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刃一劃,利劍襲來。
掃麥急叫:「印姑娘當心。」攔在她前面。
「你才當心。」她扯著他的腰帶向後拉,跌跌撞撞閃過刺來的一劍,後背重重撞上樹桿,額角痛得飆冷汗。
三名黑衣人彼此眼神交流,以半包圍逼近他們。
他們已經無路可逃。
電光火石的一瞬,中間那名黑衣人手腕一震,劍氣縱橫,劍尖轉眼抵至印麟兒胸口。
「般——若——我——佛——」
震人心魂的獅子吼在林間響起,一道灰影如靈鼠出匣轉眼來到印麟兒身側,灰袖一拂捲開利劍,再反掌一推將黑衣人逼退。
掃麥雙眼大瞪,「慧香?」
救下二人的正是有「伽藍三香」之稱的七佛伽藍護法之一,慧香。他剛才那一掌勁氣柔韌,只能退敵,卻不能傷人。
登登登登登!一名戴著尖尖笠帽的小僧人急步跑來。看清場面後,他念聲「我佛慈悲」,小心翼翼走到慧香身邊。笠帽下的臉赫然是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掃麥歪起嘴角。
小僧人看了他一眼,表情沉穩,「般若我佛,小僧法號有台。」被七破窟刁難了這麼多年,他儼然小有所成,處變不驚。
慧香妙目輕斂,歎道:「眾生皆有佛性。無相無形,不來不去,非有非無,非見非不見。諸位為何對手無手無縛雞之力的兩人痛下殺手?六道輪迴,報應自得。諸位何不放下屠刀……」
「你少抽筋!」
不屑的喝斥不僅打斷慧香的話,也讓他抬起雙眸,逐一掃過黑衣人。
「我……我師兄是救你們……」身後是有台虛弱的聲音。顯然,剛才的喝斥不是來自黑衣人。
「救你個錐頭!」掃麥將印麟兒拉到身後,伸出食指猛點有台的笠帽,「等他抽完筋念完經我們還有命在嗎?你是不是想吃大補丸啊!」
被救還這麼凶……有台小步後退,委屈不已。為什麼他每次下山化緣總會遇到七破窟的人?
慧香眼底無波,素色僧袍在林風吹動下揚起片片衣角,法相莊嚴。就算他有一肚子的勸說之辭,就算掃麥不屑一顧,他也知道這些黑衣人不是那麼好勸說的。若能嚇退那就最好,這樣便可不傷性命。
然而,他慈悲為懷,黑衣人卻不是吃草的茬,三人眼神交換,仗劍一起攻上來,一人攻慧香,一人攻有台,另一人的目標是印麟兒和掃麥。慧香心存慈悲,衣角一旋閃過劍氣,轉身來到黑衣人身後在他臂上輕輕一劈,他只想將黑衣人逼退,並不想傷人性命。那人倒縱跳開,劍尖一抖再次殺上來。慧香趁著這一空隙躍到掃麥身邊,將追殺他們的那名黑衣人攔在自己三尺範圍內,連同隨後襲上來的那名黑衣人一起,不讓他們靠近掃麥二人。
有台取下笠帽擋劍,躲閃靈活,一時沒有生命危險。
掃麥冷冷看著不遠處纏鬥的五人,越看越火大。慧香雖然纏住兩人,可他出手軟綿綿的,只要黑衣人不撤退,打上一個時辰也不多,有台那邊時不時有佛諾傳出來,一個子「哎呀般若我佛小僧不是故意的」,一下子「這位蘭若,要戒殺戒嗔,戒殺戒嗔」。
「印姑娘,我們走!」他要把她送回七破窟範圍才能安心。黑衣人的身份只要讓扶游窟查一查便可知曉。
印麟兒點頭。兩人剛轉身,林間陣陣驚鳥掠空飛起,數十名黑衣人一下子擁出來。
掃麥心頭一沉。
前方,是十幾名手執利劍的黑衣人。後方,是被慧香和有台纏住的三名黑衣人,腹、背、受、敵!
他的手緩緩撫上腰帶,觸到暗袋裡的小瓶。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用這招。
遠遠有馬蹄聲傳來。
一道仰天長嘶穿雲直上,馬蹄漸快漸近。
被慧香、有台纏住的黑衣人早在同伴出現時就停止了打鬥,三人聽到馬蹄聲,手中各是一緊,正待提氣殺上時,身形突然定住。
一抹縹緲虛影彷彿踏風而來,掠過三名黑衣人,掠過慧香和有台,掠過掃麥和印麟兒,須臾便站在了數十名黑衣人前面。兩兩距離不過五步。
煙青布袍緩緩垂於腳邊,蒼發垂鬢,美目妖長,臉上的笑彷彿臨水遠眺的司春東君,融融一片水墨色澤,隨和,寫意,使人如坐春風。
雪彌勒,翁曇!
「師父!」掃麥吐口氣,鬆開暗袋裡的手。
翁曇聽若未聞,只對黑衣人道:「諸位想取誰的命?」
黑衣人見對面站的三位同伴一動不動,眼中隱隱閃過驚駭。這時,其中一人低聲說:「上!」但是,他們也只有機會說這一個字。翁曇早在「命」字結束後,身影已經不在原位。林木之間,只見蒼色身影快速閃動,不知從何名黑衣人手中奪過一劍,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捲起陣陣涼意。
當他重新站回原地時,手中拿著一把劍。劍尖映著秋日,金光一閃,劍身中段沾了一些血跡。
江湖傳言,七破窟厭世窟主的獨門絕技是《鬼門十三針》,從來沒人見他拿過劍。今日這群黑衣人若有命回去,只怕傳言要改一改了。
七破窟人人盡知:厭世窟主不拿劍,一拿劍就殺人。
以劍會友?哼,他們厭世窟主可沒那麼多閒情逸致。
不過須臾,數十名黑衣人,只剩下一人站著。留他活口,是為了追查線索。
那人似也明白,眼見逃命無望,心一橫,咬碎口中毒丸,身形搖了搖,捂著肚子倒地。
扔劍轉身,翁曇直接向印麟兒走來,口中猶道:「掃麥,這些屍體給你們研究。」
掃麥大喜,「多謝師父!」學醫一定要通曉人體全身經脈和器官,對於屍體,師父一向不會浪費。
翁曇向慧香的方向瞥去一眼,沒說什麼,眼中只有臉色蒼白的芙蓉嬌面。牽起她的手拈脈,再檢察她四肢骨骼,全身摸遍,確定無傷無損後,見她仍然呆呆盯著他,不由輕笑,「麟兒?」
長睫輕輕一眨,她輕言:「你回來了……」
「嚇到了?」他撫上她的臉。微冷的指尖在頰邊留連片刻,徐徐上移,摩挲她的眼角。
她的頭偏了偏,看向身後不動的三名黑衣人,「他們……」
慧香和有台正站在三人旁邊,兩人合掌輕誦佛諾,低低歎了一口氣,開始念《往生咒》。般若我佛,這三人雙眼暴瞪,早已氣絕。慈悲為懷啊,這厭世窟主就不能少些殺心少些孽嗎?
馬蹄聲越來越近,林道上轉眼出現數匹駿馬,其中一匹空著,被掃農牽在手裡。他四下環顧後,踢踢馬肚子向掃麥走去。
印麟兒怔在那裡看著部眾們下馬、詢問、猜測交談、搬運屍體,似乎死人是家常便飯一樣。她呼吸間總感到一股難以忍受的血腥,就連曇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也不清楚。他的身上沒有血腥味,是淡淡的慚愧青松,她實在忍不住胸口的悶滯,將頭埋進他懷裡大吸幾口衝散血腥。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方才不正是如此?
他也有血腥的一面呢,就這麼輕易地將那些人殺了……她抓著他的袖子一動不動,兩條腿彷彿石化。那些人是來殺她的嗎?還是來殺掃麥的?為什麼?是殺手?還是七破窟的仇家?儘管知道他們想傷害她和掃麥,可是,他竟一點遲疑也沒有,十幾條人命就這麼輕易地……送在了他手上……
渾渾噩噩回到上水堂,她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畫面——中了掃麥彈丸的黑衣人,慧香和有台,受傷的掃麥,他,太君,大哥,二姐,爹娘,四哥,聚兒,莎歎,茶總管,玄十三,閔友意……
直到他的手捂上她的眼睛,她才清醒過來。定眼一看,人已回到臥房內。她的臥房是他安排的,就在他的旁邊。再看天色,已是掌燈之時。他來,是為她的眼睛上藥。
「你……你回來了……」枕在他膝上,她喃喃輕語。
「嗯……」
藥汁滴入眼睛,她一陣刺涼,閉緊雙眼,「窟佛賽……」
「我贏了。」
聽他這麼說,她彎了彎唇角,不再開口。
隨後的幾天,她總是睡得早、起得晚,閒時就坐著發呆,什麼也不做。他在的時候,她就盯著他發呆。
她知道他回來以後很忙,忙著賽事的收尾,忙著在各窟間走動,忙著聽無憂訓話……他還告訴她,扶游窟正在查黑人衣的來歷,她聽了點點頭,不發表意見。
也許他察覺到她異常的沉默,也許他沒在意,呵,誰知道?總之他對她的體貼和溫柔一如既往,就像他養的寵物一般……是呢,很早以前她就覺得他對她就像……
就像……
就像一隻抱在懷裡的寵物。
隨著印麟兒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掃麥終於忍不住了。
趁翁曇去扶游窟之際,他躡手躡腳來到印麟兒房前。門是關的,窗子是開的,他點點頭,慢慢挪到窗戶下,剛想伸出腦袋——啪!後腦被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竟然是掃農。
「幹什麼?」掃麥捂著腦袋站起來。
掃農抱臂睨他,「你幹什麼?在印姑娘房外?」
掃麥撇嘴,「在印姑娘房外,當然是找印姑娘……」
「找我嗎,掃麥?」印麟兒的聲音從窗後飄出來,細細的,不怎麼專心。
「印姑娘!」掃農、掃麥一起將頭轉向窗子。
三人六目瞪了半天,印麟兒先開口:「找我有事?」
掃麥看了掃農一眼,雙手往下巴一托,撐在窗台上斟酌了半天,才覷著她的臉色說:「印姑娘,你是不是……討厭我家師父?」
她皺眉,眼中儘是不解。
「師父擔心你,印姑娘。」
「是嗎……」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哀傷。
「能讓師父生氣的事很少,」掃麥放輕了聲音,「如果印姑娘是怪師父殺了那些黑衣人,大可不必。師父不是那種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人……」師父當時好像是沒眨眼……掃麥閃了閃神,趕快把走歪的神思拉回來,續道:「師父殺他們,是因為師父生氣了。師父生氣,是因為他們想傷害印姑娘。師父真的很重視你啊,印姑娘。」
「重視……我?」她重複掃麥的話。
「當然重視。」掃農在一邊點頭,「你是我們沒過門的師娘耶。」
師……師娘……她眼神直了一會兒,突然看向掃麥,眸星灼灼異亮,語氣急促:「曇是不是……是不是就像重視玄公子,重視幾位窟主,重視你們一樣重視我?」
掃農、掃麥同時點頭,「是啊。」末了,掃麥補充道:「師父比重視我們還要重視你。如果有人讓我們受傷,師父只會將那人制住然後交給我們教訓,很少親手殺人。」
印麟兒睜大眼,這是什麼安慰?
掃農在一邊幫腔:「其實,師父最血腥的時候,並不是殺人的時候。」
「……」
「你以後就會知道的,印姑娘,師父對屍體比對人還要殘忍。」他們就是經過血的考驗而被師父磨練成才的。
「……」她依稀……曾經……有所耳聞。
「師父還能化毒藥為肥料。」
「……」這不是安慰吧?
「師父可以讓全窟部眾膽戰心驚。曾經的蠍子蜈蚣餐,曾經的七味八毒飯,曾經的腥血雲霧茶……」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