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過這種剪貼遊戲嗎?把穿著內衣的紙版公仔剪下來,然後再剪下配襯的衣服、飾物和手袋,繼而併合在紙版公仔身上。
你小時候總會玩過吧?當媽媽姐姐有漂亮衣服穿而你沒有,就只好寄情在紙版衣服之上。
瑤瑤今年十六歲了,依然深愛這玩意,但她不在家裡玩,她在醫院裡玩。
在她的病床旁有一個小鋼櫃,內裡有一個木盒,瑤瑤的十多個紙版模特兒和百多套剪貼服裝全被保管在內。
在醫院的日子很除了聽discman看小說外,就是玩剪貼公仔。
早上替公仔穿行政套裝,讓她上班去。黃昏替她換毛衣和501牛仔褲,她要和男朋友拍拖。週末晚上給她穿晚裝,燭光晚餐正等著她。當然在陽光普照時,她會穿泳衣出海。
就這樣剪剪貼貼,一天換一天。
瑤瑤的主診醫生是林喚生,剛到三十歲,但外形遠比起初年齡年輕,瑤瑤看過他穿便裝的樣子,像個大專生。
他是血癌病人的主診醫生。血癌,是小說和電影女主角最常患的絕症。而瑤瑤,也是身患此病。
在十三歲初次發病,到現在步入後期,前後已被折磨了三年,瑤瑤下意識知道,大概今次好不了。
接受了現實,便不會呼天搶地。
在自己看得開的同時,傷心的是身邊人。
媽媽每天來一趟,溫柔呵護,強顏歡笑又一天。學校中的三、兩好友時而來坐一坐,給瑤瑤帶來郭富城的簽名,其中的Peggy並說:「我姐姐認識郭富城的保姆,你想不想郭富城來探你?」
瑤瑤搖頭,她臨死前想見的人不會是郭富城。
其實Peggy她們都知道,瑤瑤暗戀F.5那個前任素描學會會長MonteChan,瑤瑤想見的是他。
暗戀Monte的日子最初在瑤瑤讀F.3,十五歲時,斷斷續續也有年多。瑤瑤參加素描班引他注意,瑤瑤在小息時候向他所在的課室凝望。曾經她以為,這是她的浪漫初戀,曾經她以為,她有機會發展這段戀愛。
但他沒注意她,而她後來也病發了。
瑤瑤顯得很沒所謂,但她的好友卻為她心痛。
於是她們告訴Monte瑤瑤的病史和她喜歡他的事,因此Monte每星期也到醫院探她一次,已維持五個星期了。
今天是星期五,林喚生檢查他的女病人,他對她說:「今天氣色很好,男朋友來看你了?」
瑤瑤輕輕地笑,聳聳肩,望著她的醫生。
林喚生打量她手中的紙公仔,說:「今天替她穿什麼。」
「運動裝,她要打網球。」瑤瑤說。
林喚生想了想,從瑤瑤的木盒揀出一條吊帶裙,告訴她:「之後她穿這條裙子,要去shopping。」
瑤瑤拿著那吊帶裙子的剪紙,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
林喚生笑:「我知呀,你初初進來的時候也是穿類似的吊帶裙。」
瑤瑤莞爾,她根本記不起了,她甚至不知道林喚生說的是三年前她首次入院的衣著,抑或是最近一次。
但林喚生的確記得很清楚,那高桃標準的身段上是一件短短吊帶裙。他唏噓,才不過兩個月,瑤瑤起碼瘦了二十磅。她甚至甩光了頭髮。見朋友的時候她戴假髮,不見人的時候她戴帽子。她很為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外表感到尷尬,但林喚生倒不覺礙眼。不是因為他習慣癌症病人,而是,瑤瑤在他眼中依然美麗如昔。其實他今天心情不大好,他知道這天是MonteChan來看瑤瑤的日子。
林喚生一轉身,Monte就來了,把書本捧在手中。
林喚生離開。
瑤瑤與Monte相視而笑,瑤瑤真的很喜歡看到他。
他這類型的男孩子最得她歡心:沉鬱、有藝術家的味道,長相清秀俊逸。
他倆也很能溝通,瑤瑤喜歡一切視覺美觀的東西,她愛好時裝設計和攝影藝術,Monte對這些也擅長,每每有閒錢也會買給她一、兩本時裝雜誌。他對她很好。很合襯的一對,只是他倆知道,沒可能發展。就在離去前,Monte對瑤瑤說:「不能再來看你了,要應付會考。」
瑤瑤失望地垂下眼來,輕輕吐出:「會考後呢?」
「嗯。」Monte答應。
「但要等兩個月。」瑤瑤低聲說。她在心裡想,難道他不會掛念她的嗎?這兩個月內見一、兩次也可以嘛。
瑤瑤心中苦澀,未幾Monte就走了,剛巧是黃昏,金黃色的陽光從窗外刺進來,流離在瑤瑤病床四周,驟眼望去,混在黃金微塵中的角落是她,更顯孤寂。
她抿著嘴,又從木盒中掏出剪紙公仔和紙衣服,漫無目的地替公仔並上一套又一套前裙,手在繁忙地活動,一雙眼睛,卻落下淚來。
本來可以好好地成為戀人,本來可以令他好好愛上她,為什麼病發來得那麼早!這一生人唯一可能的相愛經驗也就這樣失去了。瑤瑤不忿。她在沒有得到之前已經失去。
究竟這十六年的生存目的是什麼?
在五、六歲的時候她愛偷塗母親的化妝品和穿她的衣服。十歲的時候首次接觸外國時裝雜誌,一看見那些supermodels心就動了,瑤瑤立志要成為她們其中一分子。十三歲時星探發掘她拍了一個汽水廣告,原以為願望可成真,一生人會順順利利,誰料突然會如此。
不能再穿漂亮的衣服,不能再打扮化妝,只能半躺在床上,玩這堆剪紙公仔。
此刻連剪紙公仔也不能玩,瑤瑤的手抖震,淚流得太急,模糊了視線。
林喚生剛巧經過病房,看見哭泣的她,便走過去,握著她的雙手。瑤瑤倒進他的懷中,嗚咽:「醫生,我不想死。」林喚生合上眼。他心痛。
瑤瑤的病情一直惡化,不見血色的身體不停地瘦下去,原本美麗的少女,成了小小一副髓髏骨。
她的醫生每天在她耳畔告訴她:「你會沒事。」起初,她在聽過後還可以笑笑,後來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顫動她的眼球。
在臨死的前一日,瑤瑤迴光返照,把在鋼櫃中的木盒遞予林喚生,說:「這個給你,知你也愛玩。真像女人。」
林喚生興奮地接受過盒子,他意外,瑤瑤竟把最近身的作伴物送給他。
大概,她知道他會珍惜。大概,她知道他是喜歡她。
在起初,她沒有留意這名年輕的醫生,現在每次看見他,心卻總有點暖。
Monte已不來了,但瑤瑤也不賴呀,有這個心腸軟的醫生。被愛總是溫暖。
在臨死前,親朋一眾齊集,瑤瑤問母親:「他呢?」
母親以為瑤瑤在說Monte,便胡亂扯了個謊:「要會考,走不開。」
然而瑤瑤的眼珠四處溜,最後在人群後停下來。她看到那紅了眼的醫生。
她去了。帶有一點點留戀。
每天都有病人過身,但林喚生在瑤瑤死後,卻例外地拿了兩星期大假。他要專心做個愛哭的醫生。
後來情緒稍稍平穩了之後,他把瑤瑤留下給他的木盒放到保險箱,一直沒有再碰過。他怕承受不了那痛苦。
到許多年以後,他碰上一個女孩子,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娶她為妻。那女孩子有七分像瑤瑤。
是在結婚半年後,一切平靜如湖,他才把木盒從保險箱拿出來。內裡的剪紙已經變黃,那些時裝亦不再時興。
唯一常新唯一不會過時的,就只有那紙公仔的樣貌--在經過時間洗禮後,變成了瑤瑤的樣子。
他落下淚來,瑤瑤沒有離開,她留在一個愛她的人的身邊長伴。
於是從此以後他每月給她燒一批新的紙衣服,於是他把妻子喚作瑤瑤。當愛一個人,無論再苦,也會愛下去。
笑臉
小魚失戀了。
被工商管理系那個Eric甩了,拍了兩年拖,他突然告訴小魚,其實一直也不大想發展這段感情。
彷彿有人用槍逼他。
小魚好脾氣,和顏悅色地問:「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Eric答,毫無憐惜的心。「是因為讀大學悶,所以希望拍拖,碰上那時候見你好像對我有點意思,便試試看。」
小魚靜靜地看著Eric,不知不覺,眼睛紅起來。
小魚想說:那時候是你每天在巴士站逗我說話,是你硬要陪我上日文課,是你送了束紫鶯尾來我宿舍然後叫我做你女朋友。
但小魚什麼也沒說,只是流下淚來。
Eric聳聳肩轉身便走,半分歉意也沒有。
小魚體驗到當男人變心時的殘忍。沒念一點舊情。
後來小魚知道,Eric有了新女朋友,是棕髮的美國女孩,來香港當交換生。
小魚性格純善,給人這樣撇了還可以想道:或許真的比不上別人,既然不如人便只好認輸。
但可怕的是,Eric為了自保,四處告訴其他同學,一直是小魚纏著他,他倆根本沒有拍過拖。
好端端的女孩子,乖巧聰明,外表可愛,性格溫馴,偏偏第一次拍拖便遇上那樣的人。
小魚每天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哭得好淒涼。
一想起這段感情、這個男人便眼淚漣漣,她不明白究竟做錯了些什麼,竟會受到如此對待。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小魚在一卷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雪白衛生紙中,第一次發現哈哈笑的臉。
是那種在大圓圈內,有兩點眼睛和一個向上笑的嘴巴的笑臉,並且是用藍色原子筆畫上去的。
小魚把眼淚和鼻涕用另一格衛生紙擦掉,然後仔細地檢查衛生紙。
全卷翻開來,再沒有別個笑臉。
是誰用原子筆在她的衛生紙中畫哈哈笑呢?
小魚心想,大概是宿舍同學的惡作劇吧!哭得頭昏欲裂,小魚把那笑臉捏成一團到垃圾筒,沒加理會。
Eric離開了她的消息傳開去,主動關心小魚的人多了。宿舍的男女同學,日文系英文系的同學,都若無其事地約小魚上街。
但小魚只應海恆的約會,她信得過他。海恆是小魚的英文系同學,高瘦斯文戴眼鏡,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穿長袖恤衫,說他老套似乎過分了點,但這類女校阿sir型的男孩子一向不是小魚至愛。
當然,他有他的優點,在小魚眼中,他長情。
他們是在入大學報到的第一天認識的。那天兩人一同排隊報到,海恆問小魚借原子筆填表,然後再問小魚要了電話號碼。
其後海恆每天與小魚聊十五分鐘電話。說笑談電影研究小說,互問家庭狀況生活習慣,在每天十五分鐘的笑聲裡,海恆和小魚成了好朋友。
但小魚從沒答應過海恆的約會,他第一次約會小魚,是看日本電影節的電影,他知道小魚會喜歡。事實上小魚很想去看,又不討厭海恆,但她還是推掉了,在電話裡頭,她聽得出海恆的失望。
小魚是這樣想的:第一次拍拖,一定要很認真很認真,對方必須是完全合乎條件的男孩,也就是說,必須具備野心、非常聰明、外形酷,一出場便使全世界黯然無光之類。
未幾,小魚遇上Eric,而後來便弄成這樣子。
和Eric一起兩年半,海恆沒間斷過他的邀約和慰問,初戀的快樂與不快樂,海恆也有參與和分享。
小魚對海恆一直是感激和信賴。
現在他倆差不多隔天便見面,一起看電影打機逛書局買CD,小魚開始認真考慮做海恆的女朋友。
而海恆也一直在說:「我知無論怎樣也追不到你。」「我對你很有感覺,要是將來的女朋友有一半像你也心滿意足。」
對著一個對自己明顯有意的男孩子,小魚的態度開始靦腆起來,和海恆的約會愈來愈心驚膽跳。
而久違了的衛生紙笑臉,又重臨小魚宿舍的大卷衛生紙中。
在一晚的午夜夢迴,小魚夢見Eric如何對待自己,苦從中來,夢中流了一臉的淚,隨手抓過床邊衛生紙,撕掉一格抹在臉上,赫然發覺又是那原子筆畫上的哈哈笑臉。
小魚坐起來,鬆開餘下的紙卷,神奇地,這次除了笑臉外,還有以下一句話:「就算你失去所有的人,還有我。」
當下心頭一暖。小魚把字按到心上,心想除了海恆還有誰。
她還想道,當初不挑他而選擇Eric,真是世紀大錯誤。幸好幸好幸好,還有海恆。
小魚就是沒想到,那卷衛生紙整齊如剛從工廠買回來,根本沒有事前被人翻開來的痕跡。
小魚沒為意,她一向大意。她只想著海恆。
衛生紙內的笑臉日漸頻密,一卷內往往有三、四個,有時候夾雜了一、兩句鼓勵的說話。
被Eric傷害的心情已差不多平復,一心一意的,小魚期待著新感情。
而卻在這時候,海恆疏遠了她。
原本一星期見三次,變了兩星期也見不到一次。
小魚有點不耐煩,怎麼追求一輪後又放緩。然而那些衛生紙笑臉又絡繹不絕,小魚看著哈哈笑,就這樣熬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相安無事,直至突然在一個星期三,被小魚發現了真相。
在學校的餐廳內她看見海恆和她的日文系同學家琪吃下午茶,檯面上兩人互相牽手,非常溫馨親密。
想起了,家琪是小魚在一個月前介紹給海恆的。
晚上,小魚致電海恆,由九時撥到十二時,海恆也不在家。
小魚皺眉,蜷在沙發上,想著想著,心就酸了。小魚很失望。
平時見人還可以嘻嘻哈哈,但夜闌人靜,種種不如意,多想一會便眼淚漣漣。
隨手抓來衛生紙卷一場,十多張笑臉溜出來。真是好心機,每一格也畫上笑臉,而且還是很精細很精的畫,絕不馬虎。
小魚把三百多塊笑臉逐格逐格鋪在床上,她想了又想,開始懷疑畫臉的人不是海恆,是另有他人。
翌日小魚找著海恆,故作輕鬆地問他:「拍拖啦,不告訴我,是否不當我是朋友了?」
海恆笑,表情有點為難。「對不起,我有事先走。」
小魚氣了,不明白他的態度。她上前去,給他一張衛生紙笑臉,說:「認識嗎?」
海恆低頭一看,表情鄙夷起來。「別無聊。」還加一句:「你始終會遇到真正屬於你的人。」然後掉頭便走。
小魚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著海恆的背影,怎麼了,一旦找到女朋友便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多說一句也厭煩似的。
明顯不過,這個杜海恆是在「騎牛尋馬」,小魚一直是那只他騎著的牛,看到更好的以後,便第一時間把牛趕走。
原以為他比Eric有情,原來都是差不多。
走了兩堂,百無聊賴地回宿舍午睡,睡醒以後心血來潮,把她剛從超級市場買來的十多卷衛生約拆開來檢查,隨意抽取中間的一卷,在翻開的第一格,小魚便看到熟悉的笑臉。
小魚心頭一暖。天大地大她還有那神秘的笑臉。
第二格是中文字句:「我以後會多來和你說話。」
小魚笑了,在第三格上寫:「不要騙我啊,要不是我衝你落馬桶。」
原本空白的第四格,片刻浮現出數個藍色原子筆字體:「相信我,我會永遠陪伴你。」
小魚笑得更燦爛。她想,她大概不會介意有一個真心真意和願意付出的朋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