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谷樵生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拿著鐲子回去那間當鋪問清楚,確認真是唐家小廝拿來典當的東西,她一步跟著一步,走回了船上。
傍晚,她約了慕容軒見面。
「怎麼突然想找我?」
她看著他,突然翹起唇角。
「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你在湖邊寫的那首曲兒。」
「我原想,那應該是可以編個曲譜的,」她垂首羞赧的一笑。「就是忘性,忘了幾個字。」
慕容軒笑了,並不懷疑什麼。「這有何難,我寫給你便是。」
這其間,只有她自己明瞭,她幾乎是瞅著心等他寫完的。然而當那洋洋灑灑的一篇字映入眼中,她還是禁不住眼前一暗,腦子昏沉,腳步也跟著虛浮,胸口一腔血好似全結了冰,一切一切——萬念俱灰!
是了,這便是他的字,那封匿名信,也是他的字。她整整看了一天,怎麼會錯呢?第一次見到涼亭上的字畫,她就困惑,可卻無心去聯想。
若不是谷樵生的一番話,讓她恍然驚悟,可能到死都沒能揭開這個謎!
昨兒一夜未寐,她取出信箋,看了許久,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茫。他為什麼要寫那封信?又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你怎麼了?」
慕容軒的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她機械化的抬起頭,楞楞的看了他許久,復而低下頭,木然的吹乾了墨跡。才取了一旁的鎮紙,壓住那闕詞。「沒什麼。」她開口回了話,那話語在自己聽起來彷彿特別遙遠,一個字一個字的頓著,幾乎像是死了一回,恍惚醒來的聲音。
「你怎麼……不繪枝花?」她喃喃問道。
他困惑的看著她。「花?你喜歡花嗎?」
「蓮花,我喜歡蓮花。如果能,你可願意為我繪朵花?」她輕觸摸著那些字,在指間搓揉著墨汁,彷彿也同時把她的回憶揪醒。
慕容軒笑了,提起筆,三痕兩筆,落筆熟稔,俐落暢快,不過幾秒,一枝亭亭玉立的水墨蓮花浮現紙箋一角。
如果能揪出那個人,還她清白,如果……當年的她無助的跪在公堂上,忍受著每個人的唾罵,她流著淚,曾渴望這麼多的如果能出現。
跟了譚姑之後,她不平的心死去了一大半,這些個如果早早跟著塵封在心底深處,那兩個字只是悲慘的字眼,撕開來只會讓她血流不止。
而今,她卻在意外之中揪出了這個人。
「你怎麼了?」他非常不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不理人也不出聲。
待他走到身前,駱泉淨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口中斷斷續續的念著話:「……今未曾忘懷小姐盈盈笑語,甚願親身造訪,不知可否單獨相見,獻菲禮數件,聊表敬意……你就是那個慕名者?」
慕容軒瞪大眼,不敢置信她出口的話。
「你為什麼……要寫那封信?」她低聲,如囈語般,從袖底拿出那枚鐲子,攤在他面前。
「泉淨,我……!」
「是你的鐲子吧?你不想流入到他人之手,才叫葉飛去贖。只可惜,我快了一步。」
他想靠近她,可是才踏出一步,她就忙不迭的退後,彷惚他是個麻瘋病人。
「為什麼?你與唐家有怨有仇嗎?我識得你嗎?為什麼你要寫那封信害我?」
「泉淨,我很抱歉。」
「你毀了我,」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要拿什麼樣的表情看他,不過是哭是笑,是憎是怒,但對她來說,其實都無所謂了。
「我很抱歉,」慕容軒想伸手擁抱她,卻只見她又退後幾步,眼神裡充滿憎惡。
「我不要聽抱歉!」她低聲叫嚷,想用聲音拚命壓下思想崩潰的速度。「我要知道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那封信只是個惡作劇。沒進那間客棧前,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做這麼無聊的事。唐家連個奴才都能當眾羞辱你,我只是想幫你出口怨氣。」慕容軒頹然垂下手。
「我不要你幫!」她激烈的喝住,慕容軒第一次見她這樣凜冽不屈。
「明明是冤,卻百口莫辯;受盡欺凌,卻什麼都不能做。你驕傲,你自負,你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少爺,你怎麼能體會那種痛苦!」
「我能的。泉淨,聽我說,當初我真的想要出面澄清什麼,可卻又怕害了你。」他握住她的手,發覺她全身打顫。
駱泉淨甩脫他的手,不停的搖頭。她緩緩後退,臉色越來越蒼白,一直縮到房子的牆角,才慢慢的跪了下來,然後把自己抱得好緊。
突然她扶著額頭,開始大笑,兩行蓄滿已久的淚滾滾灑落。
「我……我早該想到的,你這麼了不得,怎麼會……怎麼會對我這種下等女子另眼相看!我真是傻呀!原來我這一生,竟毀在你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她抹掉淚,新的淚水又氾濫的淌下來。
那是慕容軒第一次看到她哭。
十四歲那一年,他強迫了一名女孩後的懊悔直攫心上,那種慌,就跟現在一樣,他明明不願意,但還是傷了她。
很多女人都曾想用眼淚來留住他,可是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這麼歉疚傷心。
張口欲言,想說的話卻沒有半點意義,他又能夠做什麼留住她?
他沉默的握緊拳頭,默默的由著她把怒氣發洩。
「我是有丈夫的人,你怎麼能這麼害我?」
慕容軒本來就打算無論她說了什麼樣的氣話,他都全盤接受,但最後這句話提到另一個男人,卻完完全全刺激了他。
「他有什麼好?!在公堂上,他連護你周全的能力都沒有!」
「至少我心甘情願,與你何干!」
「那是你在欺騙你自己!」
「就算是,與你何干!」她霍然揚起臉,看著他的臉,胸口興起一股深沉的憤怒。
「他根本不愛你!」慕容軒咆哮出聲!
「那又與你何干!」她悲切的咬牙。「世上多的是不相愛的夫妻,你憑什麼?」
「我是在救你!」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狠狠揪起她。「一個讓妻子出來討脤米的男人,能給你什麼幸福!」
「與——你——何——干!」他的怒氣幾乎震傷了她的耳膜,駱泉淨咬牙切齒,一字頓著一字開口。
慕容軒退了一步。在這場爭執裡,她用了太多句「與你何干」:這一刻,他真是恨她,恨她這樣無心無肝,要是真與他無干,他怎麼會對她用這麼多的心!
「真與我無干,我就不會接近你了。」
駱泉淨盯著他,突然,冷冷的笑起來,那一直讓慕容軒纏心的溫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隨著真相被挖掘出,所起的一片漫無邊際的怨。
「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我這個玩偶,怎麼會輕易放過?我怎麼知道,這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惡作劇?」
「不是那樣的。」他從不知道她說起話來能這樣鋒利,像刀刃,像箭鏃,劃得人一頭一臉的傷,他卻無力招架。
「不是那樣的!」慕容軒握住她纖細的肩猛搖,在他的牽制下,駱泉淨猶如暴風雨中的小船,幾乎淹沒在他強大的怒氣中。
「收回你的話,我沒有這麼卑鄙,收回你的話!我不是那種人!」
她死命的搖頭,慕容軒死瞪著她,俯下頭去蠻橫的吻住她。駱泉淨從沒接受過這麼羞辱的待遇,她死命的捶打他;掙扎中,她的衣服被扯破了,緒紅繡花的褻衣露出一大截來,銀釵掉落地上,頭髮也凌亂了;可是無論她怎麼撕咬,卻怎麼樣也掙不開慕容軒的懷抱。
被迫在他懷裡。駱泉淨僵著身子,突然陰惻惻的笑起來,
「你要姦污我?像你十四歲那年,對那個姑娘做的事?」她咬牙,齒縫迸出這些惡毒的話。
隨後冷冷的盯著他,捏著她的手臂,有幾秒鐘,慕容軒清醒了,他以為自己會為這句話打她,她已經嚴重的傷害到他,那簡單的幾個字,卻徹徹底底的勒死了他的尊嚴。
「那些話……不是讓你來糟蹋我的,」他啞著聲音,發現自己哽咽了。
「你心裡有恨,又何必拿這件事來指控我?我要是動了手,到時候在你心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了。駱泉淨……你好……你好……!」他顫慄,森森涼涼,像具殭屍般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是不是?!是不是?!」他淒厲的笑了一陣子,突然大聲咆哮!
意識到說了什麼話,駱泉淨後悔了,可是她只能覆住自己的臉,覺得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來抗拒他,眼角瞥見一樣事物,她踉踉蹌蹌的走過去,一手拖起了琵琶,
「你心愛山愛水愛淡泊,我還道是知音離覓,原來,也只下過是個偽君子罷了。」她抽出匕首,門外,葉飛煎熬等待許久,一見事態嚴重,他臉色大變,衝進來護衛慕容軒。
「駱姑娘,你別胡來!」
「你以為我會殺他?不,那大費事…」她先是詫異,然後,匕首像一道跟光在掌心閃過,琵琶弦俱斷,聲響如磬,幾乎穿破耳膜,有一刻,慕容軒下能思想、不能傾駝,耳際隆隆,眼底只是那殘破的琵琶,
門外的葉飛深深的震撼了,他不明白駱泉淨矛盾的恨,不明白慕容軒那矛盾的愛。更下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為何會這樣糾結!
或者,連他也是矛盾的:
「請你以後別再來了。」
駱泉淨閉上眼,仰頭慘慘的笑了。那空洞的笑揪痛了慕容軒的心,若不是理智和尊嚴揪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他幾乎想回頭擁抱她,擁抱了又能如何?她對白己的深惡痛絕,說什麼做什麼統統下能再挽回。
慕容軒坐在原地,仍呆愣愣的望著她,駱泉淨瘋狂的笑了許久,笑聲中蹣跚的走下船,舉起手,盯著自己一片殷紅的袖子,刀鋒太利。力道大強,她柔嫩的掌心也破了一個口子,泊泊的流著血。然而比起她心裡的痛,這那不算什麼。
有些傷,如果能隨著血流乾流盡,那就罷了。
★★★
入夜後,慕容府裡萬籟俱寂,但慕容軒所住的別院裡,卻是水聲不斷。
他發狂把木桶丟進井裡,杓上水,拖回,再一桶桶的往身上澆。
從畫舫出來後,回到家中,這變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咬牙切齒忍受著寒徹心肺的井水淋遍全身。
方纔那場爭執裡,他竟差點壓不住心裡的那份獸性;他想要駱眾淨,真是該死!
慕容軒詛咒,雙臂高舉,又一桶水自頭頂舉高,傾盆而下。
偏偏他沒辦法佔有這樣的她!
夜涼如水,寒意加上濕氣,對他熾熱的身子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只能像發瘋似的,不停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公子爺,夠了!」不知何時,葉飛終於趕過來,想搶走他手裡的水桶。
「走開!」他推開葉飛,頹力的把水桶扔在地上,跪下來喘息。
「你把水桶給我,我會離開。」
「我叫你走!」他咆哮,聲音怨怒卻又特別傷痛。
「我去找駱姑娘,我讓她來看看,你是怎麼樣糟蹋自己的!」確信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葉飛忍無可忍的嚷起來。
「不准去!」他渾身一僵,突然不能抑遏的咆哮。
「那就停止,公子爺這麼做,除了傷害自己外,毫無意義可言!」葉飛也怒氣橫生,原諒他第一次這麼忤逆的跟慕容軒頂撞,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慕容軒這麼挫敗,他心裡真急了。
慕容軒死死的瞪著他,一會兒才拋下木桶。
濕淋淋的頭髮刺骨的緊貼著臉頰,他覺得冷,卻刻意用忽略來應對。
「公子爺,回房吧。」葉飛跪在他身旁,壓住心裡的不忍,柔聲開口。
慕容軒甩開葉飛的手,把水桶當成洩憤的對象,重重的撞擊著地面。頃刻間,水桶四分五裂。
「阿飛。」
「公子爺。」
「我想在這兒靜靜,你回房去吧。」
「可……那好吧,至少,讓我替你拿件衣服來,穿著濕衣服,會傷風的。」
慕容軒抬起頭,一會兒又頹然的垂下,算是回答。
★★★
沿著湖畔的長堤,似乎永遠走不完。
駱原淨行屍走肉般的往前跨步,她來來回回的走了一整夜,很累,也很捲了,可是她還是不停的移動腳步,彷彿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她活著,是有呼吸的,是有恨有愛的一個人。
也是清醒的。
可是真正該逃開的難道是她嗎?駱泉靜恨恨的想著。
一個男人迎面而過,她略縮了縮身子躲開,沒半點反應,垂首木然的繼續往前走。
「泉淨!」
那個聲音是熟悉的,她怔愣的停了腳步,慢慢的轉過身。對面的男人是悄悴的,但那文質柔弱的相貌,卻是她不可能會忘的。
太巧了,昨夜在爭執之間才提到唐哲,今天,居然像要印證似,讓她撞見了。
「真的是你!我以為……以為……!」唐哲衝到她面前,掩不住那份心喜,他歡喜的拭去淚。
那揚官司在母親的主導下,順利讓他恢復自由身,卻沒能清楚證實妻子的不貞;而母親為他再娶的表妹,仗著娘家有錢,待他傲慢又拔扈,從沒把他這個夫婿放在眼裡。兩相比較下,唐哲越來越想念駱泉淨過去種種的好。
駱泉淨沉默的打量他。再見唐哲,此情此景,一時間也只覺得恍如隔世,她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娘說你福薄早死,我竟當真信了,我真是……你……你變得好看了。」他語無倫次的記著。分離一年多裡,從前那個相貌單薄的女孩竟出落得猶如一朵蓮花。唐哲貪戀的望著她,越瞧越離不開目光,見對方不吭聲,唐哲握住她的手,眼裡儘是歡喜。「泉淨,你變漂亮了。」
呆呆望著覆在自己指間上的那隻手,從前的她,怎麼都沒發現,唐哲的手這樣白哲纖細,也冰涼得讓人覺得無半點溫情,不像某個人……她咬牙,不肯去想有關那個人的一切。
不想嗎?真能不想嗎?眠前這個唐哲,還以為會是她一生中唯一單純愛過的男子,結果,她心裡只有嫌惡,只有厭棄。
如果此刻拂袖而去,唐哲的力氣能拉得住她嗎?
突然像受到驚嚇般,駱泉淨甩脫了他的手,這才猛然發現,唐哲對她來說,早已不存在半點意義了。
那些年來她單純以為的感情,早在對簿公堂時便一筆勾銷;而從前讓她心折的斯文,變成了怕事的懦弱。
他的隨和,變成了沒有主見的愚昧。
他的感情,更變成了隨波逐流。
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一個男人要求這麼多?
也從來沒有一刻,駱泉淨發現自己這樣冷靜透徹的去剖析自己的那段過去;更糟的是,她沒有辦法不拿他和慕容軒比較。
慕容軒是個騙子,而這個,卻是團污泥。
她捏緊拳頭,此舉卻無助於她陷入的困境。對慕容軒的感覺越來越複雜,是他把她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卻也是他把她從唐府那場噩夢中解救出來,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突然覺得理屈,沒辦法再去恨慕容軒,這個念頭讓她呼吸急促,心跳狂亂。
有什麼東西正在心底深處噬嚼著,一口一口的咬著,每一口都像刀子刺過,傷口不深,卻是徹頭徹尾的痛。
駱泉淨突然轉身離開。
沒想唐哲追上來,扯住她的袖子,慌亂失措的看著她。
「你要去哪?」
「請你放手。」她掙開他,低聲喊道。
「你要去哪?泉淨。」見她不理不睬,唐哲慌了手腳。「你恨我是不是?泉淨,那不是我的錯,你怨我沒有理由,是娘的主意,我不能不當個孝子!」他慌亂的為自己辯解,但越解釋,駱泉淨的臉色越來越沉。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她總是笑臉相迎,溫潤以待,他從沒想過她會以這麼高的姿態跟他說話。
「阿淨,你別走哇!娘死了,姊姊嫁了人,根本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好可憐,表妹根本不把我當人看,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求你,別離開我,我不會讓你走的!」
她猛然停下腳步,再回頭時,眼神凌厲得可怕。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她冷冷的問。
唐哲呆了呆,無法面對她的目光,鬆開手退了一步。
「我說對了,你真的在恨我。」他吶吶的說,復而又心慌起來。「我說過了,我不能忤逆我娘!泉淨,你諒解我,現在娘死了,你放心,再也不會有人管我了。」
「我在公堂求你的時候,你在哪裡?」她突外開口打斷他的話。
「我在絕望投湖的時候,你在哪裡?」見他沒回答,她又問,唐哲心虛連連後退。
「我在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之後,你卻說你不是真心放棄我,要我回到你身旁。在我受過這麼多屈辱之後,你居然還冀望我會回頭!」
她咬牙切齒,那憤怒甚至高過被慕容軒欺瞞。唐家的人,真是徹徹底底教了她——什麼叫厚顏無恥!
「不是我害你的,是娘逼我的!」唐哲百口莫辯,只能大聲哀嚎以博取同情。「我真心愛你的,泉淨,是娘不喜歡你,我孝順她,這真的不干我的事!」
再多的眼淚和辯駁也激不起駱泉淨任何同情了,她只替過去的自己不值。這樣的男人,有什麼資格留住她?
「怎麼說我都是你的丈夫!阿淨!你不能拋下我!」
那個字眼讓駱泉淨大力推開他。
「丈夫?你說得真好聽,當日在公堂上,你也簽了離緣書不是嗎?我已是被休的妻子,你再回頭,不怕讓人恥笑?」
「我不管這麼多!這一切之後;我只知道,世上只有你對我好,回到我身邊,阿淨,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夠了!」駱泉淨厲聲喝道。從昨天開姑,她的脾氣一直處在失控的狀態。兩個男人接連挑起她潛藏在心裡從不外露的驕傲與憤怒。如果唐哲已經到了不顧顏面只求她回頭的地步,那麼,不管她說出再怎麼羞辱的話,對他根本起不了半點作用。
「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是有個人能讓你像從前在唐家一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好好過你的大少爺生活!只可惜那個目不識丁、只會做牛做馬的駱泉淨已經讓你們給逼死了。從今以後,你死你活都與我無關,我不想再看到你!」
駱泉淨拋下他快步的走了。不如為何,心裡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有不堪負荷的悲哀。剛投入棲雲教坊的那段日子,她偶爾會有想過類似這樣情節的念頭,然而,那並非針對唐哲。
那個曾經任意踐踏她的老女人已死,唐芙在張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唐哲被惡妻凌虐,一家人落拓至此,該得的報應老天都給了,她還計較什麼?
還有那個始作俑者的寫信人,不是也被她找了出來?
這一兩天所經歷的事,像一塊塊撲面而來的大石,擠壓得她無法呼吸。沒有人探及她心裡最深沉的痛,眼前她只想嘶吼;然而,張開嘴,她只是哽咽著,死命抓著湖邊的護欄,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對於慕容軒,她突然沒了恨意,有的只是更多被欺瞞的不甘和傷心。
可這樣一來,她發覺自己真是徹徹底底什麼都沒有了。這一年多來,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尊嚴,還有曾以為對唐哲那一點點的感覺也被慕容軒踐踏殆盡。
★★★
再怎麼難捱,日子還是得過;教坊裡的團體生活容不得太多自我的情緒,她彈著她的琴,唱著她的歌,燒客人指名要的菜,姐妹們也察覺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異常,只覺她越常悶在琵琶聲裡,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琵琶上的弦,隔天譚姑就請了匠人過來幫她接好了。不過弦聲依舊,卻再也彈不出她洞澈空靈的心思。這令她幡然醒悟——有些東西,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修補上的。
「入了秋,老是下雨,客人也少了。」明珠拉下捲簾,盯著外頭綿綿密密的雨,喃喃抱怨著。
「是呀,天涼了,也不曉得那些客倌在忙什麼。」一旁的侍女應和著。
「其它人忙什麼我是不知道,不過慕容公子爺在忙什麼,我可就知道了。」教坊裡排行第六的如意,心無城府的說。
一曲談得好好的蝶戀花,不知怎麼突然亂了調。駱泉淨僵著臉,試圖不去在意她們的對話,收斂心神,她重頭開始起音,心底專注吟唱著:「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人家忙什麼,你又知道了?」明珠打趣的問道。
「他要娶媳婦了,慕容家這麼大的排場,一堆事等著他處理,自然是不會上咱們這兒來了。等他成了親,以他那性格,只怕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六妹,看不出來,你竟知道這麼多事。」教坊大弟子飄雲也轉過來笑問。
「還不只這些呢,我還聽說,再隔個把月,慕容家的大姑娘也要回來省親了。」如意滔滔不絕的說著。「這可是我聽葉先生親口說的。」提到葉飛,不知怎地,她突然紅了臉。「他在慕容公子爺身邊這麼久,說的話肯定是不會錯的。」
駱泉淨遭電極似的猛然縮手,調弦的手指錚地一聲彈開,硬生生絞去了手指那層皮,她吮著手指,舌尖嘗到自己的血。
「才不呢。我說以公子爺那脾氣,誰能管得住他?除非那許家小姐有三頭六臂,要不便是姿色過人,公子爺動了真心,才有可能。」樂室另一頭,一名叫容媚的女孩一撇嘴,不客氣的說。「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就看看咱們吧,站出去,哪個公子少爺不豎起指頭贊咱們好?名門閨秀也不過如此了,這可不是眶咱們的,公子爺在教坊裡這麼久,除了小妹,也沒見過他對誰特別。」
駱泉淨垂頭,仍木然的吸吮著自己的傷口,不曉得眾女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她這兒來了。
終於,身為大弟子的飄雲發現了她的異樣,忙走了過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今天有場子!」她端視一下傷口,忍不住責備。
飄雲命侍攻取來絹布,小心翼翼的替駱泉淨紮好傷口。那同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見她呆呆的不說半句話,一臉的失魂落魄,突然不禁心疼起來。
「怎麼沒用撥子?唉,你心裡有事也不能這麼輕忽,手是咱們賴以為生的工貝,雖是皮肉,傷了也不好。」
從頭到尾一直寒著臉不出聲的韓鶯兒忽然陰惻惻的開口:「弄了半天,原來你也是白獻了慇勤。」
「三妹,你說什麼!?」飄雲橫了她一眼,警告她就此打住,別再說下去。
「問我說什麼,怎麼不去問問她?厚著臉皮竟想高攀上慕容家。」韓鶯兒輕蔑的啐了一口。「公子爺對她特別又怎地?就憑那出身,我呸!待下輩子股個好人家再說吧。」
「三姐,你怎麼這樣說話!」容媚跳出來,見自己無心之語竟挑起了爭端,不免替挨打的駱泉淨抱屈。
「我說錯了?」韓鶯兒冷笑出聲。「沒人對咱們好,你卻把咱們捧得這麼了不得。可惜呀,那些公子少爺嘴裡說的好,心底還不是嫌咱們低賤,你倒是自命清高呵。」
「你!」容媚氣急敗壞,被一旁的如意和侍女急急給拉開了。
最後那一句話惹怒了駱泉淨,她不吵不鬧,並不代表她沒脾氣。
「我會上船的,請姐姐們別爭了。」她掙開飄雲的手,起身只想避開韓鶯兒的箭鏃。
真相被揭穿之後,她已近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只待時間能夠療傷止痛,為什麼還有人要煩她?
「帶著傷上船,你倒厲害。」韓鶯兒顯然不願就此收口。「你既然這麼本事,怎麼還會在慕容家身上白費工夫?」
「三姐,小妹,你們別吵了,師傅說的,大家都是好姐妹,要相互扶持,不可起爭執。」
明珠也急急趕過來充和事老。
「誰跟她是好姐妹!咱們全都是安安分分的船家娘,可不像她。」韓鶯兒鳳眼恨恨瞟去,長袖一甩,口氣裡有說不出的怨恨。
「你也瞧見了,她那雙眼,見了男人便渾身無力似的,哀怨得什麼似的,造作,下賤!」
駱泉淨握緊拳頭。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著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你說夠了吧?!你這麼欺負小妹,還不是為了谷老闆!」容媚惱怒的開口。
「贖身這種事,你情我願,谷老闆願意這麼做,是小妹有本事,你犯什麼妒恨她?」
谷樵生一直是韓鶯兒心裡頭的痛處;她根本見不得人戳破這痛處。「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好哇!看不出來,你這張嘴編派人來這麼了不得!」
「我的嘴再了不得,也沒你這麼刻薄!」容媚氣不過,乾脆也頂撞回去!
「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韓鶯兒被激怒了,忽地撲上去,就著容媚的臉頰,就是一陣抓扯。眾人怎麼拉都拉不住,當場容媚的臉頰被抓了幾道指痕。
「夠了!不要吵了!」駱泉淨覆住耳朵,憤怒的喊出聲。
容媚雖向來心直口快,卻從來不曾火爆的動手動腳,韓鶯兒一耍蠻,她也結結實實嚇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韓鶯兒停了手,冷冷的睨著駱泉淨。「怎麼?我還當你是泥塑的呢,除了慕容公子,你誰都沒放在眼裡呢。」
確信容媚的傷無大礙,駱泉淨深吸一口氣。「在這兒,哪個姐妹不是身世堪憐,才會送到這兒來。你這麼說話,可知傷了多少人?也看不起你自己,你心裡不痛快是自己的事,為什麼要遷怒到別人頭上?」
韓鶯兒根本聽不進這些話,她怒極反笑。「你也不簡單嘛,平常不開口,一說起話來,好像還有這麼點道理,莫怪幾個老主顧急著想把你贖回去。」
這番話實在太欺辱人,幾個姑娘也都變了臉。駱泉淨張口欲言,但最後終於還是忍下了。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我不會跟你吵。師傅收容我們,不是讓我們互相傷害的。」
見無法激怒她,韓鶯兒也火了,她撲到駱泉淨面前。「別動不動就搬出師傅來!當我真怕了你?想走?沒這麼容易!」
「你說夠了沒有?!」飄雪再也聽不下去,她起身擋在駱泉淨面前。
「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比我早進教坊三個月,你還當我真敬你是大姐!」她對飄雲惡狠狠的一笑。「讓開!哼!駱泉淨,你以為你不講話就可以了嗎?少裝出一副小媳婦的臉孔。你還沒教我呢,不曉得你是用了什麼招數,每個人都被你迷得團團轉,看來我今天非撕掉你的面具不可!」
「三妹!」自忖修養過人的飄雲也發怒了。「你再多說一句,我立刻告訴師傅去!」
「走開!你沒資格管我!」
「別吵別吵,咱們都是好姐妹,不要吵架嘛。」見場面一觸即發,怕事的如意也開口了,言語上可憐兮兮的勸著韓鶯兒。
「我沒這等好福氣,有這種行為不檢點的好姐妹!」韓鶯兒掙開明珠,硬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往她身上扣。
「誰行為不檢點?!」飄雲氣沖沖的喊起來。「你和劉員外手來腳去,誰說你來著?我們忍著不說,你竟越說越過分!」
「不要吵了!」事情越來越僵,駱泉淨感覺有些無力,忽然恨起慕容軒來。明知是沒半點道理,但她就是恨他。從真相揭穿之後,跟他有關的每件事都不對勁了。
「你們到底幫誰?如意,明珠,枉我平日與你們交情一場,這時候你還幫著外人來欺負我!」
「大家都是姐妹,誰都不是外人嘛。」如意被問得無法回答,乾脆哭了起來。
「不要吵了好不好?要給師傅知道,咱們全都完了。」
「我已經知道了。」
譚姑站在簾外,像個鬼魅似的盯著韓鶯兒,所有的女孩全都臉色大變,尤其韓鶯兒,她只知爭一時之氣,竟忘了平日最畏懼的譚姑可能隨時會出現。
「師傅。」所有的人全跪了下來。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裡搞派系。鶯兒,你從哪兒學來這套男人的本事?」
「傷得要緊嗎?」她冷冷的問覆著臉頰的容媚。
「沒事沒事。」容媚含著眼淚連連搖頭。「師傅,對不起。」
「早管好你那張嘴,就下用事後跟我對不起。」譚姑沒好氣的說。「只是皮肉傷,不會留下痕跡的,別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飄雲,帶她下去敷傷,這裡除了小妹和老三,統統給我下去。」
韓鶯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駱泉淨也跟著跪下來。「三姐不是故意的,請師傅原諒。」
「你這麼說,不怕別人說你矯情?」譚姑冷哼。
駱泉淨一愣,垂下頭。「不怕,由得人說去。」
譚姑覷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這麼做,別人也不賣你的帳。棲雲教坊有棲雲教坊的規矩,我原諒你求情的動機,但這不千你的事,你就別生事,一旁待著去。」
「你走吧,我看這兒你是待不住了。」
韓鶯兒臉色一白,死命的搖頭。「師傅!是我瘋了,才會說出那些話,你原諒我!」
「我對你們寬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諱。出口傷人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了,你居然還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當寶。要不,你就上天仙樓那兒去,說不定更適合你。」
「不要!」韓鶯兒咚一聲,頭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個個住臉上狠狠拍去,頃刻便腫了起來,成串的眼淚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師傅,求求你!別趕我走,鶯兒哪兒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沒有用,出去。」
韓鶯兒抽噎著,不肯起身。
「出去!」譚姑厲聲喊道。
這一次韓鶯兒不敢違背,哭著跑了出去。
「師傅真要趕三姐出去?」駱泉靜忍著心煩,輕聲問道。
「有何不可?她這麼心高氣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同門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當初從萬花樓裡買下她們,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她們彼此相親相愛,倘若連姐妹之間都要互相吵嘴傷害,不懂得彼此憐惜,那麼就讓她離開。你別再替她說話,我向來沒有戲言。」
「還有,準備一下,你也該到船上去了。」譚姑並不曉得她受傷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師博,」她垂首,低聲喚住要走出去的譚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會來嗎?」
沒有回答,駱泉淨背後傳來細碎的裙擺磨擦聲,越靠越近。譚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鏡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妝,好濃。」譚姑評論,說罷,把妝鏡遞給她。
「是嗎?」駱泉淨瞪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撫弄臉上過厚的胭脂。
「跟你問的那個人有特別的關係嗎?」
駱泉淨搖搖頭。
「唱完這一場,這陣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瞞不過她了。不若方纔的嚴厲,譚姑突然喟然一歎:「有些事,注定該來的,怎麼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麼去想了。」
「師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寫那封信的人?」
譚姑停下腳步,訝異她這麼單刀直入。
「那很重要嗎?」
「如果弟子的立場換成師傅,那不重要嗎?」駱泉淨喃喃地反問,也茫然問自己。
「都快兩年了,你還沒忘記過去嗎?」
「我是被逼著死過一次的人,這種過去,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譚姑蹙眉,默不作聲,一會兒突然開口:
「我老實告訴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並不是我,而是葉飛。從府衙出來後,他便奉命一直跟著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
她想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駱泉淨的心一陣刺痛。
「師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譚姑頷首。
「都過去了。這些日子,你也該知道,他其實是個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曉得卻傳到唐夫人手裡,才鑄成錯事。」
「如果你不想見他,我叫薇欣代你,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該算了,倘若,他不是寫那封信的人,她會認命,一生認認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當時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別人的傷如果是傷,她的委屈卻等於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這種差別待遇?她的好強沈淪在心裡,多得自己難受,卻沒人瞧見。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萬行淚!
駱泉淨不再多問。她跪著,背脊挺得僵直,整個後背撐得隱隱作痛。她取下腰間的手帕,疊好絹子,輕睡按在臉上。
湧出的眼淚直透濃妝,一攤攤糊了臉,破碎、濕濡的塌在絹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