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把凳子推開。坐了這麼久,她的身子都僵了。歐蒙在她身旁打了一個阿欠。老天,他們實在累壞了。「就放在桌上吧!」艾琳對他說道。「我們早上再看看。」
他苦笑著。「夫人,已經差不多是早上了。」
他們站在工作台前,低頭最後一次檢視自己的成品。
已完工的水晶鑲在金框裡,襯著一塊黑布,上面還有一條金鏈子。在僅剩的蠟燭餘光中,光潔的水晶閃著光輝,看起來就跟當初羅葛維給她看的那件首飾一模一樣。
他們的職業性眼睛立刻搜尋著那一點瑕疵,也立刻就找到了。
他們兩人同時歎了一口氣。歐蒙安慰她道:「別人不會注意到的。」
「我們祈求老天保佑吧!」艾琳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聖母也是女人,會明白這種事情的。畢竟,正如貝唐瑪所說,他們是在設法挽救一樁婚姻呀。
而我是在設法挽救我自己和兒子,她心裡想著。
「貝爵爺會酬謝你的,」歐蒙喃喃地說道。「王后也會——她一定會非常感激。」艾琳只能點點頭。歐蒙把工作室的鑰匙給她讓她鎖門,然後走出去了。她把水晶鏈收好,放在裙子口袋裡,然後吹熄所有的蠟燭,拿起燈。她轉過身,發現莫萊爵爺坐在高背椅上睡得正熟,懷裡還抱著小湯姆。
她悄悄走過去,並且用手遮著提燈的光。
他的腿伸得長長的,小學徒睡在他的腿上。他頭住後仰睡著,嘴巴微張。他看起來很年輕、很英俊,嘴唇非常柔和。
這只是幻覺。可是這張臉使她歎一口氣,想起許久以前的那個年輕騎士。
無論如何,他也會得到酬謝的,艾琳這麼告訴自己。如果一切順利,尼爾幫王后的這個忙可大了,更不用說國王手下的重臣貝唐瑪。而且亨利已經虧欠他,因為尼爾曾救了亨利一命。
他現在想要什麼都有了。他不再需要她。他已經有了她的財產和房子。他應該滿足了,可以放她走了。
她未加思考地俯身為他撩開臉上的頭髮。他動了一下,張開眼睛。
看見是她,他的面容立刻嚴肅起來。
艾琳說:「起來吧!首飾做好了。你現在得把它拿去給王后。」
「酒宴在近傍晚時開始,各式酒肉像流水一般不斷送上來。還是有全鹿大餐,可是這次做得比較仔細——或者是比較安全——整隻鹿是放在外面院子裡,只把鹿肉切下來送到大廳裡。
除了酒菜之外,也還有音樂與歌唱。卡沃德底下的十幾個弓手,拿了豎琴合唱起威爾斯歌曲。接著又有特技表演,節目將持續到半夜,然後會把桌子收起來,賓客再開始跳舞。
王后一直等到第一道菜上了之後才出現。國王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的樣子。他猛喝著酒,儘管跟著貝唐瑪和倫敦主教談話,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門口。
伊麗娜王后緩緩走進大廳時,所有的聲音都逐漸消失了。她那修長的身材穿著合身的銀袍,一點也看不出來像有孕的樣子。她的頭上戴著一個銀圈,迷人的黑眼睛塗上了眼線,眼皮上也有著一抹銀色。她走路的時候款擺生姿,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
「老天。」尼爾低聲說道。
亨利王站了起來,把手中的杯子一拋,撐著桌子跳出來,差一點碰到同桌的主教。他短壯的身體迅速沿著走道走上前迎接王后。
貝唐瑪的身子傾向前,雙手爬緊桌緣,連骨節都發白了。雷西轉頭看他。
「在哪裡?」貝唐瑪喃喃說著。「首飾在哪裡?」
艾琳也沒看見。國王走到王后面前,身體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尼爾轉頭看艾琳,他們一時目光相接。
她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因為工作一整夜之後她只睡了幾個小時而已。可是她仍確定他的眼神是在說,這件事我們都有份。
在大廳中央,亨利王執起王后的手。他轉過身,將她的手舉得高高的,好像要開始跳宮廷舞一般,然後朝大桌這邊走來。他低頭對她說了一些話。王后揚眉挑似地看著他。
「老天,他們又在玩什麼遊戲?」雷西喃喃說道。
「國王與王后一直互視著。亨利的瞼上充滿嘲諷似的愉悅表情,而王后也帶著貓一樣的微笑看他。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著他們倆一路走回大桌時,臉上帶著熱情、挑逗卻又倔強的神情。大廳後頭響起幾聲歡呼,接著變成了大聲的喝采。亨利的笑容更開朗了。
貝唐瑪接過侍者遞上的酒一飲而盡。雷西湊向他說:「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唐瑪。要記得我的話,以後這樣只會給人惹麻煩。」
王后的銀袍是法國流行式樣,領口開得低低的,可以看見她美麗的乳溝。而在領口之間,正是國王給她的那件禮物,那個水晶墜項鏈,在燭光和火炬照耀下發出燦爛的光芒。
僕役趕在前面為國王與王后開道就座。伊麗娜王后站在位前時,亨利雙手搭在她肩上,將她拉近一個吻,給他的愛情信物一個吻。艾琳朝貝唐瑪望過去,只見他面無表情,可是他的眼睛卻不然。
她突然一驚,想到憑亨利王的精明,他只要把水晶拿在手中就可以看見那瑕疵,就會明白了真相。
「那沒有關係。」尼爾說道。他走下樓梯,一面圍上斗篷。
「你是什麼意思——『沒有關係』?」艾琳匆匆跟在他後面,雙手抓緊晨袍裹住身體。她還沒有換好衣服,因為每個人都在匆忙忙地想趕上已經上路的亨利王。麥格和喬斯在門口等著,喬斯手裡牽著「朱比特」的韁繩。
尼爾回頭說道:「你已經看見國王和王后怎麼解決事情了,不是嗎?」
麥格跑上前擁抱他,他攬住孩子的肩膀。
她低聲說:「可是你警告過我,說他報復心很重的。」
他聳聳肩。「就算國王知道那不是他給王后的那件首飾,我跟你說那也沒有關係。他在酒宴之後就帶她上了床,據僕從說他們大半夜都沒有睡覺,而且昨天晚上他又和她一起睡了。」
可是就艾琳所知,後來亨利王天未亮就起身,連曼徹斯特伯爵都還不知道時,他就已經騎馬上曼徹斯特去了。要等到今天晚上整個宮廷隨行人員才能跟著上路往北行。卡沃德親王也是半夜被喚醒去給亨利王送行。現在整個營地亂成一團,而王后則是以她自己的步調準備著隨國王一起去曼徹斯特。
尼爾接到國王命令,要帶五十名莫萊騎兵當前鋒。喬斯已經為他整理好行裝,而由於史華特不在,喬斯也只好充當他的侍官。麥格則得留下來,讓這男孩非常不高興。
艾琳想著:「感謝老天,亨利王不是我的丈夫。她感覺這幾天就像龍捲風過境一樣。
她跟著尼爾走到院子裡。士兵與僕役正在那裡忙著裝貨與給馬上鞍。她仍在想著他說沒有關係的話,這實在沒有道理。
尼爾叫喬斯去行囊中找一個東西。他拿著一卷羊皮紙跑回來遞給尼爾。
尼爾把它交給她。「我一直沒有時間跟你說這件事。」
她知道其實他有時間,而且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想拖到最後一分鐘才說。她接過那個繫著紅繩的羊皮卷,感到這一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麥格扯著她的手求道:「媽媽,我可不可以騎我的小馬跟他們到河邊?」
「這是城裡鈕柏納房子的權狀,」尼爾告訴她。「是貝唐瑪底下一個書記幫我寫的,這樣他也知道我要怎麼安排你跟孩子的事。」
她轉動著紙卷,非常不想打開它。她告訴自己,她不想看它的內容。
「還有一些錢。等我回來以後我們就再研究。」
她抬頭看著他。全副盔甲的他跟她說話時,口氣就像道地的騎士,既遙遠又無情。
「老天,」他說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這副表情呢?我以為這樣會讓你高興呢。」
她低聲說:「為什麼這樣會讓我高興?」
他戴上頭盔,說:「我真搞不懂你。你回去跟父親住的時候會需要錢。你想要自由,不是嗎?」
聽見他的話,喬斯跟麥格都張大了嘴巴。艾琳則更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從來沒有跟她提過這件事。
尼爾由喬斯手中接過韁繩,騎上馬背。曼徹斯特伯爵由外院騎馬過來,在尼爾的旁邊停住。
「你已經在這裡了,」伯爵說道。「我還在猜你會不會願意像我們一樣離開溫暖的床呢!你打算帶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去嗎?」他以手觸頭盔向艾琳行禮,然後說了一些客套話感謝她的招待。
她抓緊晨袍站在那裡,麥格在一旁扯著她手。她謝謝伯爵,並且請他以後再來。然後她由齒縫擠出話對兒子說:「不行,你不能去。」
騎在馬上的人向他們告別,轉身騎出了院子。喬斯則去牽他的馬和扛行裝的騾子。
「我不要住在別的地方,」麥格喊道。「我要住在這裡!」
艾琳鬆開他的手。他立刻跑到外院,喊著要喬斯等他。她緊緊握著羊皮卷,穿過草地朝塔樓走回去。
她腦子裡只有一件事情,說是他說她自由了。
第二天開始下雨,這是在夏末就應該有的天氣。國王那一批人馬走了之後,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清理,每個人都有些昏頭昏腦的。首先,他們發現竟然還有一些婦女和小孩被留在後面。結是西安教會的人把他們帶回去,打算等雨停了之後再送他們去找先行的人。
然後就是杜波德病倒了,底下的僕役就閒著不幹活,一有機會就吵嘴。高參也跟尼爾去了曼徹斯特,留下一個法國兵叫江安的來管留守的士兵,結果那些士兵很快就變得漫無軍紀,好幾次為了賭債打起架來。
艾琳帶著麥格到城裡的大宅去,因為他被雨困在這城堡中也煩得很。她原以為他會喜歡,他對湯姆很粗暴,又不肯聽歐蒙的話。他想留在城堡裡看那些士兵賭博,聽他們說軍隊裡的事情。
歐蒙告訴她不要管他。「他現在已經無心做這種事了,夫人。不過他也不應該跟我們頂嘴。」
她要麥格道歉,然後叫他擦了一整天的銅器,她知道自己應該快樂。她已經拿到了權狀,也獲准結束這種她痛恨的婚姻,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然而這個大宅子竟使她心情沉重。她穿過那些整潔的房間時,不禁猜想著華特和白絲在哪裡、生活得怎麼樣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回到了華特在諾曼第的老家。
華特能不能娶白絲呢?艾琳猜想著。他是否還想娶她呢?艾琳發覺自己想他們的時候比想國王與王后多。
晚上,她躺在床上想像自己回去跟祖父住的情形。他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而她從十幾歲就沒有再見過他。誰知道他還想不想接納她和孩子?還有她現在肚子裡的孩子?
一個女人離開丈夫生活並不容易。大部分都是住到修道院去。但由另一方面而言,金錢與名聲也有關係,如果有這兩樣,也就不必擔心教會和別人的閒話。然而她還是擔心。
現在要再一個人生活感覺很奇怪。自由是很好的,可是現在她不確定要怎麼樣撫養麥格,他只跟騎士一起生活那麼短的時間,卻似乎已經使他不再想做金匠從商。老天,最糟的情況大概就是她不得不把麥格送回父親尼爾那裡做騎士了!這本來是她想都不願意想的事,可是現在她的生活已經徹底改變,再也由不得她說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了。
我要在老家開一個金鋪,她這麼告訴自己。
她想到那裡的公會,她得向他們申請,而且那裡已經有幾家生意不錯的金鋪了。如果那一區的教會反對女性從商,事情會更困難。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極度不安與不滿,這張床感覺起來很空,她很懷念有人睡在旁邊的那種溫暖感覺。
我是一個傻瓜,艾琳想著。
雨終於停了,強風又吹了起來。泥土已經幹得差不多了,農民又開始耕田,準備栽種冬收的作物。莫萊爵爺由曼徹斯特派了兩個騎士來取他的長槍,因為亨利王和曼徹斯特伯爵決定要再舉行一場馬上比武。艾琳問兩個年輕騎士現在國王和王后怎麼樣?他們卻只是一臉茫然。
然後羊毛公會的會長費約翰跟幾個會員來見她,帶著一封傅奈吉的信。艾琳非常震驚。那個染匠已經完全沒有蹤影,她還以為他死了。
「沒有死,夫人,」約翰告訴她,表情有些悲傷。「爵爺把他用鏈子鎖著送到約去,然後賣給了布魯日的羊毛商當奴僕。還好傅奈吉既受過教育又精力充沛,終於擺脫了噩運,被那裡的商會接納了。這都是他在信上說的。」
艾琳全神聽著他念傅奈吉的信。在一些問候的話之後,傅奈吉特別祝福高貴的莫萊夫人,並且提議把本地的布銷到布魯日。他勾劃出一個長期合約,可以預付一大筆現金,並且保證每年都有固定收入。
「可是法蘭德斯那裡也產很多布,」艾琳說道。「所以我們才賣羊毛給他們。我們這裡只留少量的羊毛做布給自己用。」
莫萊的羊毛品質很好,布也很好,然而要銷售到法蘭德斯卻是相當有野心的計劃。但是話說回來,傅奈吉本來就是很有野心的人。她忍不住猜想他是否還認為他愛她。
費約翰仔細看著她。「啊,還有,夫人,帶信來的法蘭德斯商人說,傅奈吉特別問候你,想知道你和孩於的消息。我已經告訴他了。」
艾琳把信還給他。「是我太太薇丹告訴我的,說你懷了爵爺的孩子。」
她冷冷看他一眼。「你們帶著奈吉的提議來見我,讓我覺得很榮幸,可是我也無能為力,你們必須問莫萊爵爺,把這計劃拿給他看。
你們如果想跟法蘭德斯人做生意,就需要爵爺的許可。」
他們發出一陣失望的聲音。
「不行,艾琳夫人,我們每次都是找你,」有一個人喊道。「你從前都借錢給我們,還提供我們很明智的意見,不是嗎?你嫁給爵爺之後不認識我們這一行了。」
其他人也齊聲附和。
艾琳無法回答他們。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她,可是她不能告訴他們說她很快就要離開,要住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可是老天,他們真的想要她留在這裡。她環視著他們,知道他們希望她做莫萊夫人,也做他們的銀行!
她竟突然有一個感覺,如果她想留在莫萊,朱尼爾應該不會反對。
羊毛公會的人走了以後,又開始下雨了。艾琳在門口看著他們,想著他們到家時一定都會淋得濕透了。還好九月的天氣仍很暖和,到了十月就已經是冬天了。她走到廚房,叫僕役去騎士的營區找麥格,同時喝著廚子給她的一杯麥酒。
麥格拖著腳走進來,央求著讓他跟騎士一起睡。她毫不考慮地叫他回臥室去,並且要海蒂給他熱水洗澡,再讓他下來吃晚飯。她剩下半杯麥酒,走到外面想去看看待產的母馬。聽見守門的衛兵發出招呼聲,她停下了腳步。
不知訪客是何許人,總之衛兵立即讓他們進來了。艾琳站在門口,看見兩個人騎著馬過來,雨打在他們的斗篷上。騎著黑馬的那個人把頭罩掀開,她才看清他是誰。
他沒有戴頭盔,頭髮又黑又捲,膚色蒼白,是一個相當英俊的威爾斯人。他是卡沃德親王。另外一個人也掀開頭罩,結果是艾琳認識的那位金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