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
「格啦」一聲。
「通微,我打破了花瓶,」遠遠的,千夕拿著塊抹布在抹書桌,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細瓷花瓶,叫了起來:「你來看啊,這裡有個卦呢。」
通微在打掃前庭的落葉,聞言奔了回來,「我看看。」
千夕把書桌收拾乾淨,正蹲下來看地上奇怪的圖形排列,她和通微一起長大,對於玄門數術,還是懂一點的。
通微放下掃帚,走了過來,看了一眼,低聲道:「蠱。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
「這不是吉卦。」千夕的水平只能看到這裡,「又有危險嗎?老天還是要和我們過不去?」
通微頓了一頓:「這不是對著我們的,如果是和卦師本身有關的卦相,我就看不懂了。」
「它在說什麼?」千夕自言自語:「蠱卦,意為迷亂,是一件大壞事。」
通微拾起花瓶的碎片,心平氣和地道:「是蟲災。」
「哦,蠱卦,預示蟲災。」千夕幫忙收拾花瓶的碎片,「哪裡的蟲災?」
「在『隨』位,與『觀』位之間。」通微腳踏六十四卦位,微微一笑,「不僅是蟲災,或許還有其他災禍。你沒有一點感覺嗎?」他有預言之能,但是千夕既然是妖孽,對於天災人禍,她應該比常人更有感應才是。
千夕閉起眼睛,「嗯。」頓了一頓,她睜開眼睛,「是地震!」
「對!」通微沒什麼感情地道,「前三日,後三日,不出六日,西南之方,必有地震!蟲災相伴地震而來,這一次,只怕要死不少人了。」
「我們去救人好不好?」千夕道,大大的眼睛乾淨純澈,「這麼嚴重的災荒,必定要死好多好多人。我死過,死掉的滋味,是很難過的。」她溫柔而近乎懇求地抬起頭看著通微,「想到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分離,想到會帶給自己所愛的人痛苦,而自己又無能為力,那樣死去的時候,是會很痛苦、很痛苦的!」
通微只是淡然一笑,他這一生只珍愛這一個人,別人的死活,他很少關心,伸出修長的手指,他輕輕撥開千夕跟前散落的髮絲,低聲道:「這是你慈悲,不是我慈悲。」
「我們去救人好不好?」千夕懇求。
通微凝視著她的眼睛,最終微微一笑,談淡地道:「好。」
——***——
西南諸州。
蝗災滿地,先是蝗蟲啃光了地裡的莊稼,顆粒無收,民眾對天磕頭,血流滿地,卻無濟於事。蝗蟲來的時候連茅草屋都啃去,無力殺蟲的人只能在地上哀嚎痛哭,徒歎奈何!
「奶奶,奶奶,」有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孩子,遠遠地撲向望天的老太婆。婆婆已經白髮蒼蒼,手裡握著一把從地裡拾回來的乾癟的稻穀,但是有一半,已經給蝗蟲啃去了……
「奶奶,我肚子好餓啊。」孩子大哭。
婆婆輕輕撫摸著孫子的頭髮:「奶奶晚上就給孫孫做飯……」
孩子天真地抱著奶奶:「為什麼不可以現在做飯呢?到了晚上,還要很久很久啊。」
為什麼要等到晚上?婆婆淒涼地抱著孩子,因為奶奶現在只有這一把谷子,還要到別人的地裡去撿,還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打死,晚上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望著天色,天色怎麼如此昏黃灰暗?就像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災難。
「稻穀。」突然,有個清脆的女孩的聲音在頭頂說。
婆婆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穿粉紅櫻花衣服的女孩攤開手,掌心裡是一把稻穀,不不,不是稻穀,是乾淨的、雪白的大米!她的目光往上移,那女孩有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見了她驚愕的樣子,把大米放在她手心裡,把手收回背後去,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彎起了眼睛,好可愛。
「神仙姐姐?」孩子驚奇地看著她。
女孩有點羞澀,把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把握在手心裡的另一把大米也放在婆婆的面前:「現在可以做飯了。」
孩子吸了吸鼻子:「神仙姐姐,你好香啊,像飯團一樣香。」他從未見過北方的櫻花,只覺得最香的就是飯團的香。
飯團?女孩有點驚愕,隨即笑了,背起手,低下頭看他:「災難很快就過去了,等著奶奶做飯去吧,要乖啊。」她教人的口氣也像個孩子,柔柔地。
「這位姑娘,不,這位仙姑,」婆婆要給她磕頭,「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女孩的笑聲風鈴一般清脆,「不要啦,婆婆,你帶著孫兒到那邊山頭去躲一躲,過會兒要地震了。」
「地……震?」婆婆用衣服兜著大米,緊緊地抓著孫子,「要地震了?」
「是啊,」女孩笑顏燦爛,「不怕啊,不是很大的地震,躲到那邊山頭去,就不怕啦。」她遙遙指著那邊的山丘,「這裡可能要全部給震毀了,去那裡吧,那裡安全。」
「仙姑……仙子。」婆婆抱起孫兒往那裡走,嘴裡喃喃地念叨著。
「去那裡吧,已經有很多人都去了。」女孩遞給她一個布包,「這是稻穀,你帶著,去山上做飯吧。」
婆婆突然咚咚對她磕了兩個響頭:「老婆子從今往後,必定盡心盡力供奉仙子。」
啊?女孩只是燦爛地笑著,從衣服上解下一條帶子,小心地幫她把兜在衣服下擺的大米繫好,「去吧,那邊山上有個人也會幫你的。」她很認真地說了一聲:「我不是神仙啊,不要叫我仙姑。」
「那麼姑娘是?」婆婆呆呆地看著她在自己又殘又破的衣服上繫了一條粉紅色的絲緞,打了一個漂亮的結子。突然看見那如花般燦爛的女孩側過頭來,笑道:「我叫千夕,」她指著天空,「因為,我要陪伴一個人一輩子,陪他一千個除夕,就算分開了,死去了也還是會在一起的。」她這樣說,婆婆不懂,只是呆呆地覺得她笑指天空的樣子很美。
孩子卻好奇地拉拉她的衣服,「山上還有像姐姐一樣的神仙嗎?」
千夕很認真地想了想:「山上沒有神仙。」
孩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山上有一個和我一樣『像飯團一樣香』的人。」千夕拍拍孩子的頭,笑著:「記住啊,上了山之後,問他要飯團,他會給你的。」
「哦。」孩子乖乖地點頭。
千夕自豪地向著夕陽去尋找下一個需要她幫助的人。
夕陽風裡,她的衣袂飄飄,燦爛的笑意,就像一個,真正的神仙姐姐。
誰說誰是妖孽呢?如有妖孽的心,神仙也是妖孽,如有神仙的心,妖孽也是神仙。
天空中,有個人一直看著這一切。純潔皎潔,散發著光線的白色,所以人們從地下往天空看,不可能看見他。看著千夕踏著夕陽,他若有所思地,用右手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左手的指甲。
那邊的山丘上,通微用他孤意如蓮,憂悒如月的氣質,淡淡地面對著一千多名被千夕通知前來避難的百姓,上來一個,就遞給一份飯食。
他可沒有千夕那樣溫暖的笑顏,其實地不地震,他無所謂,他會在這裡,只因為千夕。那是她的慈悲,而不是他多情。
他就那麼淡淡地坐著,等著千夕最後上來。他那孤寂冷傲的氣質合著一股淡淡清冷的蓮花香,就足以讓上山來的人乖乖聽話,秩序井然,誰也不敢大聲喧嘩,只是偶爾偷看通微那麼兩眼,心裡還有些發悚。
此時山下突然起了一陣輕微而宏遠的轟鳴,山上的人紛紛驚駭相擁,有些大膽的就站上山頭看。只見山下原本他們生活的地方,起了一陣灰黃的塵煙,因為遙遠,大地似乎在無聲無息中龜裂成許多不相連的片斷,還有些牲畜在搖晃起伏的大地上奔跑,有些掉進龜裂開的裂縫裡,雖然山高聽不見野獸的嘶吼,但是這樣遠遠眺著,因為無聲,所以更顯得生命消失得簡單,而且迅速。
天地,喜怒無常,天地動怒,人命就如同草芥。
在裂縫之間,有些來不及上山的人比之牲畜在裂縫之中更顯得渺小,掙扎之狀,也更為悲慘,卻有一個粉紅色的影子,往往在這千鈞一髮,把人拉了上來。
通微帶著淡笑看著,悠然抱膝望著蒼天。你看,你不讓她出世,她偏偏要出世;你認為她不可容忍,她卻被這些百姓們當作神仙,越發地向你膜拜,說到底,你該感激她的。
「通微!」
山頭上一聲清脆的呼喚,隨著十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奔上山來,一個粉紅色的人影一閃,撲入通微的懷裡,笑顏如花:「救人很開心呢。」
通微不置可否地托起她微微帶汗的紅撲撲的臉頰,她的身上此刻洋溢著橙花的香味。通微托起她的臉,吻了下去,唇邊,微微帶了一絲促狹的笑意。
千夕被吻了一下,呆了一呆,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滿臉緋紅:「你幹什麼啊!」
「哈哈哈——」周圍原本被通微的冷淡壓得死寂的人群,突然都笑了起來。
「傻孩子,公子喜歡你啊,你們富貴人家或許以為不成體統,但我們鄉下人不講那麼多規矩。」帶著孫兒的那個婆婆把千夕綁在她腰上的粉紅絲緞解了下來,給她繫在頭上,打成一朵花,「從明兒開始,你就不要穿姑娘衣服啦,算是現在老婆子給你做媒,嫁給這位公子了。」婆婆老皺的臉笑得像一朵菊花,「像神仙一樣的姑娘,肯定是老天爺生錯了,把仙姑放下凡間來了。阿彌陀佛,真真漂亮的姑娘,怎麼見得就有這麼大本事?要是我家阿狗日後娶到這麼一個花朵似的媳婦,我在地下都要笑醒了!」
婆婆一邊打花一邊嘮嘮叨叨,千夕又羞又惱的眼睛亮亮的,清晰地映出通微的影子,四周的人開始歡笑起哄。通微似笑非笑,那眉宇間的孤意冷傲,昇華成了一種——我本傲然超脫於人世間,俯首看紅塵,只為你一個人,我願墜入紅塵,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那樣偏執的溫柔。
「通微。」她怔怔傻傻地低喚。
「嗯。」通微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寵溺地應了一聲。
千夕笑靨如花,再一次撲入了通微懷裡。
我不說感動,只因為,我和你一樣,一樣。
——***——
夜裡。
祭神壇。
「叮咚」兩聲,錢幣互撞的聲音。
「沒見過,做神的人也喜歡錢的。」降靈的聲音,依然悶悶的,無可無不可的。水晶般詭異漂亮的他在祭神壇上漂浮,緩緩地起伏,望著天空中緩緩降下來的一個白色的影子。
降下來的人一手拋起兩個錢幣,在空中互撞了一下,才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掌心,聞言古怪地笑了笑:「啊,我不是神。好久不見了,降靈,沒想到你這傢伙居然還在這裡,算算有多久了?一千多年了?嘿!」白色的人影背後隱約有著潔白煥發著聖潔光輝的羽翼,但是在夜色裡,隱隱約約的,似有,還無。
「都過了這麼久,你還是使者啊。」降靈漫不經心地道:「我以為你應該晉陞為神仙了,結果你還沒有。」
「叮咚」,又是錢幣的一聲撞擊,白色的使者也是那麼無可無不可地回答:「我對做神沒有興趣,過了這麼多年,論資格你早就可以入天,為什麼你還留在這裡做鬼?你問過自己沒有?」
降靈也是困惑地回答:「為什麼我還留在這裡做鬼?我忘了。」他抬頭看著「使者」,「你又為什麼不肯成神?做神有什麼不好,」
使者饒有興趣地只是拋著那兩個錢幣,那是兩個有著古老花紋的銀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東西,「為什麼不肯成神?」他想了想,聳聳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回答:「誰記得?做使者有什麼不好?」他緩緩降落下來,和降靈平視,「天地兩大使者,善使者,惡使者,既然善喜歡多管閒事,處處做好人,我自然樂得清閒。」
「惡使者?」降靈奇怪地看著他,使者的輪廓優雅尊貴,有著一種聖潔的光彩,「你不是叫——」他自言自語,「我忘記了,你不是叫……什麼的,那個名字麼?怎麼——」
使者狡黠地笑,「忘記了就算了,從前的事現在還有誰記得?畢竟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無聊地拋起錢幣,再一次「叮咚」一聲,「我和善商量好,惡使者太難聽,他叫做善,我叫做使者。」
降靈根本就沒注意聽他說話,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從前的事還有誰記得?一個成了神,一個成了鬼,還有些什麼人,早已忘卻。一千多年前,究竟發生過一些什麼?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去的?又是為了什麼而留在這裡徘徊千年不改?
誰知道呢?就像使者說他忘了為什麼執意不肯成為神,千年以前的過去,是刻意被人遺忘的吧,或許,有一段比死亡更慘痛的記憶,所以……
「叮咚!」
錢幣再度相撞,使者無聊地看著手心裡的錢幣,「這次如果不是個小妖鬧得不得安寧,我差點忘了你還在這世界上。」
「哦。」降靈一點也不覺得什麼,「我也忘了,太久了,我連你的名字都忘了。」
「嘿!」使者嘿嘿地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腦。」
降靈無所謂地在祭神壇上轉了一個圈,穿過月光,「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他顯然也想學著使者的口氣說一句什麼,想了很久,才說了一個詞,「很壞。」
很壞?使者搖搖頭:「這麼多年了,你還真是一點進步也沒有。虧我這麼慇勤來看你。」他微微豎起一支手指,漫不經心地問,「前些日子,聽說你被那背叛者的後人,封到了這石頭底下?你還真不怕羞,這種事情,居然也可以讓它發生?」
「哦。」降靈聽了和沒聽見一樣,也不覺得這是一種教訓加諷刺。
「哦什麼哦?」使者聳聳肩,指甲對著錢幣一頂,「叮咚」兩聲,錢幣從空中掉落,劃成兩個閃爍著銀光的弧線,滾到祭神壇上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通微和我打賭,說就算是鬼,也不一定抵消得了他符咒的力量。」降靈看著那兩個銀幣滾落的方向,「而且他說,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他自言自語,「他說,不會總是只有我一個人的。」
嗯?使者微微揚起眉毛,原來如此。怕——降靈——寂寞嗎?所以故意把他封到祭神壇底下,讓聖香來救他,讓容隱來救他,以此證明,大家都是關心他的。
關心?使者伸了一個懶腰,真是可笑的人類,降靈不會懂得什麼叫做關心,就算你叫一千個人來關心他,他還是不會理解的,就像當年一樣,他到死,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拼了命來愛他,也有人,會拼了命來恨他……
「唉,」他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無聊,我要回去了,你呢?還在這裡等啊?」
「等?」降靈迷惑地問,「我要等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你要等什麼,你不知道,卻來問我?」使者搖頭,「等天亮嘍,我要走了,你慢慢等。」他慢慢地升上去,隱約,背後有張開的,散發著絲絃般光線的,聖潔皎潔的羽翼,籠罩著一層的潔白的光暈,「下次再見了。」
「再見。」降靈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依舊在黑暗中飄浮著,水晶般詭異的漂亮。
「你還真不留戀啊,有時候我也不得不羨慕,你這沒腦的好處。」使者緩緩地上飄離開,聲音也漸漸地遠去。
降靈也漸漸散去,天亮了,天亮了,他等到,天亮了……
每一個天亮。
每一天,他都等到天亮,但要等的,真的只是天亮,而已嗎?
天,不需要等,每天,都是會亮的。
每天,太陽會從相同的地方升起來。
一千多年……
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