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晚一驚,像突然之間從半空中墜落。
一夜未睡好,神態中滿是疲憊的痕跡。
到小洞天已經半個時辰,她急於結束一切,而這男人卻隻字不提昨夜未完的棋局,反而令人送上點心茶水,有一句沒一句地引她開口。那悠閒神情,不像要殺人,卻像是在與知己相聚,揮霍時光。
這急轉而下的情勢令她分外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麼主意。白懷馨的話此刻還印在心底——屠征其人決不是君子,他的好色風流在紫微垣宮中人盡皆知。細細想,似乎從昨日一開始他便存心帶了戲謔,如果單單是找趣消遣倒好,怕只怕——
她摸摸自己的臉,甩開那個可怕的想法。
看他身邊的婢女,便知道他對女色極為挑剔,紫微垣宮中未嫁人的嫵媚女子不在少數,而她早是有夫之婦,料想他應該不會對她有邪念才是。
環顧四周,榻前的窗口望下便是水迷宮的全景,一小片水瀑從邊上微斜而過,落在窗台石鑿的盆中,澄淨活水映得水苔鮮綠可愛。房中一榻一桌一椅,榻下木階前一張龐大的飛禽織毯,別無其他擺設,倒是兩面牆上懸掛滿了弓刀鞭劍,甚至洛書九宮圖。
「我們可以開始棋局了吧?」她推開原封不動的杯盞。
「這麼沒耐心?你不會昨晚一夜想著沒睡好吧?」看多了人臨近死亡之時猶如動物落人陷阱的焦躁與茫然,她的不安與急切皆在他眼底。但他可不想這麼早收局呵——
「你到底想怎麼樣?」
「錯!現在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你想怎麼樣。」
「我想快點結束棋局,你卻百般推搪,這是何道理?」是生是死也總該有個結果,這樣無休止地延長臨死之期,算是哪種折磨?
他靠回錦墊中,動也懶得動:「你想死想活,也得看我高興不高興,說不定你一求我,我就由你自己去死活了。」
「你要我求你什麼?」
「求生、求死——你想求什麼就求什麼,求是你的事。」
她淡道:「那說得定說不定也是你的事了,是吧?」
他吃吃笑起:「有些事情我說不定的當然無法說定了,譬如說你求我把紫微垣宮給你,我可不能夠說定!」
他根本是在耍她!她難得動怒,此刻雙手也不禁在膝上握成了拳。
「——不過有件事情我是肯定能夠說定,」他接口道,「你求我讓你當我的紅粉知己,我是怎麼也不會推辭的!」
指甲深深嵌人掌中:「可惜我是個有夫之婦,不夠格當你的……紅粉知己,只能謝過少宮主抬舉了。」
「有丈夫的又怎麼了?我的女人當中又不是沒有有夫之婦!青澀女子固然純真可愛,已開臉的更是有嫵媚風情,你焉知我看不上你?」
她厭惡地看向他浮蕩的笑意,忍不住尖銳道:「少宮主看得上我,焉知我看不看得上少宮主。」
他的笑有一刻收斂,浮浪在眼中沉澱成陰沉。
她心猛地縮緊了,但沒有後悔自己一逞口舌之快。
「你看不上我,嗯?」他不承認在那一剎,向來捧得高高的自尊被刺痛了一下,「你看得上誰?你丈夫?」貌不驚人,目不識丁的一個男人?
「夫妻情重是自然。」
「你不覺得自己配他有點可惜了?」
「人各有志。」
他冷笑:「你的志是什麼?嫁這麼個無名小卒粗茶淡飯過一輩子?」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費心。」她亦冷冷回道。
「我費心?」簡直亂七八糟!他竟然會反常到與一個女子毫無意義地唇槍舌戰半日,看來那幾箭的毒傷到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腦子,「為著你的小命,你該想想怎麼讓我轉『怒』為『喜』!」
「我的命在棋盤上,不在你的喜怒當中。」她拿著他的話堵他。
他一手拂開雜物,指一勾,穩穩地將棋盤放置到他們面前。
「這一盤你已經沒有活路。」
她淡淡笑道;「我認輸了,這只是第二盤,你我算是打平。第三盤才是生死之關。」
他一震,緩緩抬頭看她,忽然明白自己上了她的當,但棋盤都端出來,難道他要再收回去?
「你以為你遂了心意了麼?」他道,「輸了我一盤棋,你還要留下點『東西』才行。」
她咬住了唇,幾乎忘了還有這麼一條規矩。
「嗯,想好了沒?」他的話中帶著惡意的嘲弄,「鼻子、眼睛、手、還是腳?要我動手還是你自己來?」
「刀呢?」
一把鯊皮鞘匕首扔到了她的面前。
她慢慢拔出匕身,看到雪亮的背上映著屠征熠熠的目光。她低哼一聲,匕刃一揚,一縷青絲落在了掌中。
「頭髮?」
「鬚髮皆授自於父母,理應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我這麼做並沒有違反規矩。」
他輕佻道:「一寸青絲一方相思,女人的發是贈情郎用的,你這是在向我投懷送抱嗎?」
「少宮主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這發也斷得太容易了一些!」他俯身向她,「沒有一點實在一點的權利,你怎麼讓我甘心?」
她略略往後縮了縮,不想被他纏住了發,一吃痛,整個人被拉倒在桌上,棋子撞得到處亂跳。
一雙鐵鉗似的臂膀將她自座中拖起。「你做什麼?!」
他回應以一使力,把掙扎的她困在懷中。笑得獰惡:「你這點小聰明的把戲,讓我不得不喜歡你,你想欲迎還拒,我會成全你——」
竟將臉朝她貼了過去,冷冷的唇帶著火一般的烙印密合上了她的。
她驚怒交加地想甩開頭推開他,他的身體、雙臂、唇卻攏成了一個難以掙脫的桎梏,將沉重的壓力與報復的羞辱強加給她,她劇烈的掙扎更加喚醒了他體內蟄伏的兇猛力量,往獵物身上尋求更多刺激。
就像急流從高處瀉落,她便成了那彎承受的水潭。唇間的濕熱讓她的胸口窒悶欲裂,他強硬的舌推人她的齒間,氣息隨之滲入尋找著她的回應,她本能地以牙重創他,他稍稍頓了一下卻沒有離開,任由血腥在口中散開。
她咬他,踢他,抓他,手肘抵到了他裹著傷的地方,狠狠地撞了下去,他一悶哼反射性地推開了她。那一推的力道毫不容情,她摔在地上半天無法起身。
他跌坐在木階上,一手捂著大片大片滲血的傷,臉色鐵青。
「少宮主?」守門婢女聽到不對,怯怯喊了一聲。
「滾,沒你們的事。」他自齒間迸出幾個字,森森的目光投在月向晚臉上,「好,反抗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比你更激烈者不是沒有,那些作勢動刀子咬舌頭的,哪個後來不是心甘情願給我——我不信你到最後不乖乖的!」
天寵他,女人也寵他,將他寵愛成了孩童似的無理取鬧的人,受不了一點的不如意,一點的拒絕,一點自尊的被損。
「我可憐紫微垣宮,到你手中怕要成了秦樓楚館。」她扶著椅子支撐起自己。
「到現在你還要一逞口舌之利?」
「你除了玩弄女子還會什麼?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垣宮少主人你還剩下什麼?自以為氣魄過人、風流狂傲,其實只不過是仗著身份強取豪奪!我還要可憐你,荒淫無恥,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個東西!你知道你是什麼嗎?淪落到只會強迫女人——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屬!」
他被罵得愣了一下。
她想以衣袖抹去唇上的濕氣,卻發現自己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你惱羞成怒,想殺我了嗎?紫微垣宮少宮主一聲令下,千千萬萬紫微垣宮門徒都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死生不過一線間,我今日敢罵,便沒想要活,命在這裡,要取你隨時來取!」
「死在這裡我還覺得髒!」
站起身,她毫不猶豫地朝門口走,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留下身後逕自神遊的紫微垣宮少主。
一回到搖光院,月向晚的腿便軟了下去,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抽得一乾二淨。
唾罵之後,一個時辰的路上跌撞冷卻了憤怒的火焰。恐懼擔憂襲來,積壓在心中無法宣洩、無處宣洩——甚至連在最親的人面前,她都只能掩藏再掩藏。
先前棋局中,她還存有一分生望,經過了這樣的羞辱與被羞辱之後,她已經只有絕望。
屠征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麼會容得下這樣的恥辱?人命在他這樣的人眼中無足輕重,要她的命,簡直比掐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他會怎麼殺她?一刀一刀地凌遲,還是學楚霸王以鍋烹煮……她覺到一陣噁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腫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舊無聲響。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罵而醍醐灌頂?
到紫微垣宮的第二日已過,明日之後三日盛會便結束,七堂人馬便可以離宮下山。她問戈石城,戈石城點頭稱是,那是否意味著她明日過後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進林間,月向晚終於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錯特錯。
「月姑娘!」左劍婢女立在她面前,枝葉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終於要派人出手了?」她輕吟一聲,笑容淡漠,「你要怎麼殺?」
婢女上前一步,秀麗的五官脫出了陰影,竟有一分訝異之色:「姑娘誤會了,少官主沒有要殺姑娘的意思。只是派奴婢來告訴姑娘,姑娘還欠他一盤棋。」
欠他一盤棋?
「那又怎樣?」』經過這樣的事之後,難道她還能與他對奔?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只是請姑娘隨奴婢去一趟。」
「我不會去的。」
「少宮主有言在先,不可有傷姑娘半分。請姑娘不要為難奴婢——」
她冷冷轉身離去:「這盤棋不用下了,我認輸。你回去告訴你們少宮主,我決無屈從一途,只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強硬與堅決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慘了第三人。
僅一個時辰之後,來者為右劍婢女,手上托一盤。
她神態木然陰冷,一言不發、只是慢慢揭開盤上所覆錦帕,帕下竟然是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臂!
望到她身後一路而來的血跡,月向晚臉色刷白,轉頭扶著廊欄嘔嘔吐了出來,幾乎連五臟六腑都要嘔盡。
「姑娘若是不肯繼續這盤棋,下次盤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條手臂。」身後婢女平靜道。
☆☆☆
門「咿呀」一聲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盤前的屠征,目光沒有離開過她,只是帶了幾分不耐:「決無屈從一途,嗯——來得倒比我料得還要快。」
她的屈從決非屈從於他:「以殘虐為手段,你有什麼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對了方法。殘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來了?」他道,「看了那樣東西,你難道就只想到這些?」
「你簡直不是人。」
他撫掌:「罵得好,你罵得越狠我越高興。還從來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罵過我,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連最喜歡的雙婢都賠上了一個。」「一一要不是你,左劍也不會斷了一隻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慘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間,於我何干?!」
「若你不推三阻四,裝模作樣半天,她那一臂又怎麼會斷?」
「你到底還要怎樣?」她嚥下怒氣。
「我要怎樣?你為何總愛問我要怎樣?你沒有自己的主意麼?我想怎樣,你裝成不知道,也裝得太矯情了些。」
「三盤棋定生死,我們現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盤。如果我輸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僥倖贏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說第三盤認輸了麼?現在卻來叫我『不食言』?」
「情勢不同,豈可同等而論之?我既然已來這裡,第三盤棋便沒有道理不戰而降。」
「你想下,我卻沒有心思下了,萬一你輸了,我可捨不得你死!」他邪笑著看她道,「你那一罵可罵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宮主,地就任得我橫行!我不管什麼仗勢欺人、強取豪奪,今日權勢在我,便由我說了算!你若不服氣,你也去當個少宮主讓我瞧瞧。為什麼天下千千萬萬人中,我便是龍鳳?只能說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麼能逆天而行?」
一聽之下,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聽得心如墜冰窖:「那你是說,無權無勢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當然?」
「不然你以為天下征戰所為何來?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為權為勢,為不為人所宰割——難道你不愛這權勢?」
「權勢非世間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覺得有趣:「何謂它不及之處,你倒是說來讓我開開耳界?」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聞言竟然放聲大笑,「大災年中,百姓賣兒賣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數,何來親?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命!朋友之間,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勢,樹倒猢猻散,誰去講你的義氣?至於男女之愛,你去問街中乞丐,會不會有我的桃花艷運?或者——」
他撫過她冰玉雪瓷似的臉孔,「你證明給我看看?」
她避開:「你所看也不過是人間醜惡一境。你爹撫養你二十幾年,難道不能說明世間親情?」
他眼微一閉,星光閃動,輕笑了聲,以眼前這男人而言,這諷笑卻別有風華。
「今日我若是毒發攻心,躺在這兒成了廢人,你猜他會不會來看我一眼?紫微垣宮還會不會有『朋友』來稱我一聲『少宮主』?我的『紅粉知己』中又還會有幾個『知己』?」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無一不在變幻之中,無一可永存。
「那你為何不想想平日你是以何對待週遭之人?以此心鑒彼心,你今日斷了婢女的一臂,他日你叫她如何還能對你存主僕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對你好,你會還我千倍百倍的好嗎?」他突然認真地看向她。
她漲紅了臉:「那自然不同!」
「哪裡不同?我只知道我對你好了,你卻不領情;你尚且如此,還談什麼與人家投桃報李呢?」
「你、你簡直強詞奪理!」
「走,你跟我來。」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緊扣著不讓她掙脫。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著出門,更往石階高處登去。
話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木石樓上亭台,浮雲似從頭頂掠過。大風吹得人彷彿要乘塵而去,她好不容易掙脫了他的手,卻差點被風刮得飛出欄杆。
好高!
「你看到了沒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飄於風中,宛如謫仙。
她展目望去,山綿延跌宕,水奔流狂瀉,山中走獸,水中翔魚,無一不撼動神魂,幾百里風光皆在腳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只是笑,「你知道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嗎?」
「很壯觀。」
「豈止是壯觀二字!人眼之所見也不過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誰人不夢寐以求?」
求見而不求擁有。擁有江山,那是多麼奢侈的夢!
「北天王族一滅,這個天下的支柱也就斷了一根。雖然大昭王朝還是稱帝,其實半邊天下做主的卻是紫微垣宮。就如光影相對,他在明中,我在暗處,明中風雨飄搖之時,暗處卻是休養壯大,假以時日,明暗必然轉向。」紫微垣宮不是大昭王朝的後續,而是新的一章。
屠征話中的野心昭然若揭,這也是父親月重天所希冀的嗎?
月向晚黯然失神:「我又沒有山河大志,你何必提這些?」
「他人浴血征戰才有一方疆域,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坐擁江山,難道你還不心動?」他低下臉,以魅惑的低沉勾引她。
她失笑,卻差點流下眼淚:「我姓月,北天王族姓氏。江山既已經在手中失去,我便沒有一點要回的野心。」若她願意,早在三年前她十五歲便是大昭王朝的太子妃,何必要到今日委身屠征以求目的?
「你不愛江山,總還有其他非要不可的東西?我不信你真的無慾無求,只想跟一個粗人過一生。」
「原來你帶我到這裡只是為了炫耀你將得的天下?果真幼稚!」她搖搖頭,轉身離去,「你不用再白費心機了,這心血還是留到棋盤上見個真章。」
他自身後一把撈住她的臂,有笑聲而眼中無笑意:「你待會兒便會知道我炫耀的不只是那麼多。」
的確,山河再寬廣,也只是近似虛幻的東西,災不能避,亂不能守,滿目的寶藏便有實質多了,尤其那寶藏不單單是銅臭,更有古香。
他抓著她一路走進山壁秘洞,以機關開啟重重石門,終於將十幾個相連洞穴的寶藏展現在她的面前。
金銀珠寶,她初時是遠觀,只欣賞那奪目光華,而當他隨手提來一隻天山紅玉甕時,她不禁碰觸了一下。深紅堅硬的玉身被鑿成甕,無一花巧,然其花巧也正在於此:明透彷彿紗絹,輕脆如同葉片,純潤宛如泉水。映指的玉光中,讓人生怕輕輕一碰便會碎掉。
而寶藏之中紅玉甕只是其中一件奇貨。
「如何?」他問,亦知她愛的不是財,而是材。
「稀世珍寶。」她答得尚有保留,欽天府中也未見過如此多古玩奇珍。
他擱下紅玉甕,又撿來一顆拳頭大的翡翠球塞到她手中:「這顆翡翠色艷嫩潤,均勻透明,毫無瑕疵,是玉中極品,但是它稀奇的地方不是這裡,你看——」
她讓球一滾,才發現球上有個眼睛大的孔,可以看到裡面裝了無數個球,大球套小球,小球再套小小球,小小球再套小小小球……玉不是可搓揉之物,不可能像燒瓷前一股捏胚塑形,所以工匠在做此球時,只能在球中鑿出另一個球來。
功夫用到了十足,令人歎為觀止。
「喜歡嗎?」他看出她眼中的喜愛,「喜歡就拿著吧。」
她卻一皺眉,放下翡翠球,讓它滾進了一堆夜明珠中:「喜歡不一定要擁有。」
「那是你。」他回道,「我若喜歡,不得到手便寢食難安。」
「那你這毛病該好好改改了!」她冷淡道,「走吧,你讓我看的都看過了,我們該回去下完那盤棋。」
「別跟我提棋,那盤棋我們誰也贏不了了!還沒有人敢說我這『毛病』。你回轉身來好好看看這些東西,捫心問,你真的一點也不想要?」
「不能要,所以不想要,也不該要。」
「什麼不能要、不該要?再惺惺作態下去,你倒真的會什麼也得不到。」他嗤笑道,「只要你說想要,它們就是你的。如此一來成全你自己,又成全我,不是皆大歡喜?」
「如此是成全我,還是賣了我?」
「有何差別?」
「有。成全是美意,賣是羞辱。今日你以江山寶藏誘我,不外是覺得這些身外之物能助你達成心願。你依靠自己本身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卻相信能以這些東西換得,豈非覺得你還不如這些東西?對己身毫無信心的人,真是可憐。你羞辱的不僅僅是我,更是你自己。」
他冷笑:「好一張利嘴!你為何不認為這些身外之物也是我屠征的一部分?世上有幾人看人是單單看『人』?若如此,那帝王平民有何差別?若非你前日闖人小洞天時,我對你有幾分喜歡,你連人也不是了!你不要仗著我現在對你有點捨不得就信口開河,我對女人的耐心向來不多,惹怒了我,你自己知道後果!」
「後果如何我早已知,反正第三局一輸也是這樣的下場。」
「是嗎?」他帶惡意,「你莫忘了你的丈夫,小小一個搖光堂副堂主,剪除是輕而易舉的事。你捨得他死嗎?」
她的臉色都變了:「你連他都不放過?」
「放不放過,這要看你怎麼做了——乖乖到我懷裡來,我不但不會動他,還能保你們夫妻平順和樂一輩子。只要我膩了你,我自然會放你走,你丈夫也不會知道你我之事,你照樣可以回去當他的賢妻。」
她氣得渾身發抖:「這世上真無比你更加下流無恥之人了!」
「你罵好了,女人除了耍耍性子,還能如何?這麼多女人當中,你算是最能夠忍到最後了。」也碰到過幾個剛開始不願的女人,但多數是矜持作態,時日稍久,她們一沾上金銀珠寶的華麗,一享受過萬人膜拜的虛榮,或一被他若離若即地調弄,態度馬上大轉,甚至自己會偎了上來,而那時,也便是他失了趣味的時候。
但不知為什麼,他對她沒那分擱著慢慢磨的耐心。
「你不該吊我胃口的,今日你罵得越凶,我越不會放過你。」更有些女人,就愛他這跋扈的脾氣,霸道的性子。
「我丈夫雖然位低權輕,魯鈍木訥,但還不至於賣妻求生,既然他有情義,我也不會貪生怕死,委屈求全。」
他低笑:「不要輕易說『死』字!很多英雄好漢也只會說說,事到臨頭都嚇得尿褲子,你一個小女子,有幾斤幾兩也敢說大話?」
「我是不是說大話你會知道。」
「匡當!」紅玉甕在她腳邊破裂,她彎身拾起一片尖長的碎玉,道:「我若死給你看,只希望你不要為難我的丈夫!」
手執起尖長的碎玉片猛力往胸口紮下——
他暴吼一聲:「你做什麼?!」幻影似的掠了過去,迅速將她已戳人胸口的碎片彈了開去。
她蓮青色的衣襟上染出血紅,使勁去推他抱住她的手臂,不想被他輕輕一撥,整個人都被壓坐到了地上。
「你要是這麼死了,我不但不會放過你丈夫,而且會加倍折磨他到死!」他壓制住她,扯開她的衣襟和兜衣,將唇覆在她滲血的傷口上舔吮。
她一時間駭得無法動彈,直到他舔著唇上血絲,抬頭對上她睜圓的眼,她才恍然明白他剛剛輕薄的舉動:「你……
「你要死,也要在我得到過你之後。」他說完,雙掌從她衣內滑過,脫開了她的衣衫,固定住了她赤裸的兩臂。
她痛號了一聲,死命地掙扎,卻因為兩人在體力、身形上的差異,越加讓自己陷人被動之中。沉重的男子身軀鉗壓著,濃烈的男子氣息籠罩著,背下冰冷粗糙的石地梗得她肌骨欲碎。
他沉重濕熱的唇游移在她的耳垂、臉頰、頸項,留下一串濕紅的痕跡。她甩著頭,喘息扭動著要擺脫,他卻如影隨形而上,將壓力熨到她的唇上,輾轉吸吮,蛇一般的舌勾纏不放,在她咬下之前,先她一步滑開。他動作的更換游移使得他堅硬灼熱的身體也在她身上摩動。
「下流無恥!」她的掙扎讓她的背在石礫上磨出血,雙腕在他掌指中浮出瘀腫,然而這一切疼痛都不及他在她身上的放肆令她痛苦,「啊!」
他突然微微起身,將她被按在地上的雙臂提起,她不及防地背部傳來一陣火辣。他暗啞笑道:「打是情,罵是愛,你罵得越響,證明你越愛我,待會兒我會讓你越好過!」
她星眸如火燒起,狠狠朝他啐去一口口水。
反抗著他扳開的手勁,她拼盡力氣以腿往他撞去,同時低頭朝他仍裹著傷的肩頭咬下。
「你——」他險險挪身避開,只看到她掙脫往一旁地上翻去,自由的玉臂在空中劃過一弧,重重垂落在紅玉甕的碎片之上。
他驚怒地貼近她血跡斑斑的背,捉住她的肩將一動不動的她扳了回身。她的頭如同蔫死的蘭花垂下,額頭血肉模糊傷口中流下的血,小河似的婉蜒了整張臉。
滴答,滴答…………
那微小的聲響直直落進了他的心裡。
☆☆☆
百盞燈火在牆上剪出幢幢紊亂的暗影。
屠征坐躺在椅上,怔怔地盯著那些隨火跳動的鬼魅,一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扶手。凌亂的長髮散在肩上,衣衫不整,猶有血跡,俊麗風華間流蕩著落拓悵惘。
「少宮主——」
一聽到婢女的聲音,他下意識朝床榻上望去:「她醒了?」
「不是。」婢女小聲道,「是宮主來了。」
他輕皺了一下眉,吩咐道:「把榻上的帳子放下來。」起身往門口迎去。
屠涇渭踏入,殷翱在其身畔。
「大少宮主。」向來不離身的覺者、觀達兩護法,在屠涇渭一揮手後,靜靜退守在門外。
「爹,義父。」屠征低頭道。
屠涇渭鷹似的眼掃過他的不整:「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練了套劍法,未經梳洗,當然就是這個樣子了。」
「你身上的毒還沒有祛乾淨,箭傷又裂開了,練什麼劍法?!」屠涇渭冷哼一聲道,「練完劍法還要找秦神醫療傷止血,你幾時變得這麼嬌貴了?!」
「爹教訓得是。」神情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屠涇渭冷笑:「若真教訓得是,你不會這些年來儘是陽奉陰違——你當我還蒙在鼓裡麼?」
「爹英明神武。」他的口氣是諂媚,眸光卻是嘲諷。
屠涇渭舉掌揮了過去,狠辣的勁風在他臉上刮下指痕,頓時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他卻像那一巴掌打在別人臉上一樣站立著。
「大哥!」殷翱看了屠征一眼,攔住了屠涇渭,「征兒這麼大了,做事情會有自己的分寸。」
「分寸?!」屠涇渭沉聲道,「這幾年我忙於宮中事務,疏於管教了他,他放浪形骸不說,還惹出多少禍來!哪還有分寸可說?!」
「人不風流枉少年。年輕人麼,女色好了些也不是什麼壞事。」
「你不必幫他說話!」屠涇渭舉手止住了殷翱,「他在舒城養了多少個姬妾婢女我不管,但如果他做出有傷紫微垣宮名譽之事來,我饒不了他!」
屠征笑道:「我倒是做出了什麼有傷紫微垣宮名譽之事?爹不妨說來聽聽,也好叫我改邪歸正。」
「你做出什麼事情,你自己心裡清楚!」
「爹不說,我怎麼會清楚。」漫不經心的模樣讓人想再扇去一掌。
屠涇渭盯著他道:「你日中時候叫秦神醫到小洞天來做什麼?」
「爹說神醫來了還能做什麼?」真是廢話!
「他看過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
他眼瞼垂下,遮住了一閃而過的詭光:「只不過是個不小心摔著的小婢女罷了,爹難道對這種小事有興趣?」
小婢女!屠涇渭轉頭望向床榻,鷹眼微微瞇了起來,忽然之間移動身形向床榻邊去。
「爹!」屠征旋身撲去,舉臀沉肘,拆解開屠涇渭攻來的一拳,擋在他的身前。屠涇渭疾出一腿,拳轉向擊向面門,肘同時叩往肩井,逼得屠征不得不急流轉舵,以拳掌抵向攻擊,回護要害。屠涇渭雙拳快如電光,在屠征回守之時,切人空門,打在了他的肋間。
屠征被那雙拳打得暴退三步。
「哼,接不了我三招,不中用的東西!」
他還未站穩,屠涇渭已經暴怒地揮開榻上的帳子:「是什麼樣的小婢女,你讓她睡在你的榻上!我今日倒要見識見識!」
埋在海青絲被中的,是昏睡中的月向晚,頭髮散亂糾結著血塊,巴掌大的臉孔毫無血色、腫脹淤青,額上還包著厚厚的白布。
「這就是你的婢女?」屠徑渭問得咬牙切齒。「爹難道看上她了不成?」
「畜生,你到現在還在胡說八道!」屠涇渭道,「搖光堂那邊丟了人,整個紫微垣宮找得人仰馬翻,不想人卻被你藏在這裡!你幹的好事!」
屠征笑,竟朝他抱拳:「多謝爹誇獎!」
屠涇渭一掌擊下,檀木桌發出可怕的聲響,裂成碎片:「要你不是我兒子,我早殺了你!」
「那幸好我是爹的兒子。」
屠涇渭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屠涇渭真是前世作孽太多!」
「爹不必客氣,你今世作的孽也不少。」
「——征兒,你少說幾句!」殷翱怒目向他。
「義父。」屠征客氣喚道,「這是我們父子的家務事,義父你還是不要插手好,無趣的話找張椅子坐下喝喝茶,免得在我爹暴怒之下有何損傷。」
「你!」殷翱也被氣得轉過了臉。
「爹,你現在要怎麼處罰我?別忘了我身上餘毒未清,罰得太重很容易弄得武功盡失,成了廢人的。」他提醒道。
「你現在知道你自己做錯事了?」
他淡淡道:「做老子的說兒子錯了,兒子當然是錯了。」
「你還嘴硬!」屠涇渭喝道,「天下有這麼多女人給你挑,你挑的卻是別人的老婆;挑到別人的老婆還好,這別人卻是咱們紫微垣宮自己的弟兄!你背著強搶人妻的罪名,你叫宮裡上下怎麼說話?!江湖上人知道了,還會說我屠涇渭教子無方,教出了個毫無仁義羞恥可言的兒子!」
「搶都已經搶了,我還能怎麼辦?」他無辜地揮揮衣袖。
「你專門就只會闖出禍事,上次是你天樞堂惹到金刀盟,小小一個香主,若非你縱容,豈敢毀掉兩派十年盟約?!」
「金刀盟勢及八省十城,十年盟約後怕是勁敵而非盟友,我這一招既消了對手,又吞了紫微垣宮垂涎已久的肥肉,哪裡不好?至於白懷馨那個女人——爹,你我皆知,她不過是顆棋子,用完就沒了價值,現下也挺可憐的,何必再跟她過不去?」
屠涇渭雖不豫,但屠征所言也是事實:「你還將她留在天樞堂?」
「美人總是美人,再怎麼蠢也賞心悅目。」
這副嘴臉叫屠涇渭真是七竅生煙:「武功學得不到你弟弟七成,成天同女人廝混,不思長進,若你有屠戰一半沉穩,紫微垣宮交給你我也不用擔心了。」
「我有屠戰一半沉穩,怕爹你兩個兒子都成了和尚,你到死也抱不到孫子,屠家要絕子絕孫了。」他抬眼看,極狂妄地,「既然爹覺得屠戰比我好,爹何不讓他回來繼位?」
屠涇渭嘴上不承認,心裡卻很明白二兒子雖然武功奇高、心性極穩,卻不是當宮主的料:「我若真把紫微垣宮給了屠戰,你除去了權勢,讓你混跡江湖,你以為你能混到哪裡?」
屠征一怔,不由想起月向晚朝他罵的話,細細想來,竟如驚雷。
你除了玩弄女子還會什麼?若今日你不是紫微坦宮少主人你還剩下什麼?自以為氣魄過人、風流狂傲,其實只不過是仗著身份強取豪奪!我還要可憐你,荒淫無恥,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個東西!你知道你是什麼嗎?淪落到只會強迫女人——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屬!
罵得好,罵得好……他低喃,在短短一瞬間狂焰畢收。
「你自己幹出的好事,最好你自己收拾,不要讓我聽見宮中有什麼流言蜚語!」
「爹,你回去吧。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搖光堂,明日宮中上下便會知曉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涇渭的聲音冷冷。
他微煩躁道:「難道你要我殺了她不成?」突然一驚,抬頭望進屠涇渭的眼中,那雙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