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之間蕩著微微邪氣,撩眼一轉,青山曲水。他笑著叫她:「印姑娘。」
她記得他的聲音——七破窟尊主,南堂郁金玄十三。
「玄公子找曇是嗎?」她站起來準備去叫翁曇,不料玄十三卻道——
「不必了。印姑娘的眼睛恢復如何?」
她回以淺笑,「能看見了。多謝玄公子關心。」
玄十三斂眸再抬,似想走到她身邊,不過,隨之襲來的濃濃倦意止了他的動作。他掩嘴打個哈欠,輕道:「打擾了,印姑娘。」說完,轉身向前堂走去。
她還來不及反應,一抹蒼影從她身邊閃過,進了前堂。
曇?
她走到前堂門邊,翁曇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早了半個時辰,我尊。」
「嗯……」玄十三的聲音倦倦的,「我特意早到的。」
寥寥兩句,一問一答,裡面再沒了聲音。過了片刻,翁曇撩起白紗幔從裡面走出來,一股清悠的暗香隨著紗幔的波動瀰漫而起。
她將鼻子湊到他衣襟上細嗅,卻被他捂著口鼻牽了出去,「我點了『疏影三嗅』,別聞那麼多。」
疏……疏影三嗅?那是江湖上效力極強的迷香啊。她不解地指指簾內,「玄公子他……」
「他在午睡。」
「點迷香午睡?」難怪江湖上傳七破窟的人行事詭異,看來不是假的。
他微笑,「迷香可以讓人的思緒慢慢平靜。」
她瞠目結舌。玄十三提早來到上水堂,點疏影三嗅,就是為了午睡?
他拉著她走到天井另一邊,將她按坐在一張琴桌邊,「來,時辰還早,你不如彈琴給我聽。」
她歎口氣,發現自己近來歎氣的次數越來越多。可是,他想聽,她又怎會不彈。深吸一口氣讓心波靜下來,她徐徐曲指,為他即興彈了一曲《鷗鷺忘機》。
「城日晚悠悠,絃歌在碧流。」
空中剎然響起一道清靈的聲音,一名大袖藍裙的女子出現在天井。她瞧了前堂一眼,走到琴桌前,再邁一步往翁曇身邊一站,一聲不吭地拿眼睛睨他。翁曇嘴角向下一撇,乖乖讓出自己的位置。
女子當仁不讓地往印麟兒身邊一坐,湊上前奇問:「你彈琴給他聽?」
印麟兒點頭,「只是陋藝,見笑了。」
「他是音盲。」女子不屑地揮了揮手,向她湊近了些,「你可以叫我茶總管。我叫你麟兒可以吧。」聽起來像詢問,其語氣已經是可以的可以的。
印麟兒不及答應,翁曇卻小聲道:「我只要知道好不好聽就行了。」她聞言點頭。對對對,不懂琴不要緊,會聽就好。
茶總管嗤笑,「庸醫,我和麟兒論琴,你一邊去。」
翁曇無言。印麟兒見他表情憋悶,心頭隱隱相護,不由問:「為什麼叫他庸醫?」
茶總管抿嘴想了想,記憶悠悠,「好像……我想……應該是跟著友意一起叫的。」
「說我嗎?」說人人到。風定塵香,滿眼杏花的閔友意旋身落在兩人前方,衝她們露齒一笑,舉拳直攻翁曇。
蓮花如拳,拳拳相贈。露天井院內一時涼風徐徐。
「別理他們。」茶總管扳過她的腦袋,「友意一定是創了什麼新拳路,所以才拿庸醫試招。」說完,纖指急動,高弦之音破空而出,聲聲急,裊裊長,彷彿金刃錯錯相擊。
眼角向她微微一勾,茶總管五指齊動,一曲《鷗鷺忘機》躍然而出,似有以琴會友的意思
印麟兒凝神細聽片刻,笑意在唇角緩緩浮現,「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你……纖。」
「過獎。」茶總管含笑受下她的稱讚。
兩人有了共同話題,就如酒逢知己、馬遇伯樂、俞伯牙撞上鍾子期,從《鷗鷺忘機》到《極樂引》,從《枯骨頌》到《流哇》,傳世古曲隨興彈奏,間或評論三兩句,意境交融,其樂無窮,把拳腳交錯的兩人完全掛到一邊去。
她們能融洽相處,他是樂見的。可,閔友意要試招找桐雖鳴不是更好……百招之後,翁曇閃過險險一拳,雙臂交錯一架定住兩人身形,妖長美目凝凝然一瞇,「嫣,你還記得三個月前說的話嗎?
閔友意一怔,突然抽回雙拳,躲過翁曇襲上臉的拳頭,身如游龍繞柱一圈,落地後臉色不霽,近乎咬牙地說:「不用你提,老子記得。」
「我現在提了。」
「……放心,老子不會賴你的賬。」
閔友意話音剛落,數十道人影接二連三從天井落下來,悄無聲息——如果他們不開口的話。不過,其中一人笑語吟吟:「庸醫,你決定收賬了嗎?」
問話的是扶游窟主酈虛語。其他人——化地、須彌、飲光三窟窟主和六窟侍座——依次走到一邊看熱鬧。
翁曇順了順自己的袖子,「該收了。」
酈虛語又問:「我尊呢?」
「在裡面午睡。」
酈虛語聳聳肩,心頭瞭然,卻故意說:「友意,你和庸醫拳來腳往,又打又吵,就不怕驚擾我尊?」
閔友意仍然瞪著翁曇,「要是吵得醒,早醒了。」彷彿他對「收賬」一事非常介意。
印麟兒不明所以,倒是茶總管在她耳邊悄道:「大約三個月前,友意對曇說『我若求你,就為你端茶倒水一個月』,沒想到後來他當真開口求了曇。所以,他要為曇端茶倒水一個月,好好侍候。因為曇一直沒提這件事,友意就當掛賬一樣掛在那裡。」不過現在曇開口收賬,有好戲——這是茶總管沒說出來的話,但她的戲謔盡數寫在眼裡。
虛掩的前堂大門突然發出「吱」的一聲,徐徐開啟,似有人從裡面推開。隨著門的打開,細細縷縷的幽暗香氣飄出來,幽香中嵌著一道沙啞疲憊的聲音:「都來了嗎……」
暗香瀰漫,鴉雀無聲。
茶總管最先打破靜默,她沖印麟兒笑了笑,扶琴起身,率先進入前堂,其他窟主和侍座魚貫而入。翁曇最後進去,他不知什麼時候端來一杯茶放到印麟兒手邊,輕道:「喝杯薄荷茶會舒服一點。」
她怔怔點頭,一直盯著那道蒼發身影,直到他隱入層層簾幔之後才收回視線。為什麼要她喝薄荷茶——才這麼想,頭倏地一沉,就像……
疏影三嗅!
她趕快撐住腦袋,端起手邊的茶大喝一口。
一個月後——
江湖上最熱門的話題是本年的秋季「窟佛賽」。這一季對賽的是七破窟厭世窟窟主和七佛伽藍須彌殿神劍禪師。賽事一公佈,江湖上暗流洶湧,人人拭目以待。
早在夏季窟佛賽宣佈七佛伽藍勝出時,賭莊裡有人歡喜有人愁,武林中有人驚訝有人瞭然。前事稍定,沒想到七破窟再掀波瀾,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雖然沒有規定七破窟各窟主必須與同名的七佛殿禪師進行對賽,但這次出賽的竟然不是厭世殿雲照禪師也讓人們津津樂道了一番。酒足飯飽之下,神劍禪師代替雲照禪師成了最新一波傳聞的主角。
話說神劍禪師,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是個正統得找不出一絲瑕疵的高僧。他自幼出家,靈台清淨,秉性純良,廣頌佛經,慈悲為懷,弟子無數,入空門四十餘年從不見嗔怨之色,簡直就是金禪子轉世,普賢菩薩下凡。
而這位金禪子轉世普賢菩薩下凡的高僧與厭世窟窟主比的是:尋寶。尋二十年前武聖時離憂留下來的驚天寶藏。
提到寶藏,不得不提二十年前甚至更早時的一段傳奇,當時武林中有三人堪稱達到了武學的巔峰之境,他們分別是武聖時離憂、武狂譚今古、武佐容一本,三人在江湖上只出現一段極短的時間,隨即失去蹤影,有人說他們隱退了,有人說他們死在仇家手裡,還有人猜他們成仙了……總之眾說紛紜,是捫腹啜茶的好料。其中有一則傳聞:武聖時離憂在出海會友的途中不幸落海身亡。時隔數年,卻有人再度見到他的身影,於是傳聞成了「時離憂雖不幸落海,但幸得海妖所救,從而良緣得覓」。
從這則傳聞延伸出一條信息:時離憂再度現身時曾親手繪了一幅地圖,提詩一首,自言他的萬貫家財和武學秘籍都收藏在詩中所隱的地方,他將畢生所得贈予有緣人。這張地圖便是傳說中的《武聖藏寶圖》。
外人不知七破窟從何處得到《武聖藏寶圖》,不過,在雙方忙於賽事的同時,不少有心人也暗暗佈局,心懷覬覦,以黃雀之意靜觀賽事變化,希望坐收漁利。
——垂眸不可望,望及與天平。惆悵至日下,槐樹紅英發。
一首風流小詩,成了這次尋寶的關鍵。
翁曇聽取眾位窟主所給的分析和建議後,乖乖跑去尋寶,路途中自然對和尚諸多刁難,這是慣例。
窟佛賽開始的時候,印楚萇來到七破窟,商那和修並不因為他是印麟兒的兄長而開方便之門。他先傳報茶總管,秉明印楚萇被山下的防禦陣阻止,詢問要不要放他進來。茶總管讓他直接通報厭世窟。侍座無憂子得到消息後稟報在外的厭世窟主,翁曇忙於賽事,傳回一句「讓他到離泥居見麟兒」。離泥居便是當年商那和修引路的石屋。
至於印麟兒……
她被悶慌了。
她在厭世窟根本就是閒人一個,每天就是彈琴,看書,練輕功。說起輕功,她會,可是和窟裡那些人比起來,她就像走路的孩童。在夜多窟某位部眾第五次撐著竹排送她回上水堂後,她開始反省,也許嶺南印府不是武學世家,可她的輕功也太拿不出檯面了吧。大概從小被太君寵著,她學武沒毅力沒心機,才讓現在的她只能站著竹排渡水。
對於大哥的到來,她高興。問起緣由,才知掃麥的留書句意不明,害太君以為她被七破窟擄走。當大哥問她要不要回家時,她拒絕了。也許她是自私,她不會去毀壞印府的傳承,但也無力改變什麼。她寧願忘掉過去的一卻,只要看得到他就好。
大哥走後,她扳著指頭算天數,算他離開了多長時間。茶總管常來找她,和她在上水堂裡泡茶、彈琴、聽風、釣魚,說些窟裡發生的趣事。聽多了,看多了,她不覺對七破窟熟悉起來。七破窟行事或許不盡如世俗人意,可他們之間有一種微秒的牽扯,正是這種牽扯讓他們重視彼此,在對方面前毫不保留自己的情緒和脾性,嬉笑怒罵都那麼自然,曇重視他們,不是沒有原因。
其後陸陸續續有消息傳回來,諸如某些小幫派想偷藏寶圖,又比如江湖大幫大派的動向,她閒時會和侍女一起打掃上水堂,閒聊之下也聽說各窟窟主都調了不少部眾前去助陣,有如火如荼之勢。
無憂回上水堂的時間比較少,掃農被曇帶出去比賽,陪她最多的是掃麥。有時她明明見掃麥匆匆忙忙出去,但一到她眼睛上藥的時辰他就會回來,真是難為他了。掃麥去城鎮藥鋪時偶爾也會帶她一起,她這才知道「三不欺」藥鋪是厭世窟的產業。她還不止一次在「三不欺」裡看到神神秘秘的客人和掌櫃眉來眼去,不知買什麼藥。
但不管怎麼說,她就是閒人一個。
轉眼十月中旬,掃麥說賽事結局快出來了。這是不是意味曇也快回來了?真好,真好,她決定試著把他的衣服補一補。曇平日總穿素色衣袍,布料也尋常,其實他的衣箱裡有很多精緻繡袍,就是上面有些小掛傷或火星燒出來的小洞,掃麥說曇是炒茶煮藥時惹出來的。
「利物苦偽,丑器多勞,師父只在沐浴後或非常輕閒的時候才穿那些綢袍。」走在她身邊,掃麥嚼著酸棗脯,說話竟然清楚得不得了。
他們從鎮上回來,她買了七色絲線,掃麥買了一大袋炒花生,背在肩上像小蝸牛。
「曇好能幹。」她笑瞇瞇的,「他會治病,會解毒,會煉藥,會炒茶,會制香,武功高,一手妙筆丹青,字又寫得好,性子隨和,體貼,有那麼多貼心的朋友,還有你和掃農兩個好徒弟。」
掃麥張開兩隻手,每個指頭都是師父的優點,他好怕她再數下去他就要用腳指頭來記師父的優點了。聽到最後一句,清秀的小臉居然浮了一點可疑的紅雲。
好徒弟好徒弟好徒弟啊……得意了一會兒,他假裝害羞地擺擺手,「哎呀印姑娘你太誇我了啦,嘿嘿!」
印麟兒瞧了他一眼,笑意盈盈。離開城鎮已經有一段距離了,山道蜿蜒,林風徐徐,滿目枯綠深深遠遠,一派秋高氣爽。她深深吸一口捲了林木清香的空氣,想到一個問題,即問:「掃麥,你為什麼喜歡煉丹?」
「成仙。」
「咦?」她不是很明白。
「讓和尚成仙。」
也就是說,他煉的丹藥多數是用來刁難和尚的——她自動理解成這個意思。
「你說……曇什麼時候回來?」
「就這幾天了,我猜。」驀地,掃麥停下步子,神情峻冷。
秋日的林道上無端多出五名黑衣人。以他們錯開的站姿判斷,已經等候多時。掃農上前一步站在印麟兒前面,冷問:「幾位有事嗎?」
其中一名黑衣人微一點頭,其他四人二話不說拔劍殺上來,劍氣颼颼。
掃麥飛快放下背包,手腕一震,三根銀針飛射而出,擋下三名黑衣人。他曲腰橫掃,踢起地面的石子擊向餘下的一人,阻止他們衝上來的劍勢。但黑衣人閃開他的攻擊後立即快攻上來,這些人劍法清靈犀利,招招取人要害,顯然訓練有素,有備而來。
掃麥見三人圍攻自己,一個圍攻印麟兒,一時無法判斷他們的目標是誰。若是七破窟的仇家還好說,若是有人買兇對印麟兒不利,或捉了她要挾七破窟,他可要滿頭包了。師父把印姑娘交給他照顧,他責任重大呀……如此想著,掃麥殺心漸起。他從懷中取出兩顆黑色彈丸向兩名黑衣人胸口射去,那兩人舉劍震開彈丸,沒想到彈丸與劍身相撞的一瞬間突然爆炸,兩人哀號大叫,丟了劍不停地跳來跳去,痛苦無比。叫到最後,兩人聲嘶力竭,身形萎頓倒在地上,手腳抽搐幾下,沒了聲音。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和印麟兒定眼看去,只見那兩人上身一片血腥,黑衣不知被什麼腐蝕得破破爛爛,露出大片皮膚,只是這些皮膚也無一處完好,上面正冒著腥紅的血泡,有些地方已經見骨。
四周的草地一片暗紅,就如吸飽血的饕餮,令人心怵。
一直沒動過的那名黑衣人眨眼間出現在掃麥前面,凌空翻身一踢,將掃麥踢飛丈遠。他動作速疾,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冷酷無情。掃麥一擊殺死兩名同伴後,黑衣人對他已有防備,不等掃麥緩過氣,他舉劍疾送,刷刷刷三劍直取他胸口三大要害,掃麥就地一滾躲開,可惜腿上仍然被劃傷,鮮血立即浸過衣布瀰漫開。
印麟兒現在明白了一件事:掃麥的武功不及黑衣人。
見黑衣人的劍再次向掃麥襲來,她立即扯下腰間的香囊向那人一彈,裡面似噴了些什麼出來,那些人立即向後縱開。她扶起掃麥,見他疑惑地盯著手中的香囊,解釋:「是我家的毒粉。」她身上也只有這一包了,還是「被擄」那晚繫在衣帶上才帶來的。
掃麥忍著腿傷站直身,「印姑娘你先跑。」
她瞪起眼,「掃麥,我走了你能對付這麼多殺手嗎?你受傷了。」
「我會拖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