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睡覺,即使想睡也沒有機會。除了寇子不停回來問她問題外,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因此忙得連一分鐘也不得閒。她雖然不必通知家屬,那個工作由警方負責,但必須打電話叫醒黎娜把噩耗告訴她,而不是讓她從晨間新聞裡聽到。接著家屬的電話蜂擁而至,她有好幾次都不得不同時講電話和手機。
她必須解決家屬的住宿問題。藍道和妻子艾咪的三個子女都已結婚生子。由於他們全部住在開車可達的杭斯維地區,所以只有藍道和艾咪會在這裡住到葬禮結束。但葬禮前夕,他們的三個子女及其配偶和四個孫子女都會在此過夜。
榮恩和妻子茱莉住在摩比爾。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已婚一個單身。他們全部都要來住到葬禮結束。蓓若和迪維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住在達拉斯,一家四口也都要來住到葬禮結束。那表示莎蘭必須在三更半夜為包括她自己在內的十一個人安排好住處,以便大清早就能住進去。等葬禮籌備妥當之後,她再來傷腦筋藍道的子女和孫子女要住在哪裡。
她替他們所有人在溫斐飯店訂好了房間,因為溫斐有客房服務可以在非用餐時段提供他們餐點,而相連的拱廊購物中心可以讓青少年散心。她替自己在山溪客棧訂了一個房間。她吃驚地發現她被禁止待在法官家,甚至被禁止自行收拾行李。她把必需品列成清單交給寇子,由他派人去替她拿那些東西。
她的手槍和法官鎖在展示盒裡的老式左輪手槍都被查扣。寇子說兩把槍都會在調查完畢後歸還,也就是警方必須鑒識它們是否為犯案的凶器。
她顯然被列為嫌犯。她可以自由進出屋子,她擁有手槍,寇子親眼見過她的槍法。雖然發票和票根都是她最佳的不在場證明,但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動機,所以她並不為自己擔心;在法官慘死的畫面不斷在腦海浮現時,她無法為自己擔心。
死後的他看來是那麼的衰弱,彷彿他在生前全靠精神使人不覺得歲月對他的殘酷。她非常慶幸發現他的不是別人,慶幸在陌生人接管他的屍體前,還有只屬於他們兩個的最後片刻。死人沒有尊嚴,但她知道他不會願意讓家人看到他失禁。他也不會願意讓她看到他失禁,但那是所有的可能性中最不令他難過的一個。
電扶梯開始吐出新近到站班機的乘客,蓓若及其家人就在第一批人群中。蓓若有苗條的身材和標緻的臉蛋,金色短髮裡雜著迷人的銀絲。她雙眼紅腫,臉色蒼白,但還算堅強。她在電扶梯上就看到莎蘭,一下電扶梯就過去抱住她。淚水刺痛莎蘭的雙眼;她一整夜都迫切需要有人擁抱她,使她不至覺得那麼孤單。
「榮恩有沒有跟你聯絡?」蓓若問,退後一步用面紙拭淚。
「他們凌晨兩點左右從摩比爾出發,應該隨時會到飯店。」
「希望他有小心開車。」
「我說服他讓茱莉開車。」
「謝謝。」蓓若再度擁抱她。「你還是那麼能幹。警方有沒有查出什麼?」
莎蘭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家屬,他們什麼也不告訴我。」倒不是說寇子會告訴她什麼,因為她仍然被列為嫌犯。
「我早就知道其中一個人渣會在出獄後找他算帳。」蓓若心煩意亂地說。「我早就知道。」
內疚再度襲向莎蘭。「我應該在家的。」
「胡說。」蓓若斥責。「昨天是你的休假日,你沒有理由在家。你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守著他。也許那個人渣在監視屋子時,看到你出門。要怪就該怪我沒有僱用全天候的守衛。責任不在你,我不准你有那種想法,聽到沒有?」
太遲了。那個念頭每五分鐘就會在莎蘭的腦海裡浮現一次。萬一事情真的是像她在驚恐的頭幾分鐘裡想的那樣,殺害法官的真是那個送她項煉的怪胎呢?萬一他真的來找她了呢?殺害法官實在沒道理,但話說回來,那種人做事原本就不合常理。明知道有個怪胎盯上她,她就該待在家裡,而不是出去嘗試引誘他現身。
直到寇子問到死亡恐嚇的事,她才發覺那是最有可能的答案。她在理智上接受了那個推理,但在情感上還無法擺脫那個第一印象。
「責任也不在你,」她堅定地說。「該負責的是扣扳機的那個人。我們必須記得那一點。」但她還是應該在家的。要不是那條天殺的項煉,她就會在。
蓓若的丈夫迪維和十九歲的兒子曉修到行李傳送帶邊拿他們的行李,十五歲的曉蕾可憐兮兮地獨自站在一旁。她的金髮挑染成藍色,左眉現在穿了兩個金環。
「哇塞!」莎蘭說,走過去擁抱她。「兩個眉環。另一個是什麼時候穿的?」
「假的。」曉蕾說。「我想在下次見到外公時嚇嚇他,但──但現在沒有機會了!」她的臉一垮,撲到莎蘭肩上啜泣起來。
蓓若過去把女兒摟進懷裡又勸又哄。迪維和曉修提著行李靠近,女性赤裸的情緒展現令他們一臉不自在。蓓若使曉蕾鎮定下來後,他們一行人離開大廳走向莎蘭的休旅車。蓓若和兩個孩子坐進後座,迪維坐進前座、扣好安全帶。
「藍道和艾咪什麼時候會到?」他問。
「十一點左右。他有一份法官的遺囑放在他的銀行保險箱裡,而銀行要到九點才營業。他認為可能會需要。」她把車緩緩駛向停車場出口。
蓓若按摩額頭。「我現在不願去想他的遺囑。」
「也許裡面有交代葬禮要怎麼辦。」迪維柔聲道。
「我還是希望──」她歎口氣。「算了。希望不會完成任何事。」她深吸口氣。「莎蘭,你知不知道警方什麼時候會讓我們進入屋子?」
「至少兩、三天後吧!」在家屬進入前,她必須找人把書房清理乾淨。她不願意讓他們看到書房現在到處都是血跡和污跡的景象。她多麼希望自己沒有看到那個景象,多麼希望過去十二小時內發生的事不曾發生。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絕對不會在購物中心裡磨蹭;她會回家去,當兇手到達時,她會處理,法官就不會死。
但時光不能倒流,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
「警探會去飯店找你們。」她溫和地說。「如果能夠,試著睡一下。」
「你會在場嗎?警探跟我們談的時候?」蓓若的聲音有點顫抖。
「如果你們希望我在場。」就像不久前迫切需要擁抱一樣,她迫切需要獨處以便釋放積壓的悲傷和淚水。她克制了所有的情緒,大部分是因為震驚,但現在震驚漸漸消褪,可怕的現實步步逼近。
「麻煩你。我太……我沒辦法清楚地思考。」
莎蘭不知道自己這會兒的思緒有多清楚,但只要蓓若希望她在場,她就會在場。如果寇子給他們幾個小時,那麼她至少能洗個澡、換套衣服,甚至小睡一下和吃個早餐。一想到食物.她就感到噁心、反胃和喉嚨發緊。不要食物,還不要。也許明天吧!
明天。明天她要做什麼?大概是家屬需要她做的事;只要是他們覺得無法處理的事,她都會替他們處理。等他們不再需要她效勞時呢?
她還沒有準備好。她以為她還會有兩年的時間來準備實現她的「計劃」。她以為法官會慢慢衰弱,直到心臟病或中風結束他的生命。她仍然會悲傷,他的家屬們也都會,但不會是這種生命驟逝的椎心之痛。沒有人準備好要讓他離開人世,不是這種離開法。
她把蓓若一家安頓在飯店,正要離開時,榮恩一家抵達。於是她又留下來幫忙,回答榮恩的問題。蓓若一家過來相聚,等莎蘭終於離開時,他們全部含淚擠在套房的客廳裡互相安慰。法官的後事要如何處理得等藍道到達後一起作決定,但蓓若已經開始用飯店提供的紙筆列出必須做的事。
天空陰陰的,氣溫比前幾天低了許多。莎蘭迎著涼風走向她的休旅車。暫時無事可做的感覺好奇怪。蓓若知道她的手機號碼和她在山溪客棧的房間號碼,會打電話告訴她何時要和寇警探見面。莎蘭可能有兩個小時的空檔,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洗個澡。
等她終於進入客棧房間時,房裡的寂靜幾乎令她無法承受。幾個小時來,她一直很忙,一直被人、聲音和燈光圍繞。現在她獨自一人,暫時沒有人需要她效勞。
她打開簡單的行李,把洋裝掛進浴室讓洗澡時的水蒸氣除去衣服上的縐紋。站在令人放鬆的熱水下時,她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靠在浴缸邊,把臉埋在手掌裡放聲大哭。積壓了幾個小時的壓力和悲傷傾瀉而出,她想要砸東西、想要揍人、想要……想要法官死而復生,但那是不可能的。
許久之後,痛哭變成啜泣,啜泣變成麻木的接受。她把澡洗完,用大毛巾包住濕頭髮,一絲不掛地倒在床上。房間裡陰暗涼爽,筋疲力竭的她幾乎是立刻睡著了。
電話鈴聲在十點把她吵醒。她摸索到手機,努力恢復警覺。
「喂,我是莎蘭。」
「莎蘭,我是蓓若。寇警探十一點會到飯店,你趕得過來嗎?」
「可以。」她說,已經在翻身下床。
她的頭髮又濕又亂。她把房間內的小咖啡壺插上電,進入浴室迅速用吹風機吹乾頭髮。等她刷完牙時,咖啡已經煮好了。她倒了一杯啜了幾口,回到浴室繼續打扮。她並不在意她今天看來是何模樣,所以只擦了乳液和塗點唇蜜就算了。
在服裝方面,她沒有多少選擇。一件洋裝和兩套日常的總管服,連一件今天會需要的外套都沒有。她只好將就平時的白襯衫、黑長褲和黑背心了。如果明天她還不能進屋子,也許寇子可以找人替她再拿些衣服來。
陰沈的天空開始飄起細雨,走到車子邊的短短路程都令她感到寒意刺骨。她發動引擎後,立刻打開暖氣,然後戴上墨鏡遮掩雙眼的紅腫。
平時從山溪客棧開到溫斐飯店只須十到十五分鐘,但車禍造成二八O號公路堵車,因此她在十一點五分左右才抵達溫斐飯店。幸好寇子在同時進入大廳。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粗聲問。
「因為家屬叫我來的。」她有點驚訝自己的聲音竟然那麼嗄啞。
他點點頭,在他們走向電梯時沒有再開口。疲憊和木然使她說不出適當、甚或不適當的話。如果他還有話要對她說,八成是問更多的問題,所以她很高興他沒有開口。平心而論,他一定和她一樣累,也許更累。
她斜睨他一眼,發現他已經梳洗更衣過。如果他筋疲力竭,那麼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或許他也乘機小睡過。
他穿著外套,打著領帶。看到他的外套使她想起自己很冷。「可不可以麻煩你找人去屋裡拿件外套給我?」她問。「隨便哪一件都行。」
他轉頭迅速打量了她一番。也許他注意到她在發抖。「包在我身上。」
「謝謝。」
家屬全部聚集在蓓若的套房。藍道和艾咪已經到了。莎蘭感到一陣內疚,她應該在場幫忙安頓他們的。藍道和她握手;沉默寡言的艾咪擁抱她,使她再度熱淚盈眶。
蓓若已經叫飯店送來了水果盤、小西點、礦泉水和熱咖啡。莎蘭詢問每個人想喝什麼,然後安靜地開始供應。記住每個人要怎樣的咖啡是她在總管學校裡學到的專長。有些總管可以應付五、六個人,有些總管必須寫下來,但她的腦袋可以把這些資料自動分類歸檔。例如要她形容藍道時,她會說身高一七八、灰色頭髮、淡褐色眼睛、咖啡加大量奶精。艾咪則是身高一七O、深紅色頭髮、褐色眼睛、兩顆糖不加奶精。
她記得昨夜寇子喝的都是不加糖、不加奶的純咖啡。
她把他要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時,他點頭致謝,然後問:「你覺得房間裡太亮嗎?」
她忘了自己還戴著墨鏡。「對不起。」她低聲說,拿下墨鏡。「我忘了。」她紅腫的雙眼在房間裡絲毫不顯得突兀。
「吃過東西沒有?」蓓若問,上前把手放在莎蘭的肩膀上。
「還沒有。」
「那麼坐下來吃一點。如果我做得到,你也做得到。」
在蓓若的堅持下,她把一些水果和餅乾放在小盤子上,然後找位子坐。蓓若已經叫飯店送來額外的椅子給大家坐;家屬自然是坐在一起,只剩寇子身旁還有空位。她坐下來,在蓓若銳利的目光下叉起一小片鳳梨送進嘴裡。
她強迫自己咀嚼,鳳梨片開始膨脹。如果沒有旁人在,她會把它吐出來。她閉一下眼睛,努力抗拒喉嚨的緊縮。她咀嚼著。
「吞下去。」寇子用只有她能聽見的低聲說。
她試著吞嚥。在試第二次時,鳳梨竟然被她吞下去了。憑著堅強的決心,她掰下一小塊餅乾送進嘴裡。聽著寇子實事求是地回答家屬的問題時,她專心地咀嚼、吞嚥。
寇子的在場令人安心。雖然她不記得山溪鎮在她居住的這三年裡發生過兇殺案,但他給人的感覺是他見過人死於非命,知道這種事該如何處理。他實事求是的態度使家屬在不自覺地倣傚他時,跳脫情緒的漩渦。連莎蘭都從他的存在裡得到不少寬慰;有他在場,一切由他掌控,她只需要負責咀嚼、吞嚥。
他冷靜、中肯地詢問法官以前收到的死亡恐嚇。蓓若竟然把那件事做成檔案,使莎蘭想到他們父女的個性和風格有多麼相似。蓓若把檔案交給寇子,他翻閱了一下,然後抬起頭。「這個可以暫時交給我保管嗎?」
「當然。」蓓若的雙手緊抓住大腿。「問這個問題很困難,但……爸爸在哪裡?我們需要安排他的後事。」
「法醫室在保管他。」寇子回答。「屍體剖驗完畢後,就會發還給你們。」
所有的人都猛然抬頭。「剖驗?」藍道說。「為什麼要剖驗?」
「兇殺案都必須剖驗屍體。法律規定的。」
「荒唐!」蓓若說。「不知道死因時驗屍還有道理,但爸爸是被槍殺的。他的死因很明顯。」她在說到「死」這個字時,聲音略微顫抖。
「死因看起來很明顯,但有時被害人遭槍擊或焚燒是為了隱藏真正的死因,例如被毒殺或勒斃。」
「事到如今,那還要緊嗎?」茱莉問。
「死亡方式可以告訴我們許多關於加害人的事。例如,什麼人有辦法取得特定的毒藥?什麼人有力氣勒斃成年男人?我認為令尊的死因清楚明確,槍彈造成的傷口。但最後還是要看法醫如何斷定。」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領回爸爸?」蓓若聲音微顫地問。
「我無法確切地回答你,夫人。但我猜最快也要明天。」
「好吧!」蓓若捏捏鼻樑,然後望向兩個哥哥。「今天星期四。如果明天發還,我們可以在星期六或星期天舉行葬禮。你們意下如何?」
「星期天。」藍道立刻說。「那樣比較方便人參加。」
「我贊成。」榮恩說。
「那就星期天。」蓓若寫下日期。
寇子望向藍道。「羅先生,你提過你有一份令尊的遺囑副本。有沒有帶來?」
「有,在我的公事包裡。」
「你知道內容嗎?」
「不知道,它被密封起來了。我是說,我們都知道大概,但不知道細節。」
「可以讓我看看嗎?」
藍道聳起眉毛。「請問原因?」
「遺產有時會構成動機。」
蓓若猛地倒吸口氣。「你在暗示我們之中的一個殺害我們的父親嗎?」房裡的人無不勃然大怒。
「不是,夫人;沒有證據顯示有那個可能。我只是不想忽略任何有助破案的線索。」
藍道拿來一個大小適合於法律文件的信封。就像他說的一樣,信封是密封的。寇子以目光徵求同意,藍道點頭。寇子以果斷的動作撕開封口,抽出厚厚的文件。
他迅速翻閱,接著突然停下來,抬起頭以銳利的藍眸盯著莎蘭。
「席小姐,你知不知道根據這份遺囑的條款,你可以繼承到一大筆錢?」
莎蘭眨眨眼,與其說驚訝不如說困惑。她感覺十分疲勞且有點昏昏沉沈,無法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她甚至環視四周,好像房間裡可能有另一個席小姐。她再度望向寇子,發現他還在凝視她。「你指的是我嗎?」她問,仍然無法把兩者連在一起。
「羅法官的總管席莎蘭,就是你。」
她點頭,抬手按摩額頭。也許是缺乏睡眠,也許是咖啡喝太多,她感到頭疼欲裂。「他留下東西給我?」她顫聲問,連忙咬住顫抖的下唇,但對眼中泛起的淚光卻無能為力。
「那當然。」蓓若說。「他跟我們說過。」
「他……他什麼也沒跟我提過。」
「他認為你會反對。」榮恩解釋。
「對不起。」莎蘭突然站起來衝向浴室,以免自己當眾嚎啕哭泣。一關上浴室門,淚水就奪眶而出,她抓起毛巾捂在嘴上遮住哭泣聲。
憑著意志力,她恢復自製、忍住啜泣,用面紙按住眼角不讓淚水落下。幾次深呼吸後,她平靜了不少。
得知法官給她留下一筆遺產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感動。她的薪水很高,也喜歡照顧他。她敬愛他,愛他的慈祥幽默和善良有禮。她沒有料到他會留下遺產給她,如果知道,確實會反對爭辯。她替他工作不滿三年,怎麼能在任何方面跟他的子女和一輩子的朋友相比?
但他和他的家人顯然不是那樣想的。想到他們的慷慨,她不禁又熱淚盈眶。她用力擦掉眼淚,叫自己不要哭,至少別在此時此地。家屬已經夠悲傷了,不需要她來加重他們的情感負擔。
她絞了一條冷毛巾擦臉,把毛巾敷在額頭上來減輕頭疼。她想要躺下來用冰袋敷頭,但那和哭泣一樣得延後。
覺得比較能控制自己時,她回到客廳。「對不起。」她低聲說,坐回寇子身旁。
「想來你不知道。」
她搖頭。無論他信或不信,她都沒有力氣去在乎。
「爸爸要我們發誓保密。」蓓若說,唇邊浮起悲傷的微笑。「他以瞞著你偷偷摸摸為樂,他說那是他唯一成功瞞過你的事。」
「他說你沒收了他的巧克力棒。」曉修插嘴,臉上綻開真正的笑容,趕走了哀傷和壓力。「他每次來我們家時都大吃特吃,因為他知道回家後就吃不到了。」
「還有鮮奶油海綿蛋糕,我來看他時都會偷偷帶給他。」曉蕾招認。
莎蘭呻吟一聲,望向房裡那一張張愧疚卻突然有了笑容的臉孔。「難怪我費了那麼大的勁才使他的膽固醇降下來!」
蓓若輕拍她的膝蓋。「他喜歡你照顧他,我們喜歡你照顧他。他提到要把你列入遺囑時,我們都舉雙手贊成。」
寇子清清喉嚨,使眾人再度把注意力轉向他。「謝謝你們提供的資料。」他站起來。「我知道你們都很難過,謝謝你們的幫忙。令尊的事我深感遺憾,我們會努力找出兇手。我會調查檔案裡的這些人,運氣好的話,我們會發現其中一人在這個地區。」
其他的人跟著站起來。在眾人的握手和道謝中,寇子緩慢卻堅定地走向門口,同時握住莎蘭的手肘拉著她一起往外走。「我送你上車。」他說。
她在心中歎口氣,他八成又有問題要問她。由於她被包括在遺囑內,他可能認為她的嫌疑更重。但他是在盡他做警察的本分,所以她抓起皮包和墨鏡,設法在被他拉出門外前迅速向眾人道別,叮嚀他們有任何需要時一定要打電話給她。
電梯裡有兩位乘客,所以他在下樓時並沒有開口說話。出了飯店大廳,寒風細雨撲面而來,冷得她直發抖,忍不住交抱起雙臂。「他不是我殺的。」她說。
「這一點我相當肯定。」他溫和地說。
她吃驚地抬起頭望向他。「那麼為什麼問了那麼多懷疑我的問題?」
「因為那是我的職責。你會受到調查和訊問。」
「一絲不苟。」
「答對了。」他脫下外套遮在頭頂。「來吧。」
她躲在他的外套下,快步跟著他穿過停車場。
「你住幾號房?」他問。「我會叫人送外套過去給你。如果你現在就要回客棧。」
她把房間號碼告訴他,然後挖苦地補充說:「希望我不會在中途睡著。」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肘,迫使她停下來。「我開車送你回去。」
「那樣一來我就會被困在客棧裡。謝了,但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有點昏昏沉沈和頭疼欲裂,但剛才喝的咖啡可以使我暫時不會睡著。」
「你需要吃東西。」
「我吃了。」他的關心令她驚訝。「你看到了。」
「只吃了四口。我算過。」
「我只吞得下那麼多。別逼我,寇子。」
他站在她和休旅車之間,寬肩替她擋住不少風。他一臉莫測高深地默默凝視著她,不顧雨水濕透他的背。即使筋疲力竭,她仍然感覺到一股不安開始騷動。「怎麼了?」她問,後退半步。
他搖搖頭。「沒什麼。你累壞了,回客棧去睡一下。」
「正有此意。」她說。他讓到旁邊,她用遙控器打開車門,急忙鑽進沒有風雨的車裡。
「莎蘭。」他在她發動引擎時說,仍然舉著外套而沒有穿上。
「什麼事?」
「我可能不必說這句話,但別離開鎮上。」
寇子開車尾隨她到山溪客棧,只是為了確定她平安到達。她左轉進入客棧的停車場時,他輕按喇叭道別。她舉起一隻手回應,但沒有回頭。
她撐得還算不錯,但震驚淒涼的眼神激起他的保護本能。不是警察的本能,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本能,正是他所不需要的。
他說他相當肯定法官不是她殺的說的是實話。相當肯定,但離完全肯定還有一大段距離。她甚至沒有問她可以繼承到多少錢,這一點頗不尋常。當著家屬的面,她或許不好意思問,但只有他們兩人時,她為什麼還不問?除非她已經知道了。如果她知道她可以分到十萬美元的遺產,那有可能構成殺害老人的動機;天知道有許多人為了更少的錢殺人。
反觀之,她的悲傷和震驚看來十分真實。她紅腫的雙眼若不是因為哭泣造成,就是她在眼睛裡噴了東西使她看來像是痛哭過。她若不是演技精湛的狡猾兇手,就是真的悲痛。
他的本能說她是真的悲痛。但由於他的本能也堅持他設法把她弄上床,所以他必須考慮曾經影響他判斷力的肉慾因素。莎儂,莎蘭。兩個女人的名字都有莎;那不可能是好預兆。
莎蘭對他的吸引力在他的努力漠視下仍然沒有消失。每次他試著放輕鬆時,她的臉孔就會在他的腦海裡出現。白天上班時還好,但一到晚上坐下來看新聞或報紙時,她就會突然冒出來。看著她身穿薄睡衣坐在樓梯上,或站在靶場上專心打靶時,他都注意到她的頭髮在光線下閃著金紅的光澤。男人注意到女人的秀髮光澤時,就知道自己的麻煩大了。
在自家地下室練舉重時,他會幻想他不斷舉起放下的是跨坐在他身上的莎蘭,而在做仰臥推舉時勃起。在做伏地挺身時,他會幻想莎蘭在他的身體下而得到相同的結果。
老實說好了,他沒辦法想其他的事。他還能和她保持距離可以說是奇跡.因為他從十六歲以後就不曾像這樣滿腦子都是性。不,那不是奇跡,而是單純的恐懼。他太想要她了。即使在與前妻戀愛的初期,他似乎也不曾如此迫切地想和莎儂上床。當然啦,那時他已經和莎儂上床了,所以拿兩者相比或許並不恰當。
若不是為了辦案,他早就掉頭回到山溪客棧了。在莎蘭被排除嫌疑前,她是碰不得的。她有發票,還有和發票相符的商品,信用卡上的簽名也和簽單上的相同,她還有電影票的票根。只要再稍加求證和調查一下她的財務狀況,就可以確定她沒有嫌疑。見鬼的!羅法官的子女可以繼承到的遺產比莎蘭多太多了;他們也都有不在場證明,但買兇殺人並非難事。
寇子對破案並不樂觀。大部分的謀殺案都是與被害人關係密切的人犯下的,例如家族成員、鄰居、朋友。這件案子感覺起來像最棘手的陌生人兇殺案。關聯在哪裡?兇手為什麼到羅法官家?兇手是某個被他判刑的罪犯嗎?從表面上看,那是最合理的推測,只不過屋子的門窗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屋裡也沒有打鬥過的跡象。就像是法官開門請兇手進入,還和他在書房裡聊天。
就彷彿法官認識他一樣。
所以嫌犯又回到家族成員、鄰居、朋友的可能性上。
寇子把這件案子從頭回想一遍。沒有鄰居注意到車道上停有車子,但當時夜色昏暗。莎蘭在快十點時到家,不久後就發現屍體;她的報案時間是十點零三分,線上警網在五分鐘內趕到,他則在她報案後十五分鐘左右抵達現場。屍體剛剛開始僵硬,由此推斷死亡時間約在晚上六點到八點或八點半之間。他認為晚的可能性大於早,因為六點天還沒黑。
羅法官替兇手開門。如果兇手是被法官判刑入獄的人在出獄後前來報復,那麼他應該是在門開後,立刻開槍才對。但他們卻走進書房坐下來,至少法官坐了下來。他沒有起戒心,甚至感到輕鬆自在,躺椅的腳墊是升起的。
兇手不是陌生人,不是曾經恐嚇要殺法官的人。
鑒識人員在現場採集到的指紋會很令人感興趣。法官、莎蘭、廚子和清潔婦的指紋都是理當有的。莎蘭已經在凌晨捺印了指紋供比對之用。廚子白黎娜排在今天上午到警局捺印指紋,雖然她淚眼汪汪地說她已經兩、三個星期沒有進去過書房。清潔婦則被排在下午捺印指紋。還有誰?屋子定期打掃,所以任何指紋都應該是新留下的。
鄰居也必須詳細調查。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夜色的掩護下走過來槍殺法官,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回家。他再一次遇到動機問題。就他目前所發現,老法官十分討人喜歡。沒有骷髏掛在他的衣櫥裡,沒有見不得人的怪癖。他不作弊,無論是打牌或辦公。他不賭博,不酗酒,自從八年前妻子去世後,沒有交過女朋友。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有不曾在法庭上和他起過衝突的人想要殺他?
如果不是仇殺、情殺或財殺,那麼還會有什麼動機?
沒有了。所以動機還是不脫那三者。他懷疑是仇殺,因為法官不但認識殺害他的兇手,還請他到屋裡坐。情殺呢?法官八十五歲,沒有女朋友,根據眾人的說法,他在妻子生前對她完全忠實。如此一來,只剩下財殺了。
不知何故,抽絲剝繭的結果又是謀財害命。
那使他兜了一圈又回到莎蘭身上。
他的子女從小在富裕中長大,一直知道家裡很有錢。所以為什麼現在殺他?為什麼不是十年前,或是去年?為什麼不再過幾年等他壽終正寢?除非有某個子女陷入財務困境,否則他們沒有理由設計殺害他。也許是某個成年的孫子女?那需要查一查。
但莎蘭仍然最有嫌疑。
可惡!
☆☆☆☆☆
莎蘭在三點迷迷糊糊地醒來。她躺在床上聽著冷氣的嗡嗡聲,朝閉攏的厚窗簾眨著眼,努力回想自己身在何處。她的腦袋裡好像塞滿棉花,思考十分費力,更不用說是移動了。
接著她想起來了,悲傷頓時揪住她的喉嚨和胸口。她閉緊眼睛,但沒有用。她仍然可以看見法官坐在躺椅上,鮮血和腦漿噴濺得到處都是。她仍然可以聞到鮮血和屎尿混合成的可怕氣味。她悶哼一聲,睜開眼睛。
她全身肌肉酸痛的緩緩坐起來。她沒有穿衣服,睡衣不在她開給寇子的衣物清單上。她哭到睡著,現在兩眼又澀又痛。總而言之,她看來不大像超級能幹的總管,甚至不像差勁的總管。
房間裡很冷。儘管天氣冷颼颼的,她在回到房間時,仍然把冷氣打開,因為她鼻塞,高溫只會使呼吸更加困難。當時她只想倒頭大睡,所以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放在床頭櫃上,好讓家屬在需要她時能聯絡到她。但除此之外,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房間裡太冷了。事實上,凍得要命。莎蘭衝出溫暖的被窩,把冷氣切換成暖氣,然後衝回床上、鑽進被窩裡發抖。
門內的地板上有白白的東西。便條。她歎口氣,下床拾起兩張便條紙,再次回到床上。她打開檯燈,把枕頭塞在背後,開始看留言。
第一張便條是旅館接待處的留言。有人送了一件外套來給她,由櫃檯代為保管著。第二張是寇子的簡短留言「打電話給我」,時間是二點三十分。
她歎口氣,拿起行動電話撥打便條上的電話號碼。
他幾乎是立刻接起電話。「寇子。」他的聲音低沉而警覺;她猜他可能已經灌了不少的咖啡。
「我是席莎蘭。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你睡著了嗎?」
「嗯。睡了大約四小時。對了,謝謝把外套送過來。」
「不客氣。聽著,你是不是正好知道有誰欠羅法官的錢?他擔心他的投資嗎?」
莎蘭用手抹一把臉。「他經常借錢給人,其實該說是送,因為有人要還錢給他時,他總是搖手拒絕。」
「鄰居之中有沒有人向他借錢?」
「據我所知並沒有。在那個社區誰會需要向別人借錢?」
「那要看是否有人有賭博或吸毒的問題,也許有人想隱瞞養情婦的錢,各種可能性都有。他的家人呢?他們有誰在財務上遇到困難?」
「就算有,他也沒提過。我不知道籃子裡有沒有壞蘋果。」她停頓一下,恍然大悟他究竟想問什麼。她冷靜地說:「我會把我的銀行報表和投資組合影印給你。已經付訖的支票要不要?」
「麻煩了。」他不改公事公辦的語氣。
「我不麻煩,但你得跑一趟。它們在法官家。」
「哪裡?」
「衣櫥裡有個保險箱,所有的東西都在那裡面。」
「謝謝。」他掛斷電話。
莎蘭咕噥一聲,掛斷電話。今天上午他曾經顯得比較和氣有人性,但這會兒又恢復粗魯的老樣子。令她吃驚的是,她不在乎他是否友善;他的某種特質使她想要倚靠他。她甚至不在乎他要調查她的財務狀況,想找出她的行兇動機,因為調查正好可以洗清她的嫌疑。他只是在做他該做的事。如果他沒有考慮她有罪的可能性,她就不會如此自信。他必須考慮到每個人,否則重要的線索就有可能從縫隙中溜掉。
蓓若和其他的家屬深信兇手是以前遭法官判刑的罪犯。最初她在驚慌中認定兇手是那個盯上她的怪胎,但後來她在推理後同意了其他人的看法。但寇子似乎不那樣想;他的調查重心偏重她和家屬。警方發現了什麼他沒有透露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也知道家屬是清白的。她從過去三年的節日和假期裡觀察出他們每一個人都深愛法官。他疼愛他的兒女和孫子,和所有的姻親也都相處愉快。所以寇子知道什麼她沒有注意到的事?
房間裡現在暖和多了。她起身下床,看到梳妝鏡裡的自己時,不禁皺眉。她的臉色憔悴、蒼白,雙眼浮腫。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使她手腳發軟。四小口餅乾和水果沒有提供多少營養。她需要吃東西,即使她必須硬吞下去。也許她會去旅館的餐廳,但不是現在。她燒上另一壺咖啡,打開電視,然後爬回被窩裡。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不用動腦筋的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無事可做。她習慣了總是有事要做,她的生活因此有條不紊。今天是星期四,她總是在星期四記帳。
她可以去買睡衣。這裡離溪林、高峰和拱廊三大購物中心都不遠。但外面還在下雨,她覺得疲倦和頭昏眼花;老實說,她根本不在乎睡覺時有沒有睡衣可穿。
她發現氣象頻道是下午三點半時段最有趣的節目。她關掉電視和床頭燈,拉高被子。但一閉上眼睛,她就看到法官歪著頭坐在躺椅裡,鼻腔就聞到那股氣味。她急忙坐起來打開床頭燈。
她在想什麼?怎麼會忘了剛剛燒了一壺咖啡?當然不會發生什麼災難,除了咖啡變得焦苦和不新鮮。她和法官都受不了不新鮮的咖啡──
他總是大清早就晃進廚房,不等她把咖啡端給他。他們會站在廚房裡聊天,悠閒地啜飲咖啡,一起享受那件他們都認為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小事。
他們再也無法共享每天清晨那第一杯幸福的咖啡了。
就像一部循環放映的電影,她再一次看到他:滿頭白髮的腦袋歪向一側,一條深色細紋沿著他的脖子往下流。他的頭髮有點亂,但那是最初在昏暗的光線中,她察覺到的唯一異狀。他的雙手放鬆地擱在躺椅的扶手上,腳墊是升起的,好像他剛剛打起盹兒來。
他的雙手是放鬆的,腳墊是升起的。
莎蘭視而不見地瞪著對面的牆壁,腦海裡全是昨夜的駭人景象。她覺得腳下的地板好像在傾斜,好像她一腳踏進了流沙裡。
腳墊是升起的。
他坐在躺椅裡,確確實實地斜躺著。
前門沒有上鎖。
但前門向來是鎖著的。他下午散步一回來就會親手鎖上它。在替他工作的這三年裡,她想不起來他曾經忘了鎖門。
他僅僅這次沒有鎖門就給兇手乘機進來的機率有多大?微乎其微。他在收到死亡恐嚇後就很注重安全,竊案後更加注重。
所以他不是忘了鎖門,而是打開門鎖──讓人進入?
他怎麼會讓陌生人進入?答案很簡單──他不會。
沒有打鬥或強行侵入的跡象,至少寇子沒有向她或家屬提到過。如果有,他一定會告訴他們。
她感到一顆心直往下沉。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法官開門讓他認識的人進入。他們走進書房……談話嗎?他坐在他最喜歡的真皮大躺椅裡;他感到輕鬆自在,腳墊是升起的。這個相識之人拔出槍,對準他的頭部扣下扳機。
這就是寇子知道而沒有告訴他們的事。不管兇手是誰,法官都不覺得受威脅。他不僅認識兇手,而且在面對他時感到輕鬆自在。
她差點嘔吐,因為那表示她很可能也認識那個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