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從唇邊抿出小小的弧度,「殷主事,我只是個丫頭,不必這麼費心的。」
殷采衣難得見她形於外的愉悅,心情不由跟著愉快起來,笑瞇瞇地道:「別想得我這麼好,現在不收買你,等到了坊裡,我的一日三餐可沒籌碼偏勞你。」
相從正要說什麼,菜已端了上來。殷采衣便知,她不會再開口了。
他實在想不通一個丫頭的家教怎麼會這麼好,食不言寢不語,吃飯時連碗筷咀嚼的聲音都沒有。他是見過坊裡大廚房一堆下人的吃相的,喧嘩得比菜市場都熱鬧。哪像這丫頭,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他見過最大家閨秀的千金也不過如此。
雜七雜八地想著,一碗飯下去了一半,忽被左邊一桌的對話吸去了注意力。
「京城自醉樓的花魁宿柳?人家好好的京城不呆,丟下一堆的王孫貴族,跑到這裡做什麼?」顯然懷疑的口氣。
「你這個外地的知道什麼。宿柳姑娘原來就是我們這裡紅綠院的頭牌,半年前被自醉樓借去,現在借期已滿,當然要回來了。」
外地人的口氣變成困惑了,「這也可以借嗎?」
「怎麼不行?總是一張臉,再美時間久了也會膩的吧?換換風味才有新鮮感嘛。」
外地人很有興趣的樣子,「不知這紅綠院怎麼走?」
「你還是免問吧。」他嗤笑一聲,「那宿柳的眼光比天還高呢,聽說京裡的三品大員都挨過她的鞭子,趁早的自己掂量,別去討那個沒趣。」
外地人驚道:「難道她會武功?」
「本來是不會的,聽說一年前接了某位江湖上的高手,那高手臨走時傳了她一套鞭法。自那以後,這美人的脾氣就更惹不得了。老兄,你還是隨便找個姑娘解解悶吧,若挨了鞭子,回去可不好解釋落下的痕跡。」
原來她回來了——
殷采衣抑住心中的淡淡激動,先前翻船的鬱悶一掃而空。他三口兩口扒完了飯,向對面剛放下竹箸的相從笑道:「我們在這裡留一天吧,現在去買衣服。」
前後兩句跳躍極大,毫不相關,相從維持一貫的從而不問,只點頭起身。
先結了賬,又要了兩間房,剛把包袱放下,殷采衣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出去,進了街拐角的成衣鋪。
夥計笑容滿面地迎出來,一眼看出兩人的主僕關係,向著殷采衣笑道:「這位公子想要些什麼?」
殷采衣不答,回身將相從打量了兩遍,又在鋪裡轉了一圈,從架上取下件月白色長衫來,笑著遞給她,「進去試試合不合身,我瞧著差不多,要有哪裡不好,再讓他們改改。」
相從難得怔了,一旁的夥計也呆住。
殷采衣情緒實在好,見她有些茫然地捧著衣衫,一向清冷見底的眼眸困惑探詢地看過來,無措得可愛,倒有一點像初見時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兩根手指捏上她淺粉臉頰,道:「愣什麼呢?快去快去,回頭和你解釋。」
相從更低頭,乖乖隨夥計去裡間,夥計掀起布簾,她一頭撞在門側。
殷采衣睜大了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由無聲地笑出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丫頭,不會是害羞了吧。
另一個夥計慇勤地兜攬過來,殷采衣閒著無事,便一邊聽著他喋喋不休的介紹,一邊在鋪裡閒走著。
「公子,您看這塊青玉,穿上絲絛配剛才那位姑娘的衣裳是極好的——」
殷采衣隨意看了一眼,不由笑道:「你不說我倒忘了。」
夥計一喜,卻見他拿起了青玉旁邊的一串血紅瑪瑙珠串。手指撥了撥,對著光照了照,微笑道:「也拿得出手了,包起來吧。」
夥計見他動作已知是行家,又見一併連價錢都不問,心內更是歡喜。這類懂行的客人雖不能痛宰,卻也不用磨破口舌和他討價還價,最是省事。忙拿去包了,這時布簾遲疑地動了動。
殷采衣餘光瞄見,轉身走過去道:「相從,你換好了嗎?」
裡面應了一聲,又過了一刻,一個纖瘦的少年方走了出來。
低著眉,神色有點拘謹,態度卻還算自然,不過衣服似乎有些偏大了。
殷采衣震在當場。
直直看了好半晌,眸光定在她腰間三指寬的扣玉腰帶上,皺了皺眉,信手勾過一旁架上的柳色絲絛,「換了這個看看。」相從依言接過,進了裡間,不一刻轉出來。
殷采衣轉頭問夥計:「有木梳沒有?」
成衣鋪裡一向是連帶經營著日常物件的,立時有人找了給他。
殷采衣接過來,就去拆相從髮辮。相從心內疑惑異常,再機敏一倍也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麼,只得半垂下眼,由他在頭上折騰。
髮絲被打散開來,修長溫暖的手指以有些急迫的力道穿梭,偶然扯痛,相從按下欲蹙的眉心,不聲不響地配合。
這人的心思似乎有些亂了——直覺地感應,進鋪子前還好好的,雖然拖著她買男裝有些奇怪,但顯是有明確的目的。他說了會解釋,她便也沒多問。
倒回去想,好像是從她換了男裝出來,他的神情就奇怪起來了吧?眼睛深處浮現出來的那種驚愕——似乎還有一點,哀傷?
殷采衣幫她重梳了男子的簡單髮髻,用她原來發上的木釵穿過去固定住,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看,「你……」
那一個字吐音含糊,相從沒聽清楚,只覺得彷彿是「你」,又似乎有些「林」的發音,心中一顫,旋即搖搖頭,明知不可能的事,多想什麼?
抬起眼去看他,殷采衣一對上她內斂的眸光,立刻如被人從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下去,如夢初醒,笑道:「這樣好不好,相從?」聲音裡還帶些恍惚。
其實是有些偏大的。
相從只點頭,「很好。」
「那就別換下來了,晚上就要派上用場。」別過了眼,殷采衣徑去付賬,順便拿了包好的瑪瑙珠串。
出了門,他並沒有回去客棧的意思,居然開始逛街。一家家店舖挨個逛過去,幾乎每樣東西都拿起來看一看,他態度斯文,雖然什麼也不買,倒也沒人施與白眼。
相從跟在他後面轉了一個多時辰,明白他其實心不在焉,也不點破,默默地跟著走。直到見他不辨招牌直接要進下一家鋪子,忙一把拖住,「殷主事,這個——我想我們暫時用不到。」
抬眼,五個黑漆漆陰森森的大字——周記棺材鋪。
殷采衣的臉一黑,「抱歉,我興奮過頭了。」倒也不隱瞞。
相從嘴角抽搐了一下。這症狀,豈止是興奮過頭?酸痛的腳踝在提出警告,前面的青年行雲流水般已進了前面的鋪子,暗歎,只得跟進去。
她湊向拿著塊古玉在研究的人,「殷主事,你累了嗎?」
殷采衣頭也不抬地回答:「沒有。」
「……」過了一會兒,她微笑,「殷主事,你覺不覺得口渴?」
他回她俊美笑顏,「沒有,相從,你不用管我。只管看你自己喜歡的好了。」
「……」反省,她說話是不是太含蓄了?還是這人興奮得神志遲鈍了?
「啊!」小小驚叫一聲,她還在想著,殷采衣已歉意十足地轉過頭來,「我忘了——以為你體力跟我一樣了。沒事吧?我們去對面的茶館坐坐可好?」
一邊就放下玉,伸手過來小心扶她。
不得不說,殷采衣一旦想,那種溫婉體貼是誰也比不上誰也抗拒不了的。何況是——何況是她啊。
酸楚的,無奈的,夾雜著一點點隱秘的甜香,日後回憶起來,總算是有了一點可以自欺的東西吧。
「真的累了嗎?」坐在茶館裡,殷采衣憂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這丫頭一直安靜的眸底,終於翻出了細微的波瀾,那種溫柔得痛楚的神色,他看在眼裡,忽然就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他忍不住就更加放柔了聲音:「怎麼不早說呢?跟著我跑了這麼久,怎麼就這麼倔。」
他那樣的人啊,露出那麼擔憂柔和的神情,又是用那麼溫柔動人的聲音說話,被那雙烏黑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相從陡然吸了一口涼氣,閉了下眼,硬生生逼回已到眼眶的濕意。
這一刻,這一刻也是真的吧。
她如常地淺笑:「我沒事,只是腿有些酸,坐一坐就好了。不過,我們是要準備去哪裡?」
殷采衣幫她倒了杯茶,一邊道:「忘了告訴你了。我今晚要去紅綠院看望一位故人,你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放你一人在客棧不大安全。那種地方雖然不怎麼好,但在我身邊,換成男裝也沒有那麼扎眼。」
相從怔了一下,心裡微微有些發空,低聲道:「我去——會不會不方便?」
殷采衣失笑,「我只是去看人,順便打聽件事,不做什麼。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又擔心,「你真沒事?怎麼臉色都發白了?」
這一句話的工夫相從臉色已回轉過來,自知失了控,微微懊惱,臉上卻掩飾得一點也看不出來。岔了話題道:「柳姑娘的鞭法莫非是殷主事教的?」
殷采衣詫異地揚了眉,「這麼容易便給你瞧出來了?」又笑道,「原來相從雖然食不言,八卦倒是一樣聽的。」
那種態度哪裡瞞得了人?前因後果想也不必想的。相從想,但並不說出來,安靜地捧了茶杯淺啜。
殷采衣體諒她體力有限,接下來小半天,就一直坐在茶館裡。只是總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天色一暗,他立時就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