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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梁祝篇 第四章 作者:左晴雯
    情形和她事先預想的完全不一樣,祝英台端坐在墩子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她一直在流汗——冷汗!

    事實上,從踏進「四明書館」見到夫子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不停地流汗。老天,夫子不應該都是呆板而又很迂腐的那一種人嗎?但是眼前的這個夫子卻銳利得令她有些吃不消。下意識地伸手入袖想要拿出絲帕擦擦汗,卻在手指方動的剎那驀然醒悟,這麼做無異與是在暴露她的心虛!

    她是沉靜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該是沉靜的,因為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的閨閣千金,可是此時此刻她卻只想大叫。好在從小根深蒂固的教養,令她不會有任何失態的表現,但在那兩道審視的目光下,她開始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天!她已經被看穿了嗎?

    不著痕跡地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梁山伯,祝英台暗自鬆了口氣。他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氣氛的異常,正滿臉謙遜地等待著夫子的答覆。

    周土章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笑笑。

    那是個俏生生的大姑娘!第一眼看到祝英台時他就有這種感覺。曾做過幾任的地方官他,也算是閱人無數丁。梁山伯和祝英台雖然都有點英氣逼人,但祝英台的英氣之外,總是帶著幾分女人的柔媚之氣。所以即使她一身男裝打扮,但那股女兒家特有的味道,還是很容易就能分辯出來的。只是那個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的梁山伯似乎尚未看出祝英台是女兒之身,是否書生在這方面都是有些遲鈍的?一如他當年一樣……周士章的眼神因想到某些久遠的事情而變得有些模糊。

    捕捉到祝英台看向梁山伯時眼中那份難掩的愛意,周士章眸底的笑意更深。唔,也許他該推波助瀾、樂見其成才是。

    「咳廠輕咳了一聲,周士章打破了室內沉寂,沒有意外的,看到祝英台的神色更加緊繃了,「二位的文章,我已經看過了,都有不少進取的模樣,我就收下兩位做我的學生。只是

    ......」

    看了祝英台一眼,周士章面露難色,「我這裡的學生—向比較多,所以現在只剩下南院的那兩間彼此相通的正房還空著,你們兩位——」

    「不妨事的;」梁山伯起身施了一禮,「我與祝賢弟早已義結金蘭,如今鄰室而居,正好可以一起切磋學問。」

    「哦——」意味深長地看了祝英台一眼,周土章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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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外邊的世界也並不非她想像的那般美好!離家已數月有餘,祝英台對於這個她曾一心嚮往的地方多少感到有些失望。

    周士章教書極為認真,先是講授《尚書》後又以《春秋》、《楚辭》為教材,傳授學子。梁山伯雖然有些迂腐,但在做學問方面卻是極有天分,夫子又這樣循循善誘,學問自然是突飛猛進。《尚書》是一本極高深難懂的書,梁山伯卻能對《尚書》的內容融會貫通,還做了一篇名為《尚書釋疑》的文章,周士章看了連聲稱讚,將這篇文章在同學中間輪流傳閱,當作範文典型。加上年終的作文試卷成績,梁山伯又名列第一,周士章不免對他另眼相看。時逢簡文帝登基,朝廷頒布了一道聖旨給各郡太守,要每一郡裡選出—位博學多才的青年學子,中選的稱為賢良方正。於是一向被周:亡章當作得意門生的梁山伯,在成為最有可能中選的學子同時也很自然的成了眾矢之的。一時之間某種詭譎的氣息開始慢慢盤桓在他的周圍,一雙雙曖昧不明的眼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與祝英台。

    「喲,這不是祝相公嗎?」何興故作瀟灑地搖著折扇,暖昧地笑看祝英台,「祝相公不是一向都與梁相公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嗎?怎麼這會卻獨自一人,刁;見梁相公啊。」

    「斷袖」一詞始於東漢哀帝對董賢的專寵,

    至東晉時,斷袖之風仍然盛行。祝英台雖然人在深閨,卻對此也略有耳聞,但她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被人看做有此嗜好。

    冷眼瞧著粘上來的無聊男子,祝英台沉著臉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憤懣。不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嗎?這些書生也算得上是所謂的文人雅士了,因為書讀得多,所以尖酸刻薄的詞彙運用起來更是得心應手,可蜚短流長的本領比起市井婦人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原本以為長舌是只有女人家才會做的事情,沒想到男人多了也會搞出這種狀況來,還是男人的世界原本就因為爭權奪利而形成這種必然的鐵律?既使是在書館這種本該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地方也不例外。

    「多謝何兄的關心。何兄如若能把此精力放在學業上,想必此次遴選必能雀屏中選。」

    不去理會何興青白交錯的面孔,祝英台冷笑著轉身走人。如果不能對這些流言加以澄清的話.乾脆就來個視而不見為好。只可惜這些人的

    書雖然讀了不少,但心胸卻不夠寬廣,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若是將譏嘲別人的時間拿來鑽研書本,哪裡還會只有這麼點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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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著臉看著幾乎濕透了的衣衫,祝英台有些哭笑不得。真不知是這裡的風水與她犯沖,還是她應該再到廟裡拜拜菩薩燒燒香了,來到這裡之後還真是麻煩不斷。

    —早起來,梁山伯突然要邀她一同去書館後面的溪中洗澡!雖然她自從離家以來就因為扮男裝的原故已經好久沒有真正地洗滌過身子了,每天都只能是隨意地抹臉揩手;但……但.去溪中洗澡?老天,那她是女兒身的秘密豈不是要穿幫了?連忙找了個借口逃離出來,卻不料被一盆從天而降的髒水淋了個透!聞著身上散發出來的難聞氣味,祝英台幾乎要暈過去。天,難道今天黃歷上寫著要忌水的嗎?

    一路遮遮掩掩地往回走去,卻老遠就看見梁山伯從對面走來。祝英台嚇得慌不擇路,看也不看地閃進了旁邊的一個開著的門內。

    白色粉牆、八字門,院內種了兩株大樟樹,映得屋子陰涼涼的;後屋有扇雕花的木窗,窗外正對著屋角—亡有一片菜地,旁邊開了一口井。井旁—個穿紫褂的女人,正在汲水。腳旁有一隻洗衣盆,盆裡裝滿了莧菜。見到有人進來,女人放下手裡的水桶。

    「你是祝相公吧?」何氏一語說中她的名字,而那一雙洞悉一切的眼已徹底把她打量了一番。丈夫說得不錯,這個祝英台的確是個姑娘家!

    「啊…對不住,我迷路了。」祝英台沒想到院內會有人在,匆忙要退出去,卻在走到門口時又嚇回來——梁山伯正在門前轉來轉去呢。這該如何是好,祝英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何氏,她現在這副樣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梁山伯看到的。

    何氏見了又是一笑,「既然這樣,那就進來坐坐吧。」

    進去坐坐?祝英台心中立刻警鈴大作,她可沒有忘記她現在的身份是男人。雖說這會兒是光天化日,但一個男人跑到一個女人屋子裡只須坐上半刻,流言蜚語也會傳得漫天都是了。

    「祝相公,外子姓周,就是這書館的夫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慮.,何氏淡淡開口。

    「啊;原來是師母!恕英台失禮了。只是——」祝英台上前幾步,躬身施了一禮。正要推脫,卻隱約聽到梁山伯的呼喚,嚇得連忙點頭,

    「也好,那就討擾了。」

    「來了這些日子了也沒見過你,看來功課真是很忙呀。」何氏端了杯茶過來,祝英台忙起身謝過。

    「是英台失禮了,本來應該一早就過來給師母請安才是。」

    何氏點點頭,一雙眼睛對祝英台看了又看,

    「年紀輕輕就離了家,總會有些不方便吧?」

    「哪裡。」祝英台立即產生一股畏怯之感。她——看出了什麼嗎?「周先生顧惜得很是周到的,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何氏是個爽朗女人,倒也不介意,只是別有深意地笑笑,「說得也是呀,男子在外又不像女子,不會有什麼不便之處的。」

    祝英台詫異地看向何氏,隱約有些了悟何氏早巳知道了她是女兒之身。

    「當年,我也是女扮男裝前去求學,」回憶往事,何氏的目光有著些許的迷濛,「女子無才便是德,自古女子求學就異常的艱難。我那時是好不容易才說服爹娘的。」

    祝英台頗有同感地點頭,她對其中的艱辛也是深有體會的。

    「後來便認識你們周先生了,」何氏感歎,「女人的幸福是要自己去爭取的。姑娘家總是害羞些,好在當年我沒有錯過……」

    祝英台動容低語:「英台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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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九重陽,書館難得放假一日,梁山伯與祝英台相偕出遊。

    重陽佳節遠自東漢時就已經盛行,傳至東晉,已然成為重大節日。欲將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此時的錢塘湖,到處都是綠肥紅瘦,一派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景色。岸邊人聲鼎沸,綠柳低垂,濃蔭拂水。湖中水波瀲灩,遊船點點,遠處山色空濛,青黛含翠。遊人絡繹不絕,來往如織。有錢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軒榭,作為出遊的暫時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走得累了,就只能在湖邊上歇歇腳而已。梁山伯與祝英台遊興極濃,逛到紅日西斜方才回來。

    「賢弟可是累了?那就早點歇息吧。」走至房門口,梁山伯回首看著越走越慢的祝英台。剛剛喝了些酒,雖說不多,但祝英台的雙頰卻已飛紅。

    祝英台點點頭,只覺得週身發軟,「果然是有些支持不住,小弟要先睡了。」

    銀心聽了連忙先進房來.點著了蠟燭,又鋪好了床,扶著祝英台上床休息。

    梁山伯瞧她步伐多少有些蹣跚,不禁奇怪,「賢弟莫不是病了?」

    「公子這幾天的確是有些不舒服。昨兒個梁相公說要出遊,我家公子怕掃了相公的興,所以沒敢說。」

    梁山伯聽了,快步走了過來。見祝英台已經躺在床上,便伸手在她額角上一摸,只覺如熱石一般,非常燙手,更覺愧疚不已。「賢弟真個兒是病了。唉,都是愚兄不好.今日不該拉著賢弟出去遊玩的。」

    「不妨事的,」祝英台略帶責備地看了銀心一眼,「多半是晚上蓋少了被子,受了些涼。睡上一天自然就會好的,梁兄不必掛在心上。」

    「要不,明天請個郎中來瞧一瞧吧?」

    祝英台躺在枕上只微微笑了一笑,卻並不做聲。

    梁山伯想了想,仍是覺得不放心。「今天晚上,你不必叫喚銀心。我就在賢弟腳頭抵足而眠,有事只管叫喚我就是。」

    「這怎麼可以?!」祝英台聽了心裡一驚。這麼久以來,梁山伯待她就如親生兄弟一般,要說不許他同榻而眠,斷然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可是要說讓他抵足而眠,自己畢竟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目前縱然瞞過了,將來他總會知道真相,到時豈不是被他看輕,以為自己是舉止輕浮之人?轉眼見梁山伯皺眉,忙解釋道:「如何敢勞動兄長?銀心也沒有事,叫地搭一張小床,就擠在我睡的大床邊上;她若睡覺著了,我有什麼事叫她一聲,也就是了。」

    「賢弟,有些地方你真是過於固執了。我在你腳頭睡個一天二天,又有什麼要緊的。」

    「梁兄說得是。只是小弟乃是病人,若是傳染給梁兄便不好了。而且小弟在家中自小就是獨睡,現在兩人同睡,恐怕會睡不著。」

    銀心聽了也暗暗喊糟,「梁相公,這可是我們當書僮的事呀。」

    梁山伯笑著敲了一下銀心的頭,「說的不錯,是你書僮的事。可是真到了病人叫喚的時候,我怕睡在外屋的人都醒了,你還在那裡會周公呢。這件事情休要學你家公子一味固執,這腳頭兩三晚,我是睡定了。」

    祝英台和銀心對望了一眼,知道梁山伯是好意,也不好再推脫。「銀心,今晚你就不必在我房裡睡了。真有什麼事,我再叫你。我自己事,我自己知道。」

    「這就對了。你看你週身像火燒一『般燙人,這個時候,你還講什麼客氣?」一邊說著一邊就去解祝英台的衣衫,「為兄幫你脫了外面的長衫,這樣可以睡得舒服些。」

    「不行!」銀心大叫,「脫不得!」

    梁山伯嚇了一大跳,抬首詫異地看向銀心,「為什麼?」

    「因為……因為……」銀心囁嚅著看著梁山伯,不知該怎麼說。

    「哦,這是有緣由的。」看了銀心一眼,祝英台接口道:「我幼年時生過一場重病,險些性命不保。當時家父在菩薩面前許過願,只要我能痊癒,十六歲之前睡覺都是不脫衣裳的。,』

    梁山伯啞然失笑,「原來如此。不過這都是鬼神的說法,怎麼連賢弟也被迷惑住了。,』

    說罷抱了被子枕頭一齊放在床外邊,打算入睡。

    祝英台見他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不覺羞紅了臉。望了一望帳子,又望了望梁山伯,咬了咬唇。「好,梁兄可以睡在腳頭。只是小弟自小有個習慣——小弟與別人同榻,時,必須弄個紙盒子,裡面要裝滿了灰。睡覺的時候,誰要是不留神,弄灑了紙盒子裡的灰土,那第二天可是要受罰的。」

    梁山伯見祝英台語氣堅決,無奈地歎道:「也罷,愚兄還有幾本書要看,今晚就一邊看書,一邊陪著賢弟吧。」說罷,在長案上點了一支燭,就著那支燭光,側身坐著開始看書。

    祝英台默然無語。半晌,翻了個身面向床裡睡去。

    見她似乎是睡著了,梁山伯苦笑著搖頭。他不知道他這個賢弟,為何這般古怪。但他知道,今夜他注定無法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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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你不認得我是誰嗎?」婦人慈愛地看著祝英台,眼底有著模糊的憂傷。

    「你是……」祝英台奮力地撥動著前方層層的濃霧,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張臉。

    「我是娘呀,孩子,我是娘啊……」

    「娘?」祝英台困惑地低語,她的記憶中早已不記得娘長得是什麼樣子了。

    「來,到我這兒來,見到我你就會想起來了,英台。」

    祝英台一步一步慢慢走進,眼前模糊不清的臉孔漸漸開始變得清晰。好熟悉的容貌,那眉目之間與她竟是如此的相似。「娘——』』

    婦人愛憐地把她攬人懷中。祝英台滿足地淺笑,難得地有幾份孩子氣。是了,她一定是娘,只有娘的懷抱才會如此的溫暖。「娘……,』她有好多的話要和娘說。

    慢慢地伸尹想要去撫摸著婦人的臉,卻只摸到一片空虛。「娘?!」祝英台驚恐地看著婦人的臉在眼前淡去。

    「娘——」祝英台大叫著醒來,「娘,不要走」

    聽著床上有響動,梁山伯放下書走向床邊,「賢弟,怎麼了?」

    祝英台咬唇搖頭,「沒事。」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的濕潤。剛剛夢中那老婦人的眉目之間與她竟是那般的相似,娘如果還在世的話,也該是這般慈祥吧?

    梁山伯伸手在她頭上一摸,還是非常燙人。「今日已經夜深,看病是來不及了。明天一早,請位郎中來給你瞧瞧可好?」

    「這事兒明天再說吧……」祝英台望著帳頂望了許久,幽幽歎了口氣。

    梁山伯點頭,想起和她說了這許久的話,恐怕問多於引得她不高興,所以也不敢再問下去。默默地走回案前,繼續看書。

    過了許久,見祝英台似乎又睡著了,想了想終覺得不放心。走到床頭邊,見她是臉朝外閉著雙眼的,大概是睡著了。也不敢驚吵她,只用手伸進被裡往祝英台的手心上輕輕地摸了一摸,覺得她的手心雖然還是有些熱,但已經不像剛才那麼燙人了。再看看她的臉上,也不像剛喝完酒時那樣紅了。

    其實,祝英台並沒有睡著。梁山伯撫摸著她的手,立刻就抽了回去;祝英台原以為他還要再摸一下頭,就只是裝睡,但是他卻並不摸頭,就輕輕地走開了。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梁山伯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書。側臉在燭火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梁兄。」祝英台凝視著梁山伯的側影,無聲輕喃。忽然間,她的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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