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知不覺,時間畢竟過去了。
這兩年多來,他的確是在治她的眼睛。沒有靈丹妙藥,沒有海島仙方,他只是一天一天、慢慢地治著她的眼睛。用他的說法就是:她的視覺經脈被毒粉浸阻,因為眼後的經脈比四肢經脈要細,所以先要慢慢化去毒性,再輔以藥物,疏經導脈,讓視覺經脈與全身經脈再次貫通,經脈一通,血氣順暢,她就能恢復視覺。
她聽得一頭霧,倒是大哥從旁解釋:「是要活血化毒嗎?」
活血化毒?打通她的任督二脈不是更快?
聖手神農楊太素曾建議他用換眼一法,她不知道楊老人家是個什麼心思,是想看長江後浪推前浪,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當時看不到曇的神容,她只聽他笑著反問了一句:「怎麼換,我請教一下?」然後,楊太素沒了聲音。
她曾問他為什麼要花這麼長的時間來治她的眼睛,他的聲音溫溫的,就在耳邊:「厲方疾,溫方緩。你的眼睛我用的是溫方,需要這麼長的時間。」
需要嗎……
這麼長的時間,也真是辛苦他了,累得他兩地奔走。
當年她應了他的提親,卻從不提何時嫁給他。她在印府,他在七破窟,兩地相距千里,就算快馬加鞭也是三四天的路程,隨著窟佛賽的盛囂江湖,他越來越忙,有時來得急,去得也急,前一刻還在她近身五尺範圍內,下一刻卻到了百里之外,但他從不曾耽誤為她調藥治眼。就算他因為窟中有事而回去,也會命兩名徒弟中的一人留守印府督促她用藥,有時是掃農,有時是掃麥。說起來,掃麥的練丹技術日漸長進,基本上不會再聽到後院有爆炸聲。
其間,閔友意來探望過她。她記得這位「玉扇公子」,笑起來滿眼杏花,不知迷到多少待字閨中的少女,聽大哥說,他的花名已遍揚武林,惹得不少江湖門派聞之色變,欲除之而後快。大哥語氣憤憤,似有不平之意。隨後她從聚兒口中聽到一點江湖傳言,竟然是嶺南印府迫於七破窟的淫威之下,印老太君不得已才將最寵愛的小孫女許給了七破窟的厭世窟主。
她和曇?被迫?
她啼笑皆非。但她不知道的是,因她雙眼不便鮮少出門,反倒讓江湖好事者更加相信了這個傳言,添油加醋一番,竟然成了印府小孫女飽受欺凌,鬱鬱寡歡,忍辱負重,終日愁眉不展。
另有幾位窟主也曾到過印府,都是身影一閃就走,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宛如游龍過境。他們當印府是什麼?
當她的眼睛能夠感到外界的朦朧光亮時,兩年之期早已過去。在此基礎上,他持續為她用藥,轉眼又是半年。如今回想,他對當年四葉重樓一事從來沒問過。
他不問,不表示她不會想。自幼她便得到太君的寵愛,和太君在一起的時間比和爹娘還多。論才,她上面哥哥姐姐一共有七個,每一個人都比她聰明,論貌,她長得也不是太禍水,可她若是犯錯,太君從來不會責罰,最多也就嗔她幾句,讓她到佛堂祖宗祠上一炷香了事。可對哥哥姐姐們太君卻嚴厲許多,不是跪祖祠就是默家訓,有時犯錯過頭還會家法伺候。太君常說「只有麟兒最似我當年」,這或許就是太君最寵她的原因。正因為太君的偏袒,七個兄姐之中有人不服,怨太君厚此薄彼,對她也是冷臉相見。四葉重樓是在二姐雙雁和三哥班兒的院中找到,除草的時候她故意摘了一株觀察,第二天,三哥院中的四葉重樓不見蹤影……
她雖然不聰明,卻也不是笨蛋。一天十二個時辰,太君什麼時辰吃什麼、什麼時辰做什麼,她清楚,四葉重樓不是從食物中被太君攝入的,否則,中毒的不止太君一人。太君長年來有個習慣,未時一刻會到小佛堂頌經,通常,侍女點燃佛香後會退出小佛堂,等候在外。而且,太君習慣用秋那寺的靈虛香。她將小佛堂裡所剩的靈虛香全部翻出來,發現有五塊顏色較淺的香,拿出去請教制香師傅,都說那五塊香被某種藥汁浸泡過,除了原本的香味外還多出一種不知名的香氣。可是她知道——四葉重樓。
查到了來源,再查是誰動的手腳就簡單很多。泡香需要先煮汁再浸泡,家中淬草工坊由二姐負責管理,但三哥要用那些器具也不是難事。那天夜裡,她偷偷潛進淬草工坊的時候發現有人影從裡面出來,追上前想看清楚是誰,不料那人發現了,突然間暗風襲面而來,雙眼一迷便沒了知覺。
她沒有看清那人的臉,可身影……
她能說什麼呢?
曾經,太君有意將印府家主的位置傳給她,只是她從來沒想過要接下家主之位。眼瞎後,太君也因身體修養而精力日減,在她勸說下將家主之責傳給了四哥,大哥、二姐從旁輔佐。太君一向看重「嶺南印府」的聲譽,為了印家,她可以忍,心甘情願。
何況,如今有他在身邊陪伴,亦是有所失,有所得。
今年五月的時候,為了春季窟佛賽他離開了一段時間,當時江湖最熱鬧的話題就是這個。莎歎每天都會告訴她江湖上的最新傳聞。從莎歎那裡,她聽說夜多窟主閔友意贏了七佛伽藍的醜相禪師。不過他告訴她的是:他讓閔友意從長白山挖回來很多珍貴藥材。
可憐的夜多窟主!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沒了色相的吸引,剝去隨和的外衣,他居然……
好、無、賴!
七月時節,印府,逐鹿園。
一曲《神弦別》彈了一半,她突然將雙手按平在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她抿嘴,深吸一口氣,實在很想將眼睛上的布扯下來。
完全瞎的時候,不管睜眼閉眼都是黑的,如今眼睛可以P視物了,他卻用一塊布條蒙住她的眼睛,說是關鍵時期不能強用眼力。
問他難道不擔心夏季窟佛賽嗎?他回答得真是一點擔心也沒有——我讓掃農協助虛語,沒問題。
「麟兒?」詢問的聲音在左側方響起,還很理所當然地說:「如果你彈琴彈累了,不如說故事給我聽。」
淺笑掠唇而過,她無力輕歎:「你想聽什麼故事,《鹿女夫人》?」
「那已經聽過了。」衣衫微動,他支著額頭向她貼近了些,「還有其他故事嗎?」
……她連歎氣的心都沒了。
知道他討厭和尚,她只有趁他不在的時候才讓莎歎念佛經給她聽,再不然,就是找些奇文異志、江湖大事記之類的書念給她打發時間。怕他對著瞎眼的她無聊,她有時候也會說些小故事,他倒好,尋著她要故事聽。
心念一轉,她趣道:「那你說給我聽吧!」
他似乎又換了一個坐姿,聲音帶了些許詫訝:「說《鹿女夫人》?」
「嗯!」她就不信他說得出來。
他的聲音響起——
「很久很久以前,遙遠的地方有一個叫波羅奈的小國,國境內有一座仙山,山上住著一個和尚,因為住在山上,和尚的大小便全部拉在一塊石頭上,其中夾雜一些精氣,有一天,一隻母鹿舔了沾有和尚精氣的石頭,肚子裡就有了小鹿。胎足月滿後,母鹿在和尚的屋前生了一個人類模樣的女嬰。女嬰容貌俏麗可愛,怪就怪在一雙腳是鹿蹄。和尚便將這名女嬰養育長大。和尚住守仙山是為了守奉山火,保持火種不滅。女孩長大後,有一天因為粗心讓火種滅了,她怕和尚責罵,就到另一座仙山上找另一個和尚借火種。那個和尚見女孩的足跡是蓮華形狀,於是不安好心想刁難女孩,就對她說:『你在我這屋外正方向跑七圈,反方向跑七圈,而且正七圈和反七圈不能重複,我就把火種借給你。還有,你走的時候不能和來時的足跡重疊。』女孩乖乖跑了十四圈……」
講到這裡突然一頓,他微微噫歎。她正聽得專注,聽到他歎氣,不覺問:「怎麼了?」
「另外山上的和尚為什麼讓鹿女在他屋子外面跑十四圈?」
她莞爾,「為了讓鹿女表達她的誠意。」
「我看他是眼饞鹿女有一雙蓮花蹄子。」
「……」
「那傢伙為了顯擺。」
「……」
「你敢說他見了鹿女沒動心?」
「……」
他似乎感到她的無力,輕聲而笑,繼道:「取到火種的鹿女終於回家了。後來,梵豫國的國王在山中打獵,看到和尚屋外的十四圈蓮花印,問明情況後循跡而去,找到女孩,一見傾心,便娶她為妃。梵豫國王原本有個大王妃,為人小氣,在鹿女生孩子的時候故意用臭馬肺換了她生下的千葉蓮花,梵豫國王見了那堆腥臭的東西後心生厭惡,就將鹿女打進冷宮。千葉蓮花被大王妃扔進河裡,飄到烏耆延國。那天,烏耆延國王正好和一群妃子在河邊遊戲,他把飄來的千葉蓮花撈起來一看,每一瓣上都有一個小孩子,烏耆延王非常喜歡,於是把這一千個孩子養大……」他的聲音又變小了,喃喃道:「其實大王妃嫉妒是很正常的,哪個女人沒有妒嫉心。而且,鹿女的肚子能有多大,真能生一千個兒子?
她氣弱地反駁:「她是佛的傳世。」
「一千個孩子在蓮花瓣上,那朵蓮花有多大?要不然,那些孩子只有拇指大小,那個國王不覺得奇怪嗎?」
「他們是佛國……」
「佛國就能生那麼多孩子啊?佛家不是講求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嗎,怎麼可能生那麼多?」
她緘默。因為他說得對。後面的故事,大致是烏耆延國每年要進貢梵豫國,長大的千子聽了非常不服氣,便率領軍隊降伏周邊諸國。打到梵豫國時,梵豫國王大驚,這時鹿女說:你架一座高台,我坐在上面便可退兵。等到兩軍對仗,千子面對鹿女無法舉弓,鹿女趁機告訴千子她是他們的母親,千子不信,鹿女便說:我以手按乳,食我乳者即是我子。她以手按乳,乳汁果然進入千子口中,在場的其他士兵卻沒有,他們這才相信了鹿女的話。隨後,千子認母,兩國交好,皆大歡喜。
這故事是她久久以前講給他聽得,沒想到他還記得呢……
「人和鹿……」他托著下巴,似妖似魅的臉上若有所思。
聽他語氣,她戰戰兢兢地問:「人和鹿怎麼了?」
「人和鹿或許可以生孩子。」驟地抬頭看她,妖長美目炫亮迷人,惑人心志。可憐,她雙眼蒙布看不見。
她是差點坐到地上去。身邊這人真的是聲名在外的「雪彌勒」嗎?
「不說這個。」他扶她離開琴台,轉了話題,「麟兒,你的眼睛現在需要慢慢調養,厭世窟裡藥材比較多,不如隨我回厭世窟吧。」
回……她將這個字在心頭繞了幾繞,止不住地,一波波笑意漾上唇角。
回,歸去來,意味著根的歸屬,意味著牽掛的所在。
見她半天不言語,他斟酌了一下,又道:「我厭世窟……景色不錯。滿山都是藥草花木,可以紅葉煮酒,黃菊煮茶。」
「厭世窟……」她輕輕念著,垂頭一笑。說沒有嚮往,那是騙人。
「七破窟中,其他六窟是山中樓院,只有厭世窟,在水中央。」他凝視粉唇邊的那縷微笑,墨長雙睫輕輕一斂,眼底旋開一片柔和的光韻,語如春風,「原本湖中有一塊隆起的高地,我說,如果厭世窟能建在湖中央,必然暢意山水。我尊聽後,竟然真的請來工匠在那塊高地上搭起樓院。那些工匠以石柱沉底,繞著高地搭起一圈橋帶,又在高地上建起屋院,種上綠竹,真是巧奪天工。如今站在湖邊遠望,湖水是碧玉色,湖心中央是一從須須茂盛的綠竹,如果不刻意說明,誰也看不出竹子後面是厭世窟。每到夏天,荷葉從湖底長出來,將湖水完全覆蓋,荷葉之中偶爾會生出幾朵粉色的蓮花……白天看去像一幅水墨畫,月下,可在窟裡酌酒煮茶,若是興致所來,還可以從湖中抽取蓮莖飲酒……麟兒,你現在跟我回去,正好可以看到。」
湖心,綠竹,碧荷,粉蓮,月下,淺酌……
她在腦中勾繪他描述的厭世窟,心頭癢癢的。
「麟兒,窟裡還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他揭秘似的,「我在化地窟和夜多窟嫁接了六棵茶樹,另外還在化地窟架了兩株葡萄籐,在扶游窟架了五株葫蘆籐,在須彌窟培植了一棵棗樹、兩棵桑樹,還養了幾十隻蠶……」
她腦中的美景就像宣紙泡進水裡,墨色盪開。
「對了,春秋時分還可以到夜多窟去挖筍。」
美景徹底沉到水底。
看得到他,她五目色迷,就像如入魔障,滿眼滿心都是那如妖似魅的蒼發身影;看不到他,她靈台清淨,卻還是如同入了魔障般,聽、嗅、觸、感都是他。真是孽障……
心思恍惚之際,腳下被凸起的石子絆住,她趔趄不穩向前跌倒,腰間被人一攬,扶在了懷裡,「不如這樣吧,麟兒……」他笑笑的調子自頭頂傳來,「我提問,你回答,如果你答對了,就算我輸,如果你答錯了,就算我贏。我贏了,你就跟我回厭世窟。怎麼樣?」
「……你問。」
「君子叫什麼?」
考她嗎?是考她的詩書還是考她的禮儀,或者,有什麼典故傳說?她凝神思索,可惜範圍太大了,就算她被他誘得心癢想一睹厭世窟真容,卻也不想就這麼順水推舟地認輸。思此,不服之心漸起,她停下腳步,絞盡腦汁和他較起真來。
他氣定神閒地陪她站著,眼角偶爾一瞥,對牆外時不時探出半顆腦袋的印府家僕毫不介意。閔友意曾告訴他,既然對麟兒放不下心,乾脆就弄到身邊天天看著。以閔蝴蝶過盡千帆的經驗,這話可以聽。閔友意還說,若是以後遇到更放不下心的,就一併娶了。但到現在為止,他還沒發現有誰讓他更放不下心,只除了他的貓兒……他是說麟兒。
麟兒……麟兒……兩個字在心頭繞過幾圈,他撫唇淺哂。
他這貓兒……他是說麟兒,論個性,不是很烈,有點中庸,論才智,不是出類拔萃的那種,論容貌,長得也不是很禍水,而且,肚子裡沒什麼勾勾轉轉的心機,既乖巧又安靜,讓他……不止一點地……
「君子是不是叫梅蘭竹菊?」她突然開口,拉回他的注意。常言道,梅蘭竹菊四君子,她現在能想到的只有這個了。
他脆脆地給她一個字:「錯。」
「……你說君子叫什麼?」
「君子叫陽陽。」
她臉皮微跳,虛心請教:「有什麼典故?」
「《詩經》上說:君子陽陽,左執簧。」
「……」
「不服氣嗎?」他歪頭看她,山眉水眼中儘是笑意蕩漾,「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君子叫什麼?」
她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以有點壓抑的柔柔調子說:「叫陽陽。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對,也不對。」
「……」他在玩她對不對?
「君子陶陶,左執翎,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
「你輸了。」他笑吟吟執起她的手、扶著她的背向前院走去,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回七破窟成親。」
他給她的時候已經夠長,既然在這段時期她沒有愛上其他江湖才俊,那就輪到他來履行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