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的第一場大雨從七月初開始,斷斷續續、纏纏綿綿地下了半個月。昨天,好不容易收住雨勢,太陽露出了可愛的笑臉。
人們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今日一早,又是風雲突變,急雨驟來,並且,好像一開始便停不住似的,一陣比一陣下得狂。
從大樓的玻璃窗望出去,密集的白雨,宛如萬千條銀色的絲線,拉扯著天,拉扯著地,整個城市如同浸在水裡。
桑恩榆轉身從壁櫥裡拿了一把傘,開門出去。
聽到聲響,桑媽媽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叫住已經身在門外的恩榆,「這麼大的雨,你去哪裡?」
恩榆回身,微笑,「媽,我去接子謙。」
桑媽媽「哦」了一聲,看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女兒,欲言又止。
「媽,我會小心的。」
「這麼大的雨,又那麼遠的路,一定要你去接嗎?」
「不是一定要我去,而是,我一定要去。」
桑媽媽無可奈何,擰了眉叮嚀道:「下雨路滑,開車小心點,不要急著趕路。」說完,又不放心地加一句,「慢慢來,晚飯我們等你們回來吃。」
「知道了。」恩榆答應一聲。
出了大廈,雨水夾雜著清冷的微風撲面而來。撐開墨綠色的雨傘,雨水打在傘沿,旋成雨花落在地面。
恩榆踩著跌成碎玉的雨花走向停車場。
有消息播報說,今晚會有小面積的熱帶氣旋登陸,海邊度假村恰好就在24小時警戒區內,如果她現在不驅車去把子謙那個工作狂給押解回來,恐怕就算是颱風迫在眉睫,他也會懵然不知吧。
駕駛著紅色的三菱轎車馳往高速公路。雨勢越來越大了,密集的雨點如厚重的簾幕,幾乎連車頭的大燈都穿不透。恩榆不敢大意,減低了車速慢慢前行。
照這個樣子開去度假村,恐怕得花上三個多小時吧?
然而,為了子謙,她覺得值得。
恩榆至今都還記得她失去記憶之後見到他的第一眼。
那是在仁心醫院裡。
從長長的昏迷中逐漸恢復意識,恩榆慢慢睜開有些刺痛的眼睛。
頭還有些痛,彷彿被緊箍咒箍住一般。思維一片空白。好半晌,眼睛裡看到的事物都還無法清晰地傳遞給大腦中樞神經。
一直到一大簇乳白色的花朵被綠盈盈的葉片點綴著送到她眼前來時,她散亂的視線才慢慢聚攏,慢慢浮動喜悅的信息。
「送給你的。」
低沉好聽的嗓音伴隨著一雙淺褐色的眸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裡。她愣了一下,不記得自己認識他。
她眼中陌生的謹慎讓男人微笑起來,他的笑容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怎麼?花比人有魅力是不是?」
她的臉紅了,微微有些窘,「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並不介意,他轉身,將窗台上已經有些枯萎的金黃色海芋換下來,插上新買的乳白色花束。
「看來還是你比較幸運,能夠被主人欣賞。」他撥弄著白色海芋的葉子。
恩榆遲疑一下,問:「這些都是你買的?」
他並沒有回頭,狀似無意地說:「我相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你喚醒。」
那一瞬間,即使她的頭腦仍然是一片空白,即使她仍然不記得他是誰,但,她卻被他感動了。
被那大束大束怒放著的金黃的、乳白的花朵所感動。
望著他沐浴在陽光下的背影,恩榆在自己有限的記憶庫中搜索,「你是我的……」
話還未完,病房裡突然湧進來一大群人:父母、醫生、護士……
緊接著,耳畔堆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其中,最興奮最高亢最嘈雜的莫過於死黨安心的大嗓門——
「恩榆!恩榆!你醒了!」
奇怪,雖然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醫院裡,不記得那個送自己大束大束海芋,並堅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她喚醒的男人,但她卻並沒有忘記她的父母,沒有忘記安心。
尤其是那一聲聲的「恩榆」,終於將她渙散的思維逼回到腦海裡。
對了,她叫桑恩榆,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喜歡畫畫,喜歡藍色的大海,喜歡被綠葉點綴的乳白色的海芋。
她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啦!
「爸!媽!安心!」她一個人一個人大聲地叫過去,儘管頭還是痛得要命,但知道自己安然無恙的喜悅之情還是讓她激動得紅了眼眶。
但是,下一秒,她卻再度被震驚了。
從醫生高大的身影後面伸出一張臉來,衝她頑皮地眨眨眼,「嗨!桑恩榆,你怎麼就是不跟我打招呼?」
笑容在恩榆的臉上凝結。
這是今天出現的第二個陌生人了。是她人緣太好?還是,這些人都走錯病房?
她蹙緊眉頭。眼前的女郎時髦靚麗,像從畫報上走出來的封面女郎。
她……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求助的目光移向安心。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茫然失措,室內的空氣陡然凝滯下來。
醫生面色沉重。
安心看看女郎,又看看苦惱的桑恩榆,囁嚅著說:「穎靚,陳穎靚,你不記得了嗎?」
她不記得了,是的,從大一直到失事之後的全部記憶,都成為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公司裡的同仁,不記得商業上的夥伴,不記得助手小汪,不記得陳穎靚,也不記得袁子謙。
關於袁子謙所有的一切,她都是從安心嘴裡聽說來的。
她聽說,子謙在兩年前併購了海邊度假村,而她,是在去與度假村相連的小漁村時與他相遇的。
那時候,他正在考慮將度假村擴大。
她站在海邊的一所無人居住的原木小屋前,對他說,如果要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度假遊玩,度假村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
比如,原始的漁村風貌。
雖然,到最後他並沒有接受她的建議,漁村還是被大面積地改造重建,但他卻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展開了對桑恩榆長達兩年的追求。
「我為什麼拒絕他?」那時候,她記得自己曾這樣問過安心。
安心啞然,無法回答。
的確,到現在,她自己也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在未失憶之前,為什麼會拒絕袁子謙?
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袁子謙都稱得上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
他事業有成,溫柔帥氣,對她更是寵溺有加、耐性十足。
如果說,他還有缺點的話,那就是愛事業勝過於愛自己,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懷疑,他愛恩榆更甚於事業。
老媽便因此常常感慨地說:「老天爺還是有眼睛的,它所做的安排,即便是禍,也有深意。」
每當這時,她便會想,如果是失憶促成了她和袁子謙這對情侶,那麼,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這些疑問也慢慢從她的心裡沉澱、消失。
他對她的好,有時候總讓她有一種無以為報的感覺。
她怕她不夠好,怕她最終會辜負他。她唯有對他再好一些,更好一些,來彌補內心深處的愧疚。
或許,她還不懂得愛;或許,她對他的感激要大過於喜愛,但她希望,她在做法上能夠讓他感受到更多的體貼和關愛。
比如現在,正如她對母親所說的,不是非要她去不可,而是她非去不可。
她希望能帶給他更多一些的感動。
暴雨下了一整天,漁村這邊的地勢比較低窪,雨水像瀉了閘一般倒灌進來,許多低矮一些的房子已經遭遇沒頂之災。
幸好,這裡的居民早已盡數遷移。
金振希穿著墨綠色的雨衣,領了兩名工人,從新沿海大道這邊趕往度假村的入口處。
這邊地勢雖然比較高,卻因為雨下得急,仍然積了小腿肚高的雨水來不及排掉。重重的腳步踩在水裡,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兩名工人便開始不住嘴地抱怨。
上頭催得急,度假村的擴建進度一趕再趕,卻偏又遇上這樣的天氣。
再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男子。聽說,他在國際畫壇小有名氣,卻不知怎的,竟然答應來畫度假村的壁畫,這多奇怪!
當時,甚至連老闆都覺得不可思議。將他的報酬一提再提,他卻只提出一個條件,保留漁村裡的一間原木小屋。
那當然沒有問題。老闆二話不說,將那不起眼的小屋劃歸到金振希的名下。
這舉動,又讓媒體炒作了好一段日子。
既然是要房子嘛,放著度假村那麼多別墅不要,要一間木頭屋子幹嗎?
媒體猜不透,那工人更想不通。
只覺得,這沉默寡言的畫師大概是有些精神問題的。
正想著,路口忽然轉進來一輛車,車速雖然不快,但還是濺起了一人多高的泥水,兜頭兜臉地打了工人滿身。
那工人便破口大罵:「這死天氣還到處跑,趕著去投胎啊?」
車子「嘎」一聲止住了,雨水淋漓的車窗降了下來,車窗裡探出一張清秀的小臉,「大叔,對不起。」
工人怔了一怔,沒想到車主人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滿腔怒火頓時發不出來,只得尷尬地擺了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是濕了,再多濕點,真的沒關係。
女子笑一笑,對他點點頭,車窗升了起來。
車子發動,沉悶的引擎聲「嘶嘶」空轉了幾下,熄滅了。再發動,仍是如此。
糟了!車子底盤太低,大概是進水了。怎麼辦?
恩榆懊惱地捶了捶方向盤。
「叩叩。」有人用手指輕叩著車窗玻璃。
恩榆轉過頭來,是剛才那位工人大叔,她降下車窗。
「怎麼了?」
「車子熄火了。」
「你是要去度假村嗎?」
「是啊。」恩榆無奈地看了看前方被雨水吞噬的路面。
「別急。」工人大叔安慰她,「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們去前面檢查一下壁畫的防水設備,等一會回來,你跟我們一塊走。」
也只能這樣了。恩榆感激地點頭,「多謝大叔。」
淋雨是避免不了的,在路上有幾個人做伴,總好過一個人被困在這裡。
工人大叔擺擺手,向已經走到前面的夥伴追過去。
恩榆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天色陰沉,水霧茫茫,雨幕背後三點黑色的人影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百無聊賴。
子謙的手機一直不通,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若是看到渾身淋得透濕的自己突然站在他面前,他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恩榆想像著袁子謙皺緊眉頭,又是責備又是心痛的樣子,被雨水浸濕的心情陡然昂揚明快起來。
打開收音機,收聽著固定的音樂節目。聽一個個紅男綠女對著陌生的DJ傾吐心事,她的唇角慢慢上揚,慢慢微笑起來。
袁子謙雖然不見得是個好情人,但,他絕對是一個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好丈夫。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從未有過的平靜。
沒有任何心事,沒有任何負擔。
日子雖然難免過得有些無聊,但平安清靜即是福。她並不羨慕文藝小說裡那些驚濤駭浪的愛情。
尤其是,在目睹了安心分分合合的情事之後,她更覺得,即使沒有太多甜蜜,但至少沒有痛苦的感情,才是幸福。
一個節目完結,主持人又在例行說著再見,工人大叔還沒有回頭,難道,他們的工作不太順利嗎?
桑恩榆凝視著後視鏡裡白茫茫的雨簾,開始有些擔心。
他們口中的壁畫,大概是繪在三岔路口對面的那塊礁石上的吧?她還記得,當時子謙因為意外請到了他心目中最敬佩的畫師時,那種得意興奮的神情。
那時候,他說什麼?
他說:等到壁畫完成之日,他便要在壁畫下面向她求婚。
他總是這樣,一步步有計劃、有步驟地規劃著他們的未來,為她構建最完美的藍圖。她不必擔心,沒有猜測,只需要微笑著看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子謙。恩榆在心中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唇邊有一抹微笑。
而她的視線裡也終於出現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高高的、寬闊的身影映在後視鏡上,墨綠色的雨衣上閃著水光,他滿不在乎地踩著地上積著雨的水潭,腳步不緊不慢,帶著幾分閒散,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看起來,倒有一份特有的灑脫與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不由得對這人升起一股好感。
或許是他身上那件墨綠色的雨衣,或許是他那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讓她覺得幾分親切,幾分熟悉,又有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憂慮。
那人終於走到了面前,隔著一扇玻璃,他的目光首先看到的不是她,而是後視鏡裡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定了一下,她的心便不由得跳快了一拍。
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後視鏡裡觀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