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香牙骨微動,垂下眼來,「貧僧謝過蘭若。只因貧僧的小師弟身骨還算健壯,極少服藥,蘭若的那顆丹藥還是留給有緣人。因藥治病,也是功德一件。」
給其他病人吃是功德,給小和尚吃就是缺德——厭世窟主是這麼理解的,因此,他的笑容更見冰冷,「大和尚是怕這顆丹藥有毒?」
「貧僧不敢。」
「那大和尚是嫌這顆丹藥沒實效?」
「貧僧不敢。」
「既然如此,小和尚不吃的丹藥……大和尚你就吃了吧。」聲動人動,翁曇起手攻上,直取慧香喉咽所在。慧香側身橫擋,一手笠帽一手竹仗,守得有點狼狽。未料翁曇伏腰沉腿,以《楞迦變相十六式》中第六式「魚在在藻」直取他腋下穴道,情急之下,他將笠帽竹仗拋向有台,單臂急護腰側,連退三步。
圍觀行人只瞧得僧衣片角隨風揚起,年輕的僧人垂手而立,一雙俊目清靈淡定。
他想退,翁曇卻不想配合。行人不及眨眼,只見神容妖美的蒼發公子衣袖一拂,化為虛影轉眼來到年輕僧人身後。慧香早有警覺,感到風動後立即向前躍開,但翁曇隨掌一撐,以他的肩為支點,再度掠到他身後。煙色布衣聯翩飛灑,不似凡人。
不得已,慧香只好拉開拳腳,以拳抵掌。他身形勁直剛猛,下盤沉穩,拳拳生風,乍看去竟有些少林伏虎拳的架勢。行人中也有學武之人,端詳數十招後便明白他用的並不是少林拳路。
翁曇見他正面接招,唇角微微一勾,哂然迎上。
兩人在這邊攻守交錯,另一邊,掃麥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紅色丹藥向有台小和尚走去。現在沒人救得了你——他的眼神如此說著。
有台小步小步後退,如臨大敵。退著退著,他撞到一個人。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叫,他飛快回頭道歉,入目的是一名欲笑不笑的嬌美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印麟兒。他待要唱佛喏,肩頭被人拍了拍,他回頭,一物飛快射入半張的嘴裡,咕咚滑入喉嚨,落進肚子。風蕭蕭兮易水寒,丹藥一去兮不復還。
被……被下藥了……他捏著脖子大驚失色。
「早點吃下我的骨蒸大補丸多好。」掃麥白了他一眼,目光移向師父,吐出的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說給有台聽,「至少骨蒸大補丸我練得比較有把握,哪像這顆熊力大補丸,我好像放多了一味藥材……」
有台的臉瞬間刷白。
「嗯……應該是把兩種藥材的用量顛倒了……」
有台的臉瞬間變青。
翁曇向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旋旋收掌,躍到徒弟身邊,將綠色丹藥遞回給他,「收好。別浪費了。」
掃麥欣然接過,「多謝師父。」
趁著師徒二人對話之際,有台哭喪著臉跑到師兄身後,不知如何是好。般若我佛,他跟隨師兄到這麼遠的地方修行,居然還能遇到七破窟的人,難道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是他念的佛經比較多吧……他的意思是他一心向佛,心無旁騖。
翁曇舉目輕笑,「大和尚在哪家寺院落腳?改天有空我去觀賞觀賞。」
基於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原則,慧香有片刻遲疑,隨即坦然道:「貧僧與師弟在秋那寺掛搭。」
「秋那寺……」喃喃三字懸在翁曇唇邊,他轉身回酒樓,彷彿剛才不曾發生過打鬥一樣。兩步之後,腳下感到一種小小的硬物,他不在意,只當是街邊小石子隨意踩過。這一踩,「卡啦」一聲,什麼東西碎了。
移開鞋,地面上是一根四分五裂的玳瑁簪。
「是……是我的簪子。」印麟兒的聲音從側方傳來,「沒關係,沒關係。」大概是有台撞到她時掉的,被他踩碎她一點也不介意。
他搖頭失笑,也不說什麼,頷首歉意,請她先走一步。
四人舉步回酒樓,完全當剛才刁難的大小和尚不存在。慧香目送四人走遠,聽印麟兒道:「曇,般若湯是什麼?」
「是酒。」
「……曇,和尚師父其實沒那麼討厭……」聲音漸說漸小。
「哦?」
「不如……我講故事給你聽!」
「好啊。」
「故事叫《鹿女夫人》,說的是……」話音到這裡已經完全聽不清了。不一會兒,四人隱入酒樓。這個時候,一直站在門口遠觀的那名店小二終於鬆了一口氣,走回店裡。他很怕客人不付賬啊……
「師兄……」有台欲哭無淚。
慧香斂下心神,急問:「可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就是因為沒有不舒服他才怕,也許明天他就無法睜眼了。
「……」慧香先為師弟戴上笠帽,繫好帽繩,再將自己的笠帽載好,半晌,面色沉靜地說:「大概……不會有生命之憂。回去吧。」
有台無奈,只得苦著臉、吊著心、顫著肝、提著肺,乖乖隨師兄回秋那寺。一路上,他還不忘默誦觀自在菩薩隨心咒。
四天後,印府西院後廊。
若大的空間,掃麥忙得團團轉。前方火爐上熬的藥汁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八分水已經熬成了三分。左側方豎著一炷燒了一半的香,提醒他時辰快到了。右側方是一隻大蒸籠,白霧飄起,時有酒香傳來,不知是在蒸酒還是用酒在蒸東西。後方案幾上堆著大包小包的藥材,他手拎小稱,正一絲不苟地稱著重量。
還差一味,還差一味……默默提醒自己,他沒注意身後悄悄走來一人。
「掃麥……」來人小小聲叫他。
回頭,「啊,印姑娘,師父不在這裡。」
「……我知道。」印麟兒鬱悶地瞪了他一眼,縮手縮腳走到一處不礙事的角落站定。她是很想黏著曇,但他也不必一張口就刻、意提醒她吧。她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稱好藥的掃麥偏頭,「印姑娘找我?」應該不可能。
「……」她瞪。但是被瞪的人忙著往火爐裡添藥,萬幸地躲過了她的「視刀」。等掃麥忙過一陣,她期期艾艾地開口:「掃麥,你師父為什麼那麼討厭和尚?」
掃麥手中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只一瞬便恢復正常。畢竟這裡不是七破窟,說話不能肆無忌憚,師父的喜好能不能對外人說他不敢保證,但有些事必須要師父肯說才行。特別是眼前這位印家小姐,她對師父的愛慕全部寫在臉上,一目瞭然……想到這兒,他脫口道:「印姑娘,你喜歡我師父吧。」
印麟兒的臉「騰」一下子紅透。用力瞪視背對她的掃麥。瞪過幾眼後,她趕快斂定心神,沒什麼沒什麼,喜歡曇又不是天塌下來的事,沒什麼沒什麼……
掃麥加完藥轉身,見她正捂著臉大力吸氣,眼神有點……凶?
「你也不知道曇為什麼討厭和尚吧?」她憤憤撇嘴。
少年氣盛,受不得激,掃麥也不覺得師父討厭和尚是什麼秘密,哼了聲,道:「誰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尊討厭和尚,和尚唸經的時候又很吵,師父喜歡清淨,自然就討厭和尚啦。」
「不唸經的和尚呢?」她鍥而不捨。
「討厭。」
「那……如果只是尊佛好佛的人呢?」
她問這個問題時「正好」走到掃麥身後,掃麥「正好」將一把藥粉灑進快熬干的鍋裡。另一邊,翁曇「正好」從偏門走過來,眼睛恰巧看到掃麥手中的藥粉。
她正要叫他,不料他臉色一變,衣動風香,轉眼來到他們身邊。
一手攬過她的腰,一手拎起徒弟的衣領,他在危險發生的前一刻將兩人帶離。
被突然帶離的兩人不及反應,只聽到一聲轟響,滾燙黏稠的藥汁四面八方炸射開,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驚魂未定,又見飛上高空的藥鍋「匡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比天女散花還有意境。
附近的家僕聽到聲響跑來,見柱後探出掃麥的腦袋,又掃了狼狽的空地一眼,了然驚訝了一下,回頭繼續自己的事——大少爺有交待,來做客的師徒二人有什麼要求都要滿足,掃麥炸藥鍋也不是第一次,他們習慣了。
柱邊,掃麥的腦袋上方慢慢探出另一顆腦袋,驚訝得張大嘴巴。她剛才就站在火爐旁邊哪,這種破壞力……掃麥到底在煉什麼?
二人驚怕之際,翁曇已不著痕跡地放開兩人,輕道:「專心一點。」
「多謝師父。」掃麥衝出去收拾殘局。
翁曇搖了搖頭,本想繼續往前走,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不禁以指背撫過臉頰,低問:「我臉上沾了什麼嗎?」
她連連搖頭,對他的手指羨慕不已……她的意思是崇拜他的醫術。
作為名揚江湖的神醫,多多少少都有點怪異習性,這是他們張揚和驕傲的本錢,曇顯然也有……她不是說他驕傲張揚,她只是……只是……稍微有一點疑問,只有一點。她想知道他打算如何醫治太君,大哥也好多次讓她打探一下太君的病情到底如何,有沒有得治。但這四天以來,前兩天他在研究府裡的花草樹木,甚至連石頭下的蚯蚓、鼠婦也不放過,挖啊挖啊,掃麥還興致勃勃找來瓷罐準備醃製蚯蚓干……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後兩天,他終於對蚯蚓干失去興趣了,卻轉而成為太君的「影子」,十二個時辰跟足的那種。
簡單說,太君梳洗完一出門就見他遠遠在台階上打坐,太君早餐他也早餐,太君上街他也上街,太君見老友他就以太君為中心四下繞圈圈,太君入佛堂唸經他就遠遠坐著,眉頭皺得半天化不開,就連太君入廁他也站在外面等候,一時抬頭,一時低頭……茅廁外的風景會比其他地方好嗎?
還有還有……她幽怨之際,他正想離開,剛轉身,乍然想起什麼似的突然一停,從衣邊的口袋裡掏出一隻簪子遞向她,「送給你。」
是一支玳瑁簪。
儘管式樣簡單,但她受寵若驚。忽然手心一痛,她一凜,原來是自己緊張捏拳,指甲掐進了肉裡。
醒了神,剛要接過,他驀地靠近她,微微香氣裊繞過來,慚愧青松。
在她發上瞧了瞧,他仔細將玳瑁簪插進辮起的烏髮裡,親暱的距離,有疑人之嫌,可他神色自若,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倒讓疑心的人覺得自己想多了。
戴好玳瑁簪,他退開兩步左右端詳,滿意而笑,「很漂亮。」不待她反應,他垂袖轉身,沿著小道往前走,似乎方才只是隨興想起的所為。
她如夢初醒,粉唇翕翕合合,想叫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掙扎半晌,終究還是追了上去,「曇,等等我啊!」她有事要問。
捧著一堆碎鍋片的掃麥自然看清了贈簪的那一幕,他當下決定帶回去和掃農分享……他的意思是如果師父不當這是秘密那他也沒什麼秘密的。
另一邊——
拐彎的廊道上,追上人的印麟兒剛要問出埋在心中幾天的問題,翁曇卻先她一步開口:「麟兒,你為什麼相信我能治好老太君的病?」
她一怔,直覺道:「就是相信。」
這麼肯定?他撩目看向身邊的貓兒……他是說麟兒,心頭有一種很軟卻又驕縱的情緒。這是一種明明很無奈卻又心甘情願去包容、去寵溺、去放縱的情緒。這情緒他並不陌生,面對窟裡的那幫傢伙,他時時會有這種情緒,只是,他沒預到今日對她也會有這種情緒。
最初的時候,因為她不會令人討厭,他就隨興地與她相處,一如對普通女子一般。為了要回酸漿睡茄,他送她五根銀針,答應為她做五件事,回窟後,事務紛雜,這件事也漸漸淡忘了。突然被嶺南印府邀請「出診」,他也有小小驚訝,究竟是什麼怪症竟令得印府上下束手無策,令得他們不求江湖名醫卻來求他?
經過連續幾日的觀察,他終於有了一些眉目……
「曇,太君的病……難治嗎?」她驀然開口,打斷他的思緒。
「不知道。」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負責任哪……她憂鬱地擾起眉峰,低喃:「莫非真的很難治?」
「難不難治我不知道。如果說……」他笑出白牙,「要治死人那就肯定。很簡單。」他手到擒來。
她嚇了一跳,「治……你要把太君……不行……」眼圈不覺泛紅。
「那你還相信我?」
「……」她點頭。
他微微瞇起眼,「為什麼?」
「我不知道。」
他不再出聲,腳步卻下意識地放慢了些。對於她這種盲目的相信,他不知該不該高興,少思少愁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再度見到她,卻覺得她的氣息離自己更近了一些,比一年前多了些東西,就像貓兒見了魚……他不是魚。
「問你……」他突然開口,「如何是佛法大意?」
她初時不明白,細想之後微微一笑,偏頭吟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不如帶幾隻鹿回去下酒——邪惡的念頭在心頭一轉,他又問:「如何是平常心?」
倏地,她沉下臉,拉著他的衣袖一字一字咬道:「賣、炭、翁!」
賣炭翁?
他愕然,怔怔盯著她,停下腳步也不覺得。驀地,他大笑出聲,笑得氣息不定,臉上泛起微微紅韻後才緩緩息下,只是笑意未歇,他又捂嘴悶悶笑了一會兒才停下來。雙眸因笑意嗆出薄薄一層水霧,似東風淡蕩,又似春風掠眼而過,經他的眼,拂過她的胸口,在她心上打下一圈圈漣漪……
她看得呆了,沒留意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到向前跌去,幸好他及時出手相救,免了她的疼痛之災。驚慌過後,她發現他的手摟在她腰上,感覺……好幸福。
「你也會大笑啊……」心頭的歎息不覺說了出來。
他驚訝莫名,「我為什麼不會笑?」
他為什麼不會笑?是啊,她怎麼以為他不會笑呢?他也是人呢,形俊之人,容色妖魅,隨興一笑,天風神遠。可是,他也會大笑,愉快的、高興的、大聲的笑,不冷,不冰,恣意暢快。他不知道,正是那清玉純粹的笑聲讓她有了親近的衝動。
冷淡仙人偏得道,買定西風一笑。對他,並非一見鍾情,只是印刻太深,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