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他一出生,原本病得快死的父親因喜病癒。
兩年後,陳氏產下龍鳳胎,男孩命名「生煙」,女孩命名「生香」,給杜家添人口,應驗其下有一弟一妹之說。
五歲時,杜初雪第一次跟隨父親去了城西大莊中的墨院,當時墨房中那幾個三十幾年經驗的老師傅正在趕製一批學士墨,初雪調皮,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檀香,半瓦罐的粉末全進入了正在攪和的大鍋,因時間已來不及重制,杜有松也只好硬著頭皮送上皇城,沒想到這檀香墨卻受到好評,那些專門整理典籍的學士們都說,比起以前用麝香或者藿香調墨的味道更穩重。
一個月後,因為學士們的推薦,皇上也開始用起了這批檀香墨,後來連批奏章用的硃砂都由杜家莊專門製作,甚至賜下牌匾,杜府從此成了御用筆莊——到這幾乎已經是傳說了,但強運之事,仍然繼續。
杜初雪九歲那年,縣大人帶著八歲么子至府中作客,縣大人於酒酣耳熱之際跟杜有松提到,自家么兒跟生香也算門當戶對,不如就給他們訂下娃娃親吧。
就在此際,縣大人八歲的么兒卻哭著從前院跑至涼亭跟父親哭訴,指著頭上的腫包說,杜初雪用玉如意猛打他的頭,還說他只會靠著父親的名字狐假虎威,是沒用到極點的傢伙。
這下,親事自然談不成了。
杜有松雖然可惜,但也無可奈何。
數日後,朝中三品文官路經江南,順道至杜府作客,見生香長得可愛乖巧,聰明活潑,便開口替十歲的長孫求了親。
杜有松跟陳氏聽了又驚又喜,這大人可是朝中三品大官,三品啊,而且是長孫呢,將來的當家啊……
當下滿口答應,大官留下家傳玉珮給了生香當信物,為表慎重,一個月後,那三品大官居然又來了一趟,不但有媒有聘,還連同小孫子都帶來了,讓這對十歲跟七歲的未婚夫妻見了面,兩家相談甚歡,只待生香及笄,便抬花轎來迎人。
這下江南人都知道了,七歲的杜家小姐有了婚配,未來夫家可是朝中大官,不知羨煞多少人。
而說到底,杜生香能有這門好親事,都是因為杜初雪當時用玉如意打了縣太爺的公子,導致兩家不快,不然杜生香就只能是縣太爺麼媳,而不能成為三品大官的長孫媳婦了。
連下人們都說,他們這三公子鐵定是福星轉世,不然怎麼會有如此運氣,每每能轉禍為福。
有子如此,杜有松自然十分感激,只是……只是……
唉……
這初雪……
當初為了避免他跟兩個哥哥一樣早夭,他才給他取了女孩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這兒子越大越像女孩兒。
皮膚白皙,五官也十分貌美,身形秀雅,這……這要帶出去,好一點的是言語調笑,差一點的,只怕會淪為茶餘飯後話題。
杜有松會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年輕時常跟幾個文人來往,當時有秀才也是個男身女相,平常跟他們在一起倒沒什麼,如果是上酒樓吃飯,或者是搭船遊湖,遇到外人難免被打量,被取笑為娘兒們是常有的事情,有時甚至會有醉客跑過來問他該不會是個好龍陽的吧,眼光猥褻得讓人看不下去。
直到秀才成親,生子,「丈夫」跟「父親」的身份,才終於讓那些閒話淡去。
杜有松不想初雪因為美貌而被調笑,更不願意自己的兒子被懷疑好龍陽,所以才想快點給他娶妻過門,等孩子生出來,別人就沒閒話可說——但很顯然,他們夫妻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大相逕庭。
在他吞吞吐吐講完原因後,陳氏不以為然的說:「在我看來,當初老爺的朋友之所以被調笑,並不是因為他長相文秀,而是因為他身家單薄,既沒背景,也沒功名,別人說起閒話自然不顧忌,可初雪不同,我們杜家有皇上親賜匾額,他是將來的當家,加上老爺你跟朝中大學士交好,生香又是宋大人未來的孫媳,我就不信誰敢當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哼!」
★☆★
杜初雪還沒進到大廳,便聽見母親大人雷霆萬鈞的那句「我就不信誰敢當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
一頓,伸出的腳又縮回來,對跟在身邊的冊雲做了個手勢,旋即轉了彎,往後走——嗓門這樣大,身體鐵定是好的,今日不用請安了。
轉出迴廊,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笑道:「還好我娘年輕時長得美,不說話時一張臉可以騙騙人,不然這種火爆脾氣,肯定是要當老姑婆的。」
冊雲跟在他身邊久了,自然早聽習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因此也不以為意,見他髮冠似乎有點歪,伸手替他調了一下,「小冬是怎麼替你梳頭的,連個髮冠都沒戴緊?」
初雪乖乖站著讓他繫緊,「她啊,有心上人了,早上我問她那人姓什麼,叫什麼,大概是被我問得害羞,所以沒弄好。」
說完,見冊雲只是隨便點了點頭,顯然一點都不在意,又忍不住說:「你怎麼不問問我,小冬喜歡上誰了?」
冊雲其實對府中丫鬟喜歡上誰這種事情並不感興趣,但看初雪一臉要人問的樣子,因此順其心意問道:「小冬喜歡上誰了?」
「喜歡上墨院新來的學徒唄,我就覺得奇怪,怎麼最近老是跟著我去城西大莊,到筆院就一臉失落,去墨院就笑逐顏開,弄髒衣服也還是笑咪咪的,總算讓我問清楚了,原來是心上人在裡面。」初雪笑說,「不過想來,她最近的確很怪,不但端過幾次鹹點心,前兩日還把燕窩給加了鹽,差點鹹死我,這麼心不在焉,我早該發現了。」
聞言,冊雲皺了皺眉。
有喜歡的人固然是好事,但忘記分內的工作就不配當貼身丫鬟——初雪每日四更起床,吃完早飯後便乘轎去城西大莊習筆墨技藝,到中飯時隔得久,因此中間會小食一次,冰糖燕窩,桂花湯圓,松子甜餅,香酥蜜糕……小食一定是甜湯甜糕,如果端上的是鹹餅鹹糕,那他就只會咬個兩口意思意思。
小冬在杜府也有七八年,不可能不知道這習慣。
頭髮一兩次梳不好是無所謂,現在連飲食起居都有問題,他得找個時間點點她,別忘記丫頭本分。
「為什麼女孩子一到十五六,就會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想起小冬臉上那兩團粉紅,初雪滿臉不解,「以前菊姊是這樣,現在小冬也是這樣。」
「不是到十五六會變了個人,而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變了個人。」
「那萬一我有喜歡的人,該不會也變得整天呆呆的對天空傻笑吧?」
冊雲端詳他的臉,「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沒有。」
「那擔心什麼。」
「我擔心的事情可多了,生煙迷上說書,三天兩頭往茶館跑,我怕他交上壞朋友,生香再過兩年就要出嫁,可現在連自己的繡花鞋都弄不出來,我怕宋大人發現她是個草包後會叫孫子寫休書,還有,你沒聽剛剛爹爹說要幫我娶妻。」
初雪特地又強調了一次,「不只是訂親,還要『娶妻』,雖然奶奶跟娘絕對不會同意,可我爹的個性你也知道,當年只不過是喝了幾杯酒,就要把生香許給縣太爺那個臭兒子,萬一哪天他又跟人相談甚歡,幾杯老酒下肚,就給我訂親了怎麼辦?我怎麼可能娶妻啦。」
相對於他巴拉巴拉的一陣暴躁,冊雲卻顯得氣定神閒,「那茶樓我已經讓人看著了,生煙有什麼奇怪的事情會跟我報告,生香的女紅是夫人親授,夫人自己的功夫不到家,生香怎麼可能學得好?我會另外請人來教,至於你的婚事,」他笑了笑,「放心吧,夫人跟老太太不會准的。」
初雪被他笑得突然說不出話來——每次看冊雲說話這麼篤定,他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他很急很氣的事情,冊雲永遠有辦法隨手就解決,府裡的丫頭小廝對自己還沒有對冊雲恭敬,有時想出去散心,只要冊雲說了不許牽馬出來,還真的就沒人敢把馬牽出馬廄……雖然有點不服氣,但誠實來說,這幾年要不是他在身邊打點大小事,自己的日子恐怕也沒這樣舒坦,畢竟千金裝公子這種事情,沒人掩護可沒辦法這樣平安多年……
沒錯,她,杜初雪,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
名義上的杜三公子,實際上的大千金。
性別錯亂十六年,這秘密,整個杜府,不,整個江南,只有五個人知道:她自己,奶奶,親娘,產婆孫嬸,還有眼前這個人。
他是孫嬸的義子,九歲被帶入杜府。
幼年時是她的陪伴,長大時成了她的護衛,每年只有孫叔孫嬸生日,以及過年的時候他會請假回家,其他的日子,他都一直在她身邊。
初雪從來不知道他姓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所有人都喊孫嬸撿到他時給他取的名字,冊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