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揪著他的衣角,感覺他就在身邊,卻讓她難得地睡熟了,等她再醒過來,已經是入夜時分,房間裡一片黑暗。
發覺手裡抓的衣角不見,她立刻驚醒。
房裡的燈芯卻在同一時間點上,她眨了眨眼,才見他從桌子那邊走向她,手裡又端了碗藥。
「你還在?!」沒有走。水兒頓時鬆口氣。
南宮缺瞥了她一眼,只將藥碗端到她面前。
「喝藥吧。」
水兒當然是乖乖吞下那碗像加了十斤黃連的藥汁,但是她沒有抱怨,只是小臉不免又皺成一團。
「很苦?」這是她清醒後第二次暍藥,連帶的也被苦苦的藥汁弄得小臉揪得像苦瓜。
奇怪的是,當她還在發燒的時候,表情卻沒這麼苦,只是……哭而已。但他一直認為哭是因為她作了惡夢。
「很苦。」她老實地說道,然後補充:「可是還好。」
還好?
瞥見她唇角殘留的一滴藥汁,他以指背銜接住,然後移到唇邊,嘗了藥汁的味道。
真是……超級苦!那個蒙古大夫是加了幾斤黃連,才湊成這種苦味?新仇加舊怨,南宮缺在心裡把那個大夫千刀萬剮。
水兒卻因為他突來的舉動而紅了臉。
「這麼苦妳還喝得下?」他表情未變,眼神意外地望著她嫣紅的俏顏。
「我習慣了。」她小小聲地回答,低語的口氣沒有自憐,只是說明:「我常常生病,幾乎整年都離不開藥。」
整年都離不開藥?她是藥罐子嗎?!南宮缺難得露出驚異的表情。
從小身體健康,又是習武奇才的南宮缺,難以想像整年不離藥是什麼感受,但肯定不是什麼好感受就是。
「先吃點東西吧。」
「嗯。」她翻開被要下床,南宮缺卻一把阻止。
「不必了,我去端過來。」為了避免她又跌倒,他還是端來給她在床上吃省事些。
於是,生平不曾服侍任何人,連對親娘也沒這麼孝順的南宮缺,又在這個「麻煩」身上破例了一次--親自為人端飯菜。
水吟該覺得榮幸,因為到目前為止,全天下的人面對南宮缺時得到的善待,都沒有她來得多。
如果胤知道了,肯定又要哀怨很久。
拉過一張小桌几隔在床旁,飯菜擱在上面,是瘦肉粥和幾樣開胃的小菜,再加一盅雞湯。
她伸手想端起碗,可是她昏睡太久又太久沒吃東西,兩手捧碗還可以,等右手要拿湯匙的時候,左手就端不穩了。
「算了,我來好了。」南宮缺實在看不下去,拿過碗,舀了一匙粥就餵進她嘴裡。
「唔……謝--」太大口的粥,幾乎塞滿她小嘴,讓她連話都說不清楚。
「專心吃,不要說話。」他又舀了一匙。
「噢。」她只得乖乖吃。
一口剛吞下,嘴裡立刻又被塞了一口,完全沒給她說「不」的機會,沒多久,她就吃完了一碗粥。
「要不要再一碗?」
啊?「不、不用了。」連忙搖頭。
「不好吃嗎?」怎麼她頭搖得那麼快?
「不是,」又搖頭。「是我吃飽了。」不自覺摸著肚子,覺得原本扁扁的腹部,都凸出來了。
「這麼少?」難怪常生病。
僅僅一碗粥,哪來的體力和抵抗力?!
「我已經吃的比平常多了。」她小小聲地應道。他的一碗,對她來說可是一個小碗公哪!
「雞湯喝一些。」打開盅蓋,像餵藥那樣,他餵她暍。
但是才暍了半碗,她就推開碗,搖著頭。
「我喝不下了。」
「也罷。」才剛大病過的人,就當她是胃口差好了。南宮缺收走杯盤,放到門外,小二自然會來收,然後才又回來。「想睡嗎?」
「我睡不著。」她已經睡很多了。「我……可不可以跟你說說話?」
「妳想說什麼?」南宮缺回到床畔,執起她一手,測著她的脈象。
習武之人多半懂得一點脈象和醫理,南宮缺自然也懂,只是那與真正開藥治病還是有段差距,所以他才會找大夫來為她看病。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任由他握著乎,她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對信任的人,她是全然敞開自己、毫不設防的;雖然她見過的人並不多,但真正得到她信任的,也只有姊姊,和姊姊的一名侍女。
現在,再多個他。
不知道為什麼,從昏睡醒來開始,她就信任他了,雖然他看起來並不和善,也不親切,甚至一臉寫著「她是麻煩」,可是他救了她,沒有冷情地丟下她,還照頤了她很久不是嗎?
水吟就這麼認定,他是好人。
南宮缺測完脈,知道她的脈象已穩定,這才回答她的話。
「南宮缺。」她的眼神單純到不懂掩飾,居然對他投以完全的信任,真不知道該說她是天真還是愚笨!
「南宮……缺?」她微偏著表情。「因為人生沒有十全十美,所以有『缺』嗎?」
南宮缺即使訝異她能想到這層意思,也沒有表現出來。
「名字只是個代稱,有沒有意義都不重要。」
「可是,名字代表一個人。」她固執地道:「像我的名字,就是因為爹太愛娘,所以用娘的名字來為我命名……」只可惜,萬般恩愛,都隨著生命的逝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那些人說妳是刺客?」不想看到她這種落寞又傷心的表情,南宮缺轉移話題。
「因為姊姊要殺王爺,可是失敗了,她帶著我要逃出京城,為了保護我,自己留下來擋住追兵,只要我快點走……」姊姊……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的表情看起來更傷心了。
「南宮大哥,你可以幫我找姊姊嗎?」她滿懷希望地問道。
「我不會幫妳找姊姊。」南宮缺一口拒絕。
水兒窒住呼吸,發現他在不高興了,卻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雙手無措地揪著棉被,不知道該說什麼。
「南……南宮大哥……」她有點怕,聲若蚊蚋。
「想跟我說話,就要大聲一點,不然不會有人聽懂妳在說什麼。」南宮缺難得說這麼長的話。
水兒深吸口氣。
「我想找姊姊。」
「很好,京城在北方,自己去。」南宮缺冷淡地說道。
水兒臉色一白,更無措了。
「妳姊姊犧牲自己讓妳逃出來,是為了讓妳再回去送死的嗎?」他冷冷地說道。
水兒一怔。
「既然這麼想回去自投羅網,那又何必拚命逃出來?」
水兒懂了。
雖然他的語氣很冷,可是他說的話,卻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回去有多危險,不但害了自己,也辜負姊姊一片苦心。
「我……我明白了,可是……南宮大哥可以……」
「我沒有義務替妳找人。」南宮缺起身,遠離床畔,走到窗戶邊。「想找姊姊,妳得靠自己。」
水兒默然地垂下眼。
姊姊不要她回京城的,不論事情最後變成怎麼樣,姊姊要她答應,絕對不去找德王爺,記著家仇,卻不可以想報仇。
姊姊很明白,她是絕對無法報仇的,縱使水家的恨那麼深。
姊姊要她走,如果失散了,就約在爹娘的忌日時,回水家堡見。想到這裡,水兒的心定了下來。
「怎麼樣,妳要回京城嗎?」盤著胸,南宮缺側身靠著窗欞。
「不,我不回去。」她抬起眼,望著背光的他,「南宮大哥,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不可以。」連考慮都不必,他只想把她丟到無極道觀去,讓那個始作俑者自己照顧這個麻煩。
「可是,我要跟你走。」她堅定地道。
南宮缺輕嗤一聲,連回答都不必,直接走向門口。
「南宮大哥,你要去哪裡?」
南宮缺沒回答、不回頭,打開門。
「南宮大哥!」水兒掀被立刻下床,才走一步,就發現雙腿前膝傳來疼痛,可是她還是跑向他。
南宮缺轉回身,正好接住她撲來的身子。
「妳下床做什麼!」低吼聲隆隆,差點嚇白她的小臉。
「你要走了。」她緊緊抱住他。
「那又怎麼樣?」
「你答應過我,不會丟下我的。」她難得這麼大聲說話,
「那又怎麼樣?」
「你不可以不守信,不可以丟下我!」她叫。
自始至終,她的臉都埋在他胸口,不肯拾起,他只能瞪著她頭顱。
「我有說我要丟下妳嗎?」
她頓了下。「沒有。」想了想,又接了句:「可是你要走了。」
「我要去煎藥。」他沒好氣地道。
呃……煎、煎藥?
是這樣嗎?
他不是要走了,丟下她不管?
她抱著他的手臂,悄悄地放鬆了一點,抬起頭,怯怯地望著他益發冷漠的臉,說不出話,只好又緊緊抱住他,不放。
南宮缺輕哼了聲,伸手抱她回床上。
「乖乖待著。」下完命令,他轉身要走。
「那你答應我,要帶我一起走。」她拉住他衣袖,堅持要一個承諾。
他冷冷地瞥來一眼。「我沒興趣帶個累贅。」
「我……」水兒咬咬下唇。「我會讓自己……不變成你的負擔。」
「我是個江湖人,餐風露宿的日子絕對是妳無法想像的。」他盯著她面容,不錯過她任何一絲情緒。
「我只要跟著你!」她小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堅決。「我能吃苦的。」
他瞪著她,久久不發一語,而她還是很堅決。南宮缺知道自己暫時甩不開這個麻煩了。
「最好如此。」再哼一聲,他拉開她的手,這次終於順利走出房門。
沒有什麼正式承諾,水兒卻是鬆了口氣。
他答應讓她跟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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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兒醒來兩天後,確定她恢復了一點體力,南宮缺就決定上路。
換上一套南宮缺新買來的粗布衣裙,她抱著自己的小包袱,瞪眼看著面前這匹馬頭仰起來比她高大很多的棕馬。
「我不會騎--」她不自覺退後一步。
別說是騎馬了,她光是這樣看到就怕!這匹馬要是不小心倒下來,絕對足夠壓垮她!
南宮缺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手持劍握住韁繩,一手朝她伸出手--
「把手給我。」
「噢。」她乖乖伸出右手。
他手一拉,水兒低呼了聲,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上了馬,側坐在他身前,地面忽然離了她三尺遠,她直覺揪緊他衣服。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道。
「回家。」南宮缺拉開她的手,環向自己身後,吩咐道:「坐穩。」
「駕!」馬兒開始跑起來,她驚嚇地死死摟緊他,整個人僵硬的不像話。
「放鬆一點,體驗馬奔跑的速度。」他瞥了她慘白的嬌顏一眼,再次無語問蒼天,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替自己找個累贅來忙?
但是既然決定帶她回去,再不解也無濟於事;既然她想跟著他,那麼就得自己想辦法融入他的生活型態。
他可以教她,但不會縱容她。
呵護、體貼、溫柔等等形容詞向來跟他無關,南宮缺也不打算從現在開始例外,頂多……他把馬騎得慢一點。
但儘管如此,從來沒騎過馬,只坐過幾次轎子、馬車的水吟,仍很不能適應馬匹的律動,一個早上下來,她的臀部連到大腿的肌肉就被震的痛到不像話,麻到差點沒了感覺。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南宮缺總算勒馬停住,休息。
連奔顛簸將近兩個時辰,水兒根本連路也不會走了,一下馬就軟倒在地上,咬唇忍住一聲痛呼。
「怎麼了?」他綁好馬,看她還坐在原位。
「沒……沒事。」怕他不耐煩,水兒趕緊撐著爬起來,可是卻掩不了雙腿的顫抖。
南宮缺看不下去,一把摟住她,抱她坐到樹下,然後把一片餅糧和水壺塞到她手裡。
「這是午膳。」說完,逕自坐到另一頭,閉目調息。
她知道,他是在休息,以前也曾看姊姊這麼做過。
姊姊說,練武之人在長途奔波後作調息,可以讓人更有精神,也可以維持高度的警覺性。出門在外,懂得保命的人,都會明白一點點的鬆懈,就足以使自己送掉一條命。
當時她很羨慕,因為自幼體弱無法練武,又常生病,所以她格外羨慕那些能跑能跳、能自由來去的人。
「不要發呆,快吃,我們待會兒就得出發了。」不必睜開眼,憑借四周的聲息,也知道她在幹嘛。
「噢。」她低低應一聲,小口小口地吃起餅糧。
硬邦邦的餅糧並不好吃,也不美味,可是它可以讓她多些體力,以前……
「還在發呆?」調息完畢,一睜開眼,就見她餅糧吃了一半,然後又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
「啊。」她回神,連忙又吃起來。
「在想什麼?」
「想以前的事。」她喝了一口水。「姊姊帶我在外面流浪的時候,也常常吃這個。」
「妳們流浪過?」他問著。水家堡血案已過十年,她們姊妹無家可歸,便四處流浪,這該是意料之中的事。
「嗯。」她點點頭。「剛開始,姊姊用爹娘留下來的錢過生活、照顧我,一直到五年前,姊姊決定去京城。姊姊請了車伕,我們一路都坐馬車,有時候會像現在一樣,在郊外用膳,那就吃這種餅糧,或者姊姊自己捏的飯團。」
「後來呢?」
「到了京城,姊姊進了醉花樓,後來就變成花魁,她一直把我藏在自己住的繡樓裡,連朱嬤嬤都沒見過我。平常姊姊忙的時候,就由姊姊的丫鬟琴兒照顧我,不准任何人來騷擾我。」
聽起來,她姊姊頗為聰明,對唯一的妹妹也相當保護。
醉花樓的花魁?那麼,她姊姊是胤口中那個雲仙了。她行刺德王爺,目的必然是為了報仇。
這麼說來,水家堡血案的兇手,果然是德王爺了。
但是,這種報仇的舉動未免太愚蠢了一點,德王爺的武功在皇族中是數一數二的,豈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子能對付?
「姊姊……一直很苦的,要照顧我、要為生計奔波,還要練武,我都幫不上忙……」不用別人說,水兒也知道自己很沒用。
遭到滅門之禍,她們姊妹在母親的安排下,躲在地窖裡總算逃過一劫,雖然姊姊年長她三歲,可是當時,姊姊也不過只是個九歲的女孩,卻要肩負起照顧病弱妹妹的重任。
父母之仇,讓姊姊不得不早熟,而照顧她,更讓姊姊不能不堅強。十年來,她總是虛弱多病,如果不是姊姊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她也許早就不存在了。
姊姊對她來說,就像她的母親,也是這世上唯一無怨無悔疼寵她、照顧她的人。
南宮缺靜靜聽著,對水兒的姊姊多了一分欣賞與敬意。
他認定中的女人都很懦弱,又很麻煩,只除了他的母親。但即使是母親,也只有敬意,沒有更多了。
可是,這個水家長女卻幾乎跳脫了他對女人的認定,相形之下,水兒即使絕美脫俗,在他眼裡卻該是一點優點也沒有--
「南宮大哥,你是不是也嫌棄我很沒用?」水兒忽然問道。
南宮缺回神,望了她一眼。
「妳是沒用,但我沒嫌棄妳。」她沒用是事實,但嫌棄?
還不至於。
「真的?」她小臉立刻漾出光采。
「妳很沒用,也是個麻煩,但我帶著妳,不是嗎?」既然帶著她,就不會嫌棄她什麼。
「啊?」她眨眨眼,「哦。」明白了他的意思,
「快點吃完,我們還要趕路。」交代一句,他起身去拉馬兒。
「好。」她努力吃完剩下的半片餅糧,一臉放心兼滿足。
滿足?南宮缺別開眼。
他可以不必安慰她的,可是,他就是突然問不想再看見她失望又自鄙的表情,所以話就這麼出口了。
他幾時變得這麼心軟來著?
牽馬過來,就見她吃完餅糧,很努力又有點狼狽地想站直身,朝他漾開一抹笑靨,可惜雙腳不合作。
南宮缺輕哼一聲,直接將她抱上馬。
她真的是個麻煩。
但--麻煩若是自己找的,他也只能怨自己,怪不了別人了。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