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微這一掌用盡全力,甚至用出了他十二層的功力,一併發洩他這一個月來的哀戚,一掌接觸到了實處,掌力一吐無遺。他心頭滾著一片火熱,一片冰涼,太多太多的淒苦,像一團冰涼的火焰,如果不能借此傾吐,可能就要把他整個人焚燬,燒盡,變成飛灰……這一掌吐了出去,他的心頭微微一清,這才臉色微變,他才知道,和他對掌的人是誰?!
好——慘——聖香雙掌交實,一連退了七八步,「砰」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對於活了二十多年的聖香來說,大概就是今天最淒慘了!他非但沒有人憐愛疼惜,反而作了一回他從來都不想做的出氣桶。
通微如影隨形,跟著縱了過來:「你,」他的臉色仍然很陰沉,但是眉宇間鬱結的哀戚已經大見消散,至少沒有了那一個人鬱結致死的寂然。他的心情還沒調整過來,關切的話他說不出口,只用他一雙眼睛望著聖香。
聖香雙手撐地,臉色蒼白,卻還是笑吟吟:「我終於試出來,你這巫婆的底限,咳咳,底限是多少了。」他分明就不見得好受,卻還是笑,一張玲瓏漂亮的臉一剎那變成極度蒼白,神態還是聖香的神態。
「你,沒有受傷嗎?」通微對他伸出手,神態有點默然。
「差一點,」聖香呵呵地笑,「你這巫婆,也就比我強那麼,一點點,要打傷我,大概還差那麼一點點,」他收起撐地的一隻手,壓住胸口,咳了幾聲,「不過你這一掌大有前途,可以匹敵什麼密宗的阿曼羅大手印,好好的發揚光大,也許你也可以自創一門什麼巫婆宗敵我不分見人就殺手印。」
「閉嘴!」通微冷冷地看著他,「不要這麼多話,多嘴多舌,是在嫌你自己命長嗎?」
聖香古怪地看著通微,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我已經看了你一炷香時間了,我肯定以為你是冒充的!」他拍拍塵土從地上爬起來,「我認識的巫婆,從來不發脾氣,淡淡得像一朵蓮花,香香得也像一朵蓮花,多乾淨多舒服的人,怎麼會變成你這幅樣子?」
通微的臉色陡然煞白,蒼白得不見顏色,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烏黑得深不見底,那是,千夕最常有的表情,他似乎在顫抖,又似乎,等待著什麼溫暖的東西可以溫暖他的寒冷,搖了搖頭,他什麼也沒說。
聖香站了起來,一隻手還壓著胸口,他大概被通微一掌誘發了心病宿疾,這一會兒已經痛得連眉頭都皺了起來:「巫婆,你聽我說,其實,生生死死,也不一定就真的如你想像的那麼重要,是人都要死的,只要在活著的時候沒有遺憾,活得快樂,那麼就算死掉,也不算是很痛苦的事情。」說了這陣子話,他的鬢角開始滲出冷汗,他的心病宿疾雖然不太嚴重,也不常發作,但發作起來還是很要命的,「就像我問降靈,我會不會長生不死?降靈說,不會。」他真摯地看著通微,歎了口氣,「你知道嗎?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但是我仍然忍不住要問,因為,我真得很怕死。」
通微失去神采的眠珠這時候才微微動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聽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的聖香,對誰說出幾句心裡話,今日如果不是他特意要留下來勸他,他絕不會說。
「從小人家就告訴我我有心病,說我長不大,說我會早死,」聖香眼裡有疲倦的神色,「我從來都不愛聽,我喜歡花,喜歡鳥,喜歡白糖花生,喜歡玫瑰糕點,還喜歡美人喜歡被人寵被人縱容,我怎麼捨得死掉?所以我挖空心思地要多活久一點,我學武功,我很會保養自己,很會保護自己,因為我真的捨不得就這樣死掉,這個人世,有那麼多好玩的東西可以玩,有那麼多人縱容疼惜我,我怎麼捨得死掉?怎麼忍心死掉?一直到我遇到岐陽。」他的眼色微微有些深,「從那個時候起,我真的知道自己不會早死,突然之間,我完全地失去了目標,你明不明白那種感覺?我花了十幾年去做的事情,突然之間,別人告訴你,你做到了,事情解決了,那我呢?我往後要怎麼辦?我已經,習慣了那種努力,習慣了以為自己會死掉的想法。」
通微沉默地聽,聖香很罕見要對人訴說心事,這一席話,大概這一輩子,他不會再說第二次。
「我突然覺得,其實,死掉也不是一件真的很令人害怕的事情,我為了活下來努力了十六年,等到我真的不會死掉了,才發現,自己這十六年,恐懼的時間多於快樂,擔驚受怕的時候,多於我閉上眼睛睡覺的時間,雖然我總是笑,但是我心裡真得很害怕,沒有人能夠幫我,」聖香閉上眼睛,「我就這樣過了我自己的十六年,有必要嗎?知道了不會死掉之後,我突然覺得,一個人活得長還是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活著的時候,不要有遺憾,在死的時候,不要有牽掛,那麼生生死死,活得長活得短,都是一樣的。我荒廢了我的十六年,其實,完全沒有必要!」
通微凝視著聖香,這樣一個錦繡富貴的少爺公子,腦子裡究竟,想的是些什麼?
「就像蝸牛有蝸牛的生死,蜻蜓有蜻蜓的生死,一棵青菜一棵白菜也有它的生死,壽命長短並不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情,值得遺憾的是,在死去的時候,是不是還帶著不甘願的心情?是不是還有些東西無法放開?遺憾著有些東西我這一生都無法得到?」聖香的髮絲在風裡飄動,「如果可以無憾,活到一百歲和活到二十歲是一樣的。」
「你想說什麼?」通微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問。
「我想說的是,如果她是甘願為了你死去的,你不必為她痛苦,因為她並不一定有遺憾。」聖香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你不必為了她的早夭而感到痛苦,她為了你活著而死去,你活著,她就不會哀怨的。」
通微冷笑:「我不是在哀怨她死去,」他抑住眼淚,「事實上她死去五年,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在櫻花開放的那一天,看見她死亡……」
聖香的心病宿疾發作過一陣緩和下來,他微微搖了頭,烏黑的髮絲就在他眼前飄:「我只是不希望你痛苦。」
「我是在怨恨一直到她死,一直到她魂飛魄散,我們還沒有愛過!你知道嗎?」通微緊緊地握起拳頭,「我們還沒有認真地愛過,還沒有真實地愛過!那一年,她十五歲,我十七歲,我們都還太年輕!太年輕……」他的眼眶再一次好熱,「我們還沒有真的愛過,她就死去。然後讓我打成魂魄的碎片,我怎麼能沒有遺憾?她怎麼能夠沒有遺憾?她……她……從小就跟在我身後,死後魂魄跟隨我五年,我竟然不知道!我親手殺死了她,她不曾恨過我,而我,就在也許可以和她見面的一個時辰之前,親手、再一次,把她毀滅!」他眼裡是狼狽的熱淚,「我修煉道術是為了和她見面,不是為了毀滅她!可是我……我……」他說不下去,用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似乎感到非常非常地冷。
聖香無語,他的臉色也很蒼白看著通微。
「這一次,是我永遠地失去她。人死,還可以化鬼;魂散,連形跡都沒有,沒有來生,沒有夢,我將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挽留不住!」通微緊緊地抓住那一串魂石,「她留下一串石頭給我做什麼?嘲笑我連最在乎的人的形狀都保不住嗎?」他說到最後,已經無法掩飾地淚流滿面。
「不是的。當人有遺憾未消,心願未了的時候,總會有著特別的力量,有些人會特別地勇敢,有些人會特別地堅強。尤其鬼,那幾乎是一個人強烈要得償心願,要實現願望的希望的凝結,你要相信,如果她和你一樣有著遺憾,她必會有強大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聖香把一個東西交在通微掌心裡,讓他握住,「你如果愛她,就相信她,如果她有遺憾,就會有奇跡,她留下了魂石,就是留下了轉機。」
通微無暇看聖香給他的是什麼,他已經太狼狽,無法兼顧那許多。
聖香拍拍他的肩,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笑意:「你要相信天,相信奇跡,像你這樣的人,蒼天是不會虧待你的。」
「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世間最不祥之人?」通微低低地道。
「無論她是生是死,能生能死,我都希望你能夠看得開,為了你能夠活著,死在你的懷裡,然後為了你魂散,未必就是一種悲哀的結局。」聖香笑了,「就好像如果我今天死了,我也不會太怨老天爺一樣,我這幾年,實在玩痛快了。」
通微凝視著聖香,也許聖香說的不一定對,他也不會聽,他也不會信,但是聖香今天一席話,足以令通微終生不忘!「你真的不是怕死嗎?」他低聲問。
聖香笑意燦爛:「啊?我怕死,因為我也有遺憾,但是我沒有野心,就算老天爺要我立刻死,我立刻聽命。」他比劃了一個引頸待戮的姿勢,「我雖然有遺憾,但是並沒有像你一樣有野心。」
聖香意有所指。
通微不是聖香,他沒有聖香達觀知命,沒有他活得瀟灑自在,沒有他想得透徹,但他比聖香激烈,他的感情比聖香來得深刻,深得刻骨,深得,如果得不到解脫他就會毀了他自己!他有野心!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何況,那份感情,本就屬於他的!是他錯過,是他罔顧,是他,親手毀滅了所有可能的快樂!所以他無法原諒自己!愛得越深刻,就渴盼得越熱切,渴盼得越熱切,在一切消失的時候,遺恨就更加灼熱得燒傷了自己。因為對得到太渴望,所以在失望,甚至絕望之後,對自己有著深深地怨恨,甚至是怨毒啊!
不能,原諒自己——
他沒有聖香達觀,所以雖然他明白那個道理,他卻做不到——
要真正地看破生死,要超脫到連愛也看淡,連自己最渴望的東西也能泰然,能真正地灑脫自在,他不是聖香,他做不到!或許他的血液裡,天生就偏執得瘋狂,對於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要麼毀滅,要麼,讓整個世界陪葬!因為如此,所以他無論經歷了多少悲哀起伏,多少生死煙雲,多少寂寞等待,那渴望,都不會消褪了激情和灼熱!他無法淡然,無法淡然!但是,至少如今,他心裡抑鬱的痛苦,已經隨著他那一掌和他自己的狼狽,發洩了出來,至少他現在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一些瘋狂的行為出來。低下頭,聖香塞在他手裡讓他握著的是一本《金剛經》。
「聖香,我感激。」他沒說他到底是聽進去了多少,也沒說他願不願意看開豁達,只不過用力拍了拍聖香的後背,說了這五個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