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喬蒂安終於睜開雙眼,只見將近中午時分的明亮的光塊,穿過一排厚實的窗玻璃,刺向他的眼簾。他的腦袋陣陣作痛,腸胃翻滾。
自己究竟怎麼啦,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正在暖房裡,躺在名副其實的花草叢中的一塊地面上,身邊歪著兩隻空的玻璃威士忌酒瓶,他知道他已獨出心裁個兒醉得不省人事。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不讓那作痛的腦袋動一動,努力地去回想是什麼可怕的事情驅使他喝酒。但是他那浸透酒精的腦子裡什麼也記不起來。
"喬蒂安!"
喬蒂安聽出那是埃米爾的叫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扶著腦袋,台忍著充斥體內的一陣噁心。他斜著眼睛望去,看見埃米爾怒不可遏地闖入屋內。
埃米爾看了他表兄一眼,忽然止步。滿腔激憤使他真想揍他表兄一頓,比昨晚更厲害揍他一頓。"你一整夜都在這裡嗎?"他吼道,"自從天一亮,你的僕人們和我一直在找你。"
"埃米爾,請。"喬蒂安乞求道,他閉上眼睛,靠在了牆上,"請不要再那麼叫嚷。我感到自己好像被整整一群大象從身上踏過。做一條好漢,把斯波蘭達找回來,好嗎?只要她碰我一下,我就會沒事的。"
"斯波蘭達不在這兒,喬蒂安,難道你灌了那麼多後,把昨晚的事從記憶中一筆勾銷了嗎?"
喬蒂安努力地理解著他表兄說了些什麼,然而沒有一種想法能結束他頭腦中的疼痛。"昨晚怎麼啦?"他含糊地咕噥,一邊按摩著兩邊作痛的太陽穴。
假如埃米爾以為揍他一頓或許能與事有補的話,他會將喬蒂安揍個半死。"她離開了你,她不得不,你不記得了嗎?我不愛她,她只能在這裡呆三個月。你沒有選擇愛她,所以她回霹靂衛郡去了。"
過了許久,埃米爾的話才滲入喬蒂安迷糊的腦海。當他終於有了理解力的時候,這話就像一聲晴天霹靂。
他猛然將自己拖離牆邊,現在他完全清醒了,"斯波蘭達——"
"你是個無賴。"
走了,喬蒂安想,斯波蘭達的的確確走了。
負疚感吞噬著他,在他內心留下一個巨大的空空如也的豁口。
但是沒有一個人,甚至是埃米爾,能夠知道他遭受折磨的程度。
"你這臉皮像木板一樣厚的無賴,喬蒂安!"
"她應該告訴我,真該死。她知道只能呆三個月,但是她沒有告訴——"
"那現在怎麼辦?"
喬蒂安的頭眩暈起來,他動身離開屋子。
埃米爾抓住他一隻肩膀,"你怎麼辦?她需要的一切就是你的愛——"
"愛不是像台機器那樣可以開開關關的東西!"
"你一點也不為她感到些什麼嗎?"埃米爾問。
"我在乎她,但那不是愛,而在你那裡卻有愛。"
"你是不愛她,還是不能愛她?"埃米爾冷冷地轉過身子。
喬蒂安挺直了身體,不顧劇烈的頭痛,拼著死命竭力隱藏著內心的痛苦。"一個人可以讓自己干許多事情,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在我並不覺得高興時讓自己微笑。我可以在我並不飢餓的時候進食,我還可以強迫自己去閱讀和理解極其令人厭煩的文學作品。但是我不能使自己去愛,不管我是愛還是不愛,那便是這——的結果。"
"斯波蘭達。"埃米爾溫和地說,"她滿足了你一直擁有的每個心願。"
"那是廢話,她——"
"那不是廢話,而你也知道。"
喬蒂安不顧他所看到的埃米爾黃玉色眼睛中會意的神色,"你什麼時候聽到過我為一個女人祈求,為一個失去幾下該死的吻就會變小的女人?一個必須躲避一隻把她當作晚餐的貓的女人?一個當感情受到傷害時就讓自己鑽進一片光霧中的女人?你什麼時候聽到過我為一個精靈妻子祈願?"
埃米爾再也按捺不住他的火氣,他使出渾身力氣猛推喬蒂安的肩膀,"作為一個精靈,斯波蘭達幾個星期之前主水再打擾你了!你討厭這麼孤單的生活,當她來到這裡之後,你再也不孤獨了!你需要有人理解你,傾聽你,撫慰你,斯波蘭達全都做了,而且做得更多!"
"你——"
"你還需要一個會愛你,把你當作貼心人的妻子,一個愛喬蒂安·安伯維爾而不是樺詩莊園有財有勢的公爵的妻子。斯波蘭達愛這個人,而不是公爵。"
喬蒂安重新起身朝門口走去。
埃米爾擋住去路,"你所有的那些祈願都成為了現實,喬蒂安,不過還有一些沒有。哪個人不想一生一世快快樂樂?哪個人不想有始終愛她的終生伴侶?當斯波蘭達還在這裡時,你本應該留心這些心願。現在它們再也得不到滿足,因為滿足你的心願的女子已經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喬蒂安挺直身子,繞過埃米爾,穿過門廊。
埃米爾跟在後面,"你克制著對她的感情,喬蒂安,是你自身該遭詛咒的傲慢不讓你的情感之馬自由馳騁。你的傲慢和你的恐懼!"
聽他這麼一說,喬蒂安停下腳步,"恐懼?"他叫道。
"對了,恐懼。你害怕發生在你父親身上的事會同樣落到你的頭上!他幾乎失去一切,而你——"
"我現在警告你,埃米爾——"
"斯波蘭達從來沒有一個贏得你的愛的機會,是嗎?你不能愛,因為這麼做將意味著你有失去你如此勤奮工作而獲得的一切的危險。你的姓氏後面的力量,你財富後面的權勢,你頭銜後面的強權。對你來說這些比一個美麗的女子意味著更多的東西。這個女子突然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使你微笑,讓你歡笑,並用雙手向你奉獻她的愛。你還算不上一個無賴,喬蒂安,一下無賴,至少還是一個有生命會呼吸的人,而你什麼都不是,只是塊冰,一塊精雕細刻的冰。"
埃米爾將他的雙肩朝後一推,"現在,如果你原諒我的話,我將告辭,隨我妻子而去。這是一種你無法說出又照著去做的遺憾。"
說完,埃米爾消失在門廳裡。
斯波蘭達返回精靈國後的幾個星期裡,喬蒂安幾乎廢寢忘食。
他工作著。他將商務世界搞得熱火朝天,就在一個月內,他得知安伯維爾財產不僅在英國最具有影響,而且在歐洲也是最大的之一。
他拒絕和任何人談論斯波蘭達,通過這般勤勉的工作,他成功地使自己不再去想念她。如果一個有關於她的念頭試圖悄悄爬上他的心頭,他就會一舉埋葬它。
他發誓,他將忘掉她。和她一起度過的三個月已經結束,而有關這幾個月的記憶已經死亡。
直至一封來自格洛珊斯特的信到達後,又使它們死而復生。
果園從災害中被拯救出來,並將得到有力而快速的恢復,果園主管人寫道。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好大一群鳥,成千上萬隻長著羽毛的飛禽乾淨利落地吃盡了最後一棵果樹上的最後一隻蝗蟲。
主管人補充道,在他所有的工作經歷中,他從未親眼見過這麼一種鳥群突然而及時地來到的奇怪現象,鳥群不是同一類型,而是有好幾種不同的物種。他稱它是一個奇跡。
喬蒂安則稱它是魔力。只有一個精靈,才能喚來一群不同種類的鳥聽從她的命令。
他感到體內什麼東西打開了。是他的心。他掩埋在那裡的所有記憶和情感一下子奔湧而出。
該死的,為什麼那封倒霉的信要來?信來之前,他好端端的,絕對並且完全好端端的。
而現在他不再是好端端的了。他從辦公椅裡站起身來,雙手插入口袋,緩緩走向窗前。雨水濺潑在窗玻璃上。
有些人相信雨是沒有顏色的……雨是銀色和彩虹色的。你的眼睛就是這麼一塊銀子。
喬蒂安將他暖暖的前額貼在冷冷的窗玻璃上。過了很久,當他抬起頭來時,雨已經停了,他看見三月的天空中有一條彩虹。
我猜想你從未從彩虹上滑下來過,是嗎?喬蒂安?
斯波蘭達,她的名字就像一大把亮點在他全身閃爍,甚至在她未得到他們授而回霹靂衛郡之後,她依然關注著他。她將他的果園從不可避免的毀滅中拯救了出來。
喬蒂安從窗邊轉過身來,望著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有多少次斯波蘭達坐在那張椅子上看著他工作?
看著你我一點也不會感到疲倦。
這張椅子現在空空如也。
一疊又一疊的商務報告堆放在辦公桌上,每一張紙意味著財富,財富和更多的財富。
是啊,為了謀取那些財富,他不辭辛勞!而他完全有權為他的成就感到自豪!
然而,金錢在他開口之前並不知道他想說的話,它不會與他同歡樂共悲傷,也決不會在他憂愁的時候來關懷他。
幾個星期來,他第一次在辦公桌上留下一堆沒有完成的工作。他的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裡,他走出辦公室,沿著走廊走去。轉個彎,他走向另一個長長的門廳,門廳末端,是大樓的一間客廳。
斯波蘭達就在那間客廳裡成為他的妻子。他停下腳步,端詳廳內,想起那天裝點客廳的所有鮮花。厄爾姆斯特德在一張桌子底下抓住一隻公雞,而弗勞利太太則暈了過去。
斯波蘭達身著一件真絲襯衫。
我願意你做我的丈夫,我會盡力饋贈你歡笑和快樂,在我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喬蒂安垂著頭,步入門廳,登上樓梯。上樓後他朝他的屋子,他和斯波蘭達的屋子走去。
還未走到屋前,他看見泰西從門廳末端的另一間屋裡走出來。女僕的一隻手臂夾著幾條疊著的床單,另一隻手臂挎著一隻籃子。
"公爵。"她輕聲問候道。
當他靠近她時,他覺得她有多麼漂亮。紅色的胎記一度掩蓋了她的美,而現在,多虧斯波蘭達,泰西的可愛顯出光彩。
"要我為你做些什麼,爵爺?"泰西問。
喬蒂安注意到,對他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對泰西來說多麼困難。其他僕人也一樣是強作恭敬之態。他們都想念斯波蘭達,他們知道的關於她的全部情況,就是他所告訴他們的——她得回到家裡去。
然而,他們感到他與她的離去不無關係。
"安伯維爾先生?"泰西追問。
"不,我不需要任何東西。"他動手打開臥室的門,當他看見她肘彎下搖晃的籃子時,停下手來,以前他沒有清楚地見到過籃子,現在卻可如願以償。
斯波蘭達離開他的那天夜裡,斯波蘭達拿著同樣的籃子。那是一隻裝著全都是明亮的星星的籃子。
"你從哪裡得來這只籃子的,泰西?"
她朝它看了看,"是一位花匠在暖房裡找到的,公爵,他正準備把它扔掉,但我求他,我是不是能將它留下。"
喬蒂安用手觸摸著籃子,手指一陣發痛,"籃子是公爵夫人的,如果讓我保管你會在意嗎?我一定會用十隻來償還這一隻的。"
泰西點點頭,把籃子給了他,然後忙她自己的活兒去了。
喬蒂安拎著籃子,轉動臥室的球形把手。自從斯波蘭達離去後,他一直未在屋中呆過,甚至不敢讓自己靠近它一步。
門打開了,他走了進去。
如同一陣強勁的風,更多的回憶在衝擊著他。佇立在門檻上,他凝視著屋裡的每一個角落,想起傢俱和牆上曾經長出來的所有花草,想起屋裡每一件事發生的情景,甚至天花板和四壁的顏色一度變成紅的、藍的或是綠的,想起在他的浴缸裡發現了麥克白夫人,想起……
想起。
他關上門,走向大衣櫥。在那裡他看到他的紫色緞子長袍,他把這件華麗的衣服提到面前,嗅嗅它的氣息,拚命地想聞出斯波蘭達的馨香。
但是長袍已經洗過了,聞上去有肥皂味,而不是野花香。
他將長袍扔回衣櫥,向床走去。他用哆嗦的雙手向下伸去,撫摸深藍色的緞子床罩,"你的身體在這藍色上面顯得如此美麗。"他輕聲緬懷著她"你的皮膚在這藍色上面……就像天上的一朵雲。"
他凝視著床上左面的一堆枕頭,那是斯波蘭達的一面。她曾躺在那些枕頭上,燦爛的古銅色頭髮披散在雪白的緞子枕套上。
有多少次他在這張床上愛過她?他無法想起,無法算出。
他抬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思念起一場做愛剛剛完畢後,和斯波蘭達一起滿屋飄蕩的所有情景。伴隨著他們的是斯波蘭達的音樂聲。
他再也不能滿屋飄浮,再也不能聽見那歡快的音樂聲。
所有的魔力都離去了。
因為斯波蘭達離去了。
喬蒂安,對我來說,和你相伴的短短日子,勝過了和你分離的悠悠歲月。
喬蒂安竭力抽了口氣,然而卻做不到。
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他把籃子放在床上,躺在它的一旁。孤獨籠罩著他的全身。
我將成為你的伴侶,因為我想能夠使你微笑的事情之一,是不再孤獨。
"再讓我微笑,斯波蘭達。"他輕聲道。
你最需要的是經常的告誡。
天啊,他想,為了再聽一次她對他粗暴脾性的責備,他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呢。
一連好幾個小時,他躺在那裡,回想著他能想起的有關斯波蘭達的每一件事。
她曾經睡在樹蔭上面。她不吃動物。刀子不使用翅膀,因為清洗翅膀是件困難的活兒。她也不佩戴首飾,因為她並不需要它,她那紫羅蘭色的眼睛難道不是世界上最亮麗的寶石?
她和動植物談過心並能聽懂它們的話語。她曾為府邸病倒的菊花而憂愁。一次,她還感受到來自於他腿上的快感。她瞭解長在他莊園上的每一株花草,並能準確地知道它們長在什麼地方,包括所有的木紫羅蘭、毛地黃、長春花、雪花蓮……
他記不得她提到過的其它花草。她盡量告訴給他聽,可是他沒有聽進去。
她喜愛母雞和兔子,但不愛貓。接吻令她強壯,悲傷使她失蹤,她能哭出鑽石來。
她千里迢迢到中國取來一顆他對之祈求的星星,她用自己的雙手為他編結了一副手套。
喬蒂安斜著眼望了望,他再也看不見樹蔭,因為屋內已經變得漆黑。他向窗子望去,夜幕已經覆蓋在田野上。
天上,群星閃爍。
星星。
慢慢地,他把籃子拉近身體,用手指摸索著它那磨損的手柄。一個月前正是這只籃子裝過星星,他那對之祈求的星星。
她離去的那個夜晚,斯波蘭達提了一籃子的祈望。
這時,喬蒂安皺了皺眉頭。他又回憶起,在他遭受極大挫折並為缺少一位公爵夫人而生氣的前幾個月,他曾認為,找一個完美的妻子,應該比實現任何一個目的以及他從事過的所有工作,都來得不費氣力。
他還告訴自己,找一籃子的祈願更要容易得多。
一籃子的祈願,他痛苦地沉思著。他不僅找到一籃子的祈願,還找到一位完美的妻子。
然而他又讓她走了。
"對不起。"他肝腸寸斷地輕語,"斯波蘭達,我實在對不起你。"
你是否喜歡我再次盡力使你歡笑,公爵?
"喜歡。"他嘟噥著,"喜歡,斯波蘭達,使我歡笑。"
然而他沒有笑,他在想,他是否能再次歡笑。
整整一個月,他不允許自己承認他在想念她。如今,他以一聲低沉的呻吟承認道:"上帝啊,我想念你,精靈。"
對我來說,你的愛比別的任何你已經給我或能夠給我的東西遠遠具有價值,喬蒂安。說實在的,哪怕你是世界上最窮、最微不足道的人,我也會愛你。
喬蒂安掃視了一下屋內,注意到靠在牆上的一堆鐵製爐具。
你不知道我的愛的深度,是嗎,喬蒂安?我會展示給你的。我會犧牲對我來說是珍貴的東西,這樣你就會知道,你對我意味著多麼多的東西。
他在自己的心裡看見了她,看見斯波蘭達衝向鐵具,"不!"他急叫道。
天哪,他想,他不但"聽見"了她,他還"看見"了她。
他猛地將手指塞入頭髮,從床上起身,步履艱難地走過黑暗的屋子,籃子垂蕩在他的手中。月光灑向窗子,一片銀色在向他點頭示意。當他走到窗邊時,他再次望見了星星。它們當中有他的星星。斯波達將它們重新放回天空,他知道她繼續守護著它們。
所以,它們都會成為現實。
"然而它們不會。"他低聲道,"它們不會變成現實。我想幸福,而我並不幸福。沒有你我不會幸福。"
他將籃子擁在懷裡。
然後他哭了。
他不想克制住哭泣,他並不覺得羞恥,他只是感到悲哀,而他並不認為難過是件沒有男子氣的事情。畢竟他失去了妻子。什麼樣的男人不會為這樣的損失而痛心?
他看著自己的眼淚滴入籃子。經過漫長的歲歲月月,他終於開始理解父親在失去伊莎貝爾後的痛苦。他父親愛著他妻子,而她的死則摧毀了他。
現在,喬蒂安領悟了這種劇烈痛苦的程度,懂得了失去……的創痛。
失去……
這種思緒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消失。
喬蒂安抬起頭,再次看著窗外,像閃耀的星星般專注地思索著。
巴林頓為伊莎貝爾之死而痛感哀傷。
死。
斯波蘭達可沒有死。她活在霹靂衛郡。
而就在這時,喬蒂安知道了如何使她回來。
精靈界的力量真是強大。
但是,他聽說過一種更為強大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