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全神貫注的注視著夏小桃,怕她跌倒,看她準備拿什麼,毋需她開口,他便搶先找出來遞上去,跟著她去商店街買東西。
「你寸步不離的瞪著我,人家還以為你是專門的導盲保鏢呢。」
「我沒有瞪你。」
「可是你的視線太強烈了,強烈到我雖然什麼都看不見,還能因為你強烈的視線而常常覺得有麻麻的感覺從背脊一路敏感的攀上來,你那麼用力的看我、跟著我,害我偶爾想要大大的打呵欠都不敢。」從包裝紙工廠訂購了新材料,散步回來的路上,夏小桃嬌嗔的說。
「你覺得煩嗎?」伍剛從來不把他人的感覺當一回事,卻怕她不高興。
「不是煩,是你緊迫盯人那麼久,偶爾也休息一下好嗎?」
「你覺得我緊迫盯人?」
「是這個意思,但並不是你以為的意思……唉,我是說你不用這麼累。」
「我不會累。」伍剛迅速澄清。
夏小桃笑了笑,把導盲杖換到左手,伸出右手穿過他提著一袋樣品的左臂彎,依賴著他慢慢走。伍剛還是跟以前一樣,對殺人以外的事一竅不通也一概不理,他的思考模式不會轉彎,他的人生不是零就是一百,他的情緒不是極冷就是對她一片空白,以為這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愛就是恨、不是喜歡就是討厭。
感受到她的手穿過他的臂彎,知道她沒有嫌他的意思,伍剛便放心了。
「這根導盲杖是古峻康送你的?」他壓抑了好多天,還是忍不住問了。
「是他的笨狗把我原來那根廉價的導盲杖咬走,後來那隻狗也失蹤了,古峻康覺得反正他很有錢,不如大大方方的賠我一根很聰明的導盲杖。」
「如果我也送你一根,你還會用他送的嗎?」
「有得用就好,幹嘛還要再另外送?」
「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卻不喜歡你碰別人給你的東西。古峻康幫你出手術費,我不高興,但我什麼都沒有,只想把眼角膜給你,但醫學程序又不能這樣。」伍剛甚是苦惱,愈來愈明白自己原始的個性是很絕對的,他已表明了她是他的愛,就不能容許一絲不完整。
但是,這怎麼對呢?只要是對她好的事物不就好了嗎?他怎麼能自私的這麼想?
每當產生這樣矛盾又暴烈的念頭,他好像從中又更明白自己一些。
「我已經告知古峻康別出這筆錢了,其實你從前給了我很多錢,只是這些年來我賭氣不用,加上前陣子因為你的出現而讓我反應激烈,所以才故意用他的錢。這次手術我會用你留給我的錢,會用很多很多喔!」夏小桃很瞭解他每一句話語背後的真正心意,所以十分體貼的安撫他。
「謝謝。」伍剛在花坊門口停下腳步,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一吻,低聲說道:「我真的很喜歡你。」
他徹底忘掉過去的事,但最近遇見了夏氏兄妹、楊尊等人,跟這些以他舊識身份出現的人相處,他即使忘掉從前,但也愈來愈能知道自己是個難以取悅、彆扭又沒得商量的灰暗人物,每當內心深處那個固執、冷漠、不顧他人感受的魔鬼出現,伍剛就會問自己,那真的是他嗎?他該重新活過吧?
可是平常頑劣、機靈、絕不吃虧的夏小桃,每次總能順著他,讓他安定。
她嬌俏的嫩臉又浮上兩朵幸福的紅暈。
「我們再看一次『天魔666』和『人鬼雙胞胎』。」
「嘻你欺負我,明知我是看不見的。」
「對不起,我很少意識到這一點……」他一怔,很是愧疚。
「沒關係,大家也常常忘了,這代表我很OK呀。我用聽的也可以。」
她聽這兩卷錄影帶十年了,伍剛不捨又無比感慨,她雖然一開始十分捧斥他、恨他,但是在重逢前的十年,看不見電影畫面的她卻默默的重複聽電影對話和音樂,她只能用這個方式懷念他,她對自己的思念如此深,卻是他害她只能用耳朵聽,伍剛感慨和安慰交集,過去他做了什麼?
他雖然沉默不語,但是夏小桃接收到他苦楚的心意,連忙笑道:「我聽十年了,看不到最好,我記得『天魔666』很恐怖,還有人頭滾地的畫面。」
「你以前一定也常常在這種時刻對我說這種話。」伍剛淡淡的牽動唇角。
「算你識相。」她欣喜的靠在他的身前,雙手緊抓著他陽剛的軀體。
正要到花坊挑剔他們在果園搭設花棚的元香蘭站在十公尺外,看到夕陽下,男人吻著女人額頭的親密側影,整個人凍住,心碎了一地。
「你想起從前了?」她走上前,顫聲問道。
伍剛搖頭,「沒有。」
「為什麼這麼快?前陣子這女人才說不要見你,現在你們就在一起了?」
他臉色微寒,牽起夏小桃的手,冷冷的說:「不需要跟你交代吧?」
「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我爸給你的!」元香蘭忍不住落淚。
「改天你試著從懸崖摔下來,我在下面接你。」他說得不痛不癢。
噗……哈哈……
夏致樂、黃稚薰和幾個夥伴都笑了。
好絕情、好冷漠……元香蘭每次想利用什麼權力來逼他就範,只是讓他離她更遠而已,都是出現了這批人,這個原本屬於她的小蟲才會走掉,在山裡他原本是沉默聽話的男人,不是嗎?
就算她再怎麼頤指氣使、對他愛理不理,他也沒表示過意見,她以為他可以永遠任由她差遺。
「那麼……我的生日派對,你會來嗎?」她終於卑微的問了。
「小桃下週一就要動手術了。」
「就是下週一!」元香蘭很傷心,伍剛根本沒關心過她的生日。
伍剛十分不解的望著她,「你覺得呢?」
「你以為我只邀請你嗎?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學校和附近有那麼多男孩追我,比你有錢有勢的一堆,你不過是個失去記憶而一無所有的廢人,有什麼好希罕的?」元香蘭硬是忍住不甘心的眼淚,跋扈的說:「很好啊,一個沒有記憶的廢人,跟一個看不見的盲女,兩個人在一起真是可歌可泣的故事……哼,也只有你會喜歡她,因為你們都是有缺陷的人。」
伍剛並不在意自己在別人眼裡是什麼,但不准任何傷害夏小桃的事情發生,剛才還一副淡漠、無所謂的樣子,霎時寒氣罩臉,黝黑的雙眼變得銳利,直瞪著元香蘭,他空白已久的心彷彿隨時會衝出一隻猛獸去啃咬她,而他也不懷疑自己就是那隻猛獸的化身,全身緊繃,舉步向前,要讓這個不知道自己多麼惹人厭的女人後悔。
他很確定自己會讓元香蘭有很慘的下場,他知道他做得到!
自以為是的元香蘭看見他這般陌生而危險的氣勢,不由得感到害怕,倒退好幾步。
「手術成功,我就看得見了,不再是可憐的盲女。」夏小桃突然開口。
她的聲音旋即成功的阻止蓄勢待發的伍剛,他調整一下呼吸,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隨時都可以為了一件事變成惡魔?
「其實我很多人追的。」夏小桃怕人家不相信的強調著。
「對呀,瞧瞧這張艷麗無雙的臉龐,要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家小桃有個超級背後靈剛哥,哪個男人不會卯起來追她呀?」夏致樂欣賞妹妹的心胸寬大和巧妙的機智,捏了捏她的下巴,她總能化厄境為勝場。
元香蘭沒有台階下,眼看自己成為大家的笑話,怒氣衝天的說:「好,我一定會查出你們的剛哥從前是怎樣的人,我知道每個人都不太想提起,我偏要查。剛哥,要是我知道了,一定第一個告訴你,希望到時候眼也明、記憶也找回來的你們倆可以長長久久、恩恩愛愛,哈哈…
…」
說完,她轉身跑定。
伍剛本來想要追上去給她一點教訓,卻突然頓住。為什麼他會有那樣難以抑制的衝動?為什麼他會那麼討厭且害怕記憶被人找回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夏小桃,心底深處卻不斷的湧上比憤怒還神秘的獸性,好像要藉由元香蘭來殘暴的釋放。
他愈來愈常這樣,發現只要一個地方不如他的意,就想不擇手段的去扭轉,哪管他人的生死和意願,而且他不想承認內心的獸性常常告訴他,他想要怎樣都能辦得到。因為他有個危險而狂暴的靈魂,而他拚命的壓抑。
他從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的呼吸又變得急促,好難受。
「別生氣,找回來就找回來,我們本來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不是嗎?」
夏小桃知道,這時又要安撫他身體裡的黑暗分子了。
但她不知道,還能再安穩的定住他多久?他的力量不是她能估計的……
古峻康自從在元水原果園裝載車暴沖,只顧著自己閃人後,再也沒臉出現在夏之家花坊,聽說是那個失去記憶的男人奮不顧身的救了夏小桃,他還因此骨折,再不久,夏小桃托古晶宜告訴他,手術費不需要他幫忙出了,因為她有一筆錢可以動用。
這一切好像都在告訴他,他只是個徒有豐厚家產,卻毫無用處的大少爺。
他真的那麼沒用嗎?世上懂得欣賞他、捧他的人,只有爸爸,可是爸爸在他十八歲的第一個夜晚,為了拿證件而陳屍在飯店辦公室,頭還被人取走,這是他一生都不能忘記的痛苦。
當時爸爸已安排一家人移民歐洲小國,他想要完成高中的學業,於是說服爸爸先帶著媽媽過去,而姊姊古晶宜自願留下來陪他到六月。
誰知道,一家人到歐洲求學工作的夢想,全被那個懸案扼殺了他多麼想回到十七歲最後一天!
「最近都沒見你去飯店?」古晶宜回家,不忘叨念他。
「反正叔叔為我安插這份工作純屬酬府性質,表現得再優異,還不是一樣?你這麼能幹,還不是只能當公關經理?」
「叔叔不是酬庸我們,也沒虧待我們,如果不是他肯臨時接下董事長職務,我和你持有的股份不會還各有百分之十,他的孩子也全是從工讀生做起。
什麼叫『只能』當公關經理?我做這份工作做得很開心,是因為顧慮到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能再承受更多的工作量和壓力,才婉拒叔叔想替我升職的好意。」
「你從小就常生病,一緊張便會頭痛,近來頭痛的情況如何?」
「有兩個月沒去醫院了,工作太忙碌,還不是要幫你收拾爛攤子?」
古峻康知道她指的是他前陣子策劃的慈善拍賣會,不管是現場佈置還是桌椅擺設,全都幼稚到了極點。
「姊,我真的什麼都不如人嗎?」
「你有你擅長的地方,只是你太驕傲了,老想著一步登天。」
「難道不是?我何必浪費時間做那些勞動?如果爸爸在的話,一定直接讓我做經理。」他又想起了過去的美好。
「把你帶成這樣,我才對不起爸爸。」古晶宜拿起櫃子上的照片,仔細的看著。
「好像連元水原果園那個被撿來的廢人都比我好。」
「怎麼可以說人家是廢人?」古晶宜面露不悅。
「他失去記憶了嘛,問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跟在夏小桃的身後轉,在果園種檸檬,愈種愈苦:被工人欺負了,也不知道要還手,要是我,哪肯讓人家動我一根寒毛?失去記憶是一回事,身為男人有沒有骨氣又是另一回事。」
不知哪一句話激到了古晶宜,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嚴肅表情,冷冷的說:「你要是有骨氣,為了救夏小桃而骨折的人會是你。不是他。」
古峻康的臉色瞬間慘白,難堪的說:「你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她的臉頰微微泛紅,只要是跟那男人有關的訊息,她絕對不會放過,她不會特別去問夏之家花坊的事,但只要嚴映瑤的話語裡帶過那個叫「剛」的男人,不管是多是少,她都會在心裡一再回味。
第一次遇到他,是他藏在深山中,被楊尊他們找到;他為了撿檸檬草盆栽,準備要跳入井裡;她知道他就是差點壞了元水原果園招牌,種出酸苦異常的檸檬的男人;原以為老實沉默的他,初次見到夏小桃,就因為她被霸熊幫手下推倒而暴烈的打人,欲將人置於死地的狂冷,深深的映入她眼中。
他雖然失去記憶,但再見愛過的女人受委屈時,潛意識令他挺身而出。
多麼令人渴望、嚮往的愛情,向來只懂工作的古晶宜,忽然受到了衝擊。
「那男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前幾天夏小桃打電話給我,委婉的告訴我不必幫她出手術費了,那男人很久以前曾經留了一筆錢給她,只是她一直賭氣不用。」古峻康對於那個叫「剛」的男人就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恨,一開始只是嫉妒,後來聽到他的名字就愈來愈覺得討厭。
一個一無所有的廢人,憑什麼被大家尊敬?被夏小桃深愛?
矛盾的是,那個廢人有時脾氣還真硬,可以奮不顧身的救夏小桃。
「他們是天生一對。」古晶宜幽幽的說。
她難免也會有失去記憶的剛是否只是憐愛眼盲的夏小桃的想法,畢竟他忘掉自己和夏小桃從前是怎麼相愛、怎麼分手的,說不定有一個非分手不可的緣由,只是他忘記了,現在他跟夏小桃在一起是因為曾經愛過,所以熟悉;因為夏小桃看不見,特別惹人憐……這樣苦澀的念頭,在她腦海中出現好多次。
想著想著,她的頭又痛了起來,有時還覺得胸悶。
唉,她也想要男朋友啊!
派對現場已經在元香蘭生日的前一天佈置完畢,但是她一點也不開心,每個朋友都收到邀請卡,並說自己準備的禮物最特別、花最多錢、最難得到,現在她卻獨自坐在檸檬園裡,抱著膝蓋偷偷哭泣。
她不想要那些東西,她要的是小蟲再回來跟她說一句話,不要看見他那冷冷的神色,不要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甚至該死的嫉妒著他曾經死都不放手的盆栽。
為什麼夏小桃給他那長不出任何東西的盆栽,會讓他這麼難忘?
夏小桃說那是「愛」,不懂得灌溉的人,它是不會賞臉冒出芽的。
但是,他們兩個那樣也叫愛嗎?小蟲失去了記憶,把過去和夏小桃的一切愛恨情仇都忘光光,夏小桃這麼多年來卻一直想著這個男人,遺忘一切的他讓一個女人的心情全都白費了,這叫愛嗎?如果他們相愛的話,為什麼夏小桃從前又會拋棄他?為什麼他們不一開始就愛到現在?
「他們之間一定是出了什麼很大的問題,有著很可怕的故事,才導致他們後來分開,再見面時很傷心、很難接受,我一定要把這個原因找出來!」
元香蘭擦乾眼淚,露出絕不委屈的神色。
「是因為小蟲忘記,而夏小桃被他的執著感動,如果兩個人再次面對那曾經令他們徹底分開的原因,一定會更痛苦。」
她打定主意,非得拆散他們不可。
「你是主人家的女兒嗎?這些檸檬可以全都給我嗎?我叫人來載。」一道嬌懶深沉的女音從元香蘭身後響起。
元香蘭回頭一看,那女人背著月光,面目並不清楚,但她有高挺的鼻子,浪漫鬈發染上淡淡的紅。
「聽說你們家的果園,檸檬愈種愈酸、愈吃愈苦,因此我慕名而來。從前我認識一個可以直接喝檸檬原汁的男人,所以想看看這裡的檸檬可不可以讓他投降,沒想到……就是他種的。」原本暫時消聲匿跡的劉貓,最近聽到一點消息,又悄俏現身,「這些檸檬,我全都要了。」
只是沒想到經由一陣子的明察暗訪,瞭解最近修羅門那幾人的動向後,卻讓她意外的發現,她在蛇洞跟從的伍剛,與現在這個失憶的伍剛是不同的人。
「你是誰?怎麼也認識他?為什麼那麼多人認識他?」元香蘭很詫異。
劉貓苦澀的回想著那不堪的發現。
三個月前,她去蛇洞的本窟找伍剛,他一如往常的跟她上床,那一晚他很興奮,因為他說自己剛親手殺掉生平最大的敵人,她那時就心生疑惑,殺死伍爺、古兆國和連子棋後,伍剛還有敵人嗎?他卻說,那個敵人就是他自己。
她不懂什麼意思。
他摟著她,更進一步邪惡的說,其實他是伍剛的孿生弟弟,叫伍鋼,鋼鐵的鋼,只是在育幼院,伍爺挑中的是伍剛,從來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的身份,他是不被承認的,因為伍爺將他的資料刪除了。
那一刻,劉貓猶如被推入地獄,她被伍爺買來送給伍剛當玩物,第一眼就愛上了伍剛,而離開修羅門後,有一日她在路上遇到了他,被他帶進蛇洞,他變得邪惡、直接,但是放肆,變得有人性一點,她為了他的改變而迷醉。
沒想到這個人是假的,他只是伍剛的孿生弟弟,她卻以為是伍剛而愛了他這些年,跟他上床,跟他一起販毒,跟他幹盡壞事,他現在卻可以在做完愛後,用邪惡得意的口吻說其實他是假的,真的伍剛已經被他弄死了。
她呆了許久,茫然的起身,下意識的攏緊薄被,離開剮才還激情的床鋪,倒退著走出去,也忘了自己還沒穿上衣裳,心碎的走出玻璃屋,走了很遠……
伍鋼沒有挽留她,因為他要的目的已經達到,讓別人產生恨,是他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