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始終沒弄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卻能從暈厥倒地的少女身上,嗅著了麻煩。
她會是一個麻煩,且還會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即便她人已暈了,他仍能從她那張精緻可愛的小臉蛋,以及她在昏倒前讓他印象深刻的古靈精怪神韻裡察覺出來。
在他原本就已經夠亂了的人生裡,他最不需要的東西,就叫做麻煩。
所以,他實在是該任由這個古里古怪的少女,在說出了那讓人聽不懂的話後,她暈她的,他走他的,大家永遠別再相干。
反正他向來給人的感覺就是寡情冷淡,不在乎多做一樁棄人於不顧的事情。
但他沒走,反而彎下腰凝神測起少女的呼吸及心跳,在確定了她只是暈過去而無其他大礙後,他抱起了少女踏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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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欄玉砌,碧麗輝煌,這是對馬希堯居處的形容。
一呼百諾,左右簇擁,這是對馬希堯身份的表徵。
出色絕俊,睿智冷靜,倨傲冷淡,難以親近,這是身邊人對於馬希堯的印象。
所以,當他抱了個陌生女子出現在人前,在穿越了飛簷斗拱的大殿,走過流金溢彩的迴廊、秀麗典雅的假山魚池,逕自往自己的寢宮走去時,在他身後立刻跟了一長串粽子似的宮娥、太監,以及殿前侍衛。
「大皇子!大皇子!您可終於出現啦!」
幾個隸屬於他寢宮的殿前侍衛,一個個氣急敗壞地奔過來。
「對不住!大皇子,屬下們輕功太差,沒能跟上您的腳步,幸好您沒事,要不……」
「要不咱們可要糟糕了!」
「大皇子,雖說依您的武功壓根不需要屬下們保護,但若是遇上江湖惡煞或是心懷不軌的刺客,您一個人可不一定打得過,無論如何您下回出門時還是讓屬下們跟著吧,免得您若是在外頭有了個閃失,王怪罪下來,屬下們都得人頭落地呀!」
侍衛們這頭是這樣的一番話,太監、宮娥們那頭又是另外一番話。
「大皇子,您這一出門就是三天兩夜沒見人影,王讓咱們排定的擇妃大典,樣樣都已編定成冊,就等您點個頭,好讓咱們發落下去辦事呀!」
「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邀您上『會春園』行芙蓉花會,問您幾時能有空?」
「大皇子,這是『回圖務』送來的君山銀針,讓您嘗個鮮,順道品鑒」下。」
「大皇子,您先聽小的說……」
「不,大皇子,奴才這事比較急,一定要您親自過目……」
眼看那一迭連等著要他作主的聲浪都快將他給淹沒了,馬希堯卻是面色不改,腳步未緩,直至他那寢宮內侍總管福公公自他寢宮出來迎接他,手杈肥腰,喝阻眾人,這才終於還給了馬希堯一個清靜。
「吵啥?沒見大皇子正要回宮就寢嗎?有啥急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說!」
「可大皇子經常都跑沒了影……』一把哀怨聲音夾雜在人群裡,「誰知道明兒個還能不能遇得著?」
「遇不著就日夜苦候著繼續等,一直等到能有個結果為止!難道沒人這樣教過你們嗎?真是不懂規矩!」
福公公一手杈著肥腰,一手怒比蓮花指,這副開罵的表情,活像一隻胖茶壺。
「難不成大皇子想上哪兒還得跟你們這些小癟三報告?你們又是個什麼東西?去去去!統統給我滾回去,再不滾開我福公公可是要罵人了!」
呃,難道他前面那一長串就不是在罵人了嗎?眾人心裡敢想,嘴裡可不敢講,因為福公公可是宮裡出了名的「惡狗」,護主第一!
他比寡言冷淡的大皇子更加難纏,誰都怕落了個把柄在他老人家手上,日後被刁難惡整個沒完。
於是在福公公「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架式下,眾人只得摸摸鼻子地退開了。
眼見趨跑了眾人,福公公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主子。
「大皇子,這位姑娘……」肥肥巴掌自個兒伸來掌嘴,「呃,奴才不多嘴,您把她交給奴才來安排吧。」
腳步未停,聲音未出,馬希堯只是漠然搖頭。
「不要?那您是準備將這姑娘給安置在哪兒?」
福公公邊問邊在心底疑雲滿佈,不懂他這主子今兒個是不是吃錯了藥,這可是他服侍主子二十多年來,頭一回見他自外頭抱回了個陌生女子。
天知道他這俊美如仙人謫降般的主子,平日有多麼拒女人於千里之外。
但若說他家主子討厭女人也不對,該說他是討厭與有溫度,有心眼、有是非利害關係的人們太過親近吧,只是沒想到今兒個主子居然會主動破戒?
馬希堯側首想了想後回答,「你讓小貴子把房讓出來吧。」
小貴子?!福公公訝然張大一雙老眼。
小貴子是專門伺候大皇子起居更衣著冠的小太監,所以住屋才會設在大皇子寢宮內側,與主子的睡床僅隔一扇小門。
讓小貴子讓出房來,那麼主子的生活起居打理又該由誰來辦?
算了算了!不管不管!
什麼事都能另外想法子解決的,重點是先讓主子有個地方將那姑娘擱下吧。
福公公用力點頭,移動著圓胖肥短的身軀,趕著去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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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深、好濃的白霧。
行於其間,她不僅看不見四周的東西,甚至看不見自己。
可漸漸地,白霧被排開了,她眼前的景象跟著澄明起來,但她依舊看不見自己。
她只看見了個年約三歲,頂著一頭西瓜皮似的短髮,睜著一雙靈慧瞳眸,坐在一間道觀前台階上的女童。
不驚不惶,女童的大眼裡盛滿著未解人事的好奇。
道觀大門緩緩打開,從裡頭走出了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長髯白眉、一光頭粗眉,都做著道士打扮的老人。
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年約十歲,生得高瘦聰慧的好看大男孩。
「哎喲!快來瞧瞧這!」胖道士率先叫了起來。「莫怪我昨兒個晚上又發夢了,原來還真是得再拾養一個娃娃,但是你瞧這……你瞧這……」
胖道士湊至女童跟前東瞧西瞧,這邊掐掐,那邊轉轉,不時還用肥指重重一彈,一臉想找麻煩的模樣。
「該死的!這一次居然是個女娃娃!」
「我不要女娃娃!我不要女娃娃啦!」
高瘦道士聞言猛跺足,仰天恨吼。
「我最恨女娃娃了,隔壁杜家那只愛哭得要死,想起那段根本就無法睡覺的慘痛往事,我可是還餘悸猶存。」
「但是師父……」大男孩也跑到女童身旁觀望,一大一小四目交接下,他給了女童一個暖暖的好看微笑,「這丫頭好像不會哭耶。」
「小子懂個屁!」高瘦道士激動得口出穢言。「那是因為天還沒黑下,我保證只要天色一黑,她就會開始哇哇大哭要找娘了。」
「沒錯沒錯!一定是這樣!」胖道士出聲附和。「一定會哭的,所以這一定是個錯誤,神人弄錯地方的錯誤,這丫頭不是咱們能幫忙代養大的,加上咱們這裡是全住著男人的道觀,又不是尼姑庵,怎麼會扔個女娃娃來呢?所以這一定是弄錯了……」
一把細軟嬌甜卻堅定的童嗓,自女童口中發出,「我不哭的。」
「不哭才怪!天底下哪個小孩不愛哭的?快別騙人了!」
「愛不愛哭是一回事情……」大男孩雙手環胸,瞇眸哼氣,嗓音裡含著警告,「敢情對於夢中神人的指示,兩位師父想要違背嗎?」
這話同時拉長了兩張老臉,但無論兩人再如何不情不願,不想就範,卻忌憚著夢中神人的諭示,沒敢再作聲反對。
大男孩蹲下身,又給了女童一個俊魅微笑,「你叫啥?」
女童搖頭沒說話,逕自睜著一雙靈瞳看著他。
「原來叫啥都無所謂,既然來到了咱們這裡就是個全新的開始,讓咱們幫你取個新名字吧。」大男孩作下了決定。
聽見這話,終於被迫接受了不幸事實的胖道士,摩挲著光禿頭頂沉吟起來。
「有了添香油、添威望,添道存,有錢有勢又有道,那麼咱們究竟還缺啥呢?」
「叫添好運吧!」高瘦道士沒好氣地建議。
「不,按我說養女娃娃都是養賠錢貨,該叫添廢物!」
「叫添討厭!」
「叫添可怕!」
「叫添小花!」
「叫添母豬!」
「叫添開心!」
「叫添油加醋!」
「你白癡呀!有人名字是三個字的嗎?」
「你管我呀!我高興!」
廢話!被迫幫人帶孩子已經是夠苦的了,哪還有不許人經由取名洩點憤的。
沒理會兩個爭執下休的無聊老人,大男孩逕自伸手向天,叫女童抬頭仰望。
「瞧見在那上頭飄來飄去的雲嗎?」
女童點頭。
大男孩微笑,「想不想跟它們一樣,在上頭自由自在地飄來飄去、無牽無掛?」
用力再點頭,女童臉上因想像而浮出了快樂笑靨。
「那好,那你就叫天飄飄吧。」
那好,那你就叫天飄飄吧。
那好,那你就叫天飄飄吧。
一句話讓她就像是身處一口沉重古鐘裡,讓人在鍾外匡當一敲,一時間鐘鳴裊裊,餘音震盪,白霧重新凝聚,遮斷了視線,她什麼也見不著,只能感覺到痛徹入骨的頭疼。
巨大的痛楚讓她乍然醒來,坐直身軀瞪大眼睛,看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這裡是什麼地方?她驚惶無助地想,還有更要緊的是……
她是誰呢?
為什麼腦海裡一片空白?
她倉皇無助地奔出房,衝進一間又大又廣,碧麗輝煌的寢房。
無暇細審屋內擺設有啥,她的目光在瞬間捕攫住站在披覆著層層白色帷幔大床旁的一個男人。
那男人身著雪白內襦,健臂平舉,目視正前方,在他身旁有幾個內侍穿梭著,有的負責套衣裳,有的負責襆頭頂冠,快手快腳地陸續為男人套上袍衫、襴衫,甚至是金銙。
但所有人的工作都被迫停下來,在她沒頭沒腦地衝到男人身前,猶如落水者捉著了可以救命的浮木一般,緊緊地、死命地抱著男人不放時。
原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氛圍登時被整個凍凝住了,變得詭譎而死寂。
包括站在一旁指揮眾人工作的福公公在內,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畢竟這可是頭一遭,在他們為他家主子更衣時,衝進來一個抱著主子不放的女人。
「你醒了。」
直到馬希堯無事狀地開口,這才化解了那過於詭譎的氣氛。
她在男人懷中點頭沒作聲,小手卻忙碌了起來。
她像在剝蝦殼似地將男人身上衣物層層剝掉,直至袒露出男人赤裸的胸膛,讓她能夠附耳聽見他卜通卜通的沉穩心跳。
等她終於如願後,小臉上的驚惶之色盡褪,改浮上一抹可愛嬌甜的微笑,她邊笑邊用力貼緊,像是想將自己纖細的身子,給嵌進男人體內,與他合為一體。
在見著這陌生女子兩三下就將眾人的辛苦毀掉,且還當眾「輕薄」向來對誰都拒於千里之外的主子時,包括福公公在內,幾個內侍全都變了臉,卻沒人敢說話或企圖阻止。
是啊,如果連他們正在被「侵犯」的主子都沒吭聲了,他們算老幾?憑什麼說話?
即便性子冷淡,打小便被訓練將所有喜怒哀樂藏在心底,馬希堯還是忍不住被少女這樣的舉動,給弄得他那張俊臉浮出了兩片紅雲。
怪的是窘歸窘,不自在歸不自在,他卻始終沒有伸手將她推開的打算。
他甚至是有些不自覺的歡喜,在發現自己居然能撫平她的心慌,並讓她重新綻露笑靨的時候。
馬希堯不作聲地任由她在他胸前耍賴磨蹭好半天,才在抬頭覷見外頭天色已不早時,不得不將她推開了寸許。
「我得上朝去了。」
「為什麼你要上朝?」她圓瞠著好奇的眼眸問他。
「那是我的工作。」
「那麼……」她繼續以認真的表情問他:「我的工作又是什麼?」
性子冷淡的他難得笑,此刻卻被她那以天真口吻,卻問著可笑問題的舉動給逗笑了。
「這個問題,你該問的是你自己吧?」
別說在昨夜之前他們素不相識,就連現在,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不知道她名字的荒謬情況下,讓她吃了不少豆腐。
「可我……」她鬆開環抱著他的手,神色困擾地搖頭,「不記得了。」
「不記得自己的工作?」他好奇問道。
她不會剛好是個煉術師或是女巫之類的吧?因為昨夜他遇到她時,她正在做著煎藥、試藥的事。
「不只是工作……」她再度搖頭,臉上疑雲更濃了。「一覺醒來,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無論我怎麼挖,就是挖不出東西來,我想不起自己從何而來,為什麼會在這裡,更想不起自己下一步是想做啥,我想不起來在這世上我還有沒有親人,甚至是我的名字。」
「所以你……」馬希堯在語氣中注入了同情,「失去了記憶?」
他想起了她喝下的那一碗藥,以及她服下藥後的驚駭莫名,再加上她先前心虛嚷嚷著的「我什麼壞事也沒幹」,綜合以上,如果他的判斷無誤,這丫頭的失去記憶,竟是與她喝下的那一碗湯藥有關?
「無所謂啦!忘了就算了,反正我很聰明的,或許日後還是能再想起來吧。」
少女倒是豁達,朝他聳肩嬌笑,並在吐了吐可愛的小舌後,再次主動貼近他,神色滿足地將臉偎貼在他胸膛上。
「雖然我什麼都忘了,幸好還是呢……呵呵,記得你喲!」
被她摟緊的馬希堯身子雖被抱暖,心頭則是如墜冰窖。
他終於能夠確定她對他所做出的親暱舉止,甚至是失憶前的驚惶害怕,都只因為——
她,認錯人了。
他與她素昧平生,也素不相干,兩人之間又怎麼可能會有「記得」存在?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