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小姐,醒醒,醒醒!」
秦素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瞼,望進丫鬟抱書滿是擔憂的雙眼,忙欲展開安撫的笑靨,但夢境中那無止無境的心痛仍如決堤的洪水般壓的她喘不過氣來,直延續到現實之中,揪緊胸前的衣襟,汗水涔涔而下,濕透輕衫。那絕望而悲慼的夢境,奇異地泛著絲絲酸楚的溫柔如漣漪在心頭輕輕蕩漾開來。
「小姐,小姐,又犯病了?」
抱書忙走近她,遞上一杯微溫的茶水,看著她皺眉嚥下,呼吸也慢慢平順下來,心裡卻是越聚越深的擔憂。
七天前,小姐十六歲生辰當夜,突然莫名所以的昏迷不醒,城中所有的大夫皆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小姐是撞了邪,急得老爺夫人差點沒一夜白頭。還是城裡的張天師出了個主意,讓小姐和早已定親的羅家少爺成親,沖沖喜,去去晦氣。結果,三天前小姐居然真醒了過來。這可不是神了麼?一夕之間,張天師可真成了杭州城裡的活神仙了。
可是說也奇怪,抱書老覺著甦醒後的小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原本有些活躍的性子變得溫柔和順了不少,
但一向康泰豐腴的身子卻消瘦憔悴了許多,整個一病西施的模樣了,看在她的眼中不知有多心疼。
「小姐,您可要好好顧著自個兒的身子啊。」
秦素輕吁口氣,接過抱書遞上的茶水,展顏一笑。
「我沒事兒,不過做了一個噩夢。」
抱書扭了塊巾帕為她擦拭額際的汗水,一臉關切,「怎麼?又做噩夢,還是近日來的做的同一個噩夢嗎?」
「嗯。」秦素若有所思地輕垂眼睫,有些蒼白的雙頰也因尚未完全從夢境中走出而染上點點紅暈。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近來老是做著同一個夢。相同的夢境,相同的場景,觸目驚心的鮮血,排山倒海的心痛,每一次從夢中驚醒那無邊無際的痛都會從夢境裡延續到現實中,緊緊地糾纏著她,勒得她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會如此呢?這夢境可是預示著什麼?她與夢中男女可是有著某種深刻難解的聯繫?
抱書捏著巾帕,想了想,道:「小姐,您可是從醒過來後才做怪夢的?從前您做過相同的夢麼?」
「沒有。」秦素眼神中透出一片迷茫。
抱書忙勸道:「小姐,快別多想了,您身子還沒大好,還是好好將息著才好。抱書看您啊,就是整天個胡思亂想才老是做怪夢的。俗話不是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麼?等明兒個您身子大好了,去淨慈寺還個願,不就什麼都好了。再說了,再三天您就要嫁進羅府了,等過了門,小姐您一定會安康美滿的。」
秦素淺淺一笑,嫁人,這是從她未出娘胎爹娘就已安排好的未來,像是等待了一輩子的事。可是此刻她只想到院子裡瞧瞧,「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不知那株月桂可經得住這淒風苦雨……我想去瞧瞧。」
抱書忙阻止,「這可不成吶,小姐。您身子還沒大好,這一大清早雨剛停,風寒露濕的您可經不住啊。……那您可得多披件披風,您等等,奴婢這就去拿。」
奇怪的事再多一樁,小姐自醒來後就喜愛上了繡閣外的那株月桂樹,每天總要花上幾個時辰在月桂樹下坐坐,彈彈琴,讀讀書,甚或什麼也不做,就是倚著那月桂樹默默而坐,只垂首望著那落了一地的月桂花瓣,不知想些什麼。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那月桂想必也落了一地吧……
遠遠望見小姐一個人落寞地佇立在月桂樹下,遺世獨立的身姿娉婷曼妙,直如洛水之神迎風而立,那一身單薄的綺羅輕衫在微雨乍停的初秋卻時分任性的直叫人心疼。小姐大概是忘了自個兒的身子是什麼德行了,居然就這麼站在月桂樹下,也不怕風涼露冷,要是吹了風,又著涼了可怎麼得了?
心中正埋怨著,一陣秋風揚起,滿樹星星點點的月桂紛紛掙離枝頭,搖曳生姿地與秋風共舞著,洋洋灑灑像雪花般落下,直如從天而降了漫天的桂花雨,撒下一院清香。抱書怔怔望著秦素立於花雨紛紛間,被桂花雨落了一身,直覺間,小姐與那漫天的桂雨簡直渾成一體,直欲乘風歸去一般,簡直不像屬於這凡塵俗世的謫世仙子。恍惚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小姐難道是桂花花仙托世?
「素素。」有些低沉的嗓音在院中響起。
秦素翩然回身,綻放一朵微笑,一回眸間,漫天香花頓然失去了顏色,那絕世的風華令人不敢逼視。
高大健碩的身影緩緩朝她走來,隨著他越來越近的步伐,強大的壓迫感也隨之逼近。
「羅少爺。」抱書忙快步走近,恭身一福。
是羅起言,她的未婚夫。看到來人,秦素就直覺地想起他的身份,甚至腦中還泛起許多似乎從前與他共有的過去。記憶中,她是喜歡著他的。
他,是她的未婚夫。雖然還隔著數十尺的距離,她仍感覺到他那灼灼的目光正緊緊地盯著她。他英俊的臉龐在她的眼中清晰起來,秦素不明白為何她會有種似是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來的記憶鮮活地存在她的腦海中,可她感覺卻像是初次走進這個家。自從大病甦醒後,她覺得只有繡閣外的那株月桂樹才是她最熟悉的,就像她的家人,她的依靠,而她的爹娘,兄長,抱書反而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這感覺令她心悸,她並非不記得從前的一切,正相反,她清楚地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她記得這十六年來發生的每一件事,可是她卻失去了對這一切的感情,除了那株月桂樹。時常她覺得自己不是秦素,只是一個擁有秦素記憶的陌生人。不是秦素,那是誰呢?難道真是繡閣外那株月桂?這種感覺她不敢對任何人說。
「嗯。」羅起言朝抱書隨意地點點頭,看了一眼秦素單薄的衣裳,眉頭輕皺,「怎麼不多穿件衣裳就出來了?外頭風大,你身子又還不怎麼好。」
「可是人家想看桂花雨嘛。」秦素偎進他懷中巧笑倩兮,愛嬌地伸手接住被吹落的幾點月桂花瓣。「你聞聞,好香。」她把手中的花瓣湊到他的面前。
側首望向身旁自然散發著冷凝氣息的羅起言,秦素卻輕易的從他清冷的黑眸中找到了絲絲柔情。記憶中,她與他雖從小就訂了親,他時常會來探望她,也非比尋常的關切著她的身子,可是他從未用過這種眼神看她。那灼熱似火的眼神溫暖了她有些涼意的身子也燒紅了蒼白的兩頰,下意識地,她心慌了,收回手,避開了他的眼,望向一朵正與秋風纏綿共舞的月桂。
羅起言接過抱書手中的披風輕輕為秦素披上,手臂也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讓她嬌小的身子倚在自己胸前。
秦素發現自己的身子像是有著獨立意識般自然地靠向他的懷中尋著最為溫暖的懷抱,一切自然地恍如千百年來就是如此。僅只是這身子靠向他的懷抱麼?恍惚中似乎連棲息在這身體中的靈魂也想在這懷抱中獲得休憩。千百年來她尋找的不就是這個懷抱麼?她還在懼怕著什麼?還在猶豫著什麼?還在等待著什麼?她迷惘了,神魂也迷失在這溫暖的懷抱中。
抱書識趣地藏著笑意退開。
他的懷抱對她是如此的契合,秦素舒服地歎息。
「素素。」
「嗯?」
「咱們的婚事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了,再三天,再三天你就要過門了,可是我好像就連這三天都等不及了。」羅起言輕輕抬起懷中人兒光潔小巧的下巴,看她用那雙漆黑明亮的眼天真的回視著他。
仍是那純真似水的眼神,清澈的足以洗滌人世間的一切罪惡,救贖所有沉淪孽海的靈魂。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悄然從他清冷的眼底開始蔓延,一分分,一寸寸,來勢洶洶地霸佔了他的整顆心。上蒼啊,凍結了千千萬萬年的心終於再次溶解了。為她而冰封,如今依然是為了她而解凍,為了那讓他等待了生生世世的她,再度步入輪迴的她令他的心也隨之復活了。
漫長的千萬年,那沒有她的生生世世,行屍走肉般的生命,陀螺般的生生死死,終於在此刻圓滿。他們終於在輪迴中再度相遇,即使這並非她心甘情願,即使他使了心計,耍了手段,但是此刻她在他的懷中,那麼一切都是圓滿的,值得的……
命定的轉輪因他的執念,他的刻意安排而改變,脫了軌的命運正飛快的旋轉著,改變著周圍的一切。所有的人,事,物都脫離了命定的軌道,脫離了命運的控制,變數襲來,令人措手不及,再也不是他所能掌控。
「等不及?那我們今天就成親,小素今天就嫁給你做你的娘子好不好?」她愛嬌地看向他,滿眼笑意。什麼時候成親,她才不在意呢,反正都是嫁給他嘛,什麼時候還不一樣,今天或是三天後毫無差別。
「你吶,成親也能這麼隨便的嗎?傻丫頭!因為禮俗所限,這三天之中你我不得相見,你可要好好愛惜自個兒的身子。就要出閣了,可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什麼岔子,嗯?」他低頭看她柔順地偎在他的懷中,那契合的感覺一如天與地般合襯,為著這一刻,再漫長的等待也是值得啊。
「羅大哥……」
「叫我起言。」
她不解地抬眼望他,「可是小素以前不都這麼稱呼你的嗎?」
「你我就要是夫妻了,你叫羅大哥也叫了十多年,也該膩了。別再大哥,小素的,咱們以後換個稱呼,你喊我起言,我喚你素素,如何?」
對他的臨時起意,秦素到沒多大意見,不過,直覺地她仍是喜歡「素素」這名字多過「小素」。
「好。可是素素真的三天都看不到你麼?」彎彎的秀眉輕蹙,她垂首不語,心底蕩漾著濃濃的不捨。「怎會有這種煩人的禮俗呢?一點道理也沒有。」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她不願,卻沒有辦法。
秋風,揚起她柔軟的秀髮,幾點月桂花瓣正在她紊亂的髮絲裡苦苦掙扎,希冀著掙脫髮絲的羈絆糾纏重回秋風的懷抱中。
羅起言輕輕拈起這幾點無意中闖入她發間的素白花瓣,理順她凌亂的髮絲。「院子裡風大,進屋去吧。」邊說邊把她往屋裡帶。
「前些日子我和梓誠,宇翔約了今兒個晚上在謫仙樓喝酒品蟹,一塊兒去吧,嗯?」
「陸大哥和高大哥嗎?還有何人?」
陸梓誠和高宇翔是羅起言的換帖兄弟,號稱什麼「杭州三傑」,這是杭州城裡三歲小孩兒都知道的事。身為羅起言的未婚妻,對他們二人,她是熟悉的。
「就我們兄弟三人。出去走走也好,別整天關在府裡悶壞了。」
「好啊,反正我也很久沒見陸大哥他們了。」
倚在他的懷中,跟著他的腳步,秦素揚起璀璨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