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樵生遙遙望著湖面,朝著駱泉淨同一方向,不時打量著駱泉淨,對方卻沒說話的意思,他有些無奈。
隔了一個月,總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對他冷淡,可谷樵生還是有些失望。
「泉淨。」
她轉過頭。
「咱們這麼久沒見,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對這番話,駱泉淨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搖搖頭。
幾乎每個人都在問她相同的問題。說話很重要嗎?駱泉淨是真的困惑。從前在唐家,她說的話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習慣了這樣。況且,她自認和谷樵生沒話可談,雖然他待她特別好,可那不代表什麼。
「也罷,說下定,這才是你。」早預料到她不會回答有關自身這一類的問題,谷樵生倚著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開口說話,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那麼你認為什麼事對你來說,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著他時,回答得慎重:「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懶開口,不受人情免厚顏。」
「話多易招是非,話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無話可說。」她看了看他,口氣變得有些嘲弄。
「再說,有些心情,對外人怎麼說,總是說不清的,不過到頭來終成虛話,這樣一來,倒教人厭煩了。活在這世道,人生處處都是艱險,獨獨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憂慮,對人說了又能如何?」
「難道,你真的要在這兒待一輩子?」
男人都喜歡自以為是的說這種話嗎?駱泉淨停頓了一下,走進船艙,逕自取來炕上的熱水,將幾上茶壺裡的舊茶葉撥盡,換上新葉。
「如果你不嫌棄,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沸騰的茶水差點燙著駱泉淨。停了倒茶的動作,她錯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頭,卻只見到谷樵生秀逸的臉龐透著認認真真的表情。
面對她的目光,谷樵生有些羞赧的搔搔頭。
從頭到尾,駱泉淨只有困惑不解。她在谷樵生對面坐了下來,整個人依然沉默著。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意外,但是請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不用天天這麼辛苦燒菜,你可以過你喜歡的日子,唱你喜歡的曲兒,更不必時時對著客人的臉色,弄得自己不開心。」
聽到這些體己話,駱泉淨該覺得高興的。這教坊裡的歌娘,最終圖的也不過是從良,尤其是能碰到像谷樵生這般溫柔的男子。但是不知為何,她只能愣愣的望著他的臉,卻始終無法說什麼。
她的人和她的心一樣誠實,無論客觀的理由多麼誘人,她就是不能。
人一生倘若真只是圖個溫飽,那太容易了。就像她過去那樣,刻苦耐勞,對一切不合理的事皆逆來順受,但結果又如何?
教坊的日子,她從譚姑身上學得最徹底的,就是冷眼旁觀一切,卻不妄下定論。
新生之後,她從此要照自己的意志走,絕不再讓自己心碎一次。
「泉淨,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會對你好的。」他情急地握住她的手,這雙寬大的手掌,在她感覺裡卻是那麼荒涼貧脊。
哪種好?她心裡默默的問。像慕容軒對她那樣嗎?
瞪大眼睛,駱泉淨為心中的想法微微震驚。她早知道自己對慕容軒感覺不一樣,但還是不解,為何那個人的名字這樣輕易就浮上心底?
那麼自然而然,連思考的餘地都不曾有,就拿谷樵生和他做比較?
「也許,比不上慕容家的財富,但是……。」谷樵生仍叨叨不休的說著。
「溫飽是沒問題的,是不是?」打斷他話的同時,再一次,笑容自她臉上隱去。她錯愕了!因為這一次是他先提及了慕容軒,明知道這樣是不禮貌的,駱泉淨忍不住追問他的話: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跟慕容家比?」
不願意慕容軒在此時介入他的問題裡,谷樵生避開問題,直視著她。
「泉淨,只要你一句話,相信我,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為什麼要我?教坊裡這麼多性子好的姐姐,你大可選她們其中之一。」
「我只要你,泉淨。」
「三姐呢?」她突然問道。
他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在此之前,你原來是想替三姐贖身的吧?」
「我……。」
「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因為你。」谷樵生苦笑的望著她。「我喜歡你對任何事表現得超然和淡泊。就是一個男人,也難得有這樣的從容。坦白說,以你的性情,我知道讓你委身當妾是辱沒了你,可是請你接受我的誠意。」
這樣的溫柔懇求,原是不能拒絕的,可惜說穿了,也只是見一個愛一個罷了。
「你能休掉你身邊的妻妾嗎?」她突然問道。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要求,谷樵生被問得有些困窘。
「谷老闆,現在你失望了?我一點兒也不超然,我只是很普通的女人。」她浮起一個很古怪的笑容,起身替他新添了茶水。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吸引人嗎?」隨著她的靠近,清幽淡雅的女人香讓谷樵生不自覺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想著自己不能得到此女心裡會有多遺憾,忍不住又脫口而出。
「你知道那位鄭老爺也在打你的主意?那日若不是顧忌慕容少爺,他早就對你動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她渾身一震,口氣斬釘截鐵:「這輩子,我只願不要再碰見他。」
「你怎麼了?」谷樵生被她激烈的口吻嚇了一跳。
「沒事。」她回到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
「能不能碰見他,不是你能決定的。」
「當然能,棲雲教坊不是召妓的地方,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泉淨,事情沒你想的單純。」
「我不喜歡這個人,請你別再提了。」她別過臉,那模樣令谷樵生嚇了一跳!這還是第一次,他在駱泉淨臉上看見絕對的憎惡。
「我知道了。」谷樵生垂下頭,落寞的笑了。「無論哪一方面,慕容軒都比我強,莫怪你會拒絕我。如果真是這樣,泉淨,那你就太傻了。泉淨,那是一條比你想像中還苦的路,別說是個丫頭,就是個無名無分的小妾,也是徒然,能進慕容家的人,家世一定要清白無垢。」
見她不吭聲,谷樵生有些著慌。他對感情事一向隨緣,對女人也從不強求,但駱泉淨打破了他的原則,幾次相處下來,他更加對她放不了手。
她是污泥裡一朵真正潔淨的蓮,雖然身處風塵,但她渾身上下強烈散發著一種乾淨良好的氣質,教人想疼惜,教人想憐愛。
「谷老闆說了慕容家這麼多,意欲為何?」不知何時,慕容軒已經站在艙口,冷淡的問。
「我……。」見到來人,谷樵生亂了手腳,急急站起身。
「只是閒談,沒別的。」駱泉淨擋開慕容軒。她無法不注意,後者話裡的憤怒。
轉向谷樵生她仍惜話如金:「谷老闆,抱歉讓您走這一趟,請回去吧。」
「但泉淨……。」谷樵生有此忌憚的看著慕容軒。
「我用你的仁慈謝謝你。」駱泉淨瞅著他,浮起一個白淨無瑕的笑,浴樵生有些目眩。
「我待慣了這兒,哪兒也不想去,看來,要辜負您的好意了。」
被當面拒絕,谷樵生的心情挫敗,比當日在碼頭上更甚。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駱泉淨幽幽的看著她,突然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泉淨自身,自有分寸,谷老闆就別再費心了。」
谷樵生黯然走了,他甚至沒有瞧見譚姑站在窗外的甲板上,正深思的盯著他的背影看。
見她一路送谷樵生離開船的模樣,彷彿是怕谷樵生會被他生吞活剝似的。慕容軒的不滿越形強烈,一等她回來,他終於發難。
他隱忍著惱怒問她:「你想成為他第幾個妾?」
卻沒有半點聲音回他。
「回答我!」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她無辜的問。
「你想套我的話,你想吊我胃口。」慕容軒怒極反笑,既失望又難過,原來她跟那些曾企圖留他的女人一樣。
他那孩子般怨怒的表情讓她心一顫!駱泉淨抱起琵琶,隨手撥了兩根弦。
真不該想這麼多的。男人有太多的理由生氣,駱泉淨悒悒的想。這麼做,已經超過一個船攘娘做的。
「讓你失望了,我沒想留住你,我今天拒絕了他,也會拒絕別人。」
「你……!」她的一視同仁更加撩起他的怒火,然而面對她的臉,慕容軒什麼也說不出口。
「你逾距了,公子爺。」譚姑的聲音在身後出現,緩慢而有力的警示。
慕容軒眼神黯了黯,捏緊扇柄,突然大步跨出船艙。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譚姑站在她面前,靜靜重複著這句話。
駱泉淨的手指停在弦上,抬頭不解地望著譚姑。
「那是你的真心話?」
「對。」她續著彈下去,琵琶蹦出一連串珠圓玉潤的清心音符。
撫琴,駱泉淨幽幽的唱了:
「蘭舟悠悠,纖情何處寄?笛聲楚楚,憶得三兩句;觸目淒淒,人在殘陽裡……。
天涯海角……多情總為無情傷。」
譚姑沒有干擾她,只是默默的走出船艙,迎著晚風,注視著前方低低掠過湖面的幾隻水鳥。
慕容軒沒做錯選擇,駱泉淨是個可敬可愛的女孩,譚姑想著,突然不自覺的微笑了。
★★★
慕容軒在盛怒中像陣風匆匆來去,那日酒醉後所遺留下的外衫並沒有機會交還,外衫上的幾抹酒痕她已經洗淨,卻一直等不到慕容軒來取回。
「你走一趟,送回慕容家吧。」飄雲說道。素知譚姑對慕容大宇向來痛恨,不免又多吩咐了兩句:「記得,交給守門的下人即可,可千萬別多話生事。」
揣著衣衫走過堤防,駱泉淨對前一日慕容軒的憤怒仍若有所思。一個蒼老但宏亮的聲音令她抬超頭來,是個不認識的,在湖邊洗衣裳的老嬤嬤,駱泉淨看著她好奇的蹭了蹭同伴。
「二郎他妻子這兩天是怎麼了,都沒瞧見她?」那老嬤嬤問。
「我聽說張二郎最近發了筆橫財,人家有錢啦!怎麼還會跟咱們這些低三下四的擠在一塊兒搓衣裳。」身邊另一位婦人語氣帶酸的開口。
「有錢?有錢有什麼了不得的。看那唐家多神氣,還不是潦倒啦。」仍是第一位說話的嬤嬤,她出力拍打著衣服,卻不屑的撇撇嘴,叨叨絮絮的,音量也加大了起來。
駱眾淨停住腳步,輕輕歎了一聲。那早不該她關心的唐家,為什麼還會引起她的注意?
默默的走到岸邊,她掏出絹子浸了湖水擦拭臉頰。
唐家的話題,似乎比那個什麼張二郎如何變成有錢人還有趣,幾個搗衣的老嬤嬤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便扭過頭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說了起來。
一個說唐老夫人害病死了,一個說唐老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前些日子才娶的新媳婦給活活氣死的,另一個接著又說唐家的兒子懦弱怕事,完全不像個男人,新婚第二日,就給妻子壓得死死的,再也抬不起頭來。更有個人說唐家兒媳潑辣刁蠻,比那唐家母女不知厲害了幾倍……。
駱泉淨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腦海裡,仍不斷重複播放身後那些聲音。不知為什麼,聽到唐老夫人死了,她竟連半點兒感覺都沒有。
不知不覺地,她的腳步越過了慕容家,走去了唐家。看到那微微剝落的唐家大門敞開,這般人事變遷,她心裡沒有快意,只覺得滿滿的悲哀。
掙扎了很久,她猶豫著該不該走進去,兩年苦澀黑暗的青春年少埋葬在大門裡面,算來幾乎沒有一件是快樂的,她還有什麼可以憑弔?
但終於,她還是走進了門裡。
望著熟悉的院子,昔日的天井裡雜草叢生,蛛絲散佈在一片荒涼破敗中,比起當日唐家迎娶新婦的盛況,簡直天壤之別。
走出唐家,仍難掩心中的惆悵,直到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了那走進當鋪裡的兩個大男人。
駱泉淨急急閃到客棧圍欄後。
那是葉飛,另外一個人,是在領脤米時見過的慕容家的一名執事管家。這兩個人大白天裡怎麼會進當鋪?
她走近一些,小心翼翼躲在當鋪旗幟後,隱隱約約聽到當鋪掌櫃熟悉的聲音帶著不耐,越說越大聲。
「我已經說過了,早在三個月前,一位姑娘便把唐家的當票給贖走了,東西也給帶走,你們來晚了。」
「我這兒還有其它唐家的首飾,兩位爺兒要不要瞧瞧。」掌櫃說了半天,突然提議。
「不,我們只要那枚鐲子,」東西找不到,葉飛有些急躁。前些日子他讓慕容軒調去棲雲畫舫上幫忙張羅,一直忘了這件事,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掌櫃的可否想想,是什麼樣的姑娘?」葉飛問道。
「我想想。」見他堅持,掌櫃有些不快,卻又不敢得罪客人,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是位姑娘沒錯,長得挺標緻,白白淨淨的,穿的衣裳質地不錯,樣子像是富貴人家出身,戴著帽子,像怕被人認出似的,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問她話也不太搭理。」
「難道是唐芙?」葉飛皺起眉頭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否定這推斷,想著不太可能。
「哎,我真不知道,東西怎麼會到唐家去,還累得我這麼辛苦。」一旁管家捶著走酸的雙腿,忍不住出聲抱怨。
葉飛冷淡的看了管家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這件事誰都不許提。」
兩人匆匆走了,之前的對話卻一字不漏的進了駱泉淨耳朵裡,她怔忡著,不知怎麼突然想起葉飛那一日對唐芙的言行,她隱隱覺得怪異,這個葉飛,真的不對勁!
葉飛對唐家如此熟悉,現在又在當鋪中尋找唐家被典當的東西,而他又受命於慕容軒,難道……他們跟唐家真有什麼關係?
確定兩人不會再回來,駱泉淨垂頭,很低調的走進了當鋪。
她不置一詞,把袖裡裝著銀兩的繡袋拿出來。
「姑娘,是你呀!」那掌櫃認出她,先是訝異,隨即朝葉飛離去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回頭時仍維持一貫的生意人笑臉。「你晚了兩步,方才有人打聽你贖走的鐲子呢。」
她不感興趣的聽著,冷淡淡的問:「這是三十兩銀子,我能贖什麼?」
「你也好久沒來了。」當鋪掌櫃的當她面把跟子盡數倒出來,一面數著一面閒話,不過幾乎只聽到他的聲音,駱泉淨一個字都沒有插上。
那個鐲子,花去她年餘來在船上掙得的全部積蓄,手上沒多餘的錢,當鋪這兒自然是不常來了。
「這是唐家當的最後一樣東西,唐老夫人的一串鳳釵。那時候當了十五兩銀。」
「我要了。」她取下鳳釵,並沒有對價錢有任何異議。
「唐家是真的沒落了。」那掌櫃收起銀兩,一面叨叨絮絮的說著:「媳婦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兒子也不知所蹤,我還聽說有人準備買下唐宅呀。姑娘,方纔那兩位先生問那鐲子,聽他們的意思,好像真的願意出高價買呢。我雖是生意人,口風緊,不該我多嘴的事,我怎麼也不會說的,不過既然別人願意出價,你就乾脆一點賣了,何必花這些錢……喂,姑娘!」
櫃檯前面空空如也,掌櫃緊急收住口,錯愕的盯著駱泉淨早就走遠的背影。
★★★
在慕容家的西側門外,她扣了銅環,很客氣的把衣服交給下人。
「這是公子爺忘在舫上的衣衫,師傅交代我送過來。」她輕柔的說明來意。
「衣服我洗過了,是乾淨的。」
那下人正待響應,另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駱姑娘。」
她看著他,卻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開門讓姑娘拿衣裳進去。」也不等她開口,他已經跟那下人吩咐起來。
「我沒有要進去。」她皺眉。被這麼安排,她很不喜歡,況且,從在當鋪撞見過他之後,對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細一想,她越發覺得怪異。當日投湖被救起時,也見到葉飛在一旁;慕容軒和棲雲教坊交情深厚,葉飛又是跟著慕容軒的,這樣的邏輯,原來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來,又似乎太順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難。
「公子爺想見你,」葉飛溫和一笑。「沒別的意思。這兩天他忙,沒機會到船上去。」
葉飛領她進了門,過了一道天井便離開了。她獨自又穿過了一道沒有人的小門,直到踩過門檻,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財大勢大,卻沒想到能大到連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著邊際!環著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雖是刻意琢磨,但卻不顯造作。
湖中立著一座供人休息乘涼的亭子,亭子左方接連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橋,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進了亭子,除了掛於柱子上的一幅字畫,其它的,卻什麼都沒有。
她仰起頭,見那字畫上寫的是:
「水邊楊柳綠絲垂,倒影奇峰墜
萬疊蒼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煙景涵珠媚
會須滿載,百壺春酒,撾鼓蕩風猗」
乍見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會兒。
「認得這首曲?」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這是元朝王秋澗先生寫的,寫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麼?」
她回過頭,見到慕容軒靠在橋柱旁,正打量著自己。
「這裡的山秀麗有餘,卻不夠奇偉,構不上萬疊蒼山洞庭水。」
慕容軒笑了,長袍一甩,在涼亭裡站定。
「你說的沒錯,這兒的水雖美,卻獨獨少了山。」
驚覺和他說太多,駱泉淨想起自己的來意。
「我是來還衣裳的,公子爺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還給他。
「我該走了。」
「泉淨。」慕容軒握住她的手,駱泉淨心一顫,拾眼卻只覺得環湖隨風招搖的樹梢,搖得這麼令人迷惑而紛亂。
「我抱歉那天的態度不好。」
她抬起頭,沒有受驚,只是漾著一個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搖頭。
看著她平靜的臉,慕容軒越來越不能忍耐。難道她真的對誰都一樣?不,他不要和那個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樣的!他曾介入她的過去,改變了她的人生;他看著她的時間,比誰都久;他要求的,不該是一樣的答案。
「如果現在我提出谷老闆的要求,你會怎麼回答?」
「……。」
「我無妻無妾,你會答應我嗎?」他進一步問。
「慕容家不會同意。」她勉強一笑。
「不管別人怎麼想,你會答應我嗎?」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開手。這一次仍和過去一樣,他掌心的熾熱像什麼似的蒸潤著她,任他們都說他是個冷漠的男人,可是在舉手投足間,她卻只瞧見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不得平靜。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避開問題。」
「對,我不喜歡惹上麻煩。」她扭過頭,口氣很柔弱,早知她會躲開,沒想過,竟會盼得這樣的答案。
「我是個麻煩?」他自嘲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仰起臉想解釋什麼,無奈辭窮,怎麼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這一刻對感情的覺醒,對她而言並不是件快樂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瞭解他的處境。只要想到答應這一次,日後可能要嘗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駱泉淨膽怯了,她寧願遺憾,也不願去細想兩人之間的事。
而這一次面對面,他這麼直截了當的開口,更令她坐立難安。
「我得走了。」她搖頭。「這種情況,我沒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泉淨。」他又想拉住她,這一次駱泉淨先抽開手,握住先前被他握住的手掌。
「為什麼?」她語帶憂傷的問。「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誰都不要先點破,我不求你什麼,你也不該這麼貪心。」
「難道,你真願意如此?要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慕容軒收回手,苦澀的問。
「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心裡有著矛盾的天人交戰。總有這麼一兩個恍惚的理由讓她無法伸出手去,但另一部分的任性,卻又想著有什麼理由不能伸出手去。
最後,她只能轉身,急急的離開涼亭,上橋出去。
知道他不會跟來,駱泉淨雖鬆了口氣,卻也一直沒有回頭,胸口滿滿的鬱悶,怎麼也沒法隨著自己移動的腳步消失。
反而像塊越滾越大的石頭,壓得她想哭。
她很想掩住臉,掩住自己欲哭的衝動,又怕他從身後瞧出自己的異樣。她不瞭解自己到底怎麼了,一直以來的冷靜沒有了,她明明困惑,卻又那麼想要流淚……
與他之間是還沒開始,還是早就不知不覺相偕走了一段?若非如此,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為何會在此時令她難過不已?
那麼,那重重的明天又明天呢?
★★★
看清楚一直在教坊外徘徊的男人,放下戒心的韓鶯兒眼一亮,滿臉歡喜的迎了上去。
「谷老闆,久沒見您來了,近來可好?」
「鶯兒。」他微笑招呼。
「最近有事,瞧你瘦了不少。」再見谷樵生,他人憔悴了許多,韓鶯兒掩不住關心的問。
如果駱泉淨能有韓鶯兒對他的一半好,該有多好?谷樵生楞楞的想,任韓鶯兒細心的替他撥去衣上雨絲。
「您坐著,我馬上就來。」鶯兒也沒問他要不要,逕自就去沏了壺茶。
原想坐下來好好說話,可是才與谷樵生聊上幾句,韓鶯兒就察覺他的不對勁。
笑容從韓鶯兒臉上消失,谷樵生仍未察覺,他的目光在房門流連著。
「你不是……來找我的?」她僵笑。
「嗯,對不起,我想問,泉淨……在不在?」
「在。你要找,她怎麼會不在呢?她在船上,我要人叫她去。」韓鶯兒點點頭,後頭那句加得有些酸苦。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不打擾你了,謝謝。」似乎也察覺到韓鶯兒的眼光特別炙人,谷樵生連忙告辭。
這麼棄之如敝屣,她沒有辦法忍受這種待遇,韓鶯兒重重咬住下唇,突然把那壺茶大力摜到地上。
她瞪著四處飛濺的熱水和茶葉,恨恨的拭去淚,哽咽的咒罵著:
「有什麼了不起!」
畫舫上,駱泉淨陷入沉思,在她身前的小矮几上,林林總總擺了十幾樣的釵環珠練。
她掌心裡攤著一張被揉過的紙箋,指間扣著一隻手環。
在她識得字後,信箋上的內容她早就明瞭能詳,只是那些字除了語帶曖昧不明外,她什麼都參不透。
參不透的並不只局限這一封信箋,眼前的她,始終無法冷靜下來思考。所想的事情,總在三五分鐘後自動繞回昨日和慕容軒在亭子裡相處的一點一滴。
「泉淨,泉淨。」
抬頭望了谷樵生一眼,她並無特別的反應,只是低頭收拾桌上所有的東西。
谷樵生喊了兩聲,走進船後悄聲坐下。駱泉淨對他而言,總有種特別的魔力,教他不敢在她面前喧嘩造次。
見她收拾的東西,谷樵生突然很好奇,尤其一見信箋旁邊的男用玉鐲,基於職業心態,他本能地拾起來,把那鐲子在掌心間把玩許久,瞇著眼瞧了許久。
見他瞧得起勁,駱泉淨也不惱他,只把信箋收好。
「慕容公子送你的?」他問得很突然。
她扭頭不置一詞,挑眉不解的看著他。
「這鐲子是男人的。」
「那不代表就是他的。」駱泉淨明白了,原來他又把慕容軒和她聯想在一起了。
谷樵生自袖裡取出一枚小玻璃片,一會兒要她坐下來。
「這塊玉很別緻,是崑崙生產的軟玉。這鐲子的老虎牙端還刻著小字,工很細,定是專業的匠人刻的,如果沒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普通的師傅根本做不來。」說罷,把鐲子遞還給她,長長的指甲還指著鐲身下緣一塊非常小的凹痕。
「就是這裡,你瞧。」
她湊上前,那凹痕很小,尤其落在虎嘴邊的光影暗處,普通人幾乎看不出任何不對勁。
谷樵生將一枚小小的鏡子放在她眼前,那凹痕變大了些,才隱隱瞧出些端倪。
「確定那是字嗎?」她疑惑的問。
「沒錯,這鐲子雖外不便宜,但想找到相同的極品,刻同樣的一隻老虎,其實也不是件難事;不過,要在這種小地方上刻字又不傷鐲子本質,就非功力深厚不可了。」
「是什麼字?」她吃力地望了半天,仍瞧不出半點名堂。
「軒。」
「軒?」她重複那個字,臉色微變。
「普天之下,米刻工夫到家的帥傅不多,要刻得如此精細巧妙又不落痕跡,就只有慕容軒了。因為他的刀法細膩,尤其在這種細微之處,更是一般師傅遠不及的功力,所以我才問,這是不是慕容公子送你的。」
她在腦子裡飛快的想著。是的,慕容軒提過,他曾埋首於玉器雕刻十年,那麼,這是真的了。
「你以為他只精於談判、收買?從商之前,他學的是五器雕琢,面對玉的時間比面對人的時間還多。」谷樵生嘴裡說著,心情卻複雜無比。對於手裡的這件玩意,他簡直愛不釋手,但一想起這是駱泉淨受贈的訂情物,不免又有些落寞。
「況且據我所知,從他回慕容家後,玉器行之前出自他手刻的東西更是水漲船高,他也從來不送任何人這樣的東西。」
駱泉淨低下頭,慢慢的把繪著蓮花的信箋從袋子裡抽出來,一面想著谷樵生給她的訊息。有些事情像電光火石交錯,忽明忽滅的在腦海閃過。
當鋪裡的葉飛……刻著軒字的鐲子……。
駱泉淨捏著鐲子,手心冒著汗,神色越來越惶苦,偏偏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涼亨裡的那幅字畫。
莫非真是天意?原來只為一份報復的快感,她從當鋪裡陸陸績續贖回這些唐家的東西,卻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葉飛的言行,還有慕容軒對她特別的的態度,她都不曾想過……駱泉淨抱住頭,心裡明明是慌亂的,偏又想要咬著牙冷靜過濾著那一點一滴。
「你確定……。」她問,突然露出一個淒艷的笑容,便而低頭盯著那手鐲。
「是的。」
她跌坐下來,閉上眼,彷彿想極力聯結那看似不相干的線索。
「泉淨,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
她仍陷在那謎團一般的泥淖裡無法起身。
「泉淨……你怎麼了?」
「你說……你有件事要告訴我?」她喃喃重複著,表情突然變得慌亂失措,像完全換了個人似的,那是谷樵生所不熟悉的駱泉淨。
「你到底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事,你說,什麼事情?」她不耐的揮揮手,把鐲子收進袋子。
「慕容軒和京城首富許家訂了親。」
「是嗎?」她茫然的看著他的嘴型。這些話像蟲鳴,一閃而過。
「泉淨,你不在乎嗎?這車一年前就訂下了,只是拖到這時候才公開。」谷樵生困惑的問。她看起來大受打擊,語氣卻又那麼不在乎。
駱泉淨不明白谷樵生說的話。她該在乎嗎?她滿腦子亂烘烘的全是這枚鐲子帶來的震撼。
「泉淨。」
「我累了,你回去吧。」她捏緊袋子,慢慢的坐下來。
「泉淨!」谷樵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握住她的肩膀,無何奈何的嚷起來:「你不在乎,他要跟別的女人成親了!泉淨,不管你在想什麼,求你這一刻醒醒吧!」
她愣愣的望著他,掌心裡,仍舊捏緊那個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