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那只暴躁的老虎跟他一起走入客廳旁的小圖書室,愛德扭開燈,在書桌旁的皮椅坐下,比了個手勢,邀請章柏言坐進他對面那一張。
「我的女傭回家了,只有她會操作那台見鬼的高科技咖啡機,你只能從波本酒和茶包沖的熱茶中選一樣。」
「波本!」
「我想茶會是一個比較好的主意。」愛德瞄一眼他陰鬱的神情,搖搖頭。
「她想玩硬的!你相信嗎?我試著和她講道理,但是她完全不聽!」章柏言咆哮。「老天,我只是想進行五分鐘心平氣和的談話而已,但是,不,她就是非把整個場面弄僵不可!」
「當然了,一定都是她的錯,還會有什麼?」愛德執起桌上二十四小時插著的熱水壺。「啊,你的運氣不錯,傍晚泡的咖啡還剩一點。」
「你可以該死的不要再提那壺該死的咖啡嗎?」
「能,我該死的能。」愛德立刻安撫他。「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他怒吼。
「好,我相信你冷靜的時候都是這麼說話的。」
「她如果堅持這麼玩,我就陪她玩!我要爭取戴倫的監護權。」章柏言重重捶了桌子一下。
如果愛德有權利發表意見的話,他得說,這個手握莫大權力、成功世故、動輒經手千萬美金交易的年輕人,對於愛情的知識實在比小學生還不如。
「我們先從頭開始。就從你早上九點飛了四個小時,橫越半個美國到堪薩斯機場,又從機場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去那個鳥不生蛋的梅肯鎮找趙小姐開始。然後呢?」
看看時鐘,這表示他在那個嗆辣椒的家裡待不到一個小時就回程了。依照這情形,柏特可能已創下最短時間來回中部和東岸的紀錄。
「我去找她談,還沒談幾句,她就突然爆了,把我痛打一頓!好吧,我活該,可是她打完就叫我滾了,我根本連椅子都沒坐到。」
「原來如此。」愛德安詳地點點頭。
「然後她開始說那堆我們不應該再見面,一切回到去紐澤西以前的樣子對大家都是好事,還有一些類似的屁話!重點是,她不讓我見戴倫!」章柏言把愛德硬塞進自己手裡的咖啡杯重重頓到桌上。「她可以這麼做嗎?她可以不讓我見戴倫嗎?」
她可以不讓我見她嗎?
「嗯,我想想看。」愛德揉揉脖子,舒展一下筋骨。「當初你們的離婚協議書上沒有約定任何跟監護權有關的條款──因為當時你們還沒有小孩。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你不受任何協議的約束,戴倫的監護權目前是一塊公開的骨頭,兩邊都可以搶。壞事是,目前各州法律仍然以母親為監護權的第一優先。」
「我可以雇一卡車律師團和她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律師對打!」他就不信他會輸!章家人沒有輸的時候!
愛德雙手一盤,往椅背一靠,深深注視他。
「在我進行更進一步諮詢之前,我要先問一句話:柏特,你確定你真的要這麼做?」
「我當然要這麼做!」如果得到戴倫意謂著她必須跟著一起來紐約──他肯定趙紫綬不會把兒子丟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就無論如何會搶到監護權。
「好!」愛德拍了下手,全身的幹勁都起來了。「監護權官司雖然不是我的專長,但我的事務所裡就有一票全紐約最好的監護權律師。首先,我們必須讓她的日子很難過!我估計趙小姐目前的主要財力仍然是你每個月匯給她的贍養費,目前大概有多少了?」
「我一個月付給她一萬塊美金,如果她從未動用過,四年來大概有六十萬吧。」
「你直接匯到她的帳戶裡嗎?」愛德精明地盯住他。
「不,我當時開了一個兩人聯名的帳戶。」章柏言突然覺得愛德的眼光讓人很不舒服。
「太好了!那表示你也有動用的權利。你明天立刻讓麥特把那個帳戶清空,我們先讓她一窮二白,連電費都付不出來,我就不相信她還能變出什麼把戲。」
「愛德,她也要生活……」
「嘿,這是二十一世紀!二十一世紀的戰場就在法庭上,你不能提供彈藥給你的敵人,這只是在自取滅亡。我相信你比我更明白這些交守攻防的學問。」愛德嚴正地訓示。
「是沒錯……」
「其次,你們當初是在英國結婚的,回來美國之後,她曾經申請過綠卡嗎?」
「我不記得曾經有移民局官員找我們訪談過。」章柏言搖搖頭。「但是那不代表什麼,她是戴倫的母親,而戴倫是美國公民,她有合法居留的權利。」
「戴倫雖然是在美國出生的,但是他的母親不是美國人,根據美國法律,趙紫綬必須在戴倫滿十八歲那年才能正式取得公民權,現在頂多讓她有張居留證而已。」愛德拿起桌上的備用老花眼鏡,抽出一支鋼筆和一張紙,開始做紀錄。「我明天打個電話給移民局的朋友,對她施加一點壓力,讓趙小姐深深明瞭,我們已經正式宣戰了。」
「愛德,我並不想趕她走。」他想要她留下來,這才是重點!
「柏特,你要小孩的監護權,而一場官司最快也要拖上好幾個月。」愛德從老花眼鏡上看他。「在這段期間,我們讓她破產,移民局官員找個理由把她丟出美國,她的兒子是美國公民,我們理所當然地主張他留在美國,先交還給父親照顧。嘿!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她甚至五年無法入境,我們隨便派團軍隊和那個小鎮律師周旋,橫在眼前就是五年的好日子。五年之後,戴倫連他母親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
「愛德……」
「柏特,你要相信我。談到法庭攻防戰,我是專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愛德慨然拍拍他肩膀。「你父親臨終前,我答應他一定會照顧你,而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男人,請把一切放心地交給我吧!來,我們說到哪裡了?」
章柏言靠回椅背,盯著天花板,深深吐了一口氣。
驟臨的沉默籠罩著溫暖的小圖書室。
「愛德……」
「嗯?」
「我又搞砸了對不對?」章柏言煩躁地耙一下頭髮。
愛德把老花眼鏡摘下來,鋼筆放回筆座,寫滿鬼畫符的白紙折好往旁邊一推,深深注視著為情所苦的男人。
「顯然是的,我親愛的柏特。」
「我只是……」他揮了下手,歎了口氣。「每次都這樣,只要一和她有關的事,我永遠會搞砸,就好像面前擺了從零到十的袋子,每個袋子裡都有一個和她相處的方法,我永遠會去選那個只有零分的。」
「噢,愛情。」愛德幽默地歎息。
「我就是沒有辦法很平靜的面對她,尤其在她口口聲聲要我滾出她生命的時候。我……我氣瘋了!」
「你是一個不習慣輸的男人。」愛德微微一笑。「但是啊,愛情這檔子事最奇妙的地方,就是有時候輸的人反而得到更多。」
「你早就知道了?」
「你愛她的事?嗯哼。」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
「然後錯過一切樂趣?上帝禁止。」愛德充滿興味地道。「而且你比我更瞭解你們章家男人,你們寧可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因為旁人的一句話而停止。」
確實。
章柏言往前傾,雙肘撐在自己的腿上,抱著腦袋思索。
「我必須再回去找她。」
「這一次請『好好地』和她談,如果她要趕你出來,你就賴在地上裝死,不走就是不走,就算她報警攆你出門也不走。」老好人愛德對他搖搖手指。
「反正我有最好的律師會將我保釋出去。」
「可不是嗎?」愛德大言不慚地道。
章柏言抬起頭,進房到現在,第一次露出笑意。
「愛德。」頓了一頓,濃黑的眉心蹙了起來。
「是的?」
「為什麼紫綬和戴倫是住在那個律師朋友的家裡?」他挺直腰,深深地思索。
愛德聳了聳肩。「兩個多月前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要搬家。可能是房子契約到期了。」
「搬家?她要搬到哪裡?」
「我沒問,她也沒說。趙小姐只短暫地提到,對未來有一些新的計畫。」
章柏言心念電轉。
當他從紐約打電話給她報平安時,她曾經說過,有些事,若不是因為他將來動了「手術」會把現在的一切都忘光,她也不會告訴他。
為什麼?
為什麼趙紫綬讓他知道她愛他,卻又不要他記得?
她還說過,紐澤西的生活像「秘密花園」,像一個遺失在記憶裡的角落。
不只她,連戴倫都說過:回家之後就有很多「新朋友」。
為什麼是新朋友?回到家不應該是見老朋友嗎?
「她要離開了!她要帶走戴倫!」章柏言霍然起身。
「我以為這就是我們今晚談了一夜的主題。」
「不只是搬家而已!她要帶戴倫回家,回台灣去!這就是她的『原訂計畫』!」章柏言大踏步走向圖書室門口。
所以她才會正好空出一段時間可以去紐澤西,所以她才沒有直接搬往自己的新家──因為那個家遠在千哩之外。
趙紫綬根本不打算再度回到他的生命!
他竟蠢到以為她會接下愛德的邀請,必然是因為對他還有情。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為什麼現在才想通?」章柏言臉色鐵青地回頭。「然後我今天剛告訴她,我打算和她爭奪戴倫的監護權──該死的!」
章柏言用力捶了門框一下。
等震驚過去,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帶著戴倫離開!他瞥一下手錶,還來得及嗎?
她不可能在一夜之間逃離的吧?他還有時間嗎?
求求禰,上帝,讓我來得及補救……
「愛德,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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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搶走戴倫……」趙紫綬緊緊攀著梅蘭妮的雙臂。「我不能呼吸了……」
「紫綬,妳冷靜一點。」
「妳不能讓他搶走戴倫。失去戴倫,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她閉上眼深呼吸,彷彿心臟快要停擺。
一身酒氣的梅蘭妮努力想讓自己清醒。
今天下班她和警長去城裡的小酒館喝了幾杯,喝到剛剛才被好心的副警長送回家。本來打算一回到家裡,立刻癱到床上昏睡了事的──現在都凌晨三點多了!
「噢,老天,我需要一杯濃咖啡。」
趙紫綬立刻將她拖進廚房,乒乒乓乓地煮好一壺咖啡。
「這也太濃了!」梅蘭妮喝了一口,差點噴出來。她起碼放了三倍的咖啡粉!
「請妳不要再談該死的咖啡了!」趙紫綬在廚房裡踱來踱去,整個人幾乎被焦慮吞沒。
「好吧,那個姓章的又做了什麼?」梅蘭妮歎了口氣問。
「他昨天來到這裡……」
「慢著,妳是說,妳讓他進到我的屋子裡?」梅蘭妮拍了一下額頭。「老天,紫綬,我不是已經跟妳說過了?從我們提出禁制令申請之後,妳不應該再和他有任何接觸,妳為什麼要讓他進來呢?」
「戴倫就在草地上玩,我不想讓戴倫看見我和他在門外拉拉扯扯的。」趙紫綬泫然欲泣。
「好吧。然後呢?」梅蘭妮完全清醒過來,恢復精明的律師本色。
趙紫綬含著淚,把兩個人的對話大致轉述了一遍。
「所以現在他要跟我搶戴倫的監護權!」她抽出紙巾,擤了擤鼻子。這幾天流的淚已經抵得過好幾年了。
「他的目的才不是戴倫的監護權呢!他只是想藉由戴倫來控制妳而已。天哪!這傢伙真是集天下男人劣根性之大全!」真難相信可愛甜蜜的小戴倫是出自這男人的種!
「我該怎麼辦呢?」
「先見招拆招。於法妳仍然是戴倫的監護人,他想從妳這裡搶走他,沒那麼容易的。」梅蘭妮沉吟片刻。
「我不能冒這個險。」
「除非他能夠提出足夠的證據,證明妳是一個不適任的母親,否則法官不可能把監護權改判給他,而我相信整個梅肯鎮的人都可以出庭做證妳是個多麼好的媽咪。」
「妳不瞭解他,在章柏言的字典裡沒有輸這個字。」她拭開一顆滾下來的淚珠。「他有得是錢可以雇一堆律師和偵探,把我過去四年的一點一滴全挖出來,任何一點小事都可以在法庭上誇大成恐怖的罪惡!我太瞭解這男人了,我知道他會怎麼對付和他為敵的人。」
把一個孩子從他母親身邊奪走,比硬生生剜走她的心還殘忍。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得等他們真正提出訴訟之後,再看情況。現在想這些只是平白跟自己過不去而已。」梅蘭妮歎了口氣。
趙紫綬陡然站定,旋身面對她。「不!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能問妳現在在想什麼嗎?」梅蘭妮謹慎地看著她。
趙紫綬走到流理台前,潑水沖了下臉,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明天一早立刻帶戴倫離開!我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紐約法庭待審的案件堆得跟天一樣高,以章柏言的影響力,他應該三天之內就能讓自己的案子插隊到最前面。天知道,他說不定一回去立刻找律師,明天法庭一上班就接到案子了。」梅蘭妮實際地指出,「倘若如此,妳擅自帶戴倫離開美國,等於犯了綁架罪。身為一個律師,我不能建議我的客戶採取違法行動,否則我的執照會被取消。」
「那身為我的朋友呢?」趙紫綬輕聲說。
梅蘭妮的神色更謹慎。
「讓我這麼說吧!身為妳的律師,我一定要明確地告訴妳,妳不能犯下綁架罪,不能逃到一個和美國沒有邦交、沒有引渡條款的國家。否則如果妳不幸犯了這些錯,在法律追訴期限之內妳會立刻被捕,並且被引渡回美國受審,妳明白嗎?」梅蘭妮深深看她一眼。
好,她頂多永遠不再來美國。不,她會乾脆一輩子不離開台灣。這對她一點都不是難事,反正她本來就打算回台灣定居。雖然美國的好朋友很多,以後他們可以來台灣找她,可是她不能冒一點點失去戴倫的危險。
「頂多我……」
「啊啊啊,請妳不要告訴我,我什麼都沒聽到!」梅蘭妮飛快掩住耳朵。「我明天一早必須準時上班,然後我不會再知道妳的行蹤。但是身為妳的律師,我一定要慎重建議妳不要採取任何違法行動。」
「我明白。」趙紫綬張開雙臂,緊緊和她抱在一起。「噢,梅蘭妮……謝謝妳,這些年若沒有妳這個朋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噢,親愛的,這句話應該是讓我來說才對。」梅蘭妮抽了抽鼻子。「好了,我得去睡覺了,明天一早還得『準時』上班呢!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我會的。如果妳需要我,妳知道上哪兒找我。」離開之前,她會把在台灣的聯絡方式貼在冰箱上。
梅蘭妮歎了口氣,拖著步子回到自己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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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紫綬度過了生命中最煎熬的幾個小時。
她盡量不吵醒戴倫,把行李迅速打包好。幸好許多笨重的書和用品早已用海運寄回台灣,剩下的是較輕便的衣物。
她在客廳裡裝箱,不時盯向門口,彷彿隨時會有一隊警察破門而入,像逮捕狄尼托一樣的逮捕她。
然後她開始笑自己疑神疑鬼。無論章柏言再如何神通廣大,美國的法律執行效率也沒有這麼快。儘管如此,她的精神越來越緊繃。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會用逃的逃出美國,而逼她逃走的那個人,會是章柏言……
她訂機票的時間太倉卒,只來得及訂到下午兩點起飛的班機,中途必須在洛杉磯轉機。直到今晚八點離境之前,她和戴倫都還待在美國領土內,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出現變數。唯有雙腳踏在台灣土地的那一刻,她才能真正的安心。
早上八點,梅蘭妮出門上班。離開前兩個女人又抱了抱,互祝彼此幸運。
趙紫綬檢查一下隨身行李,確定所有的證照都在裡面。
「戴倫,起床囉,我們該出發到機場了,還要坐好幾個小時的車車哦!」她走進房裡,親親兒子蘋果般的睡臉。
「唔,嗯……」戴倫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
他連賴床的樣子都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鈴──鈴──
電話響起的那一刻,趙紫綬整個人彈起來。
老天!是電話,不是電鈴!她幾乎虛脫地按著胸口。沒有警察會衝進來,冷靜一點,趙紫綬。
「哈囉?」她軟著腿,飄到客廳裡接電話。
「是我,梅蘭妮。」
「嗨,妳忘了什麼東西嗎?」害她差點心臟病發作。
「沒有,但是我今天一早到辦公室,就接到一張紐約來的傳真,是妳前夫的律師發過來的。」
他們的動作這麼快?趙紫綬胸口發緊。
「我不想知道他們要什麼。」
「呃,我想……這封律師信的內容,妳會想知道。根據信上的說法,以及傳真過來的副本──章柏言正式簽署一紙法律文件,放棄所有跟戴倫有關的權利。」
「什麼?」趙紫綬不禁輕叫出來。
「相信我,我跟妳一樣錯愕。他的律師說,文件正本會在第一時間請快遞送過來。」梅蘭妮皮椅一轉。「但無論如何,紫綬,妳可以不用逃走了,戴倫不會被任何人搶走的。」
「但是……為什麼……」她腿一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打算收到正本之後,打電話給他的律師,問問他們在搞什麼鬼,妳想看看這份傳真嗎?我立刻傳回家裡。」
「好的,麻煩妳。」她輕聲說。
五分鐘後,趙紫綬站在傳真機前,將律師信和那張聲明仔仔細細讀過一遍。
這是真的。章柏言要將戴倫的監護權還給她。
為什麼呢?他昨天離開前還是如此生氣,誓言要和她對抗到底……
這是另一個新詭計嗎?可是它的目的是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又或者,他在飛回紐約的途中終於想通了,他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瓜葛,所以他乾脆連戴倫都不要了?
這是比較有可能的事。到底兩個多月脫離現實的生活,改變不了什麼。待激憤過去,他的理智就會回來。
這是她一心期盼的,可當它真正落實在心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淒酸。
叩叩叩──
這次是真的門口有人。想起五分鐘前自己的驚慌失措,趙紫綬有一種荒謬大笑的衝動。
「哪一──」詢問戛然而止。
章柏言一手勾著外套,不修邊幅地杵在門外。
他甚至還穿著昨天的那套鐵灰色西裝。
趙紫綬怔怔望著,傳真紙還在她手上。
「嗨。」他平靜地招呼。「我猜妳已經收到愛德傳過來的副本了。」
趙紫綬轉頭走回沙發上坐下,繼續發呆。
「這一份交給妳的律師,她會知道該怎麼做。」章柏言走到她身前,從後口袋抽出一張折迭整齊的正本。
她木然地接過來,把幾乎背下來的字句再重讀一遍。
「章柏言,你不能這樣玩弄別人的情緒。」她的語調平板得讓人擔心。
章柏言好久沒有聽過人叫他的中文全名了。上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是他的父親。
他直接盤腿,在她身前的地毯坐下來,將她的手包在自己的雙掌裡。
「我很抱歉……」
她搖搖頭,一顆眼淚從玉白的頰滑下,還是沒有太多表情。
「我就是一個這麼差勁的男人,性格爛得要命。」章柏言伸手將那顆淚拭去。「之前去紐澤西的事──我承認我一開始的動機不夠光明正大,但是後來我就改變了。」
「你有這麼多機會可以向我說出事實!」她恨恨地道。
「我知道!可是一開始我是不在意,」章柏及時抓緊她的手,不讓她氣得縮回去。「等我發現我真的在意時,謊言已經發展得太深,我不敢說出事實了……我怕妳一聽到,一定會轉頭就走。」
「你可以該死地確定我會!」她冷冷道。
「那妳就能明白我為什麼不敢說了。」章柏言無奈地微笑。「我以為查爾斯的案子了結之後我還會有很多時間,屆時我會用盡一切力量讓妳明白,妳和戴倫對我有多麼重要。沒想到……」
沒想到,一切還來不及走到那一步,就被揭穿了。
「你確實很差勁!」趙紫綬接過他遞來的手帕,擤了下鼻子,糊成一團塞回去給他。
章柏言收回自己的口袋裡。
「我要的從來不是戴倫──當然我也要他,我願意用所有財富換回這個小可愛。」章柏言輕吻了吻她的指關節。「但我真正想要的人,是妳。」
她還是搖搖頭,眼眶越來越紅。
「我很抱歉總是在妳面前表現出最混蛋的一面,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愛人,畢竟在我發現自己戀愛的那一刻,第一個反應是躲到另一個城市去,然後我們兩個人分開了四年。」他自嘲地說。「接下來,我大概還是會做一大堆事情惹妳生氣,有些是故意的,大部分是不小心。無論如何,我不願意妳是因為受到威脅才留在我的生命裡,或者更糟的,直接跑去躲起來,從我的生命消失。」
「你已經害我失眠一整夜,距離心臟病發作只有一步遠了。」她嚥下喉間的硬塊。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無法保證以後不會再惹妳生氣,畢竟我就是這副囂張霸道的臭脾氣,將來就算能改,也已經不知道把妳氣壞多少遍了。」他挺起身,溫柔地印上她的唇。「不過,如果我再做出任何蠢事的話,請相信我永遠不會真正傷害妳,好不好?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回復理智而已。」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像坐雲霄飛車一樣,我不認為自己的心臟受得了。」她沒好氣地說。
「我愛妳,紫,我真的愛妳。求求妳,再給我一次機會。不是為了戴倫,只是為我們,妳和我兩個人。我差一點被自己愚蠢的自尊心絆倒,幸好我及時清醒過來了。我們對彼此都還有愛,求求妳,再給它一次機會。」章柏言誠心誠意地道:「雖然我的臭脾氣可能會繼續弄哭妳,但是我也會盡更大的能力逗妳笑。」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眼淚一顆顆的掉。
「爹地!」
章柏言的懷裡霎時多了一個小毛線團。
「爹地爹地爹地!」
「嗨,戴倫,讓我找找看你的臉在哪裡。」他大笑,將兒子舉得高高。
「這裡啦,這裡!」戴倫撥開衣領,露出一張燦然的笑顏。
「噢,寶貝蛋,我真想你。」他將兒子擁回懷裡,滿足地歎了口氣。
「我就說有看到你,然後媽咪說沒有。然後我說有,然後又說沒有。明明就有。」戴倫嘰哩咕嚕地投訴。
章柏言揚眸看她,眼底充滿無聲的祈求。
趙紫綬拭掉最後一顆淚水。
「你先把我嚇得魂都沒了,然後憑幾句話就希望我盡釋前嫌,回到你身邊?」
「我只要求一段試用期。現在監護權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永遠不能再跟妳爭奪孩子。所以若試用期滿,妳還是覺得不開心,妳可以帶著戴倫去任何你們想去的地方,我無法再用任何方法阻止妳!但是……」他輕捏了捏她的手。「但是,如果試用期結束,妳還滿意,那麼我們繼續延長下去,戴倫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我們會有一個美滿的人生。這場要求妳沒有任何損失,只要撥出生命中的一段時間給我就好。」
真是不公平,結果他還是利用戴倫替自己求情。趙紫綬望著他懷中的孩子,戴倫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那雙鮮靈的雙眼卻很叛徒的替他父親討饒。
果然父子倆都是一個樣!
「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嗎?我最討厭看到那種一直欺負女主角的差勁男主角,最後只是因為一聲對不起,女主角就立刻原諒他。」她悶悶地說。
「唔……」章柏言摸摸鼻子。「即使男主角很真心誠意?」
「……即使男主角很真心誠意。」
「即使他都跪在地上祈求原諒?」
「你是坐著的。」她悶悶指出。
「我本來是跪著的,戴倫撲過來才變成坐姿。」他立刻推卸責任。
「嘿!」小傢伙抗議了。
「抱歉。」他低頭親親香噴噴的臉蛋。「這樣好不好?我們一起回紐約去,妳愛氣我多久,就氣我多久,近距離折磨人才是王道。妳跑回台灣去有什麼好玩的呢?」
「我又不是去台灣玩。」她瞪他一眼。
「而且梅蘭妮也需要一點生活樂趣。小鎮風光多寂寥,妳們聊天的時候,總要有一個為富不仁、殘暴無道的肥厚油膩紐約富商當主題,才聊得起來。」他繼續誘哄。
趙紫綬咯的一聲笑出來,又很不滿自己竟然這麼容易被逗笑,再怒瞪他一眼。
「再試一次?」他輕聲問。
再試一次?
有過一次就讓她快消受不起了,真的要從頭再來過嗎?
「紐約有大象嗎?」戴倫揚起頭插嘴。
「有動物園。」他點頭保證。
「有畫畫嗎?」
「有美術館。」
「有隆隆車嗎?」
唔?那是什麼?
「有中央車站。」
「好。」戴倫點點頭,跟他媽咪說:「去紐約。」
趙紫綬忍不住笑出來。
還是兒子容易收買!章柏言打蛇隨棍上,「你去拿自己的包包。走,爹地和媽咪帶你去紐約。」
他早注意到客廳裡收拾好的行李箱。
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小傢伙歡呼一聲,跑回臥室抱起自己的維尼熊背包。
「等一下,你還沒吃早餐。」趙紫綬揚聲喚。
咕咚咕咚,小旋風又刮出來,亮晶晶地盯著他老爸。
「紐約有早餐嗎?」
「紐約有全世界最棒的早餐。」他父親點頭允諾。
趙紫綬望著兒子快樂的背影,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她的肩膀被一隻大手輕按一下,抬起頭,另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凝注她。
「拜託?」
她深呼吸一下,把氣吐出來。
「一個月。如果情況沒有改善,一個月後,我就帶戴倫回台灣。」
「一個月。」他點頭同意,以一個輕輕的吻封緘。
曾經以為她是他生命中十分鐘的女主角,卻原來,這整齣戲,都是為她而寫。
而這齣戲的男主角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