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換回這個小東西此刻安安靜靜的待在身邊的代價是,張靖辰斷了一隻手。
他抱著他滾下石階的時候,環在他身上的右臂承受了大部分的撞擊,從小臂到手全都上了石膏固定。而他的左手也因為護著他的頭,一路上被細碎的石頭劃了不知道多少條口子。還有輕微的腦震盪,醫生說,要留院觀察。
但是他現在仍是坐在書房裡的皮椅上,醫生的診斷似乎與他毫無關係。
他還有很多事沒幹,不能就這麼躺下。
書房的門半掩著,他可以從這個角度,直接看進客廳。禁的房間照舊亮著燈,微弱的光線從門縫瀉出來,沖淡了些許黑暗的壓抑。
打的麻藥過了勁,他的手很疼,身上也疼,讓他無法集中精力。他用左手撐著頭昏腦脹的額頭,模模糊糊的又開始想些其他的事情……
他本來不應該坐在這裡的,他本來……應該有機會藉著自己受傷為理由和他親近親近的。
他不是一向這樣嗎?他瞭解這個小東西,他的善良,他的心軟,他曾經多無理的要求都能被接受的。更何況,他只是想抱抱他,親親他,如此而已……
他覺得……他不會拒絕。
可是他卻自己開始猶豫不決,害怕此時過分的要求會嚇到他,結果反而欲速則不達前功盡棄,結果只有眼睜睜的看著他被崔嘉賀抱回房間。
他後悔得恨不得扇自己耳光,這麼優柔寡斷一點也不像他的風格。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了,他現在做什麼好像都是錯的……找不著半點方向……
他痛苦的低下頭,將臉埋進了手掌裡。
安羽甄,我該怎麼樣對你……
夜深人靜。凌晨三點鐘。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他老是斷斷續續的夢見自己被人推下石階,接著一陣天翻地覆的暈眩,然後一身冷汗的從夢中驚醒。
離天亮還早得很,可是安羽甄卻再也沒有睡意。
屋裡不是很黑,今晚有月亮,幽亮的月光從窗子射進屋裡,照在停靠在窗邊的黑色輪椅上。那是今天新買的輪椅,原來的那個在白天的意外中壞掉了,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原形的碎片。
安羽甄伸出手去,慢慢的摸著輪椅光滑冰冷的扶手,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難過。
好像那記錄著他們曾經所有過的一切是是非非的見證,已經不在了……
他好懷念原來的那一個輪椅……他在那上面度過了人生中最痛苦卻也是最快樂的日子……那曾是他在癱瘓之後,唯一可以依賴的東西。他曾經無數次坐在那上面,被他愛的男人擁抱著,親吻著……他曾經一度以為,那上面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他還記得,一個月前,當他可以被允許下床的時候,張靖辰將它從屋裡推出來,它那麼亮,像嶄新的一樣,沒有一點的塵土。但是他認得它,那上面還留著那次爭執他被他推倒在地上掙扎時留下的痕跡,每一道都是那麼熟悉,就像他們有過的過去一樣,深刻到怎麼也無法磨滅的程度……
當他一年前選擇自殺的時候,他就將它遺失在了河岸。沒想到張靖辰竟然找到了它,還留到現在。
他將他抱上去的時候,他感到它就像一年前一樣,沒有衰老半分。
他開始想像,忙得幾乎抽不出時間吃飯的他,卻每天每天的擦拭它上面的塵土,給輪子上油。他想罵自己賤,不要再想了,因為再想的話,他會自作多情的以為,張靖辰沒有扔掉它是為了他,他每一天都在期待著他會回來,每一天都在為他的回家做準備。
他想哭,然後他就想拋開一切什麼都不顧的重新回到他的懷抱。
他曾經為了得到他的愛計較到苛刻的程度……他為了那一個李顯萸,傷害自己,也傷害他。他繞了好大的一個圈子,最後還是回到原地。
他在毫無顧忌的向素素傾倒出那樣的事實之後,他就發現自己變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固執得可笑而幼稚的安羽甄了。
他可以不要曾經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尊嚴,他可以什麼也不要,就算張靖辰愛的不是他,就算他已經結了婚,他也心甘情願的留在他的身邊。
只是,這樣的他,張靖辰還會要嗎……
張靖辰曾經迷戀上的,就是他那樣的固執和青澀。如今,變成了這樣的他,他還要嗎……還會感興趣嗎……
他害怕。
僅管他今天為他斷了一隻手臂——天知道那意味著張靖辰在直到手臂完全復原的未來二個月內,都不能離開嘉賀和禁的視線範圍。
可是……到家的時候,他沒有抱他,沒有吻他,他甚至,在崔嘉賀將他抱進屋的時候,沒有抬眼看一看他。
那不是他熟悉的張靖辰。他一向不顧及別人的意願。他不會為了他,而不做自己想要做的事,除非……除非他已經對他沒有感覺了……
他覺得自己止不住的顫抖,卻又控制不了胡思亂想,快跟瘋了沒什麼兩樣。他知道,他的心裡想見他,不然他不會不知不覺的把輪椅轉到書房門口。
書房亮著燈,但是那個男人卻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那頭金色的髮絲散在深色平滑的桌面上,顯得非常亮眼。安羽甄猶豫了一下,還是轉動輪子,輕輕的滑到了張靖辰的身邊。
他總是這樣,專橫獨行,連醫生的話也不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有膽進來,還是他的潛意識裡……希望他此刻醒來發現他在身邊。他想叫醒他,讓他去床上睡,可是又怕他真的醒了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他歎了口氣,終究不忍心放他一個人在這裡受凍。他把腿上蓋的毯子拿起來,想好歹給他披一下。結果毯子才搭上他的背,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安羽甄的心猛的一窒,差一點跳出來。他手足無措的被晾在了當場,戰戰兢兢的等待著張靖辰說話。但是張靖辰只是兩眼迷漾的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又把頭埋了下去,手卻沒有放開他,讓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過了一會兒,他重又抬起頭來,似乎對他仍然存在這個事實不敢置信的呆愣起來,直瞪瞪的盯著他的臉看。
安羽甄下意識的縮了下手,可是張靖辰攥得很緊,緊到讓他的手都生疼。張靖辰看著他的目光漸漸變得貪婪起來,熾熱得讓他快整個燒起來了。然後他聽見他沙啞的聲音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我……我起來喝水……」他恨自己連說謊都不撿好的說,廚房明明是在和書房正相反的的一邊。
幸而張靖辰沒有計較他這些,只是又看著他發起呆來。
「我要回房了。」他的眼神讓他慌亂的只想逃開,可是張靖辰卻不肯放手。
他僵硬的停住了,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想吻他,他知道,他的眼裡明明白白的寫著慾望。
可是他等了半天,只聽見他吞吞吐吐的說:「廚房……廚房在另一邊。」
安羽甄點了點,表明知道了。但是張靖辰卻還是不肯鬆手。
還有其他事嗎?他抬起眼詢問。
「現在……現在幾點了?」
「四點。」安羽甄抬頭看了看正掛在書房牆上的鐘,那上面明確的顯示,離天亮不到三個小時了。
「那個……以後晚了要喝水的話,叫禁去拿。」
「嗯。」
「我……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
「噢。」
結果,張靖辰什麼也沒對他做,淨是說些莫名其妙不著邊際的話。終於,什麼零七八碎的話茬都讓他說完了,再也擠不出半句話來。
「沒事的話我去睡了。」安羽甄輕輕的抽回自己的手,決定忽略那一瞬間張靖辰失望的神色。
但是下一秒他的手臂又讓張靖辰拽住了,「羽甄……」
他一言不發的等著他的下一句,他看見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把頭抬起來:「我頭疼……」
「……」
「留下來……陪陪我……」
張靖辰的話一出口,安羽甄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沒見過張靖辰這個樣子,他像孩子一樣的撒嬌,可憐兮兮的聲音讓他沒辦法對他置之不理。更何況,他是為了救他而受的傷。
他於是軟弱的投降了:「回房睡吧!」
像是怕他下一秒就會反悔一樣,那男人只愣了一秒就立刻從椅子中站了起來,然後像是得到什麼恩准似的小心翼翼的推他進臥房,差一點就忘記自己受傷的手臂要抱他上床。
安羽甄躺在床上,好久也合不上眼,他背對著張靖辰,不敢動,腦子亂成一團,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但是今天畢竟受到那麼大的驚嚇,他過了一會意識就開始模糊,朦朧間感到張靖辰靠了過來,熟悉的胸膛溫暖著他的背。
他發現他在試探著碰他——先是一下,兩下,好像無意卻又在他身上停留越來越長的時間,之後見他沒什麼抗拒就放心大膽的將沒受傷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慢慢的下滑摟住了他的腰,把他一點一點不留痕跡的往懷裡拖。直到他的身體完全納進了他的懷抱,他還不滿足,得寸進尺的連下巴也壓到了他的頸窩。他潮濕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吹著他的脖子,安羽甄發現自己又開始沒出息的顫抖起來,他想要掙扎,身上卻使不上力氣,他的懷抱太溫暖,男人強硬卻又溫柔的氣息像死一樣纏住他讓他無法掙脫。
「不氣我了?」他在他耳邊呢喃著,黑暗中低沉的聲音直灌進他的耳朵,幽幽的迴響。
你沒有拒絕我的擁抱……你這個樣子,我是不是可以奢望的以為……你有一點點原諒我了?
懷裡的人沒有反應,只是若有似無的搖著頭。張靖辰苦澀的咬了咬嘴唇,這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別人。他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推開他,趕緊又把他摟得緊了緊。這個小東西想回過頭來,卻被他制止住了。
別過過頭,因為他面對著他,會沒有膽量,會說不出下面的話。
好吧!我承認你贏了,你贏了還不成?!
「別再折磨我了,羽甄……」他不讓他有機會看到他的表情,就直接將臉埋進了他瘦弱的肩膀。他受不了他再繼續冷漠他,他已經撐到極限了。他緊緊的抱著他,貪婪地嗅著他身上軟軟的乾淨的味道,再也捨不得放手。
他懷裡的人顫抖著,卻將手覆蓋到了他的手上。他感到他將他的手往上拉,越過他的肩膀,拉到了他的唇邊。然後……然後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讓張靖辰始料不及地倒抽一口氣。
安羽甄咬了他,非常的用力。
他知道他沒什麼資格說這句話,最先折磨人的,是他自己啊!
他於是沒有躲開,也來不及躲開,就抱著他任他撒了勁去咬,直咬到他痛快為止。
後來過了好久,他的手臂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他聽見安羽甄悶聲的抽泣。
他受的罪,他的委屈,他全知道,那不是他一句道歉的話就可以彌補得了的。所以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擁著他一遍遍地親吻他的耳根,用臉輕輕摩蹭著他。
「咬也咬過了,氣也消了,嗯?」
哪有這什麼便宜的事!安羽甄想反駁,可是他的嗓子很乾,發不出來聲音,只有不甘心的甩手肘向後用力捅了捅,他聽見他悶聲吃痛的聲音,可是卻怎麼也不鬆開手臂。
「別這樣……」張靖辰像無賴一樣纏著他,故意貼在他肌膚上說話,磁性的慵懶聲音撩撥得他的心跟著發顫,「難道,你非要我用這條命賠給你贖罪你才甘心?」
他不知道張靖辰又想說什麼渾話,但是他的沉默惹惱了他,張靖辰忽然起身離開了,十分鐘後他回來的時候,塞給了他一個冰冷的東西。
「你拿著!」軟的不行,這次來硬的了?這是他熟悉的張靖辰慣用的命令口氣,「你要是覺得還不夠你就開槍,一個子兒迸死我!」
手裡沉甸甸的重量,冰冷光滑的銅面讓安羽甄記起張靖辰的身份,他知道,握在手裡的是個真傢伙,他也同時知道,張靖辰是來真的,不是兒戲。
「你朝這兒開。」張靖辰湊了上來,抓著他的手往後拉,抵到了自己的前額上。安羽甄想要掙扎,他想要叫一句「你別鬧了」,可是張靖辰根本就不允許,他少有的溫柔和遷就已經在一個月內被他磨得精光,只剩下本性的強硬,容不得他半點反抗。
「你別回頭,省得嚇著!你開完槍就直接喊禁過來,我剛才已經跟她說了,我要是死了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會處理後事,你不用擔心惹上官司!」
「我……」
「你閉嘴!」
啪的一聲,他幫他拉開了手槍的保險。
「我不……」在張靖辰的面前,他的反抗顯得那麼無力。張靖辰抓著他的手往自己的頭上靠,「你就這麼一扳,就一下就行了。」他甚至,硬是要把他軟弱的手指塞進扳機。
「我不……我不!」安羽甄崩潰的尖叫了一聲,終於扯回了張靖辰的理智。他趁他發愣的當頭將手中的槍狠狠的甩了出去,使盡全力拋得遠遠的。
「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逼我!」
他被他瘋狂的舉動嚇著了,縮成一團在他的懷裡哆嗦著哭泣。
「羽甄……」
「……」
「羽甄……羽甄……」
「張靖辰……你混蛋!你混蛋!」
「羽甄……」
「你混蛋……」他用這種方法逼他……那麼的卑鄙,他明知道他不可能開槍的!
他怎麼可以這樣勒索他的感情……
多麼的卑鄙,他明知道他不可能開槍的!
「羽甄……羽甄你聽我說……」張靖辰有些急了,想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面對他,「你轉過來看著我。」
「我不……」
「我讓你轉過來!」
「你幹什麼!」不管他怎麼掙扎,他硬是將他強行的翻了過來,然後直接用嘴堵住他。
「不……」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被他強吻,可是他睜開眼就看見他頭上纏的紗布,上面星星點點的紅色刺得他眼睛疼。那是……剛剛被他用槍口戳的……
他伸出手去,摟住了張靖辰的脖子,只是哭,沒出息的被剛才的情景嚇到哭。
他的妥協和縱容讓張靖辰放心大膽的加深了這個吻,連舌也伸了進來。他知道言語不足夠安撫他——一向只習慣於施令的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些溫柔好聽的話,只有一遍遍的吻著他,告訴他他有多疼惜他。
他的眼淚被他的手指擦乾了,他開始不自覺的回應他的親熱。安羽甄睜開了眼睛,他快喘不過氣來,可是張靖辰的舌還在為所欲為的挑弄著他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他輕輕的掙了一下,脫離了他的唇,他想跟他說:頭還疼不疼了。可是他用那麼深沉的目光凝視著他,那張無數次在夢裡才能見到的臉離他那麼近,精緻的唇渴望的半張著,呼吸都吹在他臉上,他除了心跳開始加劇,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只好歎息了一聲,摟著他的手緊了緊,將他又拉回來繼續。
「靖辰……」
「羽甄,我剛才是說真的……」張靖辰貼在他的唇上喃喃的道,又抬起頭來定定的看他,「那把槍你留著,以後我再要……趕你走的話,你就一槍打……」
「我不想聽。」冷冷的打斷他的話,安羽甄別過頭去擺明了不想理他。
但是張靖辰不放棄的把他的頭又搬了回來,「你不想聽,那我就不說,好不好?」
那麼溫柔的聲音,他像受了蠱惑一樣乖乖的點頭。
「那……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他不愧是談判的專家,任何機會都不錯過,而且他不給他回答的時間就又壓下了唇封住了他。
「別哭了……」柔軟的唇移到了他的眼睛上,輕輕的吻著。
其實安羽甄只是還有些不甘心,但是張靖辰這麼小心的呵護著他,讓他僅剩的委屈也漸漸消失不見。
他在心裡早就原諒他了,他只是不太適應他們忽然又變得像以往那麼親密無間。
「羽甄,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頭開始……」
重頭開始……我們還可以……重頭開始嗎……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他害怕自己是不是還有重新愛他的勇氣。
可是,他相信他。這是他的男人,不管他結婚與否。他再也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做出後悔莫及的事情了。
「羽甄?」
「只……只給你一次。」他軟弱的輕聲道。
張靖辰沒有說話,只是歎息了一聲像是等待著最後審判的死囚忽然得到了赦免的結果,緊緊的摟抱住了他:「一次就夠了,我保證。」
安羽甄覺得眼眶一陣發酸,他愛的男人在他的懷裡顫抖著,他伸出手去輕輕撫著他的背。
明天,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了。
他本已是個對現實絕望得看不到將來的人,可是現在,他卻開始希翼著明天的到來。因為靖辰承諾他,明天,他們將重新開始。
他對自己說,明天,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