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這一切;一看到他對每個人坦然微笑的臉,她就忍不住痛恨起來。恨他仍這麼愉快悠閒,恨自己的怨怒對他沒半點影響,更恨自己的不濟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還多,恨這個、恨那個……。
從沒想過,這些沒頭沒腦的恨怨一古腦兒加起來會這麼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頭昏腦脹。
還有,她的手傷,下廚碰了水之後,疼痛似乎更嚴重了。
埋首把琵琶緊緊揣在懷裡,機械化的彈著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聽,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無邊際的疼痛中,漸漸地,竟有些自虐了。
遊湖的客人說了什麼笑話,談了什麼,她完全沒有理會。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聲來到她身旁。「還在為三姐的事生氣?」
「沒有。」她回過神,強笑了一下,卻見到週遭的人都散了。
「結束了?」
「結束了。」如意點點頭,有些憂心忡忡的看著她。「看你這樣失神,真令人擔心。」
「如意。」
「噯。」她抬起頭來,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軒行個禮。
「我有點事要跟泉淨私底下說,你先離開,一會兒我讓葉飛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葉飛一眼,才會意過來,紅著臉笑著走了。
駱泉淨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她說。
「泉靜。」
「放開我。」她長吁了一口氣,語氣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請公子爺體諒。」
他沒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強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舊沒有用象牙撥子,原來受傷的手指,更在長時間撥弦的重創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氣,有必要這麼傷害自己嗎?」他沉痛的問。
她抬起眼,陰惻惻的揚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你裝得那麼安靜柔順,底子卻這麼好強。」
這句話,立刻讓駱泉淨眼底蓄滿了淚。一半是痛,更多的卻是因為他。近來,她是越來越愛哭了。
「你是誰?也值得跟你生氣。」她抹掉淚,恨恨的笑著。「我傷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著氣,一手擦著她沾淚的臉,大力把她的濃妝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現,只是這一次,慕容軒不容她掙扎,他緊緊鉗制住她,把她牢牢壓在他懷裡。
駱泉淨沒有屈服,下一秒,她張嘴一咬,牙齒幾乎陷進了他的肌肉,慕容軒一震,身子朝後一靠,卻沒說什麼。
葉飛見狀大驚失色,衝過去把駱泉淨拖開。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泉淨的淚,慕容軒的血,混著混著,像什麼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竄著。
「別擋著,這是我欠她的。」慕容軒靠著桌,那模樣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傷害了他。
駱泉淨推開他,那一剎間她終於明白了,這場意志的戰爭裡,她和慕容軒誰都不是贏家,讓他痛苦,她也不會好受。
「倘若你還欠我什麼,也當這一次全還清了。」
她抹掉淚,堅決的轉身離開了。
慕容軒呆呆的坐在那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冰涼;久久,都沒有辦法做什麼。
他離開後,那一晚,畫坊上傳來一夜的琵琶聲,像幽魂似,嗚咽著。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
譚姑要把韓鶯兒逐出教坊的決定,並沒有因為眾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裡,韓鶯兒整整算來也待了三年,該償的金錢債也都清了,照理譚姑讓韓鶯兒離開,此去便該是個自由身;但不知是嘔氣還是倔強,韓鶯兒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嬤嬤講好了,自願進窯子去。
韓鶯兒此舉,胭脂苑那兒自然是歡迎之至。這件事原來是按韓鶯兒的意思,要保密進行的;不過胭脂苑那兒考量了半晌,一樣是同行,不少青樓妓院的鴇母嬤嬤都彼此認識,雖然娛樂客人的方式各異,但向來是和平相處,從不相犯。
不願為此事惹惱譚姑,在派人到教坊接韓鶯兒的前一天,胭脂苑的秦嬤嬤還是決定送了封信跟譚姑說明原委。
教了姑娘這麼多年要潔身自愛,韓鶯兒這麼做,無異是在每個人面前刮了譚姑一耳光,尤其她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怎不叫她生氣!
譚姑當晚發了頓脾氣,當所有姑娘的面狠狠把韓鶯兒數落了一頓。韓鶯兒個性好強,又愛面子,自然也爆發了,兩人越吵越僵,韓鶯兒氣得連包袱都沒收,也不管外頭大雨滂沱,扭頭跑了出去。
這一出去,一直到隔日,秦嬤嬤派了轎子來,譚姑才知道韓鶯兒沒有負氣跑去胭脂苑。找遍惠山,甚至問過幾個教坊裡常捧韓鶯兒場的熟客,可是始終沒半點消息。她失蹤了,走得無影無蹤,急壞了胭脂苑裡的秦嬤嬤。
這件事在教坊裡引起了某種混亂,但見譚姑始終沉默以對;這種情況下,姑娘們反而連竊竊私語都不敢了。
不管發生什麼變化,該自己的責任不容混淆,這種信念譚姑落實在她們身上,每個人都把不安藏在心裡。
駱泉淨私下常去的蓮渠在入秋接連幾天大雨之後漸成了廢墟,花葉一片片凋零,枝梗一根根殘破枯黃。少了蓮葉重重屏障,湖面變得蕭索,湖上的氣溫更低了。
珠簾後的老位子一直空著;怪的是連谷樵生也不常來了。只是對駱泉淨而言,她誰也不關心。上船後,她仍一樣燒她的菜,一樣唱歌,一樣不多話。
沒事的時候,她也不再執意守在船上;她避開每個人,悄悄躲在蓮渠,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守著一葉扁舟,一爐熏杳,一盞燈籠,舔噬著她在人前任誰也說不出的悲哀。
★★★
慕容家這一陣子上上下下幾乎都是忙碌的。
入秋後的第二個月,慕容大宇尋了個好日子,把一箱箱的聘禮抬進了許家;送聘的那一天,也幾乎算是惠山除了年節廟會外,大街上最熱鬧的一天。
再相隔幾天,進宮多年的容貴妃就要奉旨回家省親。容妃省親後相隔兩月,慕容家大少爺就要娶親了。兩件喜事接連而來,採辦的採辦,翻修的翻修,添置的添置;雖說娶親這樁事,慕容家不知辦過多少回了,比方半年前慕容大宇才新娶進門的五姨娘,早些年二姨娘三姨娘庶出的幾個兒子,早早成婚生子的也有好幾個,不過因為都是偏室,場面再大也有限。
這一次慕谷軒的娶親,著實有著不同的意義,畢竟是正妻所出,娶的人是京城首富的千金,這場婚事變得格外慎重而奢華。
不過新郎倌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雖不知他的轉變為何故,但這些日子以來,下人們早已學乖的不在他面而談起任何有關這樁聯姻的事,甚至連上紅漆的托盤茶壺杯子帳幔衣裳等等日常用品也都只敢揀他不在的時候偷愉送進他房裡,省得被當面莫名其妙丟出來。
關於這一場婚禮,慕容軒真的沒有任何期待了。
許家的富甲一方,和慕容家的富可敵國,這場結合門當戶對,他沒有意見。這種利益結合的婚姻裡,他從不奢求會有多少感情成分,只要那許家小姐長得還可以,他會淡然接受這個結局。
但駱泉淨把這一切都毀了。她毀了他多年來的從容不羈,打亂了他從玉器世界出走後,重新計劃好的人生。她什麼都沒做,幾滴眼淚就毀得他徹徹底底。
他曾努力試著不想,偏偏駱泉淨就像個纏心的問題,緊緊揪著他的心。千頭萬緒,他理不出個方向來,只滿腦子都是她跪在水晶珠簾外,垂首弄弦的模樣——纖怯怯的臉龐、纖怯怯的身子。
他真的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確定她好,他就能心安,但一眨眼,偏偏又不由自主想到她那憎恨的言語和神情,慕容軒思及此,所有的勇氣全消失殆盡。
文人筆下的愛不過是鏡花水月,他置身其中,彷徨無依,不安又失措,可卻始終構不著底。
「軒兒。」
「娘。」抬頭望見來人,慕容軒喚了一聲,忙起身躬迎。
「好久沒到你這兒來了。」慕容夫人滿意地打量著四周。房間裡所有東西幾乎全換成全新的,連桌上都換了一塊全新的紅布。
「瞧你爹急的,叫人在你成親前一天再換上還不遲。」她笑吟吟的撫弄著紅布上的繡花。
「娘找我有事?」慕容軒托著臉。相較母親的笑容,他的反應十分冷淡。
「親家那兒送東西來,咱們回贈了一對玉如意,你爹要你出去當面謝謝人家。」
「我知道了。」他點頭,卻沒有出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一套,但人來總是客,你至少見個麵點個頭,別失了禮數。他們還帶來幾盒京城著名的糕點……。」
「娘,」掙扎許久,慕容軒還是開口了:「我不娶許家小姐。」
「還是你最愛吃的寸棗酥,娘還叫人特別泡了你愛喝的鐵觀音,就等你出……你說什麼?」
慕容夫人抬起頭,困惑的望著他,似乎以為那幾個字只是自己的幻覺。
慕容夫人的性子向來溫婉,慕容軒真怕嚇著她。取走母親手上的茶杯,他跪在母親面前,再次溫和又堅定的說:「我不娶許家小姐。」
「軒兒你……?」慕容夫人站起身,這一回是真的嚇住了。
「找個時間,我會跟許家談。總之,不會有這樁婚事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慕容軒突然間心情放鬆下少。他站起身,誠懇的說:「我一點兒都不期待這場婚禮,我想,我也不會喜歡她的。」
「但是……。」
「娘,沒有但是,就是這樣了。你會失望嗎?」
慕容夫人呆了,她起身,又無意識的坐下。「你認識了別人家的女兒嗎?」
慕容軒望著母親的臉,想點頭,想大喊,但最後,只能苦澀的搖搖頭。
「你爹知道這事嗎?」慕容夫人慌了手腳,直覺反應的問。
「那個女孩……介意讓娘知道是怎麼樣的人家嗎?」不回答便是默認了,慕容夫人問得更小心翼翼了。
慕容軒抬起頭,有些哀傷的笑了。
「這些事,您老人家還是別知道的好,我會解決的。」
那從來沒有過的苦悶,加上不讓她知曉的堅持,慕容夫人明白了,這肯定是個連她也解決不了的大問題;那女孩應是出身小戶人家,配不上慕容家的貴氣。
配不得又如何?她淒惻的想:嫁進慕容家大富大貴,依附這了不得的聲譽,佔盡眾人艷羨的目光,她這一生卻不曉得夫妻間相敬相愛的幸福是何物。
雖貴為慕容家的女主人,娘家也是出自洛陽大戶,但她多年來參佛茹素,加以丈夫納妾無數,她反而對一切郡看淡了,對門第之見也不再這麼堅持。但慕容大宇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可以預見的是,父子之間肯定會有一場劇烈的爭執。
「軒兒,我們下了聘,事關兩家聲譽,你真確定……?」
慕容軒不願母親為他煩心,在這個人多嘴雜事煩的家族中,唯一會讓他掛念的,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
「娘,讓我自己想清楚。」
「那……我去回了許家,就說你不在。」慕容夫人不再堅持,眉宇間堆滿了愁。她惶恐不安,卻不知該怎麼是好。但無論如何,事關兒子一生的幸福,她的心自然向著兒子這方。
「葉飛,送夫人出去,我要靜一靜。」他啞聲說道。
在門口,慕容夫人遲疑的回望他一眼,見他又陷進沉思,慕容夫人歎了口氣,任葉飛掩上門,送她走了。
房子掏空了聲音,只剩慕容軒孤伶伶一人。
淒涼的秋風在窗外嗚咽著,風聲聞來漫無目的,他卻彷彿聰到,在呼號深處,竟還有種淒淒惻惻的琵琶響,從四面八方淹沒了過來。
迸落了一地的珍珠,玉盤上,音律飛濺,珠圓瑩透……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軒抬起頭,眼眶有點酸澀。兩日閉目不成眠,該是累糊塗了。
★★★
棲雲教坊。
「小妹!」如意揚聲大喊,急促的腳步聲在向來寂靜的走廊間起落。
園子裡,朝缸裡的錦鯉輕彈下點點飼料,駱泉淨轉頭應了聲,詫異於如意的行徑。
不過當她看清如意兩眼含淚,慌亂濡濕的粉頰分不清是淚是雨還是汗水時,她什麼都沒問,手掌一翻,快速的灑完掌心裡所有的飼料,盈盈的走上台階,收下水氣淋漓的油紙傘。
「六姐。」她喚了一聲。
「找到了!三姐找到了!」如意見到她,急急煞住腳步轉向,拍若胸口,撐著長廊連接台階邊的欄杆頻頻喘息,聲音嗚咽而短促。
駱泉淨睜大眼。「我知道了。六姐,你坐下來順順氣。」
「找到了!」如意拚命搖頭,仍不時重複著同一句話。握住駱泉淨的手,她突然哭哭啼啼的埋進駱泉淨的懷裡,越哭越不可收拾。「找到了!小妹,他們真的找到她了!」
駱泉淨一僵,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拉住如意的手,兩人往教坊樂室的方向急急走去。
樂室裡,譚姑跪在一貝覆著白布的屍體旁。兩名衙役站在一旁,幾個姐妹還有侍女都悄悄坐在更遠處,不時捂著臉啜泣。
抬頭一見駱泉淨,明珠捂著臉,終於小小聲的哭了出來:「三姐……三姐死了。」
此情此景,駱泉淨眼前一黑,腳步有些浮軟的跟著如意跪坐下來;她盯著韓鶯兒身旁的譚姑,從頭到尾,師傅始終跪得直挺挺的,什麼裁示都沒有。
「譚師傅,」衙役清了清喉嚨。「道女子的臉已經腫脹不堪,你確定是你教坊裡的姑娘?」
「沒錯,就是我收的弟子,謝謝差爺通知。」譚姑突然轉過身來,伏身盈盈跪倒,木然的吩咐了下人來,把那兩名府衙小廝送走了。
「三姐!」一等人走,眾女已經哭跪著迎上去,只是任誰也不放揭開屍體上那塊白布。
「他們說三姐被發現時已經在湖裡泡了好幾天,虧得入秋天涼,身體還不致腐爛,三姐……三姐好可憐!」如意說完,早哭得不能自己。
「真是三姐嗎?」駱泉淨喃喃的問,突然跪著走到譚姑身邊。「師傅,真是三姐嗎?差爺不是說……不是說……您真的確定嗎?」
譚姑任人搖晃,她冷漠的盯著鶯兒,身子彷彿陷入沉睡,任誰都不能搖醒她的思想。
「是呀,師傅,小妹說的有道理,您這兩天為了找三妹,沒吃沒睡的,說不定您真是認錯了!」飄雲跟著喊。
「不可能的!」駱泉淨瞪著白布底下的死屍。這是那個心高氣傲、漂亮嬌氣的韓鶯兒嗎?更早之前,這個女人還跟她吵跟她鬧過,雖然彼此有誤會,但她從沒埋怨過韓鶯兒什麼。
這麼活生生個人,幾天裡就變成這樣子,教她怎麼信服?
「三姐這麼好強,她不會甘心這麼走的,我不相信,我要瞧瞧!」說完,她不顧反對,伸手去揭白布。
白布一揚,惡臭飄了出來,那已經看不清五官的臉,腫脹、腐敗地在她眼前擴大。
她還未定下心來,突然一記耳光打得駱泉淨摔到旁邊去。
所有人都還沒從錯愕裡回神,又被譚姑的舉動給嚇住了。
在譚姑手裡,垂著一截紅繡線;繡線一端,繫著一枚不住搖晃,屬棲雲教坊專有的銅錢。
「你做什麼?」譚姑仍沒有哭,只是除惻惻的望著駱泉淨。「還是你覺得她死了還不夠?你明知鶯兒爭強愛美慣了,如今變成這樣,她已經夠傷心了,她生前最怨的就你,你還故意這麼做,難道不怕她地下有知,會更恨你?」
如意扶起駱泉淨,淒慘的大哭出聲。
「師傅息怒,小妹絕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再確定是不是三姐。我們都一樣難過,我們都不相信這件事,小妹不是存心的,三姐已經走了,她地下有知,一定也後悔了。」
「是呀!師傅。」飄雲含淚仰臉祈望著譚姑。「小妹是無心的,眼前安排三妹的事要緊。」
桐錢自譚姑手裡滑落,錚地一聲,在地板上繞了幾圈,再也靜止不動,像誰的不甘心,曾這麼幽幽怨怨的打轉著,到頭來還是掙不過命。
譚姑重重的跪坐下來,再也沒說半句話。
★★★
連著幾個時辰過去了,譚姑始終維持著早上的跪坐姿態,送來的飯沒動靜,端在跟前的茶水不沾半口,任幾個女孩懇懇切切的跪著哀求也不理會。
駱泉淨仍撫著隱隱作痛的臉頰,半天不吭聲。
見她那樣,飄雲歎了口氣。「一會兒記得要用冰敷一下,發生這種事,師傅心情不好,你千萬體諒她。」
駱泉淨搖搖頭,目光擔憂的看著譚姑。
「師傅。」駱泉淨跪到譚姑身邊,哽咽的喊了一聲。
譚姑眼神茫然,什麼都沒響應。
「三姐要知道您這樣子,她也會難過的。」
譚姑沒半點反應。駱泉淨不死心,想說些什麼,一旁明珠已經拉住她,憂愁的搖搖頭。
布簾外,一名侍女悄悄走進,低聲和飄雲說了些什麼。只見飄雲點點頭,隨著侍女匆匆來到大門口;飄雲頰上淚痕未乾,默默的跟慕容軒行了禮。
「抱歉這麼晚了還麻煩公子爺走這趟。」飄雲憂心忡忡的說。「但眼前教坊裡不能沒人行事作主。」
「譚姑還好嗎?」慕容軒不掩關心的問。
「師傅跪在那兒已經一下午了,任誰都不搭理,我真擔心……。」飄雲聲音啞了,她低下頭,顯然眼眶又紅了。
看到駱泉淨在,慕容軒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特別望她一眼,就走到譚姑的身旁,譚姑呆滯的抬超頭來,一見到慕容軒,那總是面無表情的臉,在幾分鐘內,竟被滿滿的眼淚淌糊了。
「都是我……都是我……!」譚姑哽咽著喊,淚水直落衣襟,只能斷斷續續的說著。
「都是我的心頭肉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有意要跟她吵的。她這麼做……這麼做是要報復我呀!」
譚姑哭倒在慕容軒懷裡,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那樣無依無助。見向來冷靜的帥傅如此,所有的女孩都絞著絹子放聲大哭,一屋子的愁雲慘霧。
揭去堅強的面具,譚姑也只是個女人。駱泉淨心裡一抽緊,看著慕容軒拍撫著譚姑,那相偎的模樣,竟像母子。
這些日子以來,她怎麼都沒察覺,慕容軒和譚姑如此相似。不僅僅是那眼眉,那永遠傲然和自負的眸光、處事的原則,都是教人心悅誠服的強悍。
望著抽噎的譚姑,駱泉淨腦海剎那間浮現的,全是和慕容軒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知怎地,她心裡揪痛,只湧起了想倒哭一場的衝動。
韓鶯兒死了,她永遠沒機會知道,譚姑對她的愛、為她流的淚。教坊裡的姐妹都知道,譚姑從來不為任何事哭泣……。
這世間,究竟什麼才是真可憐的?
就這樣堅決的走了,甚至沒來得及去體會、去知道週遭人的感受。韓鶯兒地下若有知,她會懊悔,還是只是一聲冷笑?
死過一次的人,能重新活過,那滋味會有多寶貴?
人在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看不清楚別人的心,以致於有這麼多遣憾!
而她,只知道一味的怨恨慕容軒,卻從不曾讓他知道,她對他早有一分說不出的情生意動。這對她來說,會不會也變成一生解不開的結?
駱泉淨緊緊閉上眼,眼淚終於決堤。是為韓鶯兒?為譚姑?還是為自己或慕容軒?她全不知道了。
如今的她已無法清楚釐清愛情和仇恨,兩者之間不再是黑白分明;在煩煩雜雜的生命經歷裡,早就被調成陰雨密佈的鐵灰色,或者她只能憑本能去摸索了。
直到下半夜,所有姑娘都被慕容軒命令回房休息去了,只有駱泉淨被留下來。
「請你照顧她。」他抱著已哭著睡去的譚姑。此刻的他,拋開那個欺騙者的角色,如此誠懇的請求她。
駱泉淨含著淚,頻頻點頭。
★★★
清早,慕容家每個人都還沉浸在迎容妃的盛大儀式中,慕容老爺卻暴跳如雷,命人取來杖子,狠狠杖責了葉飛。
原因無它,許家老爺親自上門來了。慕容大宇這才知道,原來幾天前,慕容軒親自上了許家,去回絕了這門親事。
初聞此事,慕容大宇幾乎氣傻了,哪管今天是什麼日子,找了人來問話,沒想到慕容軒這幾天根本連家門口都未踏進一步!
找不到兒子,慕容大宇把氣全出在跟著兒子的葉飛身上。
「你跟著主子,見他犯錯,也不勸他,你真是該死!」慕容大宇氣得抓住家法,沒頭沒腦就住葉飛頭上敲。
「不干他的事!」慕容軒大步從廳外走進;一見葉飛額頭已皮破血流,他差點沒氣得對父親咆哮。
「是我做的事,罰他做什麼?!他只是個聽命的,我的婚姻大事,他能做得什麼主!」
「別當你這麼大個人,老子就不敢罰你!」慕容大宇握著家法,威脅似的在他面前晃。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女人,我不管她是什麼出身,你都立刻給我切斷關係!」
他直視父親,那眼神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辦不到!」
「就是死了你這個孽子,你也得給我辦!」慕容大宇使盡氣力,拿著家法不顧一切朝慕容軒背上招呼去。
偏偏慕容軒也是硬脾氣,即使杖子在身上掃過的地方疼痛如火燒,他也始終挺著不閃不躲;聽到父親撂下狠話,他也冷冰冰的開了口:
「就是死了我這個孽子,你也休想我會改變主意。」
這句話頂回去,慕容大宇簡直傻眼了,半天說不出個字來,握著家法的手一鬆,指著兒子頻頻發抖。
那眼神,跟揮刀砍它的譚棲雲,簡直如出一轍!
一想到譚棲雲,慕容大宇不禁咬牙切齒起來。打小這孩子身在慕容家,就沒有一個地方像他這個做父親的。
早聞隨侍來報,慕容夫人就匆匆趕了來,一見情形不對,忙不迭開口說話了:
「算了,女兒好不容易回門,要算帳你也另外挑個日子,事關他一生幸福,這種事兒子本來就有主張,你又何苦氣成這樣?」言下之意,是幫子不帶夫了。
慕容大宇的幾名看熱鬧的小妾見情況有變,一使眼色,紛紛也開口勸了:「老爺,公子爺不懂事,慢慢說便是了,何苦動氣呢?壞了身子可不得了。」
「阿飛,你跟公子爺進去吧。」慕容夫人一使眼色,待葉飛走到跟前,她才低聲囑咐道:「今兒個老爺子心情不好,你們倆能離多遠便離多遠,別到他跟前就是了。」
葉飛連連點頭,扶著慕容軒走了。
「你有本事就別走!」
「你也夠了吧你!」慕容夫人一擋身前,不耐煩的盯著丈夫。
「你走開,我在管教兒子!」慕容大宇惱怒的瞪了妻子一眼,多少有些怨她偏袒。
「你動不動就搬出家法打人,你有當他是你兒子嗎?」丈夫不聽勸,慕容夫人也發急了。她鮮少在他人面前對丈夫大呼小喝。「他也是我兒子,他想娶誰就娶誰,你不是總覺得咱們慕容家了不得嗎?難道這一回非要許家幫襯才上得了檯面?」
慕容軒錯愕的回過頭!他作夢也沒想到,母親的立場會這麼明顯的站在他這一邊。他眼眶發熱,只覺得心頭溫熱無比,背傷似乎輕了一些。
「婦人之見!這樁婚事你懂個屁!這孽子全都給你寵壞了,你和外頭那個賤人同氣連枝,跟這混蛋一道來氣我!」慕容大宇破口大罵,偏偏又不敢真的衝上前對妻子無禮。
妻子的個性外柔內剛,雖入幕谷家,但這麼多年來,洛陽娘家仍一直對她疼愛有加,再怎麼魯莽,慕容大宇也不敢造次。
這番話並沒有激怒慕容夫人,對丈夫動輒而出的粗鄙之辭,她早就學會聽而不聞了。
「女兒難得回門一趟,你想拿這種事讓她笑話,就隨便你!反正我懶得跟你這種……瘋子說話!」慕容夫人鄙視的看了丈夫一眼,一甩袖,扶著兒子,面無表情的走了。
★★★
吉時未到,慕容府外早命人清出了一條要道,專程為容妃接駕。
鞭炮聲響徹雲霄,慕容大宇夫婦領著家中幾個侍妾、兒女,及上百個奴僕婢女全跪在門口迎接。
再見入宮數年的女兒,慕容夫人有些歡喜,也有些傷感。如今,女兒久居皇室,身份尊貴無比,再不是從前那承歡膝下的孩子了,就連稱謂她也不敢造次。
被簇擁著入了屋內,容貴妃命人打賞了一些家丁,才吩咐了一屋子隨侍的太監侍女。
「我有幾句話私下對老夫人說,你們下去吧,沒要緊事,別進來。」
「得令!」為首的太監喊了一聲,一甩拂塵,領著其它侍女退出了房。
褪去容貴妃的尊榮,慕容嫻握住親娘的手。長年來的思念之情,終在握住手的那一剎那得到慰藉。
「爹怎麼了?他眉頭深鎖,好似心頭有事?」
慕容夫人一呆,勉強的笑了。
「你也瞧出來了?」
「怎麼說我還是慕容家的女兒,見父親發愁,做人子女的,怎麼會視若無睹。」
「還不是為了軒兒。」
「軒哥哥?」慕容嫻恍然大悟。「我不在的這些年,他們之間難道都沒有改變?他也快娶媳婦了不是嗎,您老人家還替他操心?」
「今兒個一早,老爺子差點沒把他給打死,要不是把你省親的事搬出來,只怕他不曉得還要發多久的瘋。」
慕容嫻越聽越糊塗,她搖搖頭,笑問著:「能不能說清楚些,我是真不明白。
軒哥哥不是早跟許家的小姐訂了親,怎麼又會……?」
「是這樣沒錯。」慕容夫人打斷她的話,隨即沉重的歎了口氣。「可他幾天前自己親自過許家門,退了這件親事。」
「有這種事?」慕容嫻一愣,秀眉微微蹙起。「可婚事……不也是他同意的?」
「是你爹一廂情願,他當時沒同意,可也沒說不好啊。」慕容夫人搖頭。
「唉,畢竟不是同個娘生的,他那脾氣,我怎麼勸也勸不來,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父子天天吵,我想幫也幫不來。」
慕容嫻不贊同的搖搖頭。「噯,娘,這事兒都過了這麼久了,您別再說了。」
「我並非他親娘,你哥哥早就知道的。」慕容夫人握住她的手。「其實倒也無妨,我早就打算這麼告訴他;這孩子向來跟你爹處得就不好,這麼多年來,也沒改善過。我雖沒生他,但看著他長大,哪裡不清楚他的脾氣。都是你爹不好,處處招惹是非,他扛著慕容家,為這兒百來張嘴,他犧牲得夠多了。倘若在這婚事上真要委屈他,逼他娶個他不愛的女人,讓他一輩子有遺憾,我也不願意。」
「穎弟弟若知道娘這麼愛護哥哥,肯定會吃醋的。」慕容嫻笑了。
慕容夫人摸摸她的臉。「兒呀,娘對你們三個,哪一個偏心過?要是穎兒肯安分些留在家就好了,我也不會這麼寂寞了。唉,穎兒也算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要他接下你哥的棒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偏偏這孩子就是玩心重,聽人家說哪裡好玩便往哪兒鑽。依他這性子,氣都把人給氣死了,又怎麼肯把家業托給他。」
慕容嫻握住娘親的手,眼底閃爍著淚光。「這些年,一直想回家一趟看看你,可惜找下到機會和皇上說。」
「我懂。你是我生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慕容夫人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忍不住拭淚。
母女倆親暱的偎在一塊兒說了些話,一會兒宮女來報,說是慕容家長公子到了。
「請他進來。」慕容嫻在位子上坐定。
「娘,就讓我單獨跟軒哥哥談談好嗎?」
「好吧,你沒進宮前,跟軒兒感情最好,有些事情,讓你勸勸他也好。」
★★★
「娘娘吉祥。」
「這兒沒有別人,別這麼多禮數。」慕容嫻揮揮手。「坐吧。」
一進門,慕容嫻就瞧見他脖子上那道明顯泛紅的傷痕,也不禁皺眉,暗咒父親的脾氣也太火爆了,居然對兒子下這麼重的手。
「敷了藥沒?」
「沒事。」慕容軒搖頭。
「許家的事,我方才聽娘說了,也難怪爹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是妹妹說你,軒哥,你也太任性了。」
「娘娘想說的就是這些?」慕容軒沈悶的說。
「軒哥,」慕容嫻委婉的說:「我是為大局著想。你為了區區一名女子如此,值得嗎?」
值得嗎?慕容軒苦笑了。這些日子,他問自己不下千次這樣的問題。駱泉淨恨他入骨,偏偏他還是放不下手,像個殉道者,任人唾笑,他依然一意孤行。
「鍾家的二少爺,你還記得嗎?」慕容軒突然開口。
慕容嫻渾身一震,彷彿也被碰及了什麼痛處。
「好端端的……怎麼扯上他來。」她仍強顏笑著,笑容卻失了真。
「去年,他害癆病死了。」
慕容嫻又是一僵!這一次,她閉上眼,強自嚥下旁人所不能體會的驚愕。
「我很抱歉這麼殘忍的提起他。但我想說的是,世事難料,如果當年你沒有進宮,今日鍾家的遺孀就是你了。」
「別說了。」她搖搖頭,沒有悲傷,只是重重的跌在床沿,髮髻上金鳳釵垂落的珍珠輕晃,相互交錯,擦出淚痕般的光澤。
「當年為了你入宮的事,爹對鍾家毀了婚,你也哭過求過。我還記得,你和鍾家二公子真的是兩情相悅,可是後來,你為了爹,還是當了聽話的女兒。」
這些話令慕容嫻情下自禁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驀然,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尤其一想到宮裡這些年的孤獨寂寞,她的眼淚差點忍不住流了下來。
「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她咬牙說道。
「被強迫去接受一個陌生人,即便是當今身份最崇高的天子,強迫就是強迫,情況沒什麼不一樣;就因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要歷史重演。我還記得,當時我在玉器雕刻和慕容家產之間所做的抉擇。這些年我在慕容家,不曾快樂過;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千次萬次,究竟值不值得?但每每想到,以娘的地位,竟要低聲下氣的跑去玉器行求我回家,要我接手慕容家的事業,我縱有千百個不願,都忍下了。因為娘為我做的,我就是辛苦一輩子也還不起;我也感激娘沒有堅持要我娶許家小姐。我知道,如果她真的再求我,說什麼我也會答應的。」
這番話懇懇切切,慕容嫻竟說不出話來。
「那位姑娘,真的有許家小姐好?」
「我沒見過許家小姐,」他坐了下來,眼神迷惘的盯著窗外花園一角,園裡,落葉大部分都被清掃乾淨了,地上什麼都沒留著。
「也許……並沒有許家姑娘好。」慕容軒哀傷的一笑。「也許……無從比較起。但誰又真的明白呢?這世上每個人看每件事的角度都不一樣,我只知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飄飲。」
慕容嫻愣住了!面對他那不肯妥協的神情,她忘了自己的難過,忘了自己的處境,彷彿看到一個她從來不認識的兄長。
也或許,是她從不曾看到的那一面。
面對面的坐下來,慕容嫻突然笑了。
「我無話可說,也許我是自私的,自己不快樂,也想把你拖下水。」
拈著絲絹按按濕潤的眼角,慕容嫻眼裡有些淚光;她是慕容家的女兒,是皇上策封的貴妃,那又如何?說白了,說穿了,還不是個比尋常人高一等的妾?還不是得跟其它女人共享一個丈夫,卻什麼意見都不敢多說。
甚至,連曾經深愛的那個人棄世,她都要透過第三人轉述!
如果世上還有男人願意像她弟弟這般,為一個女子傾注一切,那麼,她也甘心拋卻錦衣玉食,就是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
可惜,世上事,總未能樣樣盡如人意。
曾經駐在心上的男子早被時光抹去了模樣,這一輩子的遺憾,沒有親身嘗過的人,怎會明白?
「這一次回宮,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你一切要多保重。」
「娘娘……。」
「這幾日早晨起來不舒服之至,」慕容嫻低頭微笑。「我想是有了身孕,皇上還不知情,我瞞著他,怕他改變主意,不讓我走這一趟。」
「娘知道嗎?」
「嗯。」她點點頭。「可惜,你可能聽不到這孩子喚你一聲舅舅了。」
「妹妹……」是深切的關懷,還有不捨。彷彿在此時,他才卸下防備,真心誠意的開口。
「宮裡隻身一人,你千萬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至於爹那兒……你就隨他生氣去吧。」慕容嫻抿唇,搖搖頭一歎:「他安排了別人這麼多年,也該讓他放手了。」
當晚,慕容嫻就回宮去了。那一路上,她卻愁眉不展,顯得心事重重。
隨侍的宮女都當她是因捨不得親情之故,卻不知她心另有他懸。
聯姻這件事,不管父親那一頭怎麼施壓要她想辦法說服慕容軒,她終是硬了心不再插手此事。不過這麼一來,事情還會怎麼發展呢?
她悒悒不樂的想著,直到回了寢宮,仍無法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