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能這樣,夫妻教養孩子的態度要一致,否則孩子很聰明的,她會知道如何鑽漏洞,將來越大越頑劣。」
夫妻?轟地,劉若依紅了臉,從額頂到耳垂處一片通紅,她不禁吶吶地應不出聲。
沒想到厚臉皮的盧歙竟然回答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夫妻太年輕了,不懂得如何教養小孩,一定會再討論管教孩子的方式。」
這下子,劉若依臉上的紅潮往下分佈,脖子紅了、鎖骨跟著一片紅……
她不曉得是怎麼走出餐廳的。
前一刻,栩栩打死不肯從盧歙雙腿下來,一顆頭像駝鳥似的緊緊埋在他懷中,非要他一句一句慢慢哄,才哄得她吃飽飯。
接著,劉若依又繼續扮演「不講道理」的黃臉婆,提著一大堆生日禮物,跟在他們「父女」身後,來到車子旁。
上車、開車,一路上,她再不肯說半句話,這讓栩栩明白事態嚴重,也乖乖閉上聒噪的嘴巴。
回到家,劉若依才打開門,肇事者就飛快溜回房間,而盧歙則把車上的生日禮物提下來,站在屋前。
見依依靜靜地看著他,並不打算邀他進屋,他不勉強,把提袋放在她腳邊。
她不言語,以為他會以一句再見結束今天的偶遇,沒想到他竟然說出讓她無力招架的話。
盧歙說:「依依,如果那個曾讓你倚靠過的肩膀已經不存在,我的承諾依然有效。」
什麼意思?難道他不在乎她有孩子?不在乎她的離棄背叛?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直覺想拒絕,但他不允許拒絕的話出口。
他搶在前頭說:「你沒有丟掉刺刺,表示你並沒有丟掉我們的友誼。」
「那只是友誼。」她強調。
「我明白,只要友誼還在就夠了,至於如何讓友誼昇華為愛情,那是我未來的工作,你不必操心。」
盧歙的說法弄皺了她的眉頭。她怎麼能夠不操心,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與他分離的啊!那個痛,始終還留在心底,她怎能夠讓他從頭來過、怎麼能夠放任感情昇華?
見她不語,他以為有了一點點的小成功,揚起笑臉說:「我先回去了。」
他朝她揮揮手,走幾步後回頭,發現她還站在門邊看著自己,自覺「小成功」加大了一些些,於是他快步折回來、緊抱她,在她還來不及推拒之前鬆開手,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不記得我說過,你等我回來,我就為你種出一整個花園。」
她沒回應。
他又說:「等著吧,等著看我為你種下的花園。」
這次,盧歙真的走了,但他說過的話在她耳邊嗡嗡響著,她分不清楚心中的感覺是期待還是恐慌,明明知道他們再無可能的,怎麼能夠在他開口之後,她怦然心動……
****
一份完整的資料躺在盧歙的桌面上。
從陳董那裡拿到依依的員工資料,知道她念什麼大學後,請徵信社調查,這輕而易舉得多,不像過去十年,毫無突破。
現在,資料就在眼前。
說實話,他有些害怕,害怕知道那個曾經讓她靠在肩膀上的男人是誰,害怕知道過去她遭受了多少苦難。他經歷過許多風浪、挑戰過危險,現在的他不再是十年前的青少年,他以為因為環境磨練,他已經熬出一顆不畏一切的心,沒想到他竟在此刻,膽怯。
深吸了口氣,他打開牛皮紙袋,拿出了資料夾,翻開第一頁,讀過第一行,然後視線凝結。
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父親劉奇邦與母親唐幼庭在十五年前離異。
劉奇邦。一個他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他的姊夫。
事實就這樣扭曲著、揮揮著向他撲殺而來,殺得他措手不及!
心潮翻湧,苦澀敲擊得心臟一陣陣撞擊,無法抑制的恐懼顫慄在他的血脈間奔竄。這才是事實,才是她不回信、不通訊,徹底斬斷兩人關係的真正原因?
十年來,他想破頭都想不出的解答,竟就這樣血淋淋攤在眼前……他低低發出冷笑,像憤怒更像是自諷,他的心彷彿被丟進一鍋沸油,再掙扎、再翻滾,也翻不出被炸酥炸脆的命運。
謎團解開,他終於理解那個晚上,為什麼依依的母親在聽見自己父親姓名的剎那,會慘白了臉色。
原來啊,他家與幼庭阿姨是鄰居,原來那個在台北幫助大姊的貴人姊姊,是依依的母親,原來受了貴人幫助,卻恩將仇報掠奪別人家庭的女子,是他的大姊。
那年,父親為了這件事將大姊趕出家門,是因他覺得對不起老鄰居、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那年,為了縫補父親和大姊之間的裂痕,他才選擇了出國唸書,卻原來,該被送出國的是依依,該成為曜林總經理的也是依依,鳩佔鵲巢,是他和大姊聯手掠奪了她的機會。
他真是好眼光,依依果然是上流社會的小公主,她的父親果然在富豪排行榜上佔有一席之地,她本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為一份薪水拚死拚活工作,是大姊佔據屬於她的利益,離散她父母親,她的美麗世界因為大姊,破滅。
她恨他的,是嗎?
沒錯,如果他是依依,知道事實後也會選擇斷交,畢竟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這樣的關係磨熬,認真計算下來,他是她半個敵人,試問,誰能和這樣的敵人保持友情?
心在鼓噪,想到依依恨他,心痛難耐。
吸氣,往下翻,視線停在寫著依依母親病情的表上,上面的日期竟是他出國前夕,他受邀到依依家吃飯那晚。
那個晚上,在幼庭阿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母女爭執、吵架、哭鬧,於是那場車禍發生?
他無法想像,因為光是想像,心就擰扭糾纏。他想起依依說:「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裡,我失去深愛的媽咪。」
那個時候的依依,心裡該藏著多少的罪惡感啊,因為她與他這敵人弟弟交往,害得母親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即將失去性命,她肯定日夜折磨自己、怨恨自己,她肯定在看著他書信的同時,憎恨自己。
仇恨,應該;怨懟,沒錯;他欠了她們母女許多許多,即使這不是他一手主導的錯。
端起泡得濃厚的一杯烏龍茶,喝一口,雙於握住茶杯,他閉上眼睛,放任思緒飛騰,好一會兒才睜開雙眼,此刻,他的眼睛清澈炯亮,滿滿的篤定與自信盈胸。
盧歙告訴自己,他要改變,不能容許錯誤繼續下去,他要淡化兩家的仇恨,他要盡一切力量,把依依該得的幸福還到她手上。
十年光陰,磨出了他的韌性與更強大的自信。
那年,在同學被她的冷臉嚇得卻步時,他並沒有放棄與她建立友誼,何況是現在,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他都沒想打退堂鼓。
對,他必須這樣做,不管她是不是恨他、不管她怎樣拒絕自己,他都不能畏縮退卻。
翻開下一頁,他飛快讀著裡面的文字,一字一句,不遺漏。
依依的十年生活攤在紙上,唸書、就業,心高氣傲的女人在進入職場後被磨平了稜角,但在家庭裡,她得到的關愛和疼惜足以應付所有挫折,而不平靜的心,在充滿愛的環境裡,得到喘息空間。
凝重的眉毛,隨著資料裡面的字句慢慢松下,那個給她依靠的男人非常努力,努力讓她不怨天尤人、不恨天怪地。
記得當初依依跟他提過周叔,看了資料,他知道周叔是對的,恨的最大敵人是愛,只要給了足夠的愛,心裡那點恨不會日積月累,只會消聲匿跡。這些年來他是依依和幼庭阿姨最穩當、最幸福的肩膀,有他在,就算依依的生活過得不夠公主,但心,肯定高高在上。
他看過一遍、再看一遍,在字裡行間尋著每個小小的契機點,當他闔上資料夾時,心裡頭只有兩個字——感激。
拿起手機,他照著資料上寫的,撥出號碼。
鈴響十聲,劉若依接起。
「喂。」她的聲音裡有濃濃的鼻音。
「是我,不捨。」
他不再稱自己盧歙,他是不捨、她是依依,他要自己的承諾,得更盡全力去努力,那麼到最後,就算不得不放棄,至少不留遺憾。
觸電似的,劉若依不知道,自己是在作夢還是真實,手微微抖著。
怎麼是他,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他真的要想盡辦法將友誼再度昇華?她用力搖頭。不可以的,她早就對媽咪承諾過……
「怎不說話?還在作夢嗎?現在已經八點鐘,如果不是假日,你應該已經在去上班的途中。」
「很抱歉,今天剛好是假日。」
她板起臉孔。他住海邊啊,管那麼寬,管了推人的予吳、管了沒注意小孩受傷的老師,現在連她的睡眠都要管?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身份?
「說得好,今天剛好是假日,那請問,這個假日可不可以用來陪老朋友吃一頓飯?」
邊說,盧歙邊把牛皮紙袋裡面的隨身碟插進電腦裡,然後周叔、幼庭阿姨、依依、開翔的照片,一張張在螢幕裡出現。
「對不起,今天我要陪老公、小孩。」
在短暫的停頓後,腦子恢復運轉,她下床,將手機開了擴音,赤裸著雙足走進浴室,用冷水貼了貼自己的臉,看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喊出「冷靜」。
老公?他莞爾,翻到資料第一頁,再看一眼——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
「你什麼時候有空?」他並沒有戳破她。
「我一向很忙。」她拒絕。上次的生日可一不可再,爸媽已經回來,她不希望盧歙的事在家裡掀起波濤。
「事實上,我有公事想找你談。」
「公事的話,你應該找陳董事長談。」
陳董事長有相當高的意願把盧歙和總經理小姐湊成一對。後來他找了她去,探問兩人之間關係深淺,她淡淡一句「他是我高中同學」就解決了。
「不是曜林百貨的公事,是我自己公司的事。」
自己公司?除了曜林百貨,他還有屬於自己的事業?所以他並不想靠「姊夫」這個堅硬後台,要親手替自己打造舞台?可……那關她什麼事?
「我想,我們有必要坐下來談談。」
「為什麼?你想挖角?對不起,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騙子,貴公司並不尊重設計師、也不尊重創意,老闆更把行銷擺在產品品質的前面。每年減薪時,他們第一個考慮的是設計部,你……還要我繼續講下去?」
探聽得那麼清楚?劉若依輕嗤一聲。他還真是精明的商人。「別忘記,兩家公司剛簽訂合作契約。」
「是一年契約,約中載明,如果品質不符合曜林的要求,隨時可以解約。」言下之意,標準合不合乎要求,他握有生殺大權,而她的態度決定了他要生或殺。
她歎氣,明白何謂人在屋簷下。
董事長在開會前已對大家發出威脅,如果沒拿到這紙合約,設計部要裁掉一半的冗員。
冗員啊……設計部對整個公司而言,就是冗部,只因老闆覺得設計很簡單,就是拿著照相機出門,拍下別家鞋廠的鞋子,然後再回公司開啟照片,這邊加幾顆水鑽、那邊多個蝴蝶結,或改個皮面換顏色,新款設計就此出爐了。
「你想要怎樣?」
「我不喜歡威脅別人。」
說完,他笑開懷,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這句威脅人的話好笑,還是看見她和栩栩的搶冰淇淋吃的照片感到好笑。
她冷哼一聲。
他熱切一笑。「依依,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面吧,不是合作關係,而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好嗎?」
劉若依賭氣搖頭。「對不起,我真的沒空,如果你需要人才,麻煩你上那些數字網站。」
最後一刻,她還是拒絕他的威脅,誠如他所言,他們公司是不尊重設計部……
不過曜林是大公司,倘若品質不合要求,就算她真的接受他的恐嚇,她不認為他會因私忘公。
在劉若依掛掉電話後,盧歙聽著電話裡的嘟嘟聲,莞爾。
沒關係,這本來就不是一場好打的戰爭,他需要做的是再接再厲。
打開電腦,他不是要登錄求職網站,而是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以處理公文的效率處理手邊工作,他非常專心,無視時間的流逝,讓滿腦子的計劃,一一在電腦上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