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前師父回窟後,心情一直很霧,對窟佛賽也是興致缺缺,由此引來其他窟主的關心。夜多窟主見師父難得憂鬱,問明情況後,嘿嘿笑道:「切——老子還以為是什麼驚天大事呢,老古錐抽筋,你也抽筋啊?庸醫,既然對麟兒念念不忘,不如弄到身邊天天看著。」
師父美目霎時一勾,請教!請教!
「娶回來嘛。」夜多窟主說得好簡單。
師父瞪了夜多窟主一眼,若有所思地點頭,似在說:主意不錯,不過……
「以後遇到更喜歡更放不下的,還可以再娶。」夜多窟主爽爽快快斷了師父的後顧之憂,還不忘補充:「男兒妻在四方!」
「……」
我尊知道後竟然說:「嫁娶是人生大事啊,七破窟一定要禮數周到,不能丟了我厭世窟主的顏面。」此後,我尊將七佛伽藍的和尚暫時丟在一邊,開始準備聘禮,再命部眾們分批運到嶺南,並親自為師父提親,以表誠意。
——這就是他們出現在此的原因。
十二口禮箱裡,除了金銀,另有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藥材,有世賈商人高價求沽的珍寶,還有刀,有劍……
算起來,我尊的誠意真的很高很高很高……
要印老太君應下親事不難,難的是讓印麟兒首肯。
首肯?他們是欺負她眼瞎嗎?
當玄十三在前院和印老太君、印父、印母拉家常的時候,翁曇已在印楚萇的引領下來到逐鹿園。迎接他的是一扇緊閉的大門。
印楚萇正待敲門,莎歎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大少爺,小姐說了,不想見任何人。」
印楚萇不及答話,眼角人影微閃,前方「咯啦」一聲,那門竟然被翁曇單手推開。他逕自走進去,完全不看這裡是誰的地盤
這裡是印府沒錯吧……印楚萇和莎歎面面相覷。
極快回過神,莎歎護在印麟兒前面,正要喝斥,印楚萇突然偏偏頭,以眼神止了她的話。莎歎撇嘴,突然腦後一道勁風,她急身側閃,定眼細看之下才知是印麟兒將茶杯扔向翁曇,好在被他接下。
「小姐……」莎歎心跳撲撲,縮到印楚萇身後。夾在中間太難了,小姐想敲破她的腦袋咩?
翁曇瞥了他們一眼,不疾不徐走到印麟兒身邊,放下茶杯,拖過一張凳子坐下。獨特的香馥浸入她的呼吸,引她一僵。下一刻,下巴被兩隻低溫的手指抬起來,他的呼吸更近了些。
若說太大的變化她也沒有,臉色並不蒼白,就是……瘦了一點吧……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後,他的注意定在她的眼睛上。
雙眼珠體飽滿,黑眸沒有焦點,眼白有點染灰,由此可見她的眼睛並沒有完全壞死。
她不知他意欲何為,眼睛看不見,觸感卻格外敏銳。她感到軟軟的指腹在眼角邊輕輕撫過,在眼下觸了觸,又轉到眼皮上按了按……還……捏她的鼻子?
忍不住了,她重重擠出一句:「放手!」他倒是聽話放開,卻沉默起來。她看不見,又聽不到他的聲音,只覺得整個人浸在他的香氣裡,心煩意亂,「我不答應。」她直覺地想趕他走。
「麟兒……」他專注地看著她,聲音淡淡無波,「我……切割過很多人的身體,有時候是一塊一塊地切,有時候是一層一層地剝,這樣我才能知道血肉之下、哪處部位有什麼樣的內臟,瞭解它們的顏色、形狀、功能以及彼此之間的影響如何。夜多窟裡有很多骨髓,最基本的是六副,包含了男女的年幼、年輕、年老三個階段。師父教我,學醫治人,首先要知道人究竟是什麼。我也是這麼教徒弟的。人的血是紅色,為了方便觀測體內的血脈動向,我曾經試著用藍蕊取汁,取新鮮的死者心臟注入,再擠壓心臟,這樣就能清楚地觀察到血脈流向……」
她嘴角抽筋,不敢亂動。不過,她聽到大哥和莎歎跑出去的腳步聲了。
他說這番說什麼意思?威脅她?
她不理。靜寂片刻,手腕隔著衣袖被他抬起,她感到手在空中停了很久很久,然後慢慢貼上一片淡溫的手掌,他的聲音依舊淡淡:「麟兒,雖然我可能……庸了一點,但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庸了一點?誰教他說這種話的?
他又道:「我不知父母淵源,從小住在果魚塢,是師父把我養大。總的來說,我沒什麼病痛。師父引我入醫門,教我醫術,從小到大算得上平靜,沒有太多的情仇愛恨。我有兩個徒弟,是我十六歲時收的,因為那個時候師父想嘗嘗被人叫『師祖爺爺』的滋味。」
即是說,他屬於那種身世沒有太淒慘、遭遇沒有太悲憫、無大災無大病之類的人。
「然後,我尊來到果魚塢,我認識他,成為朋友,後來成為厭世窟窟主……」他無聲一笑,「麟兒,我尊是個很有趣的人,等一下介紹你認識……」
「你到底想說什麼?」
「……答應我的求親。」
「你……你莫名其妙!」她氣極,摸著桌子站起來,大叫:「莎歎!莎歎!」
「她走了,聽不到。」他小心護住她不被椅子撞到,一向少思的腦子捲起困惑的小波浪,又見她揮手推開自己,不由輕喃:「你很討厭我嗎?」
她不語,掙扎的動作卻停下來。
「我做了什麼讓你討厭的事?」他不知是自問還是自語,隨後說出的話竟讓她啼笑皆非——「我沒有傷害印府裡的任何一個人,七破窟和嶺南印府在江湖上也沒有結仇結怨,還是……因為我討厭和尚?可是那些走路抽筋說話唸經的傢伙真的很討厭啊……」
她真想感謝他——竟然讓她瞎了五個月的眼睛重新看到陣陣火花。
他夠霧的。她怎麼會討厭他,她只是不喜歡他把她當成病、患。
也許是氣過了頭,物及必反,心頭一時間竟然靜了下來,她彎起嘴角,輕道:「你娶一個瞎子回去幹什麼?」
「我不會讓你瞎的。」
「你五個月前就說過,太遲了。」她用他的話來駁他。
「當時說遲,現在未必遲。」
憶起廬山一幕,她苦笑,「你又有靈丹妙藥?海島仙方?」世上哪來那麼多靈丹妙藥海島仙方呢。
「沒有。」他搖頭,見她呆呆看著前方,雙眸灰淡,心頭霎時捲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也曾有過,她風風火火衝過來的時候,她扯他衣袖的時候,她輕嗅熏香的時候,她咕嚕咕嚕講故事的時候……
彷彿……
他想將一隻撒嬌的貓兒抱在懷裡,摩挲它炸開的皮毛,扶平它弓起的背脊,捏著它柔軟的肉掌,放任它在自己懷裡撒嬌……
他的貓兒……他是說麟兒,真的讓他放不下心,所以他才接受閔嫣的建議來印府提親。我尊摻來一腳讓他始料不及,不過也好,錢財打點這種事他一向比較弱,由我尊來統籌,無憂也不會藉機教訓他。
很好,非常好。萬事俱備,現在只欠她點頭。
思考了這麼多,他學閔蝴蝶的樣子執起她的手,想了想,又拉高她的手放在臉邊,「我沒有靈丹妙藥,也沒有海島仙方,但我知道人體和經脈。我不會娶瞎子,不過我要娶你。你現在只是暫時看不見,以後就會看見了。在這之前,你可以先用手看我。」
她的手指動了動,指腹緩緩貼上他的臉。指下的肌膚蕭蕭冷冷,呼吸間儘是他衣上的香氣。
慚愧青松!
禁不住誘惑,手,慢慢滑過臉頰,滑過鼻尖,滑過唇角……或許她不知道此時自己的表情,可他看到了,那種微微苦澀卻仍然小心翼翼、仿若手中是罕世珍寶般的神情。
這不是討厭的意思吧?他試問:「麟兒,你答應我的求親嗎?」
「你就這麼想治我的眼睛?」她反問。
他的腦子霧了一下,即道:「是。」
「怎麼治?」
他微微一笑,「當日你眼角留了一點灰色粉末,是鹿夢和火棗的混合物。練功之人如果單獨服用火棗,可以增強功力,但若是將火棗與其他毒物混合在一起,它就會增強毒性。我按比例調配了一些,捉來三隻山猿測試。」
她手中一緊,「你……」
他順勢握住她的手,安撫道:「我先將藥粉散進山猿的眼睛裡,讓它們睡了一夜。第二天,山猿失明,眼睛顯現的病態和你一樣。第一隻山猿,我用解毒劑試著醫治,第二隻我用藥汁滴眼醫治,第三隻用銀針刺穴和藥汁滴眼一起治,四個月後,第三隻山猿可以自己走到掃農身邊吃東西。它的眼睛能看見多少我還不清楚,不過明顯可以慢慢視物。」
「你來提親,就是為了治我的眼睛?」
「……不全是。」
她低歎:「你想治就治吧,至於提親……」
他立即說:「我不是要現在娶你。」
「……」她腦子一空。沒誠意!沒誠意!
他果然是神醫呢,她又看到火光了。天見可憐,她現在明明瞎著好不好?
「我給你兩年時間。這段時間足夠你來認識我,認識七破窟。我會醫治你的眼睛,哪天你願意嫁了,我便娶你。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如果你喜歡上其他人,我也……不會為難你。」最後一句說得有點勉強,他完全不保證他能說到做到。
這點勉強,她似乎聽出來了,卻不敢肯定。手不覺抬了起來,似想摸他的臉,一動,卻又僵硬在半空。她聽見他喟然一歎,然後,被擁進一個微香淺暖的懷抱。
他的一隻手輕輕擱在她腰後,另一隻手撩拂她肩後的頭髮。他的臉似乎就靠在她耳邊,近在咫尺,她都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淺暖微熏,惹得她心頭蕩漾……蕩漾……
她看得見的時候,只知道他蒼發妖顏,性情淡薄,如今看不見了,他的性子怎會如何大相逕庭?也許,他就是她的孽障……
她的手在他腰後收攏,緊緊抱住,「曇。」
「嗯?」
「沒什麼……」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
臉在他衣上輕輕摩挲,那香氣聞得久了,反倒變談許多。她閉上眼睛,心頭一片茫然,不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