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離開扶游窟時,酈虛語送了一隻燈籠給他。
「這是我尊以前留下的。」慇勤樓前,提早裹上冬衣的扶游窟主輕聲笑道,「寒夜露重,山路濕滑,你提著它照路也好。」
他道謝接過,剛要轉身,又聽她叫自己的名字,不由抬眸,等她接下來的話。
酈虛語背著手站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提提他:「友意近來纏著淹兒繡嫁衣,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他沒有多想便點頭。
「……沒事了,你慢走。」酈虛語給他一個皮笑肉不笑。
他也沒多想,轉身離開,心事重重。踏上窟門台階時,酈虛語又在他身後道:「亂斬讓我告訴你,繡坊為麟兒縫製的冬衣已經做好了。」
他停步,微微偏頭,「謝謝。」
天邊掛著一彎朦朧冬月,他一頭蒼發映著如雲似霧的月光,俊奇容貌似妖似魅,夜風吹起衣袍,似要扶風而去。
酈虛語抬起下頜,瞇眼看了一會兒,失笑,「曇,你要除掉他,我尊一定任你行事。」她口中的「他」是誰,他們彼此心知。
聽了這話,他的唇角似勾了一勾,提著燈籠轉眼隱入漆黑的山道。
回到上水堂,把燈籠掛在爪架上,他也不吹熄,逕自向後院走去。突然想到這個時辰她已經睡了,於是轉了方向,來到前堂。
通常沒人的時候,前堂是不會點燈火的。他信步走進去,撩過層層幔紗,在梨木軟榻上坐下。
軟榻後是一排紗窗,再遠一點是綠竹,綠叢與屋子之間有一道水踏,因為沉水一寸,若不點明,外人不會察覺。月影移了些位置,水面倒映月光,層層波紋蕩滌著一圈圈竹影,混著縹縹緲緲的夜露,在輕寒的夜色裡,倒讓人似有似無生出一些心緒來。
他把麟兒帶回來,為的就是讓她遠離印府那些人。這些年來,他可以一個時辰內讓一個數百人的江湖幫派成為武林傳說,而且,從不心軟。可他不能讓嶺南印府成為傳說,因為他們是麟兒的親人,他多多少少要給麟兒幾分面子,要顧及她的喜樂。
那些黑衣人屍體的手上都有劍繭,只有長年用劍的人才有。他心中原本就有「他們來自某個殺手組織」的念頭,但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是錦迷樓的人。
袖下五指遽然一緊,含著萬千怒火的三個字從淺色薄唇擠出來:「梅、千、賦。」
心緒起伏不定,他徐徐吐口氣,起身點燃一根蠟燭。瞪著燭火靜靜坐了半天,眼角瞥到香案上的盤龍銅柱香獸,他垂眸盯著膝蓋看了看,從隱格中取出一隻黑色瓷瓶,倒出一片薄薄的香塊在燭火上引燃一角,揭開龍頭扔進銅柱香獸裡。
青色柳煙從龍口徐徐飄出來,若明若暗的瀰漫。
他以手撐額,少思的腦袋正思索該如何去教訓梅千賦,突然聽到外面有淺淺腳步聲。他靜斂雙眸聽了片刻,不是他兩個徒兒的步子,也不是無憂。那麼,在上水堂的人只有……
「麟兒?」
外面靜了許久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聽錯時,才聽到門「吱呀」一聲,她推門走進來。步音在門前站了片刻,,他聽她低喚:「曇?」
「在你正前方。」他又點了兩支蠟燭,倏地眉心擰起,拉起榻邊的軟被拋向盤龍銅柱香獸,將青煙悶個結結實實。
她正好看到他的動作,視線在軟被上停留了一下,她走近他,清幽的花香竄入鼻息,她頭一沉,在他身邊坐下,不用猜也知道,「你點了疏影三嗅?」
真是弄不懂,人家是用迷香迷外人,他們是用迷香迷自己。
他笑,並不否認。盯著她瞧了一會兒,他輕問:「這麼晚了,還沒睡?是不是覺得這裡……太悶了?」
她搖頭,視線定在他擱於膝頭的手上。
天骨自然……抿抿唇,她向他挪近幾寸,期期艾艾:「曇,我……就是……我……那個……我……我……」
她「我」了半天,他就坐在那兒聽她「我」了半天。最後,終於聽她說了一句完整的:「你不開心嗎,曇?」
他動動唇,卻沒說什麼。溫暖的指尖突然觸上他的眉心,揉了揉,順著高挺的鼻滑下來,他聽她道:「我很少看到你有這種表情……」
他少有的表情?正猜自己是什麼表情,她軟軟的聲音近了些:「你的眉頭皺得很深,眼睛裡全是不愉快,嘴邊沒有以往那種隨和的笑……還有,你的臉……」她整個手掌捧住他的臉,堅定地說:「青了。」
青了?還好沒黑……他自嘲地閃了閃神,覆上她的手,按在臉上摩挲片刻,軟唇輕輕觸著手背、指關節,指尖,最後,將指尖用唇含住。感到她想抽回手,他突然張開牙齒,不輕不重咬了一下。
她的臉已是通紅,卻僵硬著身體不敢再動,彷彿被人捉住利爪的貓兒……
他的貓兒!
心頭因為突來的所屬感浮起些許愉悅,一時玩心大起,扶著她的手指準備一個一個咬下來。
她仔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眼睛越睜越大,越瞪越圓。就在他把她的食指送到嘴邊時,她突然用力抽回來縮到身後。他盯著空空兩手,驀地撲上來,竟然圈到她身後捉她的手。她緊緊捏拳,就是不讓他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開玩笑,她的手指頭又不是糖絲拉出來的,不好吃。
掙扎半天,他摟著她向後一倒,妖色俊顏浮了些笑,絲絲樓縷,東風蕩漾。
伏在他懷裡,她也忍不住笑出聲,鬆了拳頭趴在他胸口上。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他都這麼讓她心癢呢……臉上的紅雲多了幾朵,她醞釀片刻,深吸一口氣定神,開口:「曇,我……我是你沒過門的妻子,對不對?」
他以驚奇的眼神注視她,「對。」
「如果你有不開心的事,我可以幫你分擔。」
他更驚奇了,「哦,那你打算怎麼幫我分擔?」
「你可以把不開心的事告訴我,我是你……呃,沒過門的妻子。夫妻要坦誠相待。」說完,她覺得自己的臉皮可以媲美城牆了。
他無聲一笑,抬手繞起她散在胸口的發。是了,她說得沒錯,夫妻之間應該坦誠相待……
她向上蹭蹭蹭,調了個舒服的趴姿,轉道:「不如……我們先說高興的事。」
「好。」
「這次的窟佛賽,你是怎麼贏和尚大師的?」
「猜謎。」他盯著無光的堂頂,低柔的聲音與窗外的水竹聲交織在一起,「只要把那首詩猜透,寶藏就出來了。時離憂是遙方郡人氏,他十七歲成名江湖,其後十年都居住在火乖崖。我曾以為寶藏藏在火乖崖的某處山洞裡,或者是他自己設置的機關陣內。畢竟十年的時間,足夠他做這些事。但是翻遍火乖崖也不見有什麼洞穴機關。『垂眸不可望,望及與天平』,當我站在火乖崖邊向下看的時候,才明白那傢伙的意思。」
「嗯!」她緊張地等他揭秘。
「那首詩並不什麼口令或開啟寶藏的鑰匙,從頭到尾只有兩個意思。」
「什麼?」
「地點和時間。時離憂想告訴尋寶人,要看到寶藏,只有在特定的時辰、站到某個特定位置上才行。『垂眸不可望,望及與天平』是地點,要看到天地盡頭的風景,只有站在火乖崖最前方,『惆悵至日下』是時間,落日時分,『槐樹紅英發』是你眼中看到的結果,也就是寶藏的所在地。」
她理解了一下,撇嘴,「那你站在火乖崖上看到什麼?」
「一顆樹。」
她垂下眼簾,手指在他襟口的隱紋上打轉。根本就聽不懂嘛,難道說非要站得高才能看到埋有寶藏的那棵樹?
「那顆樹是火乖崖下的一個村子。村子有一條主道,從主道上蜿蜒出很多小路,村民的宅子鑲嵌在這些小路中,加上一些樹林花草,一叢叢一簇簇,從上面向天際望去,整個村子的形狀就像一棵巨大的槐樹,主道是樹桿,小道是樹枝,村宅是茂盛的葉片。」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彷彿明白了什麼,「最後那句『槐樹紅英發』是指……」
「落日時站在崖前看那棵樹,雖然整個村子都籠罩在金紅色光芒下,但只有一個地方閃現出純紅色的光芒,在村子和山林交界的地方。我們下去一看,原來是村裡以前的神寺,年久不用,已經荒廢了。我要挖,神劍偏偏說神寺不能破壞,說什麼既然能藏寶於此地,必然有個出口入口。好,我給他三天時間找入口。哼,結果還不是讓我炸了破寺了事。」他語有不耐。只這寥寥幾句,她就可以想像神劍大師在他前面唸經時他的臉色有多難看。
鼻尖蹭蹭他的衣襟,她靜靜將額抵在他肩上,左鑽鑽右鑽鑽。
他的貓兒……他是說麟兒,找窩嗎,不然怎麼在他懷裡拱來拱去?他失笑一陣,輕道:「夜深了,你……」
「我不睡!」她呼地跳起來,兩手撐在他臉邊,大叫,「你還沒說不開心的事。」
「……」他撫上她的眼角,那雙染灰的眸子沾了點點燭光,在深夜看去竟有著難以言喻的勾魂。是他一時的疏忽,讓她瀕臨危險的絕地……思緒湧動,他卻笑起來,「麟兒,抱歉讓你遇到危險。以後不會了。」
「你不用跟我抱歉……」她突然停語,歪歪頭,大膽猜測,「你說黑衣人?」
他也不否認,「我會讓他成為武林中永遠的傳說。」
森森冷厲從字裡行間透出來,叫囂著逸出窗去。
「他們要殺的人……是我?」她大驚。見他不語,她緊急回想自己在江湖上惹了哪些仇家。但思來想去都不覺得自己有惹到什麼仇家,她又尋思是不是嶺南印府的仇家。說不定哦,也許是大哥二姐惹的,也許是三哥四哥惹的,還有五姐六哥,最麻煩的就是聚兒,天天找酒喝,喝完了就和別人稱兄道弟……
「是錦迷樓。」他捏捏她的耳朵,打斷她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覺得有些事讓她知道也好,「錦迷樓樓主梅千賦,他的心思……」他靜了片刻,繼而道:「怎麼說他的命是師父當年救回來的,師父說他活不過四十。既然是這樣,我只想沒必要和他計較什麼。沒想到他得寸進尺,當年白衣蒙面人,今日黑衣蒙面人,他倒玩得高興。」說到最後,已是冷然。
她瞠目結舌,張張嘴,囁嚅:「他……難道他……他……你……」
無論如何她也說不出梅千賦的心思。如果真是她想的那種……不可以,曇是她的。
是她的是她的是她的——她在心頭拚命大叫,可喉嚨彷彿被無形的手死死捏住,就是出不了聲。
「如果只是朋友,梅千賦的確不錯。」憶及雨夜竹飲,他努努唇,卻見她苦臉皺眉泫然欲泣。曲起食指倒扣她的下巴,他笑了,非常單純地笑——「於他只是意氣相交。我會欣賞他,和他暢飲美酒,但也僅僅是見到他的時候。分開之後,我不會想起他,也不會趕四天三夜的路為他治病。你不需要和他計較。麟兒,你不同。」
有什麼不同,他卻沒再說下去。
也許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太多話題,甚至有時候他說著說著她卻發起呆來,而發呆的原因,是因為她盯著他看癡了。就算她雙目失明的時候他纏她講故事,也時常在她的聲音中睡去。有幾次驚醒,身上都蓋著薄被,她靜悄悄坐在他身邊,捏著他的袖尾摩挲,他無聲看著,每次都見她撫過一陣後將袖尾放到唇角輕吻,表情不見得有多動人,卻勾人。
也許他們在藥理醫術上談論不多,就算有,多數時候也終止在她那句「你以為毒藥很好賣嗎」上。是,他是不知道毒藥好不好賣,不過他知道媚藥很好賣。提到這個的結果是她瞪大了眼睛,然後古靈精怪捂著嘴悶悶發笑,笑著笑著,臉便紅得通透。
甚至與七破窟的那幫友人相比,她也是不同的。友人們行事,無論危險與否,他絕對放心,就算受了點傷中了點毒,他也是信手醫來,下手不會心軟,也不會替他們感到疼痛。可是,她不同。當她有被威脅的可能時,他會除掉那個可能,就如治病斷根,斬草除根。
當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會想,會牽掛,在見到她之前,他會期盼,心情雀躍,見到她之後,他想親近。
這就夠了。世間隨緣流水,讓他想親近的人並不多。
突然感到有水滴落在臉上,他一怔。
她手忙腳亂想從他身上爬起來,腰間卻禁錮著他的一雙手。無奈,滿臉稀里嘩啦的醜樣子被他看全看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