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蒼翠已盡,該是秋晨,山中卻依然有夏的陰濃。千姿百態的花草守著彷彿夏秋相疊的時令,滿林滿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養下的菊花,近百個種類,無意有意地在此時吐綻芳華,「綠柳垂陰」下「楓葉蘆花」,粉衣紅裳」「粉裝玉女」在於其間,肌似「玉蟹冰盤」,神若「空谷清泉」,音如「黃鶯出谷」,「驚風芙蓉」,「柔情萬縷」。
白懷馨昨日話語並非空談,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樞院,已有三三兩兩的女眷,或圍坐在韶華亭,或閒步於迴廊花道間,賞花的賞花,閒聊的閒聊,更有甚者,手中劍如寒泓。
這並非夢,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卻使月向晚陷人以往的歲月中,以為是夢。
「妹子,發什麼呆呀?」白懷馨嘻笑著推了她一把。
「這邊望都望不到盡頭,好像很大。」欽天府中曾有庭園,雖不及這裡與山相連的廣闊與渾然天成,卻更精緻,那裡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幾年的記憶。
「整個谷都是,越往裡走,花的品種就越稀有珍貴。」只是沒多少人敢往裡走。白懷馨看出她在心動,「這兒人太多,真煩,我們到裡面一點去?」
她點頭,游於花海,那失神的模樣,凝重裡帶著迷離,婦人的媚色中仍脫不去少女輕靈,顰時幽麗,笑時無邪。
白懷馨盯著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陣失落與鬱悶:「我道世上沒幾個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沒想到妹子一出來,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觀他人,總是覺得比自己好。在我看來,馨三姑娘更好——其實人各有各的美態,我有姑娘未到之處,姑娘也同樣有我不及之處。」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卻不喜歡被別人議論。
「是麼?妹子可真會安慰我!」如果單論容貌,白懷馨自認並不輸於她,但觀其姿神氣韻,她那隱隱威勢愈顯華貴內斂,清麗自若便出脫了好幾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風采,今日怕不會呆在這天樞院當個小小香主——我非攪得紫微垣宮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亂,有人竟想著亂上添亂。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沒姑娘這本事。」
「呵,單有本事有什麼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裡他們也不當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頭,沒有美色什麼都是空談。」
「真金不怕火煉,若真有進取之心,姑娘絕不會一輩子在原地打轉的。」白懷馨的野心她無法指責,人都有追求自己想過的日子的權利,她曾無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貴。
白懷馨格格笑了起來:「妹子真是天真——這話聽著倒是不無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說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沒人會循著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連年打仗嗎?可你看現在哪裡沒有殺人放火,哪裡有太平日子過?道理教人因果循環,善惡有報,可現在殺人的稱王稱霸,老百姓與咱們這些小嘍囉送死,報在哪裡——來世嗎?謝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麼前世孽債今世償還,今世積德來世享福,都是唬人的狗屁!」
的確,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白懷馨的話雖偏激,卻字字人了她心中,這兩者之間相差一個「權」字,卻是雲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懷馨汲汲於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費勁的,遮擋風雨的先有父親,後有丈夫,根本未接觸權字主宰的世界,談什麼淡泊清高,說什麼看透世情,都只是管窺蠡測,自以為是。
「怎麼,嚇著了?妹子真是單純,合該讓戈爺把你藏起來養一輩子的,出了門,倒要讓外頭給污著了!」況且,這樣的容貌與性子遇上不該遇的人,怕要惹來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權之未及,怕反倒釀成禍。至於這一層,白懷馨當然不願提及,「戈爺倒是從哪兒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緣分自然能碰到,姑娘不是早說了——千里姻緣一線牽。」她避重就輕地帶過。
「不過說句實話,戈爺雖然是條好漢,但還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靜默半晌,忽然彎身指向一朵兩色鳳凰,綠紅花瓣絲縷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乾,彷彿銜著淚珠:「姑娘覺得這株菊花怎樣?」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上;「那姑娘又覺得泥土怎麼樣?」
「不怎麼樣。」
「菊花性喜松肥、沙質之土,土雖不怎麼樣,但只要能讓菊花適應就是好土,若沒有這土,菊花不但開不出美的花,而且連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說,菊花和這土配是不配?」人只看到她外表光鮮,卻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好妹子,真虧你想得到這麼多!看來你對戈爺還是夠死心的,戈爺他傻人有傻福。」唉!見人家夫妻如此,便酸得厲害,自己不得如願,真巴不得所有人跟她一樣不如意。
月向晚輕聲一笑,旋身湊向另一朵太真含笑。雍容舒展的花形,粉淡柔雅的花色與美人臉相映,當真是人比花嬌。
白懷馨呆了呆,心中越加翻騰。
「馨三姑娘,天樞院是紫微垣宮重地,我是外人,不好胡走亂闖,先回韶華亭坐坐吧。」越行入,人也越少,花草之外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氣息流動著。
白懷馨卻「撲哧」笑道:「這哪裡是什麼重地?不過種了些珍貴菊花罷了。裡面還有運自東瀛海國的異品名菊,來了不看豈非是入寶山而空手回?走!我帶你進去瞧瞧。」
月向晚被她親熱地挽住了手,不好掙脫,幾乎是被拖著走:「馨三姑娘——」
「我都喚你妹子喚了這麼多聲了,你叫聲姐姐總不難吧?」眼中兩泓秋水似湖波蕩漾,掉人其中便有滅頂之災。
「一一姐姐——」初時是被拖得不情願,但一看到眼前無窮無盡的菊花叢,呼吸都被奪走了。
「怎麼樣,姐姐沒騙你吧?你看,那株飛鳥美人單薄歸單薄,卻極飄逸。」白懷馨指向一處火燒似的紅,似有鬼魅之力勾著人的身心。
月向晚癡迷地望著、走著。相似的輪廓,卻是完全異樣的風情。飛鳥美人若是單薄飄逸為動,國鶴雙華則是雍容高潔為靜。白麗的秀美飽滿,清水旋轉的纖細樸實,橙蓮的高貴嚴謹,久迷花的錯落神秘……
☆☆☆
「妹子,可別走遠哦。」囑咐的話似乎是從遠處飄來。
她已經像一個迷失的小孩子,在這神奇的世界中,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是再次見到與前相同的景物讓她猛然驚醒。
「姐——」抬頭,身邊早就沒有人。轉身,眼前是菊花,再轉身,眼前還是菊花。除了天還是天,她還是她,四周所有的景物只剩下菊花,她的整個人都陷在這無邊無際的菊花海中。
「有人嗎——」
她喊得幾乎啞掉,山谷卻只有空空蕩蕩的回音。
一瞬間,眼前措手不及的情形幾乎讓她天旋地旋。她提著裙擺尋路,但不管試了幾次,無一例外地又轉回了原地。衣裙沾了塵土與花汁,頭髮也散落了下來。她告訴自己不能慌,要平心靜氣,要冷靜地想辦法……
撕下衣袖裙擺,在一路走過的花上掛上記號,終於離開了原地。她仔細再一回想,恍然大悟!
為什麼鋪天蓋地的都是相似的菊花?為什麼一條路轉了半天都轉不出去?因為這些全都是幻像,全都是九幽三垣陣陣陣相扣的結果。這不是什麼大陣,但如果想不通的人在陣裡亂轉,就算轉到瘋了、死了,也別想找到出口。
她找到的出口不是來時的路,而是石牆上一扇生了苔的石門。看看身後的菊花陣,她義無返顧地推門而人。
有線生機總比困死好。
石門內是條約兩米寬的通道,門外斜斜射進光,照出了門口幾步石碑上的字。
『嘴微垣宮天樞禁地,擅人者殺。」她一抖,遲疑了會,退了幾步,不想太過用力而碰到石門。
「嘎吱——!」最後的一點光源被截掉。
「啊!」她使力推石門,門卻一動也不動。涼風颶的風從背後灌來,她嚇得比石門更僵硬。
撲稜聲響,淡金光芒從面前掠過,她察覺到一大群蝙蝠撲過來,驚得顧不得什麼禁地不禁地,直直朝通道另一頭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只覺得背後沒了那奇怪的聲音,眼前也出現了光亮,她一鼓作氣衝了出去。
陽光、空氣、水流聲,絲絲透著乾淨的涼意,石門後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處垂掛,小小的水簾,雪珠瀉玉,風吹來時泛起輕煙,水簾隨之飄動。就在水簾錯落之間,窄窄的石廊交叉盤錯,形成迷宮般的景象。
又是一個陣!
走過幾步回頭看去——果然,來時路已不見,孤鷹般浮突的巖上書道:山中日出,水裡風來。落款名為「傅一煙」,字跡褪色,年代似已久遠。
「原來紫微垣宮造宮者為傅一煙,怪不得如此大的氣魄裡有如是巧思。」這位百年前名聲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讚歎之人。耳濡目染,她對於傅一煙近乎傳奇的事跡也並不陌生。傅一煙一生所創三大迷宮陣圖,分別用於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傳,卻是她自小玩賞到大的寶貝。
毫無疑問,這天然適於佈陣的水潭上,看得人頭暈的迴廊就是一個反設的水迷宮。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閉上眼她也可以輕易走完這片迴廊。
走到迴廊盡頭,眼前出現藏在洞門後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結構,簡單毫無多餘修飾卻盡顯古樸蒼渾。
望著洞門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躊躇不敢再向前。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貿然闖人……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個寒戰。
進退維谷。
倚著欄杆發呆,水氣在面上拂過,潭面映出一個披頭散髮,衣杉凌亂的狼狽女子。忽覺刺芒在背,她回頭,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十幾年的霉運都在今日走盡了。若是今日能夠逃出生天,菩薩,出去後我一定燒香禮拜……啊!」水面上多出了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如鬼魅般的兩名女子一式的裝扮,只差一劍背於左,一背於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宮主請你上去,請隨我們來。」
她驚呆了:「我不認識你們少宮主,他請我上去做什麼?」殺人還要用請嗎?
背右的道:「我們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話畢幾乎是強押著她穿過洞門,登上木石樓。
「少宮主,人帶上來了。」
她驚疑不定地被推人門中,刺芒又來了,水邊感覺到的目光原來不是幻覺。
「你們出去。」男青從榻上傳來,聽不出有殺人的意味。
兩名女子走出,合上門扇。她退了一步,在門上撞出好大一聲響。
嗤笑一聲,榻上男子撐起身,淡紫衣衫下擺一掀,雙腳落了地,正面朝她看來:「我還以為是什麼人,這麼本事能破了迷宮陣,原來是只嚇壞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這才看清,這個「少宮主」的手上、額上都裹著布條。
「過來。」狹長秀雅的鳳目間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語,走上幾步。
「我叫你過來!」他不耐煩道,「走這麼幾步,你怎麼撿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滾落在不遠處,已有缺角斷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掃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揀回棋盤,並將黑白子挑揀分裝好。
「心情不好何必遷怒於物品?」她小聲自言自語。
「不遷怒於物品難道要我殺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養才不到兩天,他就覺得快要悶瘋了,不摔東西,他非得去提劍亂砍不可!
「殺了人你就痛快了嗎?」
他隨手抓過一枚棋子彈了出去,聽到她一聲痛呼:「我痛不痛快關你什麼事?!再囉嗦我第一個殺你!」
她刷白了臉僵在那邊,想起自己的生死還在別人的一念間。
「你怎麼進來的?」他問。
「走進來的。」
他笑,笑意卻全無延到眼中;「在這裡賣弄口舌的下場——你想掉舌頭還是掉腦袋?」
「都不想,但我的確是一路走進來的。」
「天樞禁地,你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進來了就別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應,臉色不大好之外,倒還顯得平靜。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看得開了。」遇上這樣喜怒莫測的人,她心中還有幾分生望。
他懶懶靠倒在錦墊上,欣賞著她的容貌:「我其實呢,也不想殺人,尤其不想見美人的血。不過宮有宮規,天樞禁地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太說不過去——我給你兩條路——」無聊了那麼久,好不容易有點刺激的事情,他像貓耍著耗子般地玩她的命,「這棋盤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著的桌面。
「不會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
「我會。」她答。
這樣玩起來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沒叫人失望,但願你的棋藝也不差。我跟你對弈三盤,你如果能贏兩盤,你就可以走,如果輸了——對不住,把命留下。」
話中沒有詢問可否,他決定了是什麼就是什麼。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面鎮定地落座,擺開棋盒:「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要白子還是要黑子?」不馬上下定決心,她怕自己一遲疑便沒有了一拼生死的勇氣。
他覆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氣:「別忙,我話還沒有說完。」
她緊張地抽回手,若不是對自己的棋藝還有點信心,她怕早已崩潰了。
「你每輸一盤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樣東西。」
「我身上的東西?」衣物珠釵嗎?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說,眼睛、鼻子、耳朵、手指、腳……」
她倒抽了一口氣。如此英朗清俊的面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殘忍的是,無人性之事於他皆在談笑中,彷彿要人的一雙眼睛只是要兩顆石子。
「那如果你輸了一盤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雙眼睛挖出來?」她強忍著厭惡與懼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裡,我說怎樣就是怎樣,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這賭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聽到什麼稀奇的東西:「這世間的公平要強者說了才算的。不『公平』,你還賭不賭?」
此間沒有公平,她能說不賭嗎?!不賭就沒有一絲生望。
他揮手,道:「你先請吧。」
她取過黑子,在片玉棋盤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著下了一顆。
初初幾步,倒看不出有什麼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這裡,下得這麼乾脆,不多想想嗎?」
「千慮必有一失,我怎麼下是我的事,勞煩你閉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貪看著她黛眉緊鎖的模樣,這樣的認真肅穆,只在高手對決中見到過。
唉,搏的同樣是條命,這樣的鎮靜比痛哭流涕求饒可有趣多了!
看了幾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風:他的棋鋒芒畢露,招招有險,充滿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為進,看似溫和的棋路中其實綿密相扣,往往在他幾乎成器之時,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經心中警覺時,黑子在半圍的白子群中飛出,截斷了陷阱,黑活,棋盤上的白子大勢已去。
一盤棋下了近兩個時辰,結束時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觸額頭,上面滿是冷汗。從未有一盤棋下得如此心驚膽戰過:「這一盤你輸了。」她抬頭,忍不住心中的歡喜。
他看了下盤上佈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別高興得太早,還有兩盤,你我旗鼓相當,誰輸誰贏僅憑一盤還言之過早!」
看她上彎的唇角漸漸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來人!備午膳!」他揚聲。
幾個婢女捧著朱紅描金漆盤魚貫而人,看來已在門口等候多時。菜布上,冰玉青瓷盤一揭,白氣蒸騰,香味撲鼻。兩葷兩素一湯一冷盤,未見奢侈,卻相當合乎時令養生。
「嘖,我倒是很久沒有興致吃得這麼麻煩了。人說死囚也要在赴刑場前飽食一次,你若是輸了棋,總不好餓著上路吧?」
「怎麼見得我一定會輸?先贏一盤的人是我,該擔心輸棋的人是你才對。」
「好志氣!」他笑道,「憑你這句話,不贏你一盤,我倒是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本不願與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唱了空城計,一見他那乖張模樣,心中惻惻,倒真覺得有可能這是自己最後一頓,於是當下便不客氣拾起筷子。
如果命只剩這麼一點,她沒必要還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頭吃的樣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慾望。
棋盤上剛剛廝殺下來的兩人一時無語……
膳後。
婢女收走了杯盤碗筷。
擦臉、淨手之後,他看著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條束住不時滑來遮住眼的長髮。當整張臉從散發中露出,那雙眼睛也對上他的。她一驚,似乎覺察到自己剛剛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們開始第二盤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麼時候想下?」一盤棋幾個時辰,這樣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見了她,石城不知道會焦急成什麼樣子。「不忙,想下的時候自然會下。」
「那什麼時候是你『想下的時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懷好意。若她失了冷靜,這第二盤棋怕是輸定。
「讓你多活幾個時辰,你不領情,這麼急著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沒人受得起,多活幾個時辰怕是要賠上一條命!」
他止住哈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臉上:「我還以為你真的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表面如此鎮定,其實你心裡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別慌呵——一慌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攻敵之計,攻心為上。這樣的把戲對他而言是駕輕就熟,藝高膽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談笑間解決,這個青澀嬌弱的小女子又豈在話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陣中就困死,不會現在坐在這裡。」心亂得不爭氣,但她決不能承認。一頭狼若是聞到了血腥,死叼著獵物也不會放嘴。
他笑,又是那種令人膽寒的神情,問道:「想喝什麼茶?」
她怔了怔。
他靜睇著她,屈指在桌上叩著,催魂似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
「菊花。」她發覺自己一點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嗎?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他揭著茶蓋,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樞院的菊花開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幾叢綠牡丹,長了許久也才如此,當初運到谷裡時還差點因為水質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只淡道:「還好。綠牡丹長得少才是福氣,別像人命一樣,太多了就不值錢了。」
「你倒是話中有話,人命哪裡不值錢了?」花幾十萬兩黃金取他頭顱的不在少數。
「一盤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兒戲是什麼?」
他喝了一口茶,將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闖到不該闖的地方。本來是殺無赦,現下我給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輕賤你的命了?!」
「誰都有無心過失,難道迷路也是罪行?這些規矩不嫌太嚴酷?」
「伶牙俐齒!小洞天是誤打誤撞就能進來的地方麼?你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點!」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走水迷宮如同走平常地,無聊之下便生了興趣,不然恐怕他還未令下,她已血濺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世上高人如許之多,只許你懂陣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聽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請問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臉微微紅,盯著盞中沉沉浮浮的雪白花瓣作不了聲。
「你知道我是誰嗎?」好薄的臉皮!
他伸指在茶盞中蘸了水,在她面前劃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宮的人。」紫微垣宮中還有哪個不認得他?「我告訴了你我是誰,你也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說,查出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將名字告之。」
他在那一瞬臉色似乎變了一下:「你丈夫姓什麼關我什麼事?今日闖進小洞天送死的又不是他。」他不以為然。
她鬆了一口氣,其實心裡在怕會害了石城。
他沉默了一會兒,「嗆」地合上了杯蓋,道:「我現在想下棋了——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他不會再漫不經心,更不會手下留情。
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了,直覺整片氣息都因他的凝肅而沉重起來,沉重得……彷彿重重鐵鏈鎖著心魂墜向十八層的鬼獄。
方如棋局,國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
她陷入了苦戰,第一局的贏沒有讓她生出絲毫輕敵之意。
事實的確是,屠征的棋藝並不在她之下,而氣勢更勝她一籌,她幾乎因他的咄咄逼人而無法喘息。他收起了第一局中的鋒芒,強霸依舊,卻更展露了善於設陷的心計、她算得了一處,卻沒有辦法在每一處上算到他的下一步,以守為主,走得絞盡心血。
攻守之間,他無法再進一步,她也無法取勝。棋逢對手,僵持良久,直到不知不覺月上中天,灑入清輝,她才覺到了眼睛的酸澀。抬頭看去,對面之人斂眉垂瞼,入神得似乎連週遭一切都忘掉了。
已入夜,棋局未完,搖光院中石城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她該如何是好?
稍稍一分心,一方的淪陷,猶如火勢借風蔓延而來,敗像已現。
他微淡的笑讓她身上一陣發冷:「該你了。」
她低頭,目光搜過整個棋盤,銜子的手舉在空中。不能落,不能落,一落這一子,這一盤便無望回生了。但是不落,難道她就舉著這顆棋子一輩子?冷汗顏際滑下,滴在盤中棋子上,她幾乎錯覺是血在湧動、墜落。
他的指又在桌上叩起。
她忍不住喘了口氣,荏弱的模樣似水月色中如同夢幻。
「原來天黑了,月亮也已經出來了。」他看向窗外,舒展了下雙臂。
「我——」
他打斷她:「紫微垣宮有七個堂,你住在哪個裡頭?」
她驚異地抬頭:「搖光堂。」
在她快要輸之時,他這麼問是何用意?
「搖光堂——」他沉吟,「搖光堂該是七堂之中離得最遠的,天這麼黑了,你再不走等會兒就不好走了。」伸過手,接下她舉在空中的棋子,「這盤沒下完的棋,只好等到明日再繼續了。」
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你以為你得救了,嗯?」這樣就定下輸贏,他無趣的明日怎麼打發?他勾起薄冷唇角,「想回去也簡單,留下姓名——你自己的姓名,你丈夫可無法替你頂罪!」
原來,他轉了一圈還是沒放棄先前的問題。
「你該知道用假名的下場。」他提醒。
「——月向晚。」她道。
「寫下來!」他懶洋洋地指指茶盞。
她咬牙,卻無可奈何。「可以了嗎?」
他看著桌上娟秀的字跡,揮手道;「走吧。」在她起身之時又加上一句,「明早辰時過來——別忘了你的小命寄放在這裡,別想逃,因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她的反應是疾步走出門去,迫不及待離開住了個魔鬼的地方。
門外兩個背劍的孿生婢女似是一前領路,一後護衛,一言不發地出了小洞天,經過另一條長廊,七轉八轉了近半個時辰,將她送回到了搖光院。
「你們——」她立定,望到了門口的燈光與人影,為難道,「辛苦兩位姑娘送我到此,你們請回去吧。」
兩個婢女對望一眼,背右劍道:「那我們告辭了,請姑娘勿忘了與少宮主約定之時,明早自有人來此接姑娘。」
月向晚目送她們消失在廊轉角,不禁歎了口氣,朦朦朧朧仍如在夢中。朝門口走近,眼前忽然飄來一道白影。
「妹子?!」
白懷馨!她僵住了,憶起白日她對她所做之事——到底是有心陷害,還是無意走失?不管怎麼樣,她都害慘她了,要不是她還懂得一點五行八卦之術,怕到現在還陷在菊花陣中。
「你沒事吧?真是讓我們擔心死了!」白懷馨牽著她的手便往院中走,「我在菊花叢中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嚇得我找了你一天。再找不到,戈爺就要把我的頭給擰下來啦!」
「煩姑娘替我操心了。」話如此說,被擺過一道便有了戒心。
「我倒沒什麼,有事的是戈爺!回來沒見到你,他就像發了瘋一樣,上上下下的院落都找遍,只差沒闖進禁地裡去!」這下好,搖光堂又多了一個笑話。
進了門,沒有看見他,月向晚回頭張去:「他現在人呢?」
「別看了,還在找呢。我已經叫人去叫他了——呼,這回我頭可不必掉了!」
聽她如此一說,月向晚倒有點不好意思,道:「那姑娘你先坐坐,我去換件衣裳便出來。」如果被石城看到她這個樣子,怕又要擔心。
白懷馨打量著她身上一襲破得不像樣的外衣,柳葉眉皺了起來:「妹子,你沒有叫人欺負去吧?」
「摔了幾跤,這衣服是叫枝杈勾的。」
「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弄得這麼狼狽?我們找了你一整天都沒找到你。」
她注視著白懷馨的面孔,希冀看出幾分蛛絲馬跡:「紫微垣宮這麼大,迷了路我就四處亂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後來碰上人,是她們引我回來的。」如果是存心害人,她的心思也未免太可怕。
「哦?不知道是什麼人,居然對紫微垣宮的路瞭如指掌。」白懷馨深思道,「妹子看來是有運氣才碰得上她們。」
有運氣之人?怕是霉運——她沒忘記自己的命還寄在小洞天,被別人當成玩物消遣。
「有不少人亂闖紫微垣宮被當成奸細處死,妹子沒進禁地吧?」
她搖頭:「我不知哪裡是禁地,哪裡不是。」
「送妹子回來的人可是婢女?」
「應該是吧。」
白懷馨的眼睛閃亮得可怕:「那妹子該是見到了大少宮主!」真是天意。
月向晚心裡一顫,強自笑道:「大少宮主是女子嗎?我碰到的送我回來的可沒有男子。」
「有沒有見到,妹子自己心中有數。」犀利的眸光似要穿透她,「姐姐有句話是非送你不可——離開紫微垣宮,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大少宮主是噬人獸,還是殺人狂?」她似玩笑輕慢,心裡卻真明白,那集天寵於一身的男人,的確可怕。
「噬人獸怕是要被他噬,殺人狂怕也要被他殺,如果遇上他,你這一輩子算是完了。」
「世上有這樣的人麼?姐姐也太言過其實了。」
「是不是言過其實,日後自會有分曉。姐姐以過來人奉勸,言盡於此,妹子可要自己保重了!」言罷,便不冷不熱地起身。
「砰!」門被推開。
「向晚,向晚!」戈石城跨入,與白懷馨錯身,但他眼中除了自己妻子已經看不到任何人。
月向晚身上的衣裳還來不及更換,只得迎上前去,任由他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裡。
「你回來了,你沒事……」他激動得更加勒緊了雙臂,幾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她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忍著他的手勁,悄悄將臉貼在他的頸上,深吸入那讓人安定的熟悉氣息。她的緊張只加重他的不安,所以無論她再怎麼不平靜,都不能表現出來。「你一整天上哪兒去了?」他擔心得快要瘋掉。
「我沒事。」她輕輕道,「只是在宮裡迷了路,轉了一整天。」若是告訴他真相,以他的性子,到時候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他看了看她全身上下,急道:「你的衣服怎麼了,怎麼都破掉了?」
「被枝杈勾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舒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心無城府,只要月向晚說什麼,便全信了。
「我先把這件衣服換掉。」她微微推了他一下。
「我去拿,你坐著歇會兒。」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剛從門外進來,腳不停息地往內室去取她的衣衫。
「向晚!」一出來便看見她坐在桌邊發呆,他不禁擔心,「你臉色很差,怎麼了?」
「轉了一天,有點累了而已,歇一下就好了。」她掩飾道。她不能夠太失常,石城雖然平時粗枝大葉,對於她的不適卻極為敏感。她冒的險已經夠多了,此時不能還害了他。
「那你吃點東西早點睡吧,怕的話,我在這裡陪著你。」
「我不餓——你不是要去巍然廳嗎?」
他憨憨一笑:「反正只是湊在一塊兒喝酒划拳,不差我一個,我想留在這裡。」
她心中一陣暖意流過。
他幫她換下髒破的衣,為她端來水盆巾帕。粗手粗腳的一個人,竭力細心服侍妻子時的那種溫柔,令人動容。
她躺入他替她掖好的被褥中,伸手拉住了他正欲縮回的大掌。
「我不走。」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像摸一個孩子一般,以為她是迷路嚇著了。
她將臉偎人厚實的掌心裡,歎道;「小時候我生病的時候,我爹也是這樣陪在我床邊,我就一直拉著他的手,睡著了也不肯放。」
「我可不是你爹。」他難得說了句笑話,又道,「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有片屋簷擋擋雨就很好了,我爹在地下面哪裡管得了我。」
短短幾句,卻是少時辛酸。
「現在我爹跟你爹一樣,我也跟你一樣沒爹沒娘,我只有你陪著我了。」她抬眸看他,「你會不會這樣陪著我一輩子?」
「會!」他點頭。
「你……會不會喜歡上別的姑娘?」
「不會!」他答得毫不猶豫。
她眼眶中微微泛酸。明明知道明日之事並非今日可料,他毫無掩飾的回答卻令她觸動:「那……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輩子呢?」她問,「你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
他呆了呆,搖了搖頭:「為什麼你不能陪我一輩子?」
「如果我明天就要跟我爹娘走了,我就不能陪一輩子了。」
他瞬間領悟,微微不悅:「幹嗎說這些不吉利的事!」
「我是說如果。你說呀,你會怎樣?」
「不怎麼樣。」他皺眉,加了一句,「你不會死的!」
她勉強笑道:「哪有人是不會死的?活個千年萬年,那還不都成了妖怪了?」
「你成了妖怪,我也來當妖怪。不管你變成什麼,我都跟你在一塊!」他的耳根有點發熱。
不管變成什麼都在一塊——那,變成了鬼呢?
他可是在承諾同生共死?
她的聲音哽在了喉間。她要怎麼跟他說,她闖了紫微垣宮禁地,這條命可能明日就要被取走?
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全都是那盤棋的殘局,那顆輸定半壁江山的子,還捏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