,便越是明白,那個人的不同。
一點點發現,然後一點點接受。竟然沒有任何猶豫遲疑,理所當然到心驚。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是好是壞,她毫無障礙,照單全收,似乎中間的七年全不存在,一筆便可抹去。
怎麼——怎麼就能執著至此啊?
不由得苦笑,她先陷得毫無轉圜的餘地,便已注定沒了還手之力,再費盡了心思,不過只能思量自保,這一趟別人代她算計來的相處,她先已站在了不贏的前提上。
身邊人「咦」了一聲。
腳尖在腳蹬裡一沉,靈敏的身影已自馬上憑空竄了出去,在前方一棵大樹上稍作停留,又飛回馬上。手上多了一串綠瑩瑩的果實。
興致很好地側頭,殷采衣向她晃晃手中的果實,「相從,猜猜這是什麼?」
「榆錢。」她笑著回他。
眉尾飛揚,「這種野果子也識得?」沒趣地懸在手中轉了一圈,「據說是能吃的,味道甜甜的。別告訴我,你這個也知道。」相從點點頭,「不過你這串老了,只有苦味了,最好選顏色淺青的那種。」
殷采衣暈倒狀,「拂心齋餓著你了不成?居然有心思去研究什麼樣子的榆錢最好吃,我們齋裡還沒慘到這種地步吧?」相從垂眼笑道:「也是湊巧罷了。」
「但是——」住口不言,側耳。
相從跟著勒了馬。
呼啦啦,路旁密林裡竄出十數個人來。為首者用長槍在地上一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樹錢!」
橫眉豎目,衣衫不整,姿勢凶霸,總結兩個字:路匪。
殷采衣摸摸下巴,那串榆錢在他指間滴溜溜轉了一圈,「早知道就不繞這近路了。」他們之前離開官道,改抄偏僻的小路,原是要省時間,不想送到人家嘴邊來。
一個弱質纖纖,一個斯文俊秀,怎麼看都是上好的肥羊。
他揚揚眉,「你們的習慣用詞改啦?不是『買路』了嗎?」
那土匪怔了一下——被劫者的反應顯然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個等下再算,你已經動了我們的樹,先把這個賠來!」
殷采衣眨眨眼,「我哪有?搶錢就搶錢,別栽贓好不好?」
「你手上那個是什麼?」土匪大喝,「還想狡辯!這方圓二十里的樹都是我家栽的,你既然動了,就老老實實地賠錢。」頓了一下,補充道,「有多少賠多少!」
殷采衣一招手帶出一種勾引之姿來,「你過來,我賠給你。」
相從咳嗽。
「……」土匪頭目不進反退,警戒地端起長槍對準他,槍頭紅纓不住抖動,「小白臉,老子警告你,別想耍花樣,不要逼我把你們兩條小命一起留下來。」
「小白臉?」殷采衣一指指向自己,「我?」
相從冷靜道:「應該不是說我。」言下之意,除了你還有誰。
嗔怪的眼神丟過去,「相從,我們才是一條線上的,你怎麼可以幫著別人誣蔑我?」
「……」忍笑,「請。」慢慢玩吧。
殷采衣滿意點頭,「這才對,你乖乖看著我保護你吧——」
砰!
尾音在耳,他已摔下馬來。
相從一呆,迅疾下馬,兩步奔過去,「殷主事?」托著他後腦的手不自禁地顫抖。
殷采衣的眼睛還是睜著的,指間的榆錢卻無力地滑落在地上,手腕不自然地軟垂著。
他苦笑,「我不知道現在的強盜除了四肢外也開始長腦子了。榆錢上有麻藥,大約這附近的樹上都有,是我大意離得太近了。你記得別再碰到。」
強盜頭目大怒,「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敢罵我們沒腦子?!」紅纓槍一振,戳刺過來,目標竟是他的眼目。
相從大驚,她半點武功也不會,情急之下只能俯身去擋。那強盜的槍法似乎也不甚高明,明明還差著一截也來不及變招,槍尖挑開了相從的衣襟,頸間一塊由紅線繫著的鎖片閃出了一半,旋即又滑回襟內。
陽光折射下,那一半上依稀是個「日」字。
殷采衣動不了,眼神焦急,「相從,你傷到沒有?」見她搖頭,鬆了口氣,「把錢給他們吧,荷包在我的袖子裡,別想著和他們講理,我著了道,安全要緊。」
頭目聞言收了槍,哼道:「這還差不多,早這麼識相也省得老子費事!」
相從垂下眼,依言伸手到他袖子裡,果然摸出一個金邊荷包來,剛抬了手,那頭目已迫不及待搶了過去。掂掂份量,露出滿意的黃牙,「真是發了。」
殷采衣忙閉上眼,相從以為他昏了過去,小心碰碰他,「殷主事?」
「我沒事,只是他笑起來太醜了,我受不了。」眉頭都皺起來。
「……」相從沉默,俯身遮擋下去。
紅纓槍果然挑戳過來,「你這臭小子,這麼想找死,老子成全你!」
得得得——
迅疾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片刻即至,當先的騎士一劍攔腰斬斷長槍,森然勒馬,「誓門鎖道,閒人閃避,違者格殺。」反手一揚,一面血紅大旗釘入路邊,金線織就的「誓」字張狂舒展。
誓門,南武林新興的門派,一年之內勢力已橫跨了三省,門規鐵血不下唐門,看這陣勢,又不知道是找上了誰家的麻煩。
這種全是狠角色的門派,小小的綠林是不敢招惹的,強盜頭目扔下半截斷槍,打了個呼哨,十幾個大漢須臾隱回密林中。
那騎士張指灑下一片粉末來,「殷主事,得罪了。誓門辦事,請先行閃避,改日敝門再登門致歉。」
拂心齋雖身處商界,名聲在武林中也是絲毫不弱的,殷采衣身為二十八主事之一,誓門的人認得他倒也並不出奇。
藥性解除,翻身直接上馬。殷采衣抱拳,露齒笑道:「多謝留情,致歉是言重了,到本坊喝喝茶倒是不甚榮幸的。」
看相從也上了馬,柔聲道:「我們先走吧。」
兩人打馬疾奔,直奔出了十五里,重新上了官道,方見路邊草叢裡同樣插著一面血紅誓旗。
吐出一口氣來,勒住馬,「好了,總算出了人家的地界了。」
相從落後他兩個馬身,恰巧趕上來。殷采衣偏首看她,「有沒有嚇到?」
相從遲疑了一下。
殷采衣擺手,「不用說了,看你的臉色就知道沒有。」拂心齋裡的下人或許見識的是多些,不過這種真刀實槍的場面應該不會離譜到訓練過吧?這丫頭到底是哪裡歷練過的,鎮定沉穩不下老江湖,還有那個鎖片——
想到那個「日」字,眼睛就情不自禁地瞇起來,好像那時被陽光刺痛的感覺又回來了。
「相從——」拖長了聲音喚她。這丫頭的名字也古怪,想叫得親暱些都沒辦法,若真喊出「從從」來,不說她是什麼臉色,自己的寒毛先要全掉光。
「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誘哄。
「剛剛那些人也知道的。」
「那個……」噎了一下,「不管那麼多,總之別傳回齋裡就好。要知道我這麼簡單栽在幾個小賊手裡,三年之內耳根別想清淨了。其他分行的那些傢伙,不笑得昏倒是不會罷休的,我才不要給他們白看笑話。」命懸一線是無所謂的,面子問題一定不可含糊。
相從倒也合作,這一路上,她本來也沒違過他半個字,「我不會說的。」
殷采衣鬆口氣,回過頭看了看:「也是我們運氣不好,偏偏撞到江湖恩怨裡去。我就奇怪,麻藥那麼貴,還沒見過哪家的強盜這麼破費的,原來是誓門下的手。」
相從沉思著,道:「就算是誓門用的藥,也有些奇怪。江湖上的迷藥蒙藥種類不勝枚舉,若要下暗手,隨便哪種效用也比麻藥來得好。麻藥造價又貴,效果也只能置人麻痺神經。剛才誓旗已出,行動必然小不了。而要置什麼人於死地,何必這麼麻煩?」
「想那麼多做什麼,拂心齋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事不是找上門的,誰高興去摻和,沾了身就沒完沒了。」
相從還在想,殷采衣用馬鞭柄敲敲她,「別煩那個,先聽我說。以後再遇到這種狀況,你乖乖呆在一邊不准動。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會枉殺沒有武功的婦孺。別再護著我,白白多送了一條命,我死了也不安心。」
他神色端正嚴肅,聲音中也沒有了慣常的含笑之意。相識以來,相從是第一次見到他正顏的表情,心中如撥弦錚然一動,微微的熱氣升騰上來,含糊地應了一聲。
不管之前是什麼,至少——至少他這一句是真的啊。
殷采衣看看日頭,「我記得阜康鎮應該不遠了,正好趕過去吃中飯。」他摸下腰間,「不過要先換銀票,碎銀都被搶光了,真麻煩。」
相從眼中露出了笑意,「那個荷包裡,至多不過二十兩銀子吧。」
殷采衣輕哼,「小水溝裡翻了船就夠沒面子了,還要賠上本錢,本坊主死也不吃這麼大虧。」
半個時辰後,阜康鎮終於在望。
這中等城鎮名副其實,因為地處交通要處,繁華不下一般州府。時已近正午,街上還是人潮熙攘,兩人不得不下了馬,牽韁緩行。
殷采衣四處看看,信手一指,「我們的午膳去那裡吧?我去過兩次,菜色很不錯呢。」
相從自沒什麼異議,兩人把馬交給慇勤迎出來的小二,但卻被告知二樓的雅間都已滿了。殷采衣有些為難,他一個男人沒什麼好挑剔的,但相從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孩子,與這許多男女混雜一處,總不大妥。
正想著要不要換一家,旁邊相從拉拉他衣袖,「殷主事,那邊還有一張空桌。」
說著已先過去,殷采衣叫她不及,只得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