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在重複這句罵人的話,一直重複,似乎無意識的只用嘴部的運動來重複這個詞,「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他在發呆。
有點不同尋常的呆滯感。
也許之前不會看出,只是因為貼近了,用嘴唇去丈量他眼角的距離,所以眼底裡的怒火和茫然清晰可見。
「冷靜點,我也只是看到一次,集團裡好像沒有什麼風聲。」
搖搖頭,向山側起臉,停下咒罵。
「你沒有告訴其他人吧……嗯,想你也不會,不可能,我要去看看——應該不會……」自言自語的輕輕咕噥了幾句,陰晴不定,然後他下了個結論:「我要去看看。」
從麻卡帕因的手裡掙開,他收斂了怒意的平靜才讓麻卡帕因真正不安起來,扣上手腕間的袖扣,穿上丟在另張躺椅裡的西裝外套,從容不迫的整了整襯衫上的皺折,翻好領角,麻卡帕因想跟上他:「向山……」
「你別來。」丟下一句不容許他插嘴的話。
「我的車在外面,我送你——然後我回酒店。」握住他的手不捨得放,向山也沒有堅拒,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忽略著外界,車窗外的風刷過玻璃,望著略過的燈光一點接一點,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上,華光流彩。
「我不喜歡那個男人。」向山突然開口說道:「可能是因為我們是同類吧。」
有些擔心,麻卡帕因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將五指與他的四隻指頭交纏扭結。
向山忽又展開眉毛,浮出一些不屑的冷笑:
「長痛不如短痛,這種傢伙本來就應該盡早……」
「我想雪梨應該有所防範了……」想安撫這種陰暗的情緒,畢竟,雪梨喜歡他,畢竟,是雪梨選擇了他。
向山要去的地方是雪梨在公園旁邊的那所公寓大樓,黃銅街燈照亮了樹蔭中的大門,向山跳上台階,站在門口幾秒種之後,大門卡一聲打開了,他側身進門,只是最後,留了一瞥給車裡的麻卡帕因。
卡茲將車開回梅利托大飯店,凌晨三點,整所酒店都陷入了深夜的寧靜。
***
三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上午,麻卡帕因跟著雪梨一起登上了遊艇前往聖安蒂奧科島的時候,才又看到了向山,視線已經恢復了平靜的向山俯在甲板的欄杆邊向他們揚起手,背後是絢爛的地中海藍色陽光。
雪梨則挽著麥加利的手上船,身後跟著莉莉絲和剛剛從法國回國的凱琳。
奇怪的,這並不是雪梨平時使用的名叫遊艇實際上大如軍艦的遊艇,只是普通大小帶著漂亮白帆和閃亮黃銅鑲嵌的漂亮小遊艇,赤褐色的甲板帶著陽光的暖意,襯衫敞開三粒扣子的向山踩在甲板上的雙足赤裸著,雪梨和凱琳也都是輕鬆的長裙,一上船就把鞋子甩掉了。
麻卡帕因與他們都很熟,這次的聚會果然是家族式的,除了要上學不能回來的小弟弟艾爾,雪梨的兄弟姐妹與家族中的四位親信秘書,麻卡帕因、向山和小林及金,人到齊之後,在彼此招呼談笑中,遊艇緩緩馳出港口。
整船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很有意思。
雪梨在微笑著,從嘴角和眼角里泛出柔和的光芒,讓人一望即知她心情愉快,向山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看著海浪,麻卡帕因和麥加利、莉莉絲、凱琳圍坐在遮陽傘下喝飲料,熱烈的陽光下,麥加利瞇細了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從這樣的空氣裡嗅到一絲緊張?
「托尼,去叫阿義過來。」
雪梨用下頷點了點向山的方向,海上藍色透明的陽光將他的蒼白臉孔染了一點血色,叼著煙的嘴,斜過來冷冷望了一眼麻卡帕因,用右手無意識的把煙灰彈進船舷下的海浪裡,麻卡帕因從他的左手裡拿過去了被捏扁的煙盒,抽出一隻變形了的香煙——握住了他的手,讓那燃燒的有氣無力的火焰點燃了自己的煙。
「這幾天好嗎?」
「哼。」這個鼻音的應該是「馬馬虎虎」的意思吧?
周圍人很多,麻卡帕因很快鬆開了他的手,只是留戀的指尖在他肌膚上持續滑走了多了幾秒。有很多話想問,但是在這裡根本無法細談,戴上冷冷面具的向山只容許指尖的幾下觸碰,即使這樣一點,就足以完全掩蓋背後所有的虛華熱鬧、劍拔弩張。
「去雪梨那邊吧。」
一起走回船艙,午餐已經擺放到了長條型餐桌上。
仍舊是大家慇勤的僕人般站著為大家拉椅子,與莉莉絲也沒有任何肢體接觸,麥加利一如既往扮演著這個圈子裡「外人」的身份和雪梨「僕人」的角色。
午餐是法國廚子烹出的地中海新鮮海產,滿座用意大利語熱烈聊天,聽還可以說就艱難的麻卡帕因邊吃邊聽,坐在他身邊的向山用叉子劃著盤子裡的蝦肉,時而抬頭說那麼一兩句,雪梨也說的很少,微笑一直掛在嘴角,很仔細的聽著弟弟妹妹們討論明星時尚,麥加利一直都不吭聲,幫雪梨拿紙巾,倒咖啡。
在海上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上了島之後天邊卻出現了陰重的烏雲,凱琳跟在麻卡帕因身後走過跳板,消瘦而散亂著一頭不加修飾的黑髮的她停下了腳步:「會有暴風雨啊。」
在與雪梨父母一起吃晚餐的時候大雨嘩啦啦的籠罩了整個島。
這個環形的海島面積很大,擁有一應俱全的必要設施,包括小型飛機場和三個碼頭,農田和海水淡化設施,島的中心部分是一座低矮的死火山和茂密的叢林,龐大的連綿建築群就好像被包圍在天然形成、人工修飾的花園之中,雪梨的父親解除了公司職務之後就把精力投入在這個島上,即使連一座餐廳,柔和的灰色岩石外牆和精巧的亞洲設計的家俱處處可見用心。這裡算是中心正式餐廳,大約有十間以上大小不同的餐廳,可以供最大型的宴會和最小型的兩三人聚餐,美食加上美酒,為向山慶祝生日的精美蛋糕,混合了意大利語、法語、英語,甚至日語的交談,整個飯桌上的氣氛就變得相當熱烈。
雪梨的母親是英國籍的日裔,麻卡帕因也熟諳法語,這些人中似乎只有麥加利僅僅只會英語與意大利語,本來就沉默的他顯得更加沉默。
向山只喝了一點酒。
以前看到過他喝酒,他的酒量應該不止如此,雪梨在他喝了兩杯之後就示意傭人給他送上了紅茶,放牛奶不放糖,他的習慣。
也許是身體的問題吧?
他現在很少喝酒,不抽煙,更甚的是連咖啡都不再碰,飯後雪梨父親親自煮的香醇巴西咖啡也沒有他的份,雪梨母親微笑著跟他用日語在說著話,可是,聽不懂啊……
一直都有人,在他身邊。
喝過咖啡之後,大家都三三兩兩四散著閒談,在走廊裡終於抓住了向山的雙手,微帶了醉意,吸他頸子中間Sagebrush的淡淡香氣,喃喃的重複著千萬次「我愛你」,沒有酒意的向山只是任由他抱著,不反抗也不回應。
那側,圍繞在雪梨父母身邊簡短的回答著問題的麥加利儼然一副將要成為這個家族一員的感覺。
「雪梨怎麼說?」低聲的問向山。
向山搖了搖頭,脫開他的懷抱走向外面。
緊走幾步跟他來到屋子外面巴洛克式的高大長廊中,雨點嘩啦啦的濺到大理石的地面上來,正對著庭院裡的草坪和繁茂樹木,點點暖暖的燈光依舊在雨中綴亮道路。向山停在一根廊柱邊摸出香煙,抖出一根點燃,麻卡帕因也拿了一根,就著一團火點燃了這略略辛辣的日本淡煙。
「去年到現在,真正讓他主管運輸線的時間並不長,季度帳務核查也查不到什麼,雪梨,我沒有問。」
「你沒問?」有點吃驚,麻卡帕因一直覺得向山是可以與雪梨討論這些事的物件。
向山抬起眼看了一眼他,接著說下去:
「不過我感覺雪梨的確有心事——你說的那事,應該是原因。」
「我想,L還是太小,應該是……」用字母代替了人名,麻卡帕因也低聲的說出自己的猜度,仍不忘記加上一個政客習慣的回轉尾巴:「當然,我接觸也不太多,可能長大了吧。」
「背叛沒有理由。」吸了一口煙,眼睛望向燈火輝煌的大廳,向山又重複了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背叛,沒有理由。」
察覺到麻卡帕因深深的凝視,向山抬起頭。
這個詞語由他的嘴巴裡說來,真是一種無上的自嘲……
而麻卡帕因的凝視代表的意味,向山發出一聲不悅的鼻音:「調查過啦?」
「對不起……」
誠實的道歉,帶著醉意的放肆抓住他的手拉到嘴邊親吻:「我想知道,跟你有關的任何東西,我都想知道。」
哼,反正這真是個他媽的情報資訊氾濫的時代。
從鼻子裡哼哼著,並沒有太大的憤怒,布羅迪一向以掌握政要的隱私和資料為基本運作方式之一,向山的過去也並沒有對誰保密過。
氣氛有點糟糕啊,但是已經知道了那些血色的過往,麻卡帕因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不去流露痛惜,那只只有四隻手指的手在掌心裡僵硬的停留著,那些傷痛,如傷疤一樣會在雨天痛楚難耐吧!?
想吻他。
於是麻卡帕因俯了過去,用唇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吻上了他的唇角。
那雙薄薄的唇帶著最初的僵硬和乾燥,鋒利的雙眼也在盯視在皮膚上,可是吻上去之後,就被濕潤了,膠質微涼的唇間帶著與口中一樣的煙味,只是舌是滾燙的,藏在那些尖利的會扎傷人的銳齒後面。
鼻子對著鼻子,這個吻柔和而緩慢,持續的,舔噬著彼此,然後逐漸的加深,將他的舌抓捲住的時候,用雙手緊緊的將他摟在懷裡,壓迫著,死死的將他揉碎在懷抱裡的力量——向山的手也因為他的緊抱而放上了他的肩膊,喘息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將舌互相纏捲的深吻,變成了將軀體快要焚燬的擁抱……
「托尼?」
有人在叫,打斷了這個吻。
向山側過臉用自己的手背堵住了唇角微溢的唾液,麻卡帕因不想理睬地拉開了他的手繼續舔過他嘴角,貪婪的將那雙唇再次吞噬……
但是那人又叫了一聲,是凱琳在叫,向山推開他的胸膛,朝著那邊扭頭,低喝一聲:「去啊!」
沒辦法,放開手走回屋裡走廊中,是凱琳在邀請他去跟爸爸媽媽打橋牌。
向山過了一會兒才進來,站著看他們打牌,雪梨也站在他身邊,平和的夜晚飄蕩的風雨聲似乎遙遠的聽不到,凱琳閒閒的問起麻卡帕因的妻子和孩子。
「美兒還在蘇必利爾湖那邊療養,這次生產對她還是太勉強了。」
「他的小公主最可愛了,報紙上經常有照片。」莉莉絲補充著說,她常年駐美國分公司,自然帶著比別的兄弟姐妹與麻卡帕因更熟的親暱態度。
「缺少母親照顧的孩子真是可憐啊……」雪梨的母親關心的說著,然後轉頭吩咐雪梨:「下次我們去美國安排見個面吧。」
「是。」雪梨微笑點頭:「我也沒有見過呢。」
常年疏遠的一家人的談話表面聽起來仍舊和諧融洽。
心裡猜度著,麻卡帕因不動聲色的繼續發著牌。
牌局在繼續,為什麼預感到危險和僵硬,卻仍沒有看到攤牌呢?
***
外面的暴雨淋漓,空調工作的空間有些寂寞的冰冷,睡了一覺之後醒來,凌晨三點多,麻卡帕因還是坐起來把空調關掉,拉開了玻璃窗讓風吹進房間。
砰——!
槍聲在一剎那間響起,恍惚間不知道是否還在夢裡?
又一聲!
那麼近,彷彿就在門外!
顧不得穿上鞋,地板上那些灰黑色天然大理石讓腳心冰冷,他衝出了房門就看到了向山的身影在走廊的前方——在奔跑,白色的襯衫所有鈕扣都沒有扣,他衝出了走廊直接衝上了大廳裡的寬闊樓梯。
二樓,是雪梨和麥加利住的房間。
又深又長的走廊,暗綠色的地毯和沉默的植物,走廊盡頭,雪梨與麥加利的臥室門開著,但是那裡已經沒有人。
向山停住了腳步,望著左面。
很多人,站在臥室北面的小客廳裡。
四位最高職位的親信秘書,雪梨的父母親,董事會很少露面的家族三位長老,大約十個以上的保鏢。
地上有刺目的鮮血,莉莉絲坐在地板上,肩膀和右腿上的大塊血跡還在不停的滲著液體,她身下的淺藍色地毯已經被血污染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圓形。
但是她狠狠的咬著嘴、低著頭、全身顫抖,但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麥加利站在一邊。
他沉默的側臉和直直的視線死死盯著雪梨,那種孤注一擲的眼神,彷彿是刀,連瞳孔都不動一下,或者,他全身上下會活動的只剩下了糾纏著雪梨眼睛的眼神,而他的軀體,已經被凍結。
麻卡帕因和向山的腳步聲沒有讓他們任何一個人回過頭,
而寂靜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奔跑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槍在雪梨的父親的手裡,而她的母親也面無表情的站在旁邊,雪梨是所有人中唯一坐在座位裡的,她用右手支著下頷,側著臉孔看著站立在正對面的麥加利和癱在地板上的妹妹。
她的眼睛裡沒有任何一滴淚水。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她的臉孔沒有任何一根肌肉的抽動。
向山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碰到了緊跟在他後面的麻卡帕因身上——他沒有回頭,他的視線也凝注在雪梨的臉上——甚至麻卡帕因捏住了他的手臂、支撐住他的身體,全神貫注的他肌肉緊繃卻顫抖,卻沒有掙扎的動作……
橫過了他的胸口,麻卡帕因的手臂將向山的軀體包在他的懷中。
注意壓住了他的左手,那硬硬的刀身就在細細顫抖的肌膚下跳動——這樣的寂靜真是巨大的壓迫,沒有人說話,那些傷口裡的鮮血和疼痛讓莉莉絲漸漸軟下去,滿臉痛的都是眼淚……
「在我們的家族裡,最不能原諒的行為就是背叛。」
雪梨的父親用英語說,應該是為了讓麥加利也能聽懂。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挺直的身軀散發著沉穩和無情交相撞擊之後的冷酷,他的話應該就是裁決吧?如果他們的家族就是一個王國的話,現在他所說的話就是他們的法律和判決!
「背叛只有一死!」
所有人都在重複這句話。
「背叛只有一死!」
最年長的秘書從手中拿出資料,大聲的宣讀一些數字和帳號,雖然多而複雜,但結論就是麥加利在近一年的營業活動中,秘密與一些南美的供應商勾結,在帳務上虛報數字,從而暗中又再度將屬於他私人的運輸通道秘密建立,因為布羅迪的核查監督人員嚴格和複雜,這條線路一直沒有運作,直到最近半年,秘密通過附加運輸的方式,偷運可卡因一百公斤,獲利一百五十一萬美元,存儲在瑞士銀行的秘密假名帳戶裡。
而莉莉絲,明知麥加利是家族準備予以承認的雪梨的丈夫,非但默許他的行為,最近半年更與麥加利保持著性關係。
那些一項項,從頭至尾的證據材料,複製無疑的黑紙白字,同時,照片相錄音錄影資料用一隻保險箱盛放著。
無可辯駁的行為,錢是那少得可憐的、在他們中間幾乎不值一提的一百五十一萬美元。
但是,他對雪梨的背叛卻是那無恥的、最卑鄙的一種。
同樣的,莉莉絲也背叛了自己的親人和家族,在傳統的家族觀念至上的意大利道德裡,最被人唾棄的一種背叛。
暴雨依舊沒有停歇。
窗戶外面粗白的雨絲和著閃電,猛烈的照亮著麥加利的臉,死白色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雪梨抬起了一直垂著的眼睛,與他對視。
瞇細了眼睛,澄清的藍色瞳孔毫不畏懼的瞪視著麥加利那沉沉黑色陰鬱的瞳孔!
似乎是比拚誰先退縮,又似乎誰也不會退縮。
雪梨的手指抓著椅子被錦緞包裹著的扶手,指甲無聲無息的折斷了,破裂的指尖流出來的鮮血為這個空間濃濃的血腥味完全掩蓋。
向山的身體躍動了一下,他朝著雪梨的方向,整個身體動了動。
麻卡帕因更緊的抱住了他,幾乎是牢牢束縛住了他,貼住了他——
雪梨的母親突然說話了,她走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個女兒身邊,她的手伸出來了,潔白的肌膚和骨節纖細的手腕,撫摸著莉莉絲散亂的金髮,她甚至還保持著溫柔的慈母的微笑:「你也是我們的女兒,你不會被處死的——媽媽保證,只要你能答應我,做我的乖女兒,好嗎?」
因為流血過多而不停發著冷顫的莉莉絲顫抖著嘴唇,連話都發不出聲,只是點頭,不停的點頭。
「你真喜歡那個男人的話,他也可以不死哦。雪梨是姐姐,她從小到大都是讓著你們、慣著你們的,你們應該知道的。」
怎麼形容她的聲音呢?
是母親的溫柔的口吻,笑意盈盈,卻絲毫沒有委婉妥協的餘地。
「只要他能陪你一直留在這個島上,他就可以不死。」
雪梨整張臉上一直保持著彷彿事不關己的冷漠,莉莉絲因為驚恐和眼淚弄的模糊一團的眼睛和所有人的視線,瞪視向了麥加利的臉。
麥加利一直站在距離雪梨五步之外的距離,眼睛也一直沒有離開雪梨的臉和眼,彷彿嗅不到血腥和聽不到別人的話語,甚至表情都還是近乎於輕蔑的,連嘴角都沒有動。
即使有著肌膚之親的女人用沾了血和眼淚的臉向他哀求,即使別人已經可以主宰他的死亡,他依舊是冷淡的,似乎在想什麼又沒有想什麼的僵硬著一張臉。
雪梨母親問他的話彷彿也沒有聽清楚。
「寧死也不願意留在這裡陪我的妹妹嗎?」
雪梨的這句話在語法上是錯的,但是這裡每個人都能聽得懂那七扭八拐的主語賓語。
麻卡帕因抓著向山的左手感到了一絲寒意——向山的白刃已經從斷指的地方慢慢的滑出來,因為他抓得太緊,朝外的刀刃吐露的寒冷也侵蝕過來了!
麥加利點了一下頭。
這動作幾乎簡短的看不出來,但下一瞬間,他隱藏在靠近牆壁一側的右手突然伸出來,一把短柄的微型手槍在保鏢們陡然爆發的吼聲中閃過!
向山的軀體猛的跳起來,幾乎是衝破了麻卡帕因的手臂,從他的懷抱中豹一般竄出去,在所有人只在吼叫的同時,向山左手的刀刃已經橫在了麥加利的頸子上!
劃破了空氣,除了莉莉絲的尖叫還夾雜了保鏢們紛紛拔槍的聲響,麥加利的血,從向山的白刃雪一樣冰冷無情的刀口,如一抹滑行緩慢的有生命的物體,緩慢的沾染了向山痙攣緊張的手指。
但其實,麥加利的槍口對準的是他自己的頭顱。
亂。
加上震驚。
然後又是一片壓抑的死寂。
「阿義和托尼留下來,其他人都出去吧。」
雪梨開口了。她保持著坐在椅子裡的姿勢,只是背挺得更直了,但是她卻把眼睛閉上了。
雪梨的母親先站起身,她一隻手拉著莉莉絲,即使她腿上的傷口還在汩汩的流著血,還是將她從地板上拉起來,一個秘書扶住了她的另半邊身子,就那麼一路拖著滴滴答答的血跡,一直流向一樓,流向門口,然後消失在大雨傾盆的道路裡。
「她算什麼……她什麼都不算!」
麥加利的聲音非常低沉,麻卡帕因望著他的眼睛——只是側面,但是麻卡帕因的心一動,那種纏繞不絕的、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來、或者他是個天才的演員吧!這個男人,唯一愛的,是眼前的雪梨啊!
他是在演戲嗎?
為了生存而演戲嗎!?
他側臉去看著向山,向山能不能看得出來呢?雪梨呢?
「阿義。」
她叫了一聲。
向山收回了他的刀,退後了一步而已。
深呼吸,雪梨挺直了她的背,站了起來。
她瘦削的肩胛骨呈現著生硬的線條,尖銳的突起彷彿是她賴以支撐著的最後堅持。
「真可笑……」
她緩慢的開口,聲音苦澀而充滿了剛剛完全壓制住的顫抖,望著麥加利,收縮了瞳孔,也許只是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吧。
麥加利的牙齒緊緊的咬著下唇,他的手乾燥而穩定的將那銀色的槍口頂在自己的右太陽穴上,他的眼神是熱烈的,幾乎會讓人錯以為那是渴生的劇烈慾望。
那種眼神麻卡帕因卻非常熟悉。
焚燒的,想僅僅用眼睛將面前的那個人吞噬掉的凝視……
「到了現在,我還是不想讓你死……這種奇怪的心情,可笑至極……」
空氣快要窒息,只有麥加利的聲音在短暫的停頓之後繼續響起。
「我們去開普敦的時候,你喜歡那顆淺藍的鑽石……」隨口說起的是卻是瑣事,麥加利的眼睛閉上了,緊緊扣著扳機的手指隨著說話的起伏而顫動:
「我已經向他們預訂了,只要三百五十萬而已……我會吞噬了布羅迪的組織,無論花幾年時間,無論用什麼手段,無論利用什麼人!我要的……我要的——是你的失敗!是女人應該的、敗給男人的失敗!
那時候……那時候……
我是男人,我是勝利的男人……
我會向你說……要不要、要不要……
嫁給我……」
槍響了。
硝煙和血腥一起散起,麻卡帕因的眼睛被血色衝散了,向山的手鬆開了,雪梨手中的槍和麥加利的槍幾乎是同時響起,骨頭的碎片爆起,擦破了逼近麥加利的向山臉頰,怵目驚心的赤紅,沾染了地毯的碧藍!
那顏色,彷彿是雪梨的瞳仁的顏色,
向山向後退了一步,咬緊了牙齒,壓制住了呼喊的衝動,麻卡帕因幾步就繞過那血肉零亂的屍體,他幾乎要抓住向山的時候,向山也已經衝向了雪梨——他想擁抱住向山,而向山想去擁抱住雪梨!
「出去!」
雪梨斷然的喝道。
他們的動作都停止了。
只有雪梨可以面對那個男人的屍體,只有她能夠親手殺死他,而他,也是如此期望的吧?
走出去的時候,麻卡帕因停下了腳步,越過自己的肩頭,向山原來也停下了腳步向後看著,房間裡,慘白的燈光下,刺目的紅色和藍色交織的一片看不清楚的紫色迷霧。
雨很大,離開了房間,走下了樓梯,向山一直走進了屋外的大雨裡去。
夏天的暴雨,不是去年那冬夜的冷雨,站在長廊裡,麻卡帕因望著向山在雨裡仰起的臉和被沖刷的軀體。
什麼是愛呢?
他那孤單的軀體,在這樣的雨和黑夜中,想起的是誰?
啊!
不管他想起的是誰,如今、此刻、現在在他身邊,可以用手臂擁抱著他,可以用胸膛溫暖著他的人是我!
只有我一人……
可能我的愛,如果有一天,能夠變成了「我們的愛」,我們,我和你,向山,這種愛能讓你獲得「幸福」嗎?
你所渴望的「幸福」是什麼?
是人的體溫還是心的救贖?
而我,能給你的「幸福」是什麼?
向山的背接觸到了他的胸膛,那乾燥的衣服還沒有被淋濕,是那麼熱烈,縱然瞬間會被雨所打濕,但這剎那還是炙熱的。
深呼吸,張開嘴巴讓雨水落到乾涸的唇和心裡來,嘴唇上接觸的那個男人的有著劇烈的熱,貪索的舌頭有著怦怦的,如同自己一樣頻率的心跳聲——向山的手觸摸到了他軀體上溫熱的肌肉,一個歎息,他吞噬的力量變大了,緊緊箍著腰的手臂也全是力量,整個軀體,牽扯到雪梨,那種震驚和不穩的衝擊比他自己想像中還要大,腿和整個上半身全部被壓在麻卡帕的軀幹上,才發現肌肉中充滿了酸痛,心充滿了憤怒!
雪梨,麥加利,莉莉絲。
背叛相愛。
吼叫著,用牙齒尖銳的撕扯著這種憤怒,悲傷,而這個男人卻任由這種怒氣發洩,即使嘴巴裡充滿了血腥,他也是纏繞不休的用唇和舌繼續索求——這冰冷的軀體,讓這個男人如此痛愛……
愛,又是什麼樣的?
心,為什麼又開始撕裂一般疼痛!
早已經決定好了,
優奈死的時候,已經決定好這顆心已經腐爛、已經不存在了!而麗裳死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它竟然還在胸膛裡鮮活的跳動著、還被撕爛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那些碎片凝固不起來,無論怎樣的鬱結和詛咒,雪梨的痛就是一把提醒著傷口的刀,一點點,提醒著過去的背叛!切入了骨肉裡,被無望的絕望的背叛所刺進去的心臟,每一呼吸,血腥的味道裡散發著過去的陳腐血色!
埋葬掉的過去,
向山弘義整個人用整個生命忘記掉的悲傷和淚水,卻在這樣的大雨和這個男人的狂亂的親吻中,如剃刀般挖掘著胸口,暴怒著想吼叫,語言和怒氣衝到了喉間,卻怎麼也衝不破麻卡帕因融化一切的吻……
麻卡帕因更用力地摟著他,雨水滑動,唇上破了口的地方讓彼此的唾液和地中海的鹹澀雨水刺得被燙傷一樣疼痛,向山心裡的疼痛和被大雨掩蓋了的雪梨的疼痛是這個的千倍萬倍吧!
即使放開了向山的唇,卻不放鬆擁抱他的手臂。
因為那副軀體幾乎完全喪失了力量,在他的懷抱裡,貪索著遮蓋風雨一般埋著頭……
而麻卡帕因只有用盡了胸膛和手臂的所有氣力,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