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印楚萇請來翁曇後,印府內知道老太君有病的人都在等,等著看翁曇如何妙手回春。
事實讓他們很失望,名揚江湖的「雪彌勒」除了在家中挖挖花草,竟對老太君的病不聞不問,只會去街上閒逛,再不就是搬了桌椅到院子裡寫字畫畫,畫的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偏偏麟兒笑瞇瞇黏在他身邊,太君也不過問。
最可氣的是那個叫掃麥的小子,讓家僕從藥鋪裡買回一堆藥材,不分種類,是藥就稱,天天在後院煮東西……聽說是煉丹,火爐一點就爆,實在讓人擔心。他們甚至懷疑翁曇究竟懂不懂醫術,是個庸醫也不一定。
何況,他還是七破窟的窟主,正邪難測——這點最關鍵。
儘管心中藏了十二重抱怨、十二重擔憂、十二重驚疑,可、是,印府上下仍然對師徒二人禮敬有加。
不是虛偽,這要怪印家祖宗傳下來的族訓:印家是禮儀之家,凡印家子孫,當重禮尊儀。衣有衣儀,容有容儀,送客有送客禮,遇士有遇士禮……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他們隱忍了十二天後,翁曇終於端出了一碗藥。
辰時一刻,川閒居。
印老太君坐上座,旁邊坐著翁曇。印家兩子八孫到齊。
一碗黑色的藥汁平靜地放在桌上,一群人齊齊瞪著這碗藥,面色凝重。
這藥出現得太突然,不能隨隨便便就讓太君喝下去——印府一門彼此交換眼神,暗推孫輩中排行第三的印班兒上前發問。
腰後被人一推,印班兒趔趄一步,來到了戰火前沿。訕訕一笑,他顧不得理會誰是幕後黑手,清清嗓,詢問:「請問翁公子,這碗是什麼藥?」
翁曇輕輕瞟他一眼,「我的獨門秘藥。」
「……請問藥裡有哪幾味藥材?」
水墨色的眼泠泠一蕩,「既然是獨門秘藥,你覺得我會告訴你藥方嗎?」
印班兒被嗆得啞口無言。不行,轉頭求救。
印楚萇適時走上前,頷首一笑,問道:「請翁公子見諒,只因我們太過擔憂太君的病情,所以想知道翁公子用什麼神丹妙藥醫治太君。」
「我說啦,獨門秘藥。」
印楚萇啞了啞,只得如實托出心中所想:「實不相瞞,翁公子,你命掃麥煮藥時,管家恰好看到你將黃裙竹蓀放進藥罐裡。黃裙竹蓀是一味毒蘑菇,用酒浸泡後可以治足癬,但不能吃。你以黃裙竹蓀來醫治太君,恕我等不能相信。」
言下之意似在說:在嶺南印府用毒,無疑是班門弄斧。
翁曇挑了挑眉,表情微訝。但他也僅僅只是這麼一個表情,隨後轉對印老太君道:「老太君,我這碗藥,你喝是不喝?」
此話未免強人所難,印老太君看了他一眼,視線移向藥碗,沉吟不語。
印班兒聽了印楚萇的話,忍不住吼道:「這碗藥不按君臣,你根本是個庸醫!」
庸醫!
庸醫!
庸醫!
聲音響亮,落字鏗鏘,有繞樑三日之勢。
「哦——」尾音如兔毫一掃,長長拖出悠然的調子。水墨雙眸乍然一亮,浮出的興味再明顯不過。眾人心驚翁曇的反應,暗暗警戒,卻聽他反問:「請教這位印公子,你所謂的『醫』應該是什麼樣子?」
印班兒頭一抬,胸一挺,正要開口,印老太君的鹿頭杖在地上用力一杵,「咚」一聲嚇得印班兒吞回聲音,比雷公打的驚天霹靂雷還要管用。
翁曇不為所動,就算印班兒縮得像乖乖的小老鼠,他仍然追問:「請賜教,印公子。」話語一頓,又清晰地補上一句:「印、三公子。」他的記憶並非不好,要認人也不是難事。
印班兒雙唇緊抿,在太君的威嚴下完全不敢開口,可他又心中不服,萬分委屈,狠狠瞪了翁曇一眼。印楚萇拉了他一下,將他推到身後,代他回答翁曇的質問——
「翁公子,所謂醫,濟人為急。昔人有云:不為良相,即為良醫。觀人相,識人病,知道用什麼藥除掉這種病的人,是醫者;知道用什麼藥讓這個病斷根的,是醫師;知道用什麼方法可以將這種病根從人體中完全引出來,徹底治癒,是醫尊。」
翁曇拊掌笑道:「若是斷掉病源,讓人以後永遠不生這種病,是什麼?」
「是醫仙。」印楚萇坦然與他對視。
「人就是人,學習醫術,不過知淺知深,知偏知全,怎麼無緣無故就成了仙?呵……」翁曇一掃眾人,收了笑意,「老太君的病症如何,想必你們都知道,也請過大夫。」
印氏一門齊齊沉下臉色,印麟兒倚在老太君身邊,袖下的手緊緊一握,靈妙美目一絲不轉瞧著那蒼發妖顏,有緊張,也有希冀。
「夜半心悸,不是什麼太難治的病。」他似察覺到她的視線,墨色眸子徐徐一轉,向她瞥去一眼,唇角淺淺揚起,繼道:「大夫查不出心肺有何問題,只當老太君年事過高,體質漸差也很正常。不過麟兒發現的問題不在正常之例。」
印家子孫的臉色更沉了,不約而同想起三個月前的那一晚。那天,麟兒夜半睡不著來到太君房外,見房內仍有燈火,以為太君還沒睡下,便進屋向太君道安,沒想到進去一看,太君呼吸全無,心跳停止,她嚇得將眾人全部叫來,不料過了半刻工夫,太君悠悠醒來,對他們全部出現在房內大感意外,竟不知自己心跳停止過。
城內城外請了無數大夫,都說查不出異狀。請來聖手神農楊太素,他老人家也是全然無解,冥思苦想頭髮都抓白了,最後還是太君轉對他寬言相勸,把他打發了回去。據說楊老人家臨走前手握重拳發誓,回去一定要找出相似病症為鑒,以醫治太君。
唉……數十聲歎息同時響起。他們已經束手無策了,只得聽麟兒的提議,請雪彌勒前來一試。
「莫非翁公子以前見過這種病症?」印楚萇試問。
「沒有。」翁曇勾起鬢邊一縷蒼發,夾在指間繞了繞,彷彿回想。片刻後,他的視線定在門外一點,漸漸恍惚,隨之吐出的話語輕緩且清晰,不知是對眾人說還是對自己說:「老太君的脈象白天正常,入睡之後卻有些怪異。一般情況下,脈隨心動,熟睡後,她的心跳由慢變快,再變得急促細弱,隨後突然慢下來,直到停止。過一段時間後,心跳又緩緩恢復過來……」
印班兒一時忍不住又跳了出來,「你……你怎麼知道?」
翁曇盯他半晌,忽地別開眼,捂嘴一笑,「不告訴你。」
印班兒一口氣嗆在喉嚨裡,既咳不出來又吼不出來,霎時漲紅了臉,袖下拳頭捏得死緊。沒想到側方迸出一聲脆笑,擺明了嘲笑他一般。他氣憤地轉瞪過去,笑出聲的竟然是……
「麟兒!」印老太君適時出聲,止了小孫女的笑。可當她想起剛才兩人如總角小童般的對話,一時忍不住也彎起了唇角。瞪了印班兒一眼,她向翁曇道:「翁公子,這碗藥老身一定會喝。老身只想知道,老身得的究竟是什麼病?」
「不知道。」
「……這藥……」
「有毒。您喝不喝?」他的話沒嗆到印老太君,卻把一干印氏子孫嗆得臉色發白。
印老太君淺笑搖頭,端起藥放到嘴邊。
「太君!」印氏子孫驚呼上前,想攔下那碗藥,不料印老太君動作更快,一口氣喝下藥,未了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瞪向自己的子孫,厲聲道:「放肆!你們怎可失禮於人前!祖宗的教訓你們全都忘了是不是?翁公子是你們請回來的,既然請了回來,你們就應該相信他能夠治好老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麼淺顯的道理你們會不懂?」
眾人不敢吭聲。靜了片刻,中年發福的印家長子印戲田輕道:「娘,我們也是關心您。」
鹿頭杖用力一跺,印老太君冷哼:「你們這是關心我?你們是希望我早點死。」
「娘——」印戲田百口莫辯,歎氣搖頭,不敢再說什麼惹老太君生氣。
印麟兒扯扯老太君的袖子,不依,「太君,太君,您眉壽無疆,永持北海樽!」
「還是我的麒麟兒乖!」印老太君攬過小孫女拍了拍,厲色略略緩下來,恢復了慈眉善目。
印麟兒借太君看不到臉的錯角,沖翁曇吐吐舌頭。
他靜靜看著這一幕,水墨色的眸子微微蕩漾……
耐心地等眾人情緒平靜後,他才又道:「老太君,我還有三碗藥給你喝。三天後一碗,隔五天後第二碗,第三碗的時間,要看你的身體狀況再定。」
印老太君點頭同意,竟也不再追問她的病情病因。隨後她問了些住不住得習慣之類,便在子孫的簇擁下離開了川閒居。出門之後,翁曇見印麟兒悄悄扯了一下印老太君的衣袖,指指前方的印班兒。印老太君會意,叫住了印班兒,嗔道:「班兒,祖宗祠堂有一個月沒打掃了,你進去。三炷香之後才可以出來。」
「三炷香?」印班兒叫得無比淒慘,讓聽者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淚。
印老太君橫眉,「難道你想四炷香之後出來,嗯?」
姜,永遠是老的辣。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趁著印班兒衝過來大叫「太君我沒錯,一炷香好不好」,印麟兒藉機放慢腳步,漸漸落在眾人後面,直到一群人走遠,她才嘻嘻一笑,蹦蹦跳跳轉過身,跑回他身邊。
「曇,你怎麼知道太君的心跳?」
他也不隱瞞,「我每晚拈一個時辰的脈。」
「太君睡下之後?」
「對。」
「你偷偷溜進太君房裡?」
不算溜吧,雖然他不是從大門走進去的……避開這個問題,他轉問:「麟兒,你們兄弟姐妹自幼相處和睦?」
奇怪他為什麼這麼問,她應了一聲「是」。
「當真?」
她的手背在身後絞了絞,點頭。盯著鞋尖看了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她小心抬頭,與他的視線撞個正著。
「嘿嘿……」她笑。
連說謊都不會掩飾……他心頭微歎,徐徐垂下眼簾,無意再追問印府的事。高門大戶,人丁繁盛,表面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可背後有些什麼誰也不知道,可能是利益之爭,也可能是經年積怨。她在他前面一向無所保留,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表現得非常明顯,一旦涉及到印府其他人她就會垂頭發呆,不見得會岔開話題,但會沉默許多。
彼此無言了半天,終是他微微一笑,化開了凝固的空氣裡的倦澀。
「曇……」她怯怯叫了一聲。
「進來。」他轉身入室,從簾後的書桌上取出一疊宣紙,紙上是他這些日子畫的花花草草。翻了幾張後,他順手將不需要的放在案几上。
她忐忑不安地盯著前方的人影,見他沒有生氣,這才偷偷吐口氣,拿起他放在案几上的畫翻看。他有一手妙筆丹青,她知道,不過只見他畫花草樹木,沒見他畫過人。而且,每張畫上都題有花草的名字,就像她手上這幾張,有反枝莧、大凌風草、銀邊麥冬、木茼蒿,還有梔子、桂花……他的字寫得很漂亮,就像他的人,天骨自然。手腕輕時,擬比輕煙淡古松,手腕重時,彷彿蒼龍過仞峰。
「麟兒,認識這種植物嗎?」他將一張未題名的畫遞給她。
她接過來,是一種葉片細尖、莖桿單直的植物,「薑花?」她猜,反正長得差不多。
他歎了口氣,又問:「你們家的養蟲養草、生意往來都是誰負責?」
她捏捏自己的臉,瞇瞇笑蹭到他身邊,扳著指頭說:「以前蟲蠍飼養由我爹負責,淬草種植由大伯負責……嗯……淬草是印府對所有草藥的總稱。現在是二姐和三哥負責淬草,五姐和六哥負責蟲蠍,大哥和四哥就負責對外談生意,爹和大伯在背後支持他們。聚兒不喜歡這些東西,他喜歡釀酒,喜歡喝酒,天天泡在酒館裡。」
他知道她說的「聚兒」是誰。
印聚兒,印府排行第七的孫子,她的七哥,身上時時帶著酒香。有時候他會看到印聚兒站老太君後面扯她的辮子。在院中偶然相遇,印聚兒對他也是彬彬有禮。
「還有我。」她向他移近了一點,偷偷吸一口他衣上的淡淡香氣,心底曲曲蕩漾……蕩漾……
若是能一輩子縮在他身邊……會不會幸福……
「你?」他好笑地看著身邊的貓兒……他是說麟兒,沒有防備她的親近。
「算賬,我會算賬啊!忙不過來的時候,我會幫六哥算賬。」
一箭穿心——他的弱項!
他沒什麼慚愧,對她這種才能倒有些羨慕。天賦這種東西,不是說你相信就有,也不是說你不相信就沒有。不過每次提到這種話題,無憂就像文曲星附身,洋洋灑灑訓得他毫無還擊之力……唇邊的笑意不由得旋旋綻開,襯著她興奮的聲音,他輕輕說:「我不會。」
「咦?」
「我不會算賬。」
「我會我會!」她指指自己,說話不經大腦,「以後我幫你算。」
只是,這不經大腦的話聽起來卻那麼自然,理所當然,讓人忍不住……想要去……寵她……
——寵她。
他有點驚訝自己會冒出這種念頭,卻不是太驚訝。
不要問他為什麼,他一向少思。
眼角一勾,瞥到她手中的畫,他提醒道:「這不是薑花,是四葉重樓。」
「哦——」她提著畫點頭,「是草藥嗎?治什麼的?」
他皮下神經跳跳跳,無奈,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通常只用它的根莖入藥,清熱解毒,可以治高熱,減輕身體抽搐,也可治小兒驚風或毒蟲咬傷。不過,它的新葉和嫩枝可以製造迷幻劑。藥性進入身體,融入血液後,直入心脈。」
她愕然瞪眼,抿緊雙唇一聲不吭,指腹徐徐摩挲軟滑的宣紙,好半天才低低擠出一句話:「印府的淬草中從來沒有四葉重樓。」她死命盯著宣紙上搖曳的墨筆草藥,遲疑地問:「你……是不是查到什麼?」
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一包茶葉,正取了砂壺煮水,聽她這麼問,也不裝什麼神秘,微微一笑,「我在東南方那片院牆下面發現八株,在左邊第一間院子裡找到五株剛抽枝的新葉,莖桿上有折斷的痕跡。也許是故意的,也許是無意的。」看了她一眼,他托起下巴,妖長美目修修然一瞇,「假如是故意的,這人未免太笨了點。要用四葉重樓的葉莖,直接買就行了。偷偷從外面買回來,神不知鬼不覺,誰會知道,完全不必大費心神自己種。假如是無意的,那就要查明四葉重樓是在什麼情況下被老太君攝入體內。」
她僵直不動,垂在鬢邊的髮絲晃也不晃。
見她難得沉默,他一時之間竟生出難得的好心,傾身試問:「要不要我幫你查?」
以為她會搖頭,沒想到她只是怔怔望著他,眼底的掙扎就如暴曬在陽光下細沙,一望無際。
「要嗎?」他又問了一遍。
她移了移眼,眸光蕩過他的袖口,眼中劃過一抹銀毫細光,那是……
剎那間,她表情一緊,最後還是悶悶搖頭。
「不要嗎……」他低低自語,俊容浮現些許的遺憾。也許,還有一點失望。壺內發出咕嚕咕嚕聲,他轉手泡茶,沒看到她揉眼的動作。
在他袖中,她看到什麼?
一根銀針的針頭。
他說幫她,其實是想要回他送給她的銀針吧?這一年來,她最想聽最愛聽的就是他的傳聞,無論大小,不管真假。當大哥向她借銀針請他出診時,她其實很捨不得,她從沒想過利用銀針讓他為自己做事,從來從來、沒想過。
或許,當初廬山一別時,她對他只是微微的不捨,微微的眷戀,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幅不知是刻在腦裡還是刻在心裡的蒼發身影卻怎麼也忘不掉、磨不去,一天一天,噬魂入骨。
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他……
雪彌勒……雪彌勒……冰雪雕成的彌勒,縱然笑如春風,青絲結眼,可他的心是冰的,是冷的,這顆心能不能暖,會不會暖——會不會因她而暖,她不知道。
她很膽小,她怕……
「神醫——神醫——」驚慌失措的叫聲由遠而近,一路拖過來。翁曇正在沖茶,嘴角一撇,將壺放下。
他們可不可以不要把他叫得這麼難聽?什麼神不神的,他是人好不好?
小小抱怨之際,那名大叫的家僕衝進來,嚷叫:「神醫,老太君……老太君她不舒服。」
「這麼快?」他站起身,「哪裡不舒服?」
「腹痛。」
他略一沉吟,轉問:「人在哪裡?」
「在逐鹿園。」家僕話音未落,明明站在前面的蒼發公子已飄然躍出屋外,足尖輕點,大袖拂風,消失在逐鹿園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