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便是六月六,芒種。這是風俗中盛夏將至、送花神歸去的日子。
房門緊閉,香湯馥郁,羅幕低垂,焚香沐浴
送春歸。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
輕撩盆中的水,祝英台無聲地歎息,如今這些往年送春必有的沐浴習慣對於她來講都已是奢侈的妄想了,她現在只求能好好地洗淨身子就好。梁山伯一早便被周士章叫去了,雖說她不清楚周士章找梁山伯有什麼事,但是她有種感覺)——周士章是故意要支開梁山伯的。扯動嘴角淡淡地笑了笑,也許這是師母的好意吧。
出得堂來,銀心已焚好了一爐檀香。窗外細雨方停,竹枝上枝葉交纏,半晌滴落一滴雨水。還有交叉茂密的地方,葉子鋪張得像一把傘一樣,青得可人。樹上卻繫著各色絲絹紮成的假花和幡條。絲綢的條子上寫著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無蹤,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賢弟——賢弟可在?」梁山伯在門外輕聲呼喚。
祝英台看了看銀心,銀心會意地過去開門。「梁相公請進來說話吧。」
「夫子找粱兄何事?」
「哦,也沒有什麼,只是問問功課罷了。」上次推選賢良方正的事,被別人弄權搶奪了去,周士章對此很是憤憤不平。梁山伯倒是不以為意,只是更加用功。」賢弟昨日說過想去送春,學館明日放假,正好可以同賢弟一同前往了。「
祝英台垂眼盈盈淺笑,遮住眼中的喜悅,」好。「
*******************
岸堤春暮,柳色蔥籠。然而綿綿的細雨卻阻擋住了送春的人流,今年的送神會,遊人寥寥無幾。一陣秦箏之聲自湖面傳來,彈的是名曲《高山流水》。其韻悠揚仿若行雲流水,時而如雲霧縈繞於高山之巔,時而如寒水淙淙錚錚細流於幽
澗中。一段激越如萬壑爭流的跌宕起伏的旋律後,音勢復又轉為輕柔,宛如輕舟已過巫峽,只留有餘波激石。
一艘小小的畫舫在煙水迷濛的湖心緩緩輕漾。畫舫造型雅致,中間的船艙僅小小一間,主要以竹建造。大概船已經用了很久,原本精緻的圖案花紋已經漸漸變得有些模糊,船體也開始呈現為深綠色。船側的窗子上掛著淡青的輕紗,艙外有一處用來遮陽蔽雨的涼棚,也是用竹片編製的。襯著橫於遠處的淡淡青山與其下的碧水波光,此景直可入畫。
祝英台罩了件白春衫,頭綰銀紗羅巾,雙睫輕垂,低眉含笑撫挑箏弦。皓腕如玉,纖手輕輕一撥,清泠的樂聲婉轉流出,透過紗幕迴旋在青天碧水間,窗外的湖光山色在琴聲中慢慢地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梁山伯靜靜地站在窗前聽她彈箏,淺品一口香茗,只覺異常清雅芳香。他一
個寒門學子,每日裡只知埋頭苦讀,若刁;是祝英台說要來送春,他幾時曾有過這種興致?回首微笑著看看祝英台,訝異於她竟然會有如此才藝。一陣微雨隨風飄落,潮濕的空氣與清涼的水霧撲面而來,梁山伯一時興起,曼聲吟道。」春水碧雲天,畫船聽雨眠。「
雨漸漸地住了,暮色漸露。天上的片片雲朵倒映在水中悠然飄遊尚未隱去,明月卻已自天邊淺淺浮出。
一曲既盡,餘音裊裊。祝英台抬眸,眼中愛意盈盈,低聲接道:」船中人似月,皓腕凝雙雪。」噯,不妥不妥,「梁山伯大搖其頭,」我們兩個大男人,怎能用皓腕凝雙雪?這句不妥不妥。「
祝英台咬唇不語,梁山伯人雖好,只是有時卻太過迂腐丁。暗自歎息一聲,指尖輕佻,琴音
再度響起。激越處如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幽咽時如杜鵑啼血,聲聲是淚。他,幾時能明白她的心?
*******************
船艙太小,只能容下兩人,四九和銀心便退到艙外的涼棚裡。聽著艙內的琴聲,四九忍不住讚道:」銀心,想不到你家公子的琴彈得這麼好聽。「
銀心斜睇了他一眼,」你也會聽琴?「
四九搔搔頭,」嘿嘿「一笑,」我哪裡懂得聽什麼琴呀?不過是覺得好聽罷了。「
銀心冷哼一聲,也不去理他。
四九拉了拉銀心的衣袖,道:「人家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你說,我們兩家的相公還有你我二人同渡一船,是不是也是修來的緣分呀?」
銀心狠狠地啐了四九一口,「莫要亂講,兩個男人家什麼緣不緣分的。」
四九聽了,訕訕的也不敢再說話。
一陣涼風吹來,四九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往銀心身上靠了靠。銀心皺眉,「你靠得這麼近做什麼?」
四九扭頭看她,剛要說話,卻像突然什麼似的直盯著銀心瞧。愣了半晌,隨即大叫:「你……你怎麼沒有喉骨?莫非你是個女的?」
銀心忍不住跳起來,大怒,「你胡說什麼?!」
「你是沒有喉骨嘛……」四九見她生氣了,氣也不覺短了起來。
『真是笨蛋!」銀心眼珠轉了一下,冷笑,「你沒聽說過輪迴轉世之說嗎?凡是前世是吃食物咽死的人,拖胎人世後便長此喉骨。我看你上輩子一定是咽死的!」
「咽死。」四九哀叫,「我?不會吧?」
「對!就是你,瞧你平時吃得那麼多,定是個餓死鬼投胎。」銀心拚命點頭,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來,一邊說一邊用力推丁他的頭一下,以示肯定之意。
卻不想,四九滿腦子都在想著銀心剛才的話,被她一推,一個不穩,便向直直後倒去。那涼蓬也不甚堅實,被四九這麼一靠,頃刻間竟四散開來,四九晃了幾晃,便掉入水中。
銀心本是無心一推,沒想到會是這個後果,一時間不覺呆在那裡。「啪」的一聲破水聲響起,銀心才恍然回神。四九並不識水性,在水中不斷痛苦掙扎,時沉時浮。銀心高聲呼救,梁山伯與祝英台聞聲出來,見此場面,心中焦急卻電無可奈何。直到船家跳入水中,方才把四九救丫上來。
「怎麼回事?」見四九嗆出幾口水,已無大礙,祝英台轉頭看向銀心,「四九怎麼會掉進水裡?」
「是,是……」銀心扯動著衣角,看了看祝
英台又看了梁山伯,囁嚅道:「他說我沒有喉骨,我說有喉骨的人上輩子是咽死的,他聽了一直想不開,就……就……」」我哪裡有想不開?!」四九氣得哇哇大叫,「分明就是你推我、我才會掉進水中的!」
梁山伯奇道:「咦?銀心推你做什麼;我看準是你沒有站好,自己掉下去的。」
「相公,我——」
「好了,莫要再說了。」梁山伯擺手,阻止四九繼續說下去:
銀心低著頭走過去,拉拉四九的衣袖,「四九哥,你沒事吧?」
四九心中有氣,偏過頭去不理她。
祝英台見了,心下已有幾分明白,歉然道:「梁兄,真是對不住。」
梁山伯搖搖頭,「沒事就好。天色已不早,我們不如回去吧。」
祝英台雖然捨怒得這麼快就回去,但也只得點頭說好。心中遺憾原本該是詩情畫意的一番送春,竟然會是這般收場。.
***********
才走進書館,就見書館裡的一個雜役迎面跑來,口中不住地說:「你們可回來了。祝相公,一早府上派人送來一封書信。」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信來。
祝英台展開信看了一眼,面色不覺一變,身子也跟著一晃,手中的信紙飄飄蕩蕩掉落在地上。
銀心站在一旁,見狀忙伸手扶了她一把。梁山伯拾起信紙,上面只簡單的寫了幾個字:父病速歸。
***********************
山一程,水一程。煙柳斷腸處,伊人不歸
路。
旭日已東昇,一改前幾日的陰雨連綿,但卻掃不去祝英台心中的陰霾。她心裡清楚,父親本就不贊成她錢塘求學,這次歸家,斷無再出來的道理;況且老父年事已高,不知這會兒病好些了沒有。一邊是捨不得梁山伯,一邊是放心不下老父,不免暗自神傷,默默無語。
「賢弟,你看——」經過一片樹林時,梁山伯突然指著樹上的喜鵲笑道:「賢弟歸家,喜鵲賀喜。」
祝英台抬眸,半晌嘴角淡淡扯出一個笑容,「密枝出高林,濃蔭賽空谷。上有喜鵲鳴,喳喳悅心目。莫非好風迎,佩之昆山玉。吾倆莫遲延,然彼金蓮燭。」
「賢弟文思當真是好敏捷,剛才才走到樹林子外,就得了一首詩。梁山伯見她露了笑容,心裡也略感欣慰,只是——吾倆莫遲延,然彼金蓮
燭。這是什麼意思?」
「梁兄,這個很難理解嗎?」祝英台揚了揚眉偏頭看他,忽地遺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緩步走開。
「賢弟……」梁山伯輕喚——聲,見她並不理睬,只好作罷。轉眼間,已步行到了城門前。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幾個挑柴草的,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咦?挑柴草的人,應該是晚上進城才對,怎麼他們卻是一早進城?」.
「哦,賢弟有所不知。這挑柴草的,都是附近的鄉下人。前幾天上山,砍下柴草,今天才進城來賣。賣掉了柴草,下午身上有了錢,買點東西,回家去度日。所以和城裡挑柴刁;同。城裡的人砍柴一天了事,是晚上人城的。」
祝英台清眸一轉,淺笑視他,「哦!原來他們也是為家小出來奔走的。梁兄,這倒是和你一樣呀。」
「唉,不一樣,不一樣的!」梁山伯搖搖頭,「挑柴的為了家中有妻子,要吃要穿,我卻是為了給賢弟送行呀!」
祝英台聽了,兩剪秋水在他臉上慢慢迂迴一轉,含笑脈脈,然後便低頭不語。
慢慢出了城,滿目青翠。只見青山環抱,古木蔥蘢,溪澗環回,清幽有如世外桃源。日光透過樹葉投下斑駁的光影,隨著樹叫『的抖動而變幻,溪水潺潺之聲與風吹樹林的「沙沙」聲相和,令人霎時間感到已融人天地萬物之中。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樹下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xx考妣之墓。
祝英台徘徊在古碑左右,「原來是合葬的夫妻之墓。梁兄,你我百年之後,也合葬一處如何?」
梁山伯大搖其頭,「這怎麼能行?你我是異姓兄弟。」
祝英台用腳使勁踢著地面長草,低聲道:「我說可以就可以。」
梁山伯見祝英台有發急的樣子,心中一軟,柔聲安慰:「現在是送賢弟回家,只宜說些吉祥的話。這些百年以後的事,不提也罷。」
祝英台怔了片刻,跺了跺腳,獨自走到溪邊,堵氣不去理他。溪水中有一群白鵝,自在的游來游去。祝英台一見,心中暗道有了,「梁兄,你看水面平如銅鏡,這鵝好像銅鏡上面鑲嵌的寶石一般。」
「是啊,」梁山伯贊同地點頭,「水流清溪,草亂鵝浮,風景果真甚好。」
「那鵝叫聲,梁兄可聽見?」
「聽是聽見啦,只是叫的並不好聽。」
「不對,梁兄這裡面是有詩情的。這群鵝雄,的在前面游,雌的在後面游,雌的怕失散了,只是叫著哥哥、哥哥。」
銀心與四九在後面走著,聽了噗嗤一笑,「四九哥,你家相公在前面走,還真像是一隻公鵝。」
梁山伯聽了,哭笑不得,「賢弟只管拿鵝亂比,鵝還會叫哥哥的嗎?銀心,你就更不像話,居然把我比起公鵝來!你們主僕二人當真是胡鬧。」
祝英台忍不住用手指在他的頭上點了一下,「梁兄,你還真是只呆頭鵝……」
梁山伯只當祝英台是拿他打趣,一笑置之。又見溪水甚清,便學了祝英台蹲在水邊掬水。水中兩個清晰的人影,一個眉目開展,精神疏爽得很;一個眉目含春,神情彷彿若有所屬的樣子。梁山伯藍衫飄然,一點灰塵不沾,乾乾淨淨的,祝英台略微羞澀地把頭靠在梁山伯的耳髻邊。
「這水中雙影,一個英姿瘋爽,一個容貌俊麗,這水也為之生色不少呀。」、
梁山伯歎氣,「話雖是好話,但措詞不妥。」
「梁兄,措詞明白不明白,水比人更清楚明白。」
梁山伯輕輕推了她一把,「賢弟今日說話,總是有些錯亂。大概是離別之情所刺激的吧。」
哀怨地看他一眼,祝英台起身道:「梁兄,我打個詩謎你來猜。清麗古潭水,對我照玉顏。詩情不容己,隨流楊枝攀。開懷美貌俊,清風垂髻鬟。臨岐驚一笑,何為淡淡山?」
「這是濤,卻不是詩謎!賢弟真是文思敏捷,出口成章。不過措詞還是不妥。我輩文人,在這上面還是應當多磋磨磋磨才是。」
祝英台欲哭無淚,默然了片刻,仰頭看丁看天色,歎道:「天色已不早了,還是趕路吧。」
順著溪水走了不遠,隱隱看到路旁有一座亭子。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十八里長亭已到,梁兄,不必再送了。」祝英檯面色慘然,笑得幽涼。
當日她與他萆亭相遇,今日他與她長亭一別。這屋瓦垂簷的亭子意味著的是彼此間新的開始,還是路的盡頭?她不知,於是抬眸看他。濃濃的眼睫顫動如風前飛絮,幽幽的眸底燃燒著金色的焰火,沉靜而濃烈,令人驚艷。
梁山伯突然覺得心中微微一動:欺霜勝雪的肌膚,如畫的眉目……這樣的容貌若是生為女子,該是何等的傾國傾城?下意識地抬手欲撫上她的髮鬢,卻驀然驚覺此舉是如何的唐突。乾咳一聲,苦笑著掩飾住心中的尷尬。同窗三載,雖然他曾不止一次聽見過別人懷疑祝英台是女子,然而他始終都堅信「她」是他的賢弟,可如今自己卻怎麼也如那些無聊文人一般冒出如此荒謬的念頭。
「梁兄…可是,有話要對小弟講?」希冀地看他,剛剛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悸動。這是否,代表著他已明白了她的心?
「哦,沒什麼,只是同窗三載,如今要分開了,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原來……眼中的希冀漸漸地散去,他終究還是沒有明白……
三載歲月,她也曾有過不少的暗示,只是他為人老實,不曾領會她的用意;這一路之上,十八里相送,她又多次做喻,可他仍是冥頑不化。回首淒淒地望著長亭,今日一別,他若還是不能明白,怕是相見無期了……
「小弟心中也很是難過,」定定地看他,她知道這裡是她最後的機會了,「不過小弟有個法子,梁兄垂愛小弟,可以永遠存在。」,
梁山伯欣喜地看她,「賢弟有什麼法子?」
「梁兄曾經對小弟講過,因為梁兄是獨生子,堂上兩位老人又擇媳甚苛,所以梁兄至今尚未婚配。」停頓了一下,祝英台正色道:「古人云:『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小弟家中有一九妹,願結絲蘿,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賢弟還有妹妹?」
「這個……正是,小弟與九妹乃是雙胞。九妹雖非傾國之貌,卻也知書達理,粗通琴棋書畫。」
「賢弟為兄做媒,焉有不願之理。只是愚兄寒門出身,怕是有點兒高攀吧?」
「此事請梁兄放寬心,梁兄人品才華出眾,小弟既應允了,便猶如九妹當面許婚一樣。小弟回家當稟明父母。只望梁兄早日請媒下聘,免得弟晝夜懸望。」
「賢弟約我什麼日子?」
「請梁兄在一七,二八,三六,四九之日到寒舍迎親。」
說罷,便將手伸到袖口裡,似是要拿什麼,翻了牛天卻怎麼也找不到,不覺臉色一變。大叫:「銀心,銀心——」
銀心見狀,趕忙過來,「公子,可是不見了什麼?」
「玉扇墜——銀心,玉蝴蝶不見了……」
銀心聽了也是臉色一變,但翻遍了包袱卻就是不見那隻玉蝴蝶的影子。
祝英檯面若死灰,雖是盛夏,她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那只雪白的玉蝴蝶是生母留給她的唯一信物,平常她都是紅線繩穿著墜在扇子上,藉以睹物思人。昨晚她特意放在袖子中,長亭相送,原本是準備送給梁山伯作為定情之物的,可·是……怎麼就會不見丁呢?
難道——這竟是天意嗎?注定她和他要有緣無分?
癡癡地看他,淚終於流了下來。為她,也為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