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開,她只得一隻手撐在他臉邊,另一隻手急急將眼中的淚水抹掉。可越抹越多,就像積河潰堤一般,她怎麼止也止不住。
她有多久沒哭了?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這麼久以來,原來不是他讓她心慟難安,不是他讓她忐忑不定,是她自己沒看清,都是她自己。
她可以為他放棄一切,但不會強求他為她放棄什麼。他是曇,翁曇。無論是七破窟的厭世窟主,還是江湖上的「雪彌勒」,他都是曇,是她當日在林木深處一眼便鐫刻於心的曇。
——麟兒,你不同。
曾經,她貪的,是他那一縷鬢邊春色。如今,她夢寐以求的,卻是……
上水堂外,竹葉沙沙,沙沙,沙沙沙。夜風捲起寒水,蕩起波紋,波紋擁著一輪冬月,微微搖漾。
上水堂內,她淚眼P看著他,眼淚滴得他滿臉都是。最後,還是他忍不住徐徐坐起來,順著親密的距離將她擁進懷裡,一聲不吭為她拭淚。
原來,他對她,真的有情……
滿足了……
第二日——
巳時過後,厭世窟的侍女們在固定時辰來到上水堂打掃時,赫然發現掃麥倒在前堂榻下,身上還捲著軟被。看表情,似乎……睡得香甜?
什麼時辰了,還睡?
一名侍女找來薄荷軟香,扳過他埋在軟被裡的腦袋,將薄荷軟香放在他鼻下輕嗅。等掃麥抱著腦袋嗚嗚咽咽地爬起來,侍女們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問他怎麼會睡在這裡。
也許掃麥的大腦還沒清醒,他呆道:「我見榻上的繡被掛在盤龍香獸上,就走進來把它掀開。」
這一掀,精彩。
悶在被下的「疏影三嗅」就像被鐵鏈困鎖千年的孽龍,得到自由的一剎那也將他團團纏起來。
心神蕩漾……
又一個月後——
冬至之前,熊耳山迎來了第一場雪。
一個月可以發生很多事,也可以什麼事也不發生。印麟兒這一個月過得很充實——至少她覺得。她幫曇整理字畫,分門別類,裝訂成冊,編號,方便部眾們查閱。她為他補衣服,和侍女們一起打掃上水堂,和茶總管切磋琴藝。她還計劃每隔兩個月就回嶺南陪陪太君。
哦,她還迷上了蘑菇。
翁曇對蘑菇的認識有三:一,味美;二,入藥;三,有毒(其實第三點他不太贊同,雖然窟裡很多人都贊同)。在他的潛移默化下,印麟兒自然迷上了毒蘑菇。因為毒蘑菇包含了三種特性,而沒毒的蘑菇只有其一或其二,是不完全體。因此,她開始學習認識蘑菇的種類、毒性、在不同動物身上的毒性反應——有的動物吃了沒事,有的動物一吃就死。
但是,她從不過問他在江湖上的是非對錯。
以後也不會。
這一日,雪後初晴,滿山銀白,極目楚天。一抹艷麗的身影在雪上蹁躚,足尖時輕時重,一時踏雪無跡,一時又震落滿樹雪花。回頭看看自己的傑作,不由「撲哧」一笑,容顏清絕,赫然是茶總管。
一路踏雪,看似雜亂無章的足跡,實則慢慢向山頂延伸。
前方是賢劫窟,離窟三十丈有片峭崖,崖上有一塊天然大石,雲季來臨時,山上濃霧繚繞,彷彿雲神睡在了那塊大石頭上。故爾,這塊大石被稱為「睡雲石」。
來到睡雲石,果然見到石上立著一人,瑚璉身影,晴藍獬豸飛魚袍,袖尾臨風擺盪。許是受了深寒的影響,那素來縈繞在他眼角週身的邪氣猶如安靜的睡獸蟄伏在腿邊,不興半點風浪。
茶總管踩雪來到睡雲石邊,輕叫:「我尊!」
玄十三眉色不動,良久之後才嗤笑道:「你說冬季賽事讓句泥出題好不好?」
茶總管聞言輕輕一曬。句泥是七佛伽藍的主持,得道高僧一隻,不過……她不以為然,「我尊,讓句泥出題,他只會說『甚好,甚好,冬季我們就比坐禪——吧』。」
她最後的尾音繞了些嬌嗔在裡面,玄十三搖頭笑了笑,不再言語。
兩人靜靜欣賞山嵐雪景,一時也不覺得寒冷。片刻後,茶總管攏攏袖子,笑語:「我尊,庸醫對錦迷樓似乎沒什麼過大的動靜。」
「不,他起了防備之心。梅千賦以後再想鬧什麼事端,曇不會對他客氣。」
「那這次……」
「你什麼時候聽曇說過就這麼算了?」
「……的確不曾。」
「記得傳令下去,以後各窟在外不必對錦迷樓太客氣。」
茶總管無聲笑了笑,然後趕快端正表情,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經些:「是!」七破窟護短是出了名的,尤以我尊為最。
玄十三眸星斜斜一勾,怎會聽不出她的戲謔。他不以為意,只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茶總管繞著睡雲石走了幾步,微笑,「剛才在上水堂和麟兒聊了一會兒,一時無事,猜我尊一定在這兒,就上來看看。」停了停,她又道:「我尊,麟兒她……這麼說吧,無憂幾次暗示麟兒能不能幫他處理厭世窟的賬目,他說麟兒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再不就是跑去和掃麥一起磨蒼州鼠婦干、廬山蚯蚓干,完全把他掛在一邊。」無憂的語氣幽怨無比,她學都學不來。
「這事讓曇去處理。他才是厭世窟主。」
「是。」
玄十三轉過身,凝視茶總管,「曇很單純,他喜歡什麼樣的麟兒,他就會由著麟兒什麼樣。你要知道,就算曇是一個聽話的人,但不表示他會容忍一個陌生人教他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茶總管雙眸抬平,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腰帶玉扣,輕輕頷首。
玄十三突然從睡雲石跳下來,唇含淺笑,青色蓮眸映著雪光晶亮異常,隱隱邪氣在眉眼之間升起。
茶總管挑起眉尾,「我尊?」
「七破窟很久沒辦喜事了。」
歪頭想了想,茶總管點點頭,「嗯。」除了久久以前幾位侍座和部眾成親,窟裡真的沒什麼喜慶之事。
「冬季賽事和喜事一起辦,你看如何?」他躊躇滿志,邪笑連連,「冬賽題目就叫『尋人尋佛』,地點定在七佛伽藍。我們出三對新人,和尚出三尊金佛,在七佛伽藍地界方圓內,我們把和尚的三尊金佛藏在不同的地方,和尚則把我們的三名新娘子藏起來,以三炷香為時限,我們找新娘子,和尚找金佛,誰先找齊算誰贏。」
茶總管瞪大眼,理解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尊,我們出哪三對新人?」
「曇和麟兒。」
哦,第一對。
「嫣最近不是把淹兒鬧得厲害嗎?他天天在我面前唉聲歎氣。」
哦,第二對。
「還有虛語。雖鳴被她欺負了這麼多年,我也該為雖鳴主持一下公道。」
這是……第三對?
把七佛伽藍當成親的地方,也只有我尊才想得出來。問題是,伽藍和尚他們可以不理,三位窟主卻不是好擺平的主,要他們成親還要他們在成親當日滿伽藍找尋被和尚藏起來的新娘,可能嗎?他們若不直接把七佛伽藍掀了燒了炸了,她就不是茶總管。
如果賽事真的成了定局,也許他們在比賽日之前就會將七佛伽藍夷為平地,屆時一馬平川光禿禿,什麼人也藏不了。
不是她杞人憂天,也不是她庸人自擾,她相信他們就是有這個能耐。
「我尊……」
「可以嗎?」
「屬下以為,應該先探探三位窟主的意願。」
玄十三蹙起雅致的眉頭,「要是他們不願意呢?」
茶總管輕輕哼了哼,怡然哂笑,「只要三位新娘子同意,屬下覺得應該不會有問題。江湖消息方面,虛語自然不會讓外面得到太多新娘子的真實身份。」換言之,為了保護她們的安全,實實虛虛,虛虛實實,江湖傳聞是真是假是好是壞並不重要。
茫茫天幕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兩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不言自明。
沁涼的雪風捲起兩人唇邊的笑意,徐徐飄上高空。
千仞之顛,江水的另一頭,七佛伽藍角塔的懸鍾正敲過一百零八響。
此時的上水堂——
正在煮茶的蒼發公子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曇?」暖暖的身子靠了過來。嶺南的冬天極少下雪,她在這裡把自己裹得像包子一樣……人也長得快像包子了。
「沒事。」他偏頭笑了笑,以手煨涼茶水,順勢送了一杯到她嘴邊,親手餵她喝下。
新年就快到了,人總是懶懶的不願動彈,像冬眠的熊。也許,天地在大雪的覆蓋下也是懶洋洋一片。
天寒地凍,誰有心思去掀那腥風血雨?
少思少愁,少念少怒,少惡少好,少機少憂,世間本就無事,不過庸人自擾而已。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