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雨初霽,天空如洗,被多日陰霾弄得灰頭土臉的太陽終於露出甜美的笑臉。
桑恩榆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賴床。
老媽走進來,拉開窗簾,一如既往地嘮叨:「怪丫頭,明明比賽得了第一名,卻像是得了倒數第一見不得人似的。」說著,來掀恩榆的被子,「今天天氣那麼好,不要窩在家裡了。」
恩榆將被子拽得死緊,拉高上來,蒙住自己的頭。
「哎呀,你這個丫頭越來越不聽話了,」桑媽媽拔高音量,「你能得獎,全靠人家振希義不容辭,兩肋插刀……」
又來了!恩榆在被子裡歎氣。為什麼老媽總有本事將滴水之恩說得好似山洪暴發,瀑布傾瀉?
不就是指點了一下她的畫技嗎?要不要拿他當民族英雄一樣膜拜?還兩肋插刀呢,說得好像有多為難他似的。
其實啊,人家心裡還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呢。
恩榆愈想愈覺鬱悶,總覺得吃虧吃得莫名其妙。
下意識地咬住下唇,隔了這許多天,其實唇上已經沒什麼感覺,可她仍然時不時地用牙齒咬住嘴唇,細細地品味。
然而,就算再如何回想,沒感覺還是沒感覺。
當時,她嚇懵住了,腦子裡亂哄哄的,全身上下像聚集了無數個交響樂團,在同時奏響了不一樣的曲子。
轟隆隆,轟隆隆……
等到大雨將她的意識再度淋回到她的腦子裡時,她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下了車,站在雨裡。
「甲殼蟲」閃著昏黃的車燈在厚厚的雨幕中越駛越遠。
她有沒有掙扎?
他有沒有說過什麼話?
完了,她再一次選擇性失憶。
桑恩榆呆呆地站在雨裡,說沒有怨懟那是假的。
他什麼也沒有說,一句交代也沒有,放任她一個人站在雨裡。那一吻,對於他來說,到底是心血來潮的玩笑?還是風雨淒迷裡的真情流露?
不。請不要再來招惹她。
她明明已經死心,在尹真賢出現的時候,她已經懂得,暗戀一個人並不是幸福,暗戀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則更為不幸。
她的感情,純真潔白,她不要讓它摻雜上灰暗的色彩。
她不要它被拒絕,不要它在別人眼裡是可以任意踩踏的。
她會將之收藏,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慢慢咀嚼,細細思量。
然後,假裝——假裝自己只是得了愛情臆想症。
是病症便總有痊癒的一天,唯有感情,勉強不來。
然而,他偏又來惹她。
像他們初相識的那樣,毫無顧忌地,理所當然地戲弄她、挑逗她。
然後,再一臉正經,若無其事地丟下她!
他是這樣的吧?是這樣的嗎?
牙齒咬得太用力,嘴角逸出呻吟。
「刷」的一下,經不住老媽鍥而不捨的拉扯,被子終於被掀了開來,窗外的陽光兜頭兜臉地照進來,她拿手臂橫遮住眼睛。
「不要再偷懶了,太陽都曬屁股了,去,去把振希請來家裡吃頓飯,媽要好好謝謝人家。」桑媽媽興致勃勃地說。
「媽——」恩榆皺眉。她記得,金振希第一次來她們家吃飯的時候,老媽對他還沒有這麼熱乎。
看,果然是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她回報不起呀!
「去去去,睡了這麼久,美國瞌睡也睡完了,再睡下去,好人也得睡出病來。」老媽一巴掌扇過來,恩榆敏捷地閃開。
「去就去嘛。幹嗎老是動手打人?」她不情不願。
桑媽媽橫她一眼,「別想溜出去玩,今天的飯桌上我要見到振希的人影。」
「媽,你當年是不是換錯孩子了?」
「呃?」
「會不會,金振希才是你的兒子?」
「桑恩榆你給我站住!」
緊接著,恩榆在一陣東躲西藏、手忙腳亂、桌推椅倒的混亂之中被轟出了家門。
再一次來到沿海大道59號。
沿路上,她設想了無數次相見的場景。
若無其事,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還是,鼓起勇氣跟他要一個說法?或者,隱蔽起來觀察他偶然不小心流露出的種種情緒?
這些——
她千思萬慮,小心周密。盼望做到唯恐看見他的時候,會心慌意亂,緊張出錯。
然而,情感的世界裡沒有假設,更沒有一條因循可依的規章制度。
所有的設想都是多餘。
她唯一沒有料到的是……
他比她,更熱衷於躲藏!
她躲在被子裡,而他,卻藏得更為徹底。
恩榆在小小的木頭房子裡慢慢地蹲下身去,這裡,還是跟他在的時候一樣,有桌有椅、有床有櫃,但從無人收拾的殘局還是可以看出來,他已離開。
他拿走了屬於他的私人物品。
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畫筆……他的一切。
他匆匆離去,地板上還飄落著一張未完成的鉛筆素描。從凌亂的幾根線條上根本看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然而,她還是拿起來,盯著看了好久好久。
濕鹹的海風從窗外吹進來,拂過她的眼睛。
眼睛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心裡泛起深冷的恨意,恨到骨髓的恨。
他就那麼害怕她的糾纏?就那麼巴望著擺脫她這個麻煩?
桑恩榆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連告別也不願意?
那一晚,金振希沒有出現在桑家的飯桌上。
一經四年,他也再沒有出現在桑家人的視線裡。
起初,桑恩榆還氣惱、憤恨,到後來,便只餘下深深的思念。不管那思念裡是不是夾雜著一些不甘,一些渴望著尋求答案的執念。
她終究,不曾忘了他。
大學裡,也不是沒有追求她的男孩子,但比起金振希,他們不是顯得太過拘謹,就是看起來太過油滑。
沒有一個人可以如他那般讓她深深的仰慕,又那般讓她束手無策的怨恨。
整整四年,除了思念,依然還是思念。
隔了天空,隔了海洋,她不肯放棄,不願絕望,以一種賭氣的,隱忍的姿態,等待著他。
她想,總有一天,他會給她一個說法。
那一個吻,絕不會成為他們彼此的句點。
這種堅持,一直到她大學畢業,拗不過父母的權威,她步上大哥的後塵,放棄畫畫,進入家族企業。
用一種妥協換取另一個堅持。
她是這樣期待的。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進公司不到一年,她居然得到一個被分派到去韓國公幹的機會。
過去四年時間,她跑過無數個地方,從巴黎到東京,從拉薩到加得滿都,從泰晤士河到金字塔,她帶著思念跑了大半個地球,卻從未去過隔海遙望的韓國。
臨行之前,大哥給了她一個電郵地址,告訴她,如果有時間可以約「師傅」出來喝咖啡。
大哥說得輕鬆,語氣裡甚至還帶著一些對小妹太過健忘的不滿。不管怎麼說,振希也算是她半個老師,她居然在他走後,不曾提過他隻字片語。虧他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以為他們個性相投,能彼此看對眼呢。
面對著大哥玩笑的責備,恩榆什麼都沒有說。
電郵地址是輸進了手提電腦裡,但她以為,她絕不會用到它。
然而,又一次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對他發出了第一封郵件,還因為再一次的失望,讓她所有的期待寸寸破掉。
結局原來是這樣子的。
她為他找了那麼多的借口,她以為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但其實,歸根結底只得沉默,即是婉轉的推拒。
四年前,她不懂。
四年之後,她懂了,卻用了四年的時間,把疑問一點一點嵌入骨裡,再拔出來,一點一點敲碎。
桑恩榆提著簡單的行李,穿行在機場嘈雜的人聲裡,陽光一格一格閃耀著,心已痛得麻木,但頭暈的感覺卻還是那樣真實。
提醒著她,剛剛是從海的彼岸歸來。
在那裡,她沒有見到金振希,或許以後也不會再見了。
想到這裡,她下意識地抬了下頭。
「不要——」身後突然一聲大吼。
陽光耀花了她的眼,她眨一下,眼前彷彿有大片的烏雲正帶著雷霆之勢不可遏止地壓了下來。
要……下雨了嗎?
「小心!」
她大腦一片空白,緊接著,「轟」的一聲,她感覺到有人猛推了她一把,她的身體重重地跌了開去,前額撞在護欄上。
一陣昏眩,彷彿有無數的腳步聲踩踏著她的耳膜。
亂了,好像一切都亂了。
下一秒,她的人已痛得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