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內的「福香軒」寂靜無聲,除了若謹剛剛那句微微含怒的話。幾個工作人員面面相覷,因為,成宇已經下樓去貨車拿鋼瓶了,人根本不在現場,他們不明白一向好脾氣的紀姐為何今兒個脾氣這麼糟糕。
「來了來了。」成宇氣喘噓噓的,拿著鋼瓶奔來。幸好工作室當初買的是新型的機器,輕巧好帶,不然,他喘得會更厲害。「紀姐,我拿來了。」
成宇解了剛剛微僵的氣氛。工具既然已齊,他們便繼續中斷的工作,朝心型鋁架補綴氣球。
「這顆氣球飽和度不夠!」搞什麼,氣球佈置最基本的施工技巧都沒把握住,枉費跟她做了那麼多場。若謹不滿的將那顆不夠完美的氣球丟回給灌氣的成宇,念他:「拜託,這是一場婚宴,很隆重的,可不可以請你們對成品認真點!」
婚宴——是的,這是若謹的工作室在邁入農曆七月淡季前的最後一場婚宴,而委託他們佈置的新人,還是她的至親,她當然更加嚴格要求現場佈置的完美。
「遵命,紀姐。」哎,真是嚴肅,紀姐到底哪根筋不對,脾氣那麼躁。納悶歸納悶,他們倒也不敢問那個臉上正寫著別來惹我的老闆,於是,成宇和廣設科的若干學弟,在空前凝重的氣氛下完成施工。
深紫、粉紫、奶白色的氣球交錯構築成心型拱門立於「福香軒」的入口處迎賓,廳內的牆壁則有花瓣型的氣球點綴,挑高的天花板飄浮著緞帶空飄球,若謹還細心的在新人桌上做了組新郎新娘造型的氣球,連婚宴會場的角落也擺設愛神造型的作品。繽紛浪漫的色彩改變了「福香軒」端莊的裝潢,若謹很滿意這次的作品。
「紀姐,走人了?」完工後,他們通常會先離開,等到婚宴結束再回來清場。成宇收拾好工具,走向在「福香軒」一隅發呆的紀姐詢問。
「你們先走。」若謹提振精神,囑咐成宇:「別忘了,一點半要回來。」
「咦,紀姐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們可是一起擠那輛小貨車來上工的。
「你忘了,這是我媽的婚宴,我要留下來參加。」
「呃……」真糊塗,他怎麼把如此重要的事忘掉!成宇用手耙耙自己飛亂的頭髮,誠心向紀姐道歉:「對不起,昨天玩得太晚,腦筋糊塗給忘了。」
「沒關係。」她朝他一笑,眸光深邃幽遠,叫人抓不著她的情緒。「有時候,忘性比記性強,過得會比較快樂。」
累。忙完氣球的佈置,還要擔任婚禮招待,眼睛泛酸意的若謹覺得真是累。
她和母親的助理坐在招待處,忙著收禮金、和認識跟不認識的親戚朋友打招呼。來往的人潮與不絕於耳的恭賀聲,讓起了個大早的若謹開始頭痛,她才明白,一場婚禮會折損掉多少細胞。原來,結婚除了新郎、新娘,來賓也是主角,因為來的人皆和新人熟識,個個怠慢不得。
「剩下的我來就行了,你趕快入座吧。」媽媽的助理Miss黃催她,因為飯店的司儀宣佈新人快入場了。
「那就麻煩你了。」
離開招待的位置,若謹先進化妝室整理儀容,動作慢吞吞的,似刻意,卻又表現得那麼自然,彷彿她生來就是手拙腳鈍,凡事皆慢半拍。等她出了化妝間再度進入「福香軒」,台上已有嘉賓發表著天作之合、白首偕老等等的祝辭,她悄然走近新人那一桌,落座之前,傾身靠近母親的耳畔,說:「媽,你今天好漂亮。」
「小謹,跑哪兒去了?」
她向母親比個化妝室的手勢,在她身旁坐下。「高叔叔,恭喜你喔,抱得美人歸,我媽就交給您嘍。」她朗聲向新郎恭賀,臉上笑得燦爛。
「我的榮幸。」高叔叔溫言回她,一雙眼,卻盯著新娘的臉不放。
「還有我的功勞。」若謹低噥著,聲音輕到只有自己聽得見。說來好笑,這樁婚事的最大功臣,居然是她。打從一個月前,若謹知道有高叔叔這麼一號人的存在後,她便學啦啦隊員一徑在旁敲鑼打鼓,積極的撮合他和母親。
也不知是原本兩人的感情已有相當的基礎,或是她這敲邊鼓的發生了作用,總之,母親在她表態支持高叔叔後,不再顧忌,順從了自己的感情歸依,接受了他第N次的求婚。
結婚日的選定,是若謹建議的。她半威脅的告訴高叔叔,不快點娶她老媽,小心過了一個農曆七月,有人會改變主意。雖然連若謹自己也不知道,她指的改變主意的人到底是指誰,不過,高叔叔聽從了她的建議,趕在農曆六月底前結婚。
「請新娘、新郎上台——」
司儀中氣十足的聲音喚回出神的若謹。原來,婚宴已進行到敬酒的階段了,她起身幫母親攏好裙擺,給了母親一個鼓勵的笑容,目送她和高叔叔上台。
在飯店舉辦婚宴就是有這個好處,新人不必一桌一桌走透透敬酒,累壞自己的雙腿不說,還讓朋友乘機灌醉新郎。不過,若謹記起小時候同雙親回鄉下吃傳統的「辦桌」,比較起來,鄉下的氣氛熱鬧多了。
「……謝謝我的女兒小謹……」咦?有人叫她的名字?恍神的若謹凝聚視線,收斂心不在焉,才知道母親正透過麥克風提到她。可惜了,她剛剛沒注意聽,所以不清楚她媽提她作啥,可能,是感謝自己的成全吧。呵!都什麼時代了,她老媽真古板,還將她贊成他們結婚這事擺心上,婆婆媽媽的念念不忘。饒是心底這麼想,若謹還是舉起杯子,喝口酒遙應母親的話……
美食饗宴、觥籌交錯,婚宴在一片杯盤狼藉中結束。送走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若謹陪母親回到飯店提供給新娘更衣的套房。「剛太忙了,忘了給媽……姊和弟……還有爸的賀禮。」姊在英國攻讀碩士,小弟人在軍旅中,他們都有事不能來參加婚禮;至於父親,要陪做月子的太太,也不能來。
「替我謝謝他們。」範文馨毫無芥蒂的收下。前夫沒來她一點也不意外,反正他再婚時她也沒去,倒是大女兒和兒子不能來,她覺得有些失望,放好東西,她拉著若謹坐到沙發。「小謹,媽……」
「媽,祝你們蜜月玩得愉快。」截斷母親的話,若謹向從浴室出來的新郎道:「高叔叔,我媽就交給你嘍!」
「沒問題。」他攬住母親的肩,給她一個保證。
「OK,我還得回『福香軒』清場,不送你們去機場了。記得幫我帶一隻無尾熊回來,拜拜。」起身離開沙發,若謹像風一般捲出套房。
「真是,跑這樣快,我話都還沒說完……」範文馨的話被女兒封在門扉之內。
其實,若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跑得那樣快,她悶悶的回到「福香軒」,看見成宇他們幾個已經在進行清場的工作。
「辛苦你們了。」她懶懶的說,緩緩加入工作。
成宇看紀姐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好心的說:「紀姐,我們做就行,你休息吧。」
「好感動……小毛頭,你何時變得這樣體貼?」她看他一眼。
「現在啊,好啦好啦,交給我們就成,你一旁休息去啦。」
「對嘛,紀姐,你今天一定累斃了,讓我們表現一下紳士風度嘛。」其他的工讀生也附和成宇。他們該死的體貼讓若謹差點想哭。
「看來我只好少數服從多數,聽你們的話一邊納涼去。」
全部的人朝她猛點頭。若謹瞧那一雙雙誠懇的眼,心底感動得要命,嘴裡說的話卻是:「OK,我走人嘍,免得我在這監視你們工作,妨礙大家。」
「知道就好。還不快滾!」成宇不怕死的跟她耍嘴皮子。
若謹踢了他一腳,將貨車鑰匙扔給他。「沒大沒小,改天我真的叫你滾蛋,你就完蛋。」
「紀姐……」他抱著腳討饒。
「算。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真的走了,你們收拾好先回去,不必等我。」
一干人再度猛點頭,成宇沒膽再多話。
「很好,乖小孩。」語畢,若謹滿意的離開「福香軒」。
太陽燃燒著藍天,空氣中瀰漫著火熱的溫度。
若謹步出飯店,一時之間,竟無處可去。她瞇瞇眼,隨處張望,數公尺之外的木棉樹吸引了她的目光,因為,木棉樹下擺了張長椅,令她無處可去的雙腿暫有棲身之地。
「唉……」坐定後,她噓了口長歎。
接下來……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不想回到那個空寂的屋子,也不想獨自去看電影;大學好友不是留在台中,便是北上工作,可憐的她,在家鄉竟沒有可以隨傳隨到的朋友!
「唉……」她又歎了口氣,為自己。
木棉樹栽種在分隔慢車道與快車道間的安全島上,若謹坐在樹下,耳際時時傳來嘈雜的車聲,她皺起眉心,下不了決定要繼續留在這兒發呆,還是回家睡覺。
無聊啊!抬頭望望藍天,烈日被樹葉遮去大半,雖只有少許的金光滲入,若謹還是覺得刺目。沒戴太陽眼鏡的她低下頭,考慮要不要丟銅板決定去向。
她在做什麼?
舜中已經在旁觀察她十分鐘了,只見若謹一會兒抬首一會兒低頭,時而歎氣時而低喃,精緻的五官微微皺起,像在煩惱什麼似的。
「嗨!若謹。」他站到她身畔。
「嗨!詹大哥。」手上拿著枯萎的木棉花,若謹並未抬眼瞧來者是誰。想是被訓練得太好,她已不奇怪詹大哥總會在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出現。她玩著手上的枯花,低聲說:「知道嗎?木棉樹要等葉子全部掉落後,花才能盛開,然後,再等木棉花落盡,新葉才會再度萌芽……」
將深褐色的花瓣埋入土中,她續道:「很奇怪吧,花葉不同木,彷彿彼此有仇似的,見不得彼此在枝幹上相會,葉落花開,花謝葉萌,木棉的花和葉,不能同時同枝綻放。」若謹又歎了口氣,突然覺得這葉就像她爸媽,上天注定他們分離的命運,也注定她孤枝寂干的宿命。
想這些做什麼?
呵,真好笑,她年歲已長,早度過鑽牛角尖的澀嫩青春期,再攬那無聊的戀家情結上身,既不符合她成熟的年齡,也違背新女性獨立自主的精神。甩甩頭,她一改低沉的口氣,輕快道:「不過,也只有我們大派的高雄人慧眼獨具,才會選獨一無二、花性特別的木棉當我們的市花。」
撥撥土,葬完花的若謹站起來,本想隨手一抹將土拭去,但憶起身上穿的是婚宴前換上的新裝,她猶疑了一下,伸手向詹大哥借:「給張面紙吧。」
「要五毛給一塊。你撈到了,借你手帕。」舜中的聲音乾澀沉重。若謹突來的長篇大論令他擔憂。他試探的問:「你確定只借手帕?還缺不缺其他的東西?」譬如肩膀、胸膛什麼的。他在心中補述。
「手帕?!」若謹接過手帕,蹲下身子忍不往狂笑。「天哪,這年頭還有人帶手帕?我不會遇到古代人了吧,哈……哈哈……」
笑聲不斷由她顫抖的身軀傳來,著實有些誇張。舜中只好也跟著蹲下來,問:「有那麼好笑嗎?你不覺得手帕比面紙環保多了?」
「嗯……」她背過他,張開帕子覆在臉上,倒不管手上的爛泥了。「我知道啊,可是,知易行難,瞧,我連面紙都懶得帶了,何況手帕。」可能笑過頭了,若謹的聲音怪怪的,居然帶有鼻音。
「你是不是……」舜中掀開手帕,看見若謹的眼角濕潤。他沒猜錯……
「哎呀,你看你,『古早人』的行為害我笑到掉淚,女人的眼淚是珍珠耶,你要怎麼賠我?」若謹沒等詹大哥問完,一徑搶白,慌張得不像平日的她。
舜中一顆心揪了起來。他折起帕子,替她拭掉余淚。「簡單哪,等一下到『懷貝』挑串珍珠還你。」
「嘖嘖,你發了呀?『懷貝』的東西貴得要命,還真的去買珍珠——敗家子哦!」若謹搶回手帕,假裝帕上的濕痕不存在,低頭擦拭手上殘泥。「我很仁慈的,請我看場電影就行,如何?」
「真的?詹大哥可不記得仁慈二字何時和你發生親戚關係?」她打哈哈,他也只好跟著打哈哈。舜中凝看低頭的她,看不見她的表情,也看不見她的心情。他隱隱覺得,她和升大三那年暑假的若謹,有很大的差別。
「嗟——你怎麼可以把我的秘密說出哩?小心我工作室的那些小毛頭聽了,統統跑光光。」若謹嘴角帶著笑,彷彿她是欺壓員工的壞老闆。
「好啊,我會記得到你工作室去發佈這個秘密。」
「你敢?」若謹瞪他一眼,明目張膽的威脅他。
舜中搖搖首,跟她談條件:「不說秘密,可以,除非你請我吃頓飯。」
「嘿,你還欠我一場電影哩!」詹大哥很賊哦,隨隨便便就A了她一餐。
「那還等什麼?我們先去看場電影,再吃晚飯。」
請就請吧,反正她也無處可去。「先說好——我只請得起路邊攤。」
「放心,我不會吃垮你的。」
「OK,那走吧。」若謹背起包包,準備將詹大哥借她的手帕塞入袋內。「我洗完再還你——喂!」
舜中從她手裡拿回方帕,若無其事道:「依你的記性啊……我要等手帕還回來,恐怕要等到下世紀,所以,你不用洗了。」
「可是……」手帕上有她的淚痕。若謹瞅著詹大哥,介意沾有失控痕跡的帕子落入他的手,因為,這樣好像暴露了自己的無能。她皺起眉,不滿的辯白:「我的記性才沒壞到那境地。」
「總之,不用麻煩了。」
「才不麻煩……」
「走吧,再囉嗦下去,天就黑了。」
沒理會她的抗議,他率先邁步離開木棉樹下。
若謹微惱的跟著詹大哥,才記起,忘了問,他人怎麼會在這裡。
命運之神的手總是隨性揮舞。她望著詹大哥厚實的背影,不明白,為什麼不是天翔現身來驅趕她那無聊的戀家情結及空虛感……
若謹遷出舊居。
雖然高叔叔和母親一再說服她,要她搬過去跟他們住,她仍舊以不想和工作室住得太遠拒絕了。
恰巧,工作室樓上的一位房客退租,她聽說後,趕緊跟房東太太訂下來,以飛快的速度遷入,杜絕每回和母親見面時必有的叨念。
「小成,謝謝你。」農曆鬼月的case少得可憐,她利用上班的某一天請成宇幫她搬家。
「紀姐,你住工作室樓上,可是和『錢多事少離家近』這條金科玉律搭上關係了,真棒啊!」
「怎麼?你也想來住這兒?」
「呵呵……沒有啦,只是羨慕紀姐不用跟家人住,好自由啊——」不像他,都快滿二十歲了,他老媽還規定門禁時間。
「你喲,人在福中不知福。去去去,都搬得差不多了,今天讓你提早下班,明天再見。」她心裡覺得煩,索性開門趕他走人。
成宇走後,若謹一個人默默的收拾房間,除了她整理東西的聲音,周圍沒有嘈雜的噪音,沒有人與人交談的話語,天地間彷彿僅剩她一人似的,空洞得有些弔詭。受不了這樣的寂靜,她故意鏗鏘的弄出巨響,然,忙碌的手卻還是驅不掉滿室的寂寞。
「在哪一個箱子呢……」
音響已拿出組裝好,但CD片放在哪個箱子,她卻遍尋不著。若謹翻了又翻,找了又找,終於在放冬天衣服的箱子找到CD。吁了口氣,她隨便抽了張片子放進音響,讓樂聲充滿房間後,才覺得空間不再窒靜得可怕。
她繼續整理東西,但,當CD播到某一首歌時,若謹的眉頭輕輕蹙起,停止手中的動作——
我輕輕抖落鞋裡的沙,看著我的腳印……一個人,一步步,好寂寞……
一個人,一步步,好寂寞……喝!她怎麼會選這張片子?
男歌手R&B的曲風,風靡無數歌迷,震盪了多少脆弱的靈魂,歌聲優美而動人,但是,不適合現在的她聽哪!
啪的一聲,若謹用力按下停止鍵。這一回,她挑了張heavymetal的專輯,讓震耳欲聾的樂音,佔據新屬她的領地,久久不散……
八月。做完某場在科博館園遊會的case後,她請成宇和幾個工讀生吃飯、唱KTV。幾個年輕人聚在一塊,沒完沒了的狠狠鬧到十二點,若謹才駕著那輛破貨車,一一送他們回家。
「小成,明天記得來工作室,別忘了沒有放假,要照常上班。」
「我知道。紀姐,謝謝你今天慷慨請客。」
「甭客氣。」她跟他揮揮手,瀟灑駛走車子。
入夜的街道車輛稀少,小貨車行經忠孝路,路邊有幾隻野狗朝她吠叫,若謹記起父親的家就在附近,於是旋轉方向盤拐入巷子。
運氣真好,公寓的斜對面空出了個位置。她輕易停好車,走到對講機前,手一舉便要朝父親住的樓層按去——啊!不行。臨按之際,她瞥見手上的表,時針已超過十二。太晚了,她既沒鑰匙,也無重要的事情,算了,還是改天再來吧。
回到車上,她呆坐了一下,才啟動引擎開車。
返家沿路,偶有飆車少年騎著摩托車奔馳於快車道上,囂張又挑釁的與稀少的汽車爭道。起初,若謹被嚇得差點握不往方向盤,然,那咆哮的機車聲,聽來空洞而難聽,像是在發洩什麼似的,呼嘯得過火。若謹微微一哂,鬆軟的手又恢復力量。怕什麼呢?這些孩子,不過和她一樣,都是有家歸不得的可憐蟲而已……
九月。鬼門關甫閉,工作室又開始忙碌起來。除婚禮之外,若謹甚至接到了兩場演唱會的case,雖然只是負責舞台下面周邊附近的空間,傳播公司給的價碼仍是讓若謹賺了一大票。
不過,工作上的成就,並未帶給她快樂。若謹每天出門前,照見鏡子中愈來愈瘦削的臉頰,心裡就忍不住湧起厭惡感——她厭惡起自己,厭惡起工作,還厭惡這空空洞洞、只有她一人住的空間。
「紀姐,你是不是被男朋友拋棄了?怎麼一張臉生得那麼好看,可是瞧起來卻臭得令人不敢接近?」沒大腦的成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向她拋下一句。
若謹丟給他一記吃人的眼神,算是回答。
「男朋友跑掉就算了,用不著那麼傷心嘛!看看你,從農曆七月前一直陰陽怪氣到現在,那麼長的時間,早就可以換好幾個男朋友了。學學我,女朋友兩、三名,跑了一個,還有好幾個備胎,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如何?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幾個男朋友?」他大放厥詞,高談新新人類的戀愛觀,若謹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對成宇的愛情觀不予苟同。
「免了吧,你那些從網路上認識的朋友,縹緲虛幻得像海市蜃樓,我沒興趣。我的感情生活好得很,用不著你操心。」
從大學到現在,和天翔認識四年了,自他入伍後,環境的因素令他們不像學生時代,可以想見就見面,不過,他們的感情,應該還是沒變吧……
都是小成的錯,今天白天若非他對她的感情發表「高見」,她也不會失眠。
若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小時,天翔的問題直在她腦袋瓜轉。睡不著覺,她乾脆起床,從抽屜翻出天翔這兩年在軍中寄給自己的信。
「天翔好像變懶了?」信件的封數令若謹訝異。從前,即使他們在同一縣市唸書,天翔寫的信都還比他在軍隊裡多。
夜闌人靜,近日拿失眠當三餐點心用的若謹,索性打開來信一封一封重讀,希望靠字裡行間的情意,溫暖這空洞的房間,和寂寞的她。
夜黑,萬物皆眠,時鐘滴答滴答響,聽來格外刺耳。若謹躺回床上,在昏黃的床頭燈下展信閱讀。往日的情書如今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她看著看著,不覺淚滴信紙,一顆顆珠淚漫漶了清晰的字跡,模糊了昔日的濃情——
愛情太遙遠;寂寞,卻如此貼近自己。
若謹將信紙壓在胸前,期待天翔退役的日子快點到來。
愣了半晌,她才想起身將信收好,突然,天搖地動,將她震得不知所措。劇烈的搖晃震散她原本就不濃的睡意,坐在床上的若謹,心底隱隱害怕起來。從前地震時,再沒膽也可躲到母親的房間去,尋求一個安全的懷抱,如今一人獨居在外,什麼也沒得依靠……
隔天,她才知道,這是台灣百年來的大地震。若謹整天盯著電視螢幕,看著不斷重複播放的新聞,那些怵目驚心的畫面,令她心神絞痛;那些流離失所、失親難民的眼神,令她欲哭無淚。
她氣急敗壞的罵那些沒有良心的建商,憤慨救援速度的遲緩;將工作室的周轉金捐出,還跑到市府前的廣場,跟著運載食物和睡袋的車隊上災區,彷彿她就是受難者。
不,她不是災民,也不偉大,她只是跟著大家一起做,看看能不能分擔災民一點點痛。若謹跟車回來後,獨坐在矮叢邊,看著民眾捐輸的物品源源不絕堆疊到市府廣場前,她長長歎了口氣,低喃:「沒有家的感覺,我瞭解——」
她,也想要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