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昕,麻煩你幫我把收音機打開好嗎?」聽到有人進來,躺在床上的菊生並沒有睜開眼睛。
嘯泉依言擰開他桌上的收音機說:「怎麼啦?一個人很悶嗎?」
菊生一聽連忙睜開雙眼:「啊!嘯泉,怎麼是你……」他詫異地問,剛才明明是一個僕人對他說去端藥來的。
嘯泉微笑著說:「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已經沒事了,就是身上還覺得有些軟。」菊生動著肩膀不快地說。
「那是因為你有好幾天都沒有進食,身體虛弱的關係。來,趕快吃了這補藥。」嘯泉像個老媽子一樣地張羅著。
菊生看他緊張的樣子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嘯泉被他笑得有點糊塗了。
「我看你啊……真的很適合當家庭『煮』夫哦!」
「喂喂!沈菊生少爺,你什麼時候也學得油嘴滑舌的了?我可是在照顧你啊!」嘯泉沒好氣地聲討他,順便遞上了藥碗。
「有你這個老師我能不學著點嗎?」菊生起身接過藥來聞了一下立刻做出痛苦的表情說,「吃補藥到底是哪個不積德的人發明的,這明明是受罪嘛廠他一邊咕噥著一邊不情願地喝下藥汁。
喝完湯藥,菊生反手一擦嘴角,將碗遞回給嘯泉。嘯泉接過碗,發現菊生的唇邊仍留有藥漬,立刻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溫柔地替他抹掉。被嘯泉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匿動作嚇了一跳,菊生呆呆地愣住了。嘯泉的手霎時像是被火燒到一般迅速地收了回宋。不行了!看來他是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想接近菊生的慾望了!這和張宗遠的行徑有什麼分別?嘯泉在心中痛罵著自己,但表面上還必須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原本一直在說些有的沒的的收音機裡突然傳出一陣柔美的歌聲:「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
兩人相對無言,只是癡癡地望著對方,小小的房間裡充滿了微妙的空氣。有依戀,有迷惘,還有一觸即發的危險,但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甜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嘯泉終於找回了神志。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心情,他一把將菊生擁人懷中,瘖啞著嗓子說道:「菊生,我……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是沒有辦法,我就是喜歡你!」說完他竟毫不猶豫地吻上菊生溫潤的唇,順勢品嚐到他口中仍殘留著微微的,屬於藥草的苦澀味道。
菊生徹底地呆掉了,他忘記了「應該」震驚,「應該」反抗,也忘記了嘯泉要和姐姐結婚,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說過喜歡竺妙娟。他不自覺地回應著嘯泉溫柔的吻直到窒息。
不能呼吸的時候,嘯泉終於放開了他。兩個人輕淺急促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菊生酡紅的臉龐此時更顯得清麗不可方物。嘯泉用粗嘎的聲音問道:「菊生,我只要你一句話,你的心意呢?」嘯泉可沒有忘記菊生喜歡的是別人,但是剛才菊生並沒有抗拒,那是否表示自己仍有希望?
菊生慌亂地低下頭,吶訥地說:「什、什麼我的心意,你自己……你自己不是要和我姐姐結婚嗎?」
嘯泉本想追問下去,此時屋外有人敲門說:「菊生,我可以進去嗎?」卻是妙娟的聲音。菊生懇求似的望了望嘯泉,嘯泉無奈地低歎一聲放開他去開門。收音機仍舊煽情地唱著:「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妙娟一走進屋裡就覺得氣氛不對。菊生不說話,嘯泉也像個沒嘴的葫蘆一樣。「菊生,身體可好了沒有?林老闆托我來看看你。他說如果你好了,有新戲讓你演。」
「真的?!」菊生興奮極了,瞬間忘掉了剛才的事情,「是什麼戲?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一提起唱戲,嘯泉知道自己要靠邊站了,他苦笑著看菊生和妙娟越談越開心。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講唐朝的寧王李隆憲的,好像還蠻有意思的咧!」
「啊,難道是《梨園天子》嗎?」
「對對,就是……」
看著他倆熱烈交談的樣子,嘯泉心頭微微含酸,於是悄悄地離開了菊生的房間。
「咦,嘯泉呢?」兩人的談話告一段落,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嘯泉已經離開。
菊生想到方纔的事情,俊臉一紅。支吾了一個」他……」卻接不下去,一絲不可思議的甜蜜從心中漾過。
「嘯泉還是決定和你姐姐成親了?」妙娟惆悵地問,唉,自己終究是沒有這個福氣,連對他告白的機會都沒有。
「是的,三月初七。」菊生有些失神,喃喃地回答。
「三月初七……現在都二月十二了。好快啊!」妙娟只恨自己沒有早些認識龍嘯泉,「我根本沒想到他會答應。」雖然經過「張宗遠事件」後他和嘯泉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討論一切有關婚約的事情,但菊生對這件事始終還是無法釋懷,他認定姐姐是不可能自願嫁過來的。
「也許他有不得已的地方呢?你不是說你爹很難纏嗎?嘯泉很有可能是無法推托!」
這一層菊生倒未曾想過。「會嗎?我……我不知道。」難道是自己冤枉了嘯泉,還跟他發了好一頓脾氣?而且,嘯泉從來不曾欺騙過自己,他既然說姐姐同意了那就一定確有其事。恐怕正是因為這樣自己才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姐姐大概真的是屈服於父親的淫威了。
菊生頓時覺得心裡亂亂的,那時自己明明對嘯泉說了過分的話,之後還惹了一大堆麻煩,可是嘯泉不僅沒有不理他,還處處關心愛護他。菊生明白從一開始就是嘯泉在支持著自己,否則他哪能過得上如此逍遙自在的生活?一直死皮賴臉纏著嘯泉的人其實是他啊!
「菊生,我真的很羨慕你姐姐呢!嘯泉絕對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妙娟忍不住說出她的心裡話。菊生一聽這滿含意味的話不禁一愣。
「妙娟,難道你對嘯泉……」他不確定地脫口而出。
妙娟猶豫了數秒,最後肯定地點了點頭苦澀地說:「自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我的心裡就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
菊生為這個認知而感到百般滋味在心頭,這是一個怎樣的混亂局面呵!妙娟喜歡嘯泉,嘯泉喜歡他,而他呢?當初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喜歡上了妙娟?而現在為什麼聽到妙娟喜歡嘯泉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嫉妒之心?「菊生,你的心意呢?!」嘯泉的這個問題就像是石破天驚一般地乍現在菊生面前,彷彿一切問題都出在他的身上。菊生突然間只覺得頭昏腦脹。
「菊生,我該走了……菊生?!」覺得自己洩露太多心事而有些羞赧的妙娟本欲起身告辭,卻發現主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啊!什麼事?」菊生猛然醒轉,搞不清楚狀況。
「我說我該走了,你好好養病,等身體好些了就快回戲院吧!」妙娟說完轉身出房,菊生還兀自因為她的話而出神。
那邊廂嘯泉也不好受,患得患失的心情折磨得他快要崩潰了,想想自己也真夠卑鄙的,利用了菊生的單純和對他的信任。也許當時菊生沒有回絕他只是因為沒有瞭解到他的企圖罷了,菊生喜歡的人仍然是妙娟吧!看他們志同道合的樣子,的確是一對璧人……不可以再接近菊生了!嘯泉告誡自己,否則不知道自己還會對他做出些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晚飯後菊生靠坐在床上發呆。自從妙娟來看望他以後,嘯泉竟然就一直沒有再來過。他只是不停地叫人給菊生做這做那,自己卻不再涉足他的房間。嘯泉怎麼了?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了?菊生感到一陣不安?以前不論嘯泉再怎麼忙都會來陪他說上一陣子話的。難道他真的嫌我是個麻煩嗎?還是那天的吻只是他又在捉弄自己不成?一想到這個「合理「的解釋,菊生再也呆不住了,他立刻翻身下床去找嘯泉。
嘯泉竟然並不在家,菊生反而覺得高興了一點。可是當他從支支吾吾的管家的口中得知嘯泉並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居仁裡時,他簡直驚呆了。怎麼可能?嘯泉怎麼可能會去那種鬼地方?菊生氣壞了。想都沒想自己為什麼這麼生氣,也不管大病初癒身體虛弱,他氣呼呼地奔向居仁裡而去。
群玉坊內還是一派燈紅酒綠,美女如雲。菊生可沒心思看嬌娃,他只有一個念頭:「龍嘯泉!不管你在哪裡,快給我滾出來!」
看他一副怒氣沖沖來踢館的樣子,龜奴伴當們趕緊過來招呼:「這位小爺可有相好的姑娘?只要說一聲我們這就去給您張羅去。」
菊生一聽心情更加惡劣,他大聲問道:「龍嘯泉在哪裡?快帶我去找他!」
原來是來找人的啊!伴當們霎時沒了勁:「龍爺現在可忙得緊,應該沒工夫見你吧!再說人家來這裡只找女人,你長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見菊生眉清目秀卻衣著樸素,伴當甲狗眼看人低地說,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菊生一聽也來氣了,秀氣的臉漲得通紅:「他到底在哪裡?」他因為不耐煩和氣憤而變得聲色俱厲起來。
「喲呵,耍橫耍到這群玉坊來丫,你小子有種!」伴當甲生怕這沒頭沒腦的小子有礙生意,他向周圍的爪牙一使眼色,菊生還來不及有反應就被一幫人上前抓住了,那些人還過分地把他的雙臂反剪在身後。這寸有人匆匆過來在那伴當的耳邊說了些什麼。那伴當臉色一變,立刻叫人放開了菊生,然後必恭必敬地說,「龍爺人在翠微居,沈先生請。」
菊生來不及考慮這些人的態度為何突然轉了一百八十度,只一聽嘯泉真的在這裡,他腳下絲毫未停地跟著那伴當直奔翠微居而去。
到了翠微居,那伴當退去,菊生獨自走進這個寧靜的小院。那是個典型的蘇州園林式建築,淡淡的梅香飄在空氣中,雖然在這萬物凋敝的隆冬時節卻仍舊讓人覺得雅致可喜,連菊生焦躁不安的情緒也被這裡祥和的氣氛沖淡了不少。如果嘯泉來的是這裡倒也可以原諒,他暗想-
一來到主屋前面他就聽到一陣錚琮的琵琶聲,再仔細聽還有不絕如縷的簫聲相和。《春江花月夜》!菊生可以肯定那吹簫的人必是嘯泉無疑。他站在窗下靜靜地聆聽,漸漸沉浸在這雍容纏綿的曲調裡,根本忘記了自己到這兒來的初衷。爐火純青的合奏顯示出兩位演奏者的交情匪淺,菊生發覺他一點也不瞭解自己來上海之前的嘯泉——難道他一向都是這樣留連秦樓楚館的嗎?他站在窗外癡癡地想。
曲畢屋內的兩人開始交談。
「皖瞳,你琴藝大進,恐怕這翠微居以後再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是嘯泉爽朗有力的聲音。
「龍爺太謙,皖瞳還怕有污君子清聽呢!」一個女子用輕軟的吳語回答,聲音既糯且嬌,聽之忘倦:「上次的事真是有勞你了,大恩不言謝,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事我義不容辭。」嘯泉慷慨地說道。
那名叫皖瞳的女子笑著說:「真的?那麼我想一睹菊生少爺的風辨可有幸嗎?畢竟我還能勉強算是他的半個恩人哪!」
窗內窗外的人聞言同時一愕,菊生心想怎麼扯到我頭上來了。只聽嘯泉笑道:「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要比精靈古怪,菊生可不是你的對手。」
「瞧您把我說得跟什麼似的,我不過是看你對他這麼神魂顛倒覺得有點好奇罷了。」皖瞳嗔怪地說。
菊生聽了臉上一紅,隔著窗戶兀自慌亂不已,心想自己死也不要見這個叫做皖瞳的女子。他想要離開,一起步卻因為心慌意亂而撞翻了——盆擺在窗前的水仙花。菊生絕望地看著花盆跌在地上,接著發出清脆的破裂聲。這下他連逃走都忘了,傻傻地杵在原地等著被抓個正著。可是只聽窗內一聲歎息說:「真是的,哪家的野貓又撞壞了我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