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煦,春陽暖暖,樂陽公主半側臥在庭院的貴妃榻上,她身前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的正是費明蘭贈送給皇帝的「龍字」。
花已經謝了,如今只剩下挺秀的草葉。
樂陽玉蔥般的手指輕托著草葉,沒來由感到一陣寂寥,她望瞭望藍色的晴空,若有所思地對陪侍在側的大宮女道:「能培育出那麼動人蘭花的女子,應該不是滿身銅臭,俗不可耐的吧?或許,是蘭心蕙質可堪原三公子良配的呢?未語,你說,我這麼做是不是太狡猾了?」
未語看了看樂陽略帶蒼白的麗顏,心中發苦,她的主子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如若不抓住原治之,她只能求死了吧?
「殿下,原公子能得您的垂青,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他此時恐怕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想別的?」
樂陽意興闌珊地道:「希望如此吧……日後會補償他的?」
主僕倆相對無言。
小宮女腳步輕盈地上前來報:「啟稟殿下,原治之原三公子求見。」
樂陽揚了揚眉,手指緩緩從草葉上拿開,姿態優雅地坐起身來,道:「宣。」
原治之此時已經沐浴過,換了身乾淨的月白錦袍,越發顯得風度翩翩,姿容清雅。
看到他,樂陽就忍不住想起當年大考之後,室兄賜宴瓊林苑,三榜進土總共三百多名,卻唯有探花郎原府三公子正青春,美姿容,氣度風華一時無雙,惹來眾人紛紛側目,連太監宮女都忍不住找個機會去偷瞧。
皇室與原家是姨表親,樂陽其實從小就認識原家兄弟們,但她畢竟是女子,而且又不是太后親生嫡女,所以見面倒不多,真正見識到原治之的風采,也是被皇兄拉到瓊林苑才發現。
皇兄當時看著原治之兩眼發光,一副看著喜愛珍寶的模樣,讓樂陽心裡滿不是滋味,忍不住就對玄昱道:「我看他倒是不錯,不知可堪良配?」
當時玄昱挑了挑眉,又仔細盯著原治之看了良久,卻始終沒有給她一個明確回答。
所以在樂陽的心裡,也始終不能確定皇兄到底是看重自己,不捨得把自己嫁給別人;還是更看重原治之,覺得任何女子都匹配不上他。
樂陽正在回想著,原治之己經走過來,他距離樂陽還有好一段距離便停下腳步,躬身施禮,道:「臣原治之見過公主殿下。」
樂陽擺擺手,「坐吧。按說你還是我的表兄,不用太過拘禮,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原治之在宮女搬來的椅子上坐下,方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樂陽見他雖然剛剛沐浴過,眼皮子下卻有著明顯的青痕,顯然是因為奔波勞累至極,便道:「你是從皇兄那兒來的?」
「是。」
「那我猜,你是要抗旨的?」
原治之趕緊站起來,直接跪下認錯致歉道:「臣惶恐,怕是要辜負了公主殿下的美意,還請公主殿下見諒。」
樂陽輕輕歎了口氣,「我明白的,但凡貴族子弟其實沒幾個樂意娶公主的,皇家的女兒也愁嫁不出去呀。」
原治之語塞。
樂陽掃了未語一眼,未語揮揮手,周圍伺候著的小宮女和太監都疾步退了出去。
樂陽低頭看著自己瑩白的手指,良久才輕聲道:「我接到盈袖的信,雖然對她所說的你迫於父母之命,要娶一個鄙俗商女的真相有些懷疑,但的確是我起了私心,才想借口美其名救你於水火,要求皇兄賜婚下嫁。」
原治之仍然跪在地上,低著頭道:「不管如何,臣是感激殿下美意的。」
「盈袖這丫頭賜給了你,你卻遲遲不把她收房,這丫頭是心急了吧?是她失了本分,鬧出了這場風波。這回你既然來了,就把她還給我吧,免得在外面再丟人。」
「是。」原治之鬆了口氣,能這樣簡單處理掉盈袖,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他雖然不怕下狠手處置一名奴婢,但終究要賣給皇帝一點面子。
費明蘭的手心早多了枚玉玨。
原治之道:「這是先母留下的唯一遺物,父親為我從小佩戴在身上,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它的來歷。」
費明蘭仔細看著手心裡那細膩溫潤的上好羊脂白玉玨,只覺得隱隱有些燙手。
「在我心裡,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原治之加重了語氣,「還有一枚玉玨,在父親的手裡,他說等到我成親的時候就會給我……明蘭,等你孝滿,如果玉玨還沒成雙,你就把這枚拋棄了吧。」
「可是,我不想收回旨意。」樂陽緩慢但是認真地說道,「表兄。我需要嫁人,盡快。」
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裡依然平坦。可是……
原治之似乎早有所感,眉毛動都沒有動一下。
玄昱一直以為樂陽對原治之有意,其實所謂當局者迷,原治之早發現樂陽的目光只有在對著玄昱時才與眾不同。
那不是幼妹對皇兄的仰慕,明明就是妙齡少女的思慕。
這明明是驚世駭俗的兄妹亂倫,可是原治之生在權貴之家,早見識了各種各樣的醜事,更何況天下最藏污納垢的皇宮?他根本就見怪不怪。
玄昱這個少年繼位的皇帝,有野心,有抱負,有才華,有容人的雅量,是天生的英明君主資質。
但是,他也貪圖享受,愛華服麗裳,愛美酒音樂,更愛美人,而且不論男色、女色都愛。
在天下一統之前,原治之相信他有足夠的理智,充分施展長處,盡量克制自己的缺點。但是統一大業完成之後,如若他驕傲自滿,自制力一旦崩潰,原治之相信那絕對是個天翻地覆的大悲劇。
明君和昏君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鴻溝界線,也許只是一個思維的轉換,明君就淪落成昏君了。
歷史上向來不乏這樣的例子。君主早年英明有為,晚年昏聵至極,毀壞了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基業者,並不在少數。
樂陽看他的表情平靜無波,便明白他應該早就有些預料,她也不奇怪,原治之的敏銳聰慧,一向是皇兄讚不絕口的。
「皇兄一向信任你,比令長兄更甚,而我們又算是表兄妹,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選。」樂陽的聲音越來越壓抑,「我想給這個孩子一個正當的名分,你或許覺得我無恥,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忍不住……可是我不能抹黑他的千古基業,不能為他的千古名聲留下污點,或許你不信,其實皇兄是不知情的,這個孩子……只是一次醉酒之後的結果,皇兄後來應是不記得了,他只以為自己胡亂寵幸了一名宮女。」
原治之歎口氣,「殿下,從醫家的角度而言,是不鼓勵酒後行房的,那對子嗣不利。」
樂陽尖銳地瞪著他,道:「我是一定要這個孩子的!」
原治之冷聲道:「就算孩子長大後會怨憎你,你也堅持要生下?就算他因為發現自己是孽子而痛不欲生一輩子,你還是堅持?」
「住口!住口!你給我住口!」樂陽失控地怒吼,抓起貴妃榻上的靠枕向原治之砸過去。
儘管是厚心棉枕,砸在身上還是挺疼的。
原治之俯首磕頭,「殿下,你我雖有表親之名,實無任何血緣,臣是外臣,無意聽聞了密事,只會放在心裡,但實不願為此賠上自己的後半生。」
開玩笑,戴皇帝老兒的綠帽子,養皇帝陛下的孽子,還害自己娶不到心儀的美好女子,當他是不會算賬,還給人倒貼錢的冤大頭嗎?
皇家公主又如何,也不能欺人如此!
現成的丈夫與現成的爹,他可一點兒都不想當。
很久之後,當原治之知道自己的嫡長兄原修之,已經為皇帝陛下戴了頂綠帽子,默默為他養了個私生子之後,更是在心頭破口大罵皇家之人實在太混蛋,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玄昱這貨,光是私生子他們原家兄弟就碰到了兩個,還不知道外面流落著多少個,簡直是個超級無敵風流花心的濫情傢伙。
樂陽的臉色越發蒼白,忍不住語帶懇求:「表兄,我己無路可走,如果你不肯幫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我只求一個名分,不會干涉你的任何生活,也允許你娶費家女為平妻,與我堂堂公主平起平坐,這已經是很給她面子,抬舉她的身份了。」
給費明蘭面子,抬舉了她的身份?
你也且看看人家費明蘭希罕不希罕這樣的面子,要不要這樣的抬舉?
原治之相信,只要這消息傳到余姚縣去,費明蘭絕對會立即與他劃清界線,再別提什麼郎情妾意三年之約。
原治直氣極反笑,乾脆自己直起了身子,從地上站了起來,隨意對樂陽拱了拱手,道:「殿下,您認為我憑什麼就要無辜做個冤大頭,做個假丈夫,養個外姓子,還要因此擔上駙馬的名號,白白耽誤了大好前程呢?」
這話很不客氣,甚至可以稱得上辛辣了。
未語不由得臉色一寒,怒道:「原公子,您豈可如此對公主說話?」
樂陽又羞又怒,蒼白的臉色倒添了幾分紅暈,她按住隱隱作痛的小腹,急忙坐回榻上,虛弱地對未語道:「把他趕出去,滾!叫他給我滾!」
不等未語開口攆人,原治之直接甩袖走人了。
出生皇族就了不起?就可以隨煮拿別人的人生做擋箭牌,方便自己的偷情、私情與姦情?
歷史上或許有許多這樣窩窩囊囊,明明頭頂上帽子綠油油,卻還敢怒不敢言,甚至連累家人的駙馬,可他原治之怕什麼?
不論從哪個方面而言,玄昱都暫時不會動原家,他手底下的嫡系人馬培養不易,統一天下的大業比任何兒女情長都重要,只有女人才看重這些。
對於男人來說,女人除了傳宗接代之外,就是尋歡作樂之用,能真正尊重女子的男人實存罕見,堪比沙裡淘金。
玄昱作為一代英明帝皇,他絕對分得清孰輕孰重,絕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做出折損一個能幹大臣、甚至一個能幹家族的蠢事。
哪怕這個女子是他最寵愛的幼妹樂陽公主。
原治之直接返回御書房找玄昱,更不客氣地直接跪地認罪,道:「臣適才冒犯了公主殿下,現在臣更要冒犯天顏了,臣啟奏陛下,樂陽公主之所以逼婚為臣,乃是因為她已經有孕二月餘,但是臣不樂意做個現成夫君與現成老子,所以這聖旨臣是寧死也要抗的,至於抗旨不遵的罪責,微臣任憑陛下處置!」
玄昱似乎驚愕了一下,坐在龍案後靜默下語,只是目光沉沉地盯著原治之。
原治之雖然跪著,但這次並未頭磕地,而是挺直著腰板,同樣面色沉重,大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玄昱閉了閉眼。
他確實被原治之帶來的消息震驚了一下,雖然近些年他已經隱隱感覺到樂陽對待他的態度有了變化,那次糊里糊塗的「臨幸宮女事件」,他也就那樣糊里糊塗放了過去,沒有追究。
之所以如此,也不過是因為他已經有了預感,不想直接面對那事實真相。
就算是他身為皇帝,是天下至尊,也不能放肆到完全無視人間倫理,拋棄不管,除非他想做昏君。
可是玄昱最大的理想是要統一天下,做千古明君的,豈可被這種宮闈亂倫的醜事給拖累?
樂陽是個聰慧毓秀的女子,繼承了先皇貴妃的無雙麗顏,又博學多識,經常與玄昱談論天下大事,並且極力支持他的一切政治主張與措施,雖然她沒有什麼背景和實力,卻足以給予玄昱很大的精神支援與安慰,堪稱他的紅顏知己。
他們一直如手足,更如知己,玄昱卻萬沒想到樂陽會對他動了男女情思,甚至敢不顧道德倫理,更糟糕的是一夜荒唐之下竟然就會珠胎暗結,這可真是……
玄昱不由又想起遺落在原修之家裡的那孩子,也是一夜的產物,嘖嘖……身為一名男人,玄昱忍不住為自己的男性能力之強而小小自豪了一番。
他用手指鼓了敲龍案,沉聲道:「胡言亂語,一派胡言,公主豈是可任你胡造謠言的?小心朕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之罪,是皇帝懲治臣子最萬能的利器,抄家滅族可稱大不敬之罪,罰上三個月薪俸,輕輕一筆帶過,也可稱大不敬之罪,單只看皇帝陛下的心情如何。
原治之道:「臣惶恐。」
「朕是金口玉言,聖旨既下。萬難收回,否則朕何以鎮天下?抗旨不遵,有罪。」
原治之道:「臣甘願領受。」
玄昱歎了口氣,突然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那你就先滾吧!朕看了你就心煩,美人不是解語花,奈何?」
原治之壓抑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叩了一個頭之後,才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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