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豪華的墳場中等候
夜間,死神在一個豪華的墳場中等候。
他穿上一套簇新的黑西裝,內裡的白恤衫是那種宴會式樣的禮服領口,而方頭黑皮鞋則有種含蓄的雅致。
挺拔俊美的側臉帶著等候的緊張,他遙望墳場的入口,不一會,就會走來他盼待著的人。夜間的墳場靜寂無聲,綠草的味道混合了墓碑那種大理石的冰香,而淡淡的屍體氣味透過泥土滲透。氣氛並不駭人,雖然墳場始終是墳場,但有錢人的長眠之地一定有種安然與格調,那些墓碑上的雕塑,根本就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未幾,由墳場的入口處走進一個身影,細小嬌美的、精巧的。街燈照在這小人兒的頭上,但照不出影子。死神知道,這個就是他要面對的重要人物。
那是一個年約八歲的小女孩,身穿淡黃色絲絹芭蕾舞衣,腳踏一雙紅色芭蕾舞鞋。她的頭髮是銀白色的,如絲線般薄,又長又鬈曲。她以一條紅絲帶蒙著眼睛,並以緩慢高雅的步伐前行。兩旁的墓碑在她走過之時都起了變化,墓碑上的雕塑頃刻活起來,天使的翅膀張得更開;垂淚的小孩淌下了真正的淚水;抱著豎琴的女神撥動琴弦,奏出頌讚的美樂。
她走得愈近,死神便對她愈恭敬。他的心情也跟著複雜起來,對著這名以紅絲帶蒙眼的小女孩,死神感到敬畏、尊崇、探求,以及恩賜。
明顯地,紅絲帶小女孩的身份比死神高級得多。
她已走到死神跟前了,墓碑上的雲石聖者朝她跪地膜拜。
她的小嘴塗上了一種艷麗的紅色。她抬起臉來,張口說話:「死神LXXXIII,請你替我除下我的紅絲帶。」
死神順從地伸手鬆開紅絲帶小女孩發後的蝴蝶結。繼而,她就以一種重新觀看世界的神態張開眼睛。她那雙藍眼睛美麗絕倫,眼珠子大而清亮,雙眼皮深深的,黃金色的睫毛又濃又鬈。
她以一種洋娃娃的表情觀看高大英俊的眼前人,然後就從小娃兒般的臉容上流露出一種成年女人的默許神色。
死神意會得到,他的心驀地一震。
紅絲帶小女孩以吩咐的口吻說:「請你把絲帶連繫著我的右手與你的左手。」
死神便把她的絲帶縛到他倆的手腕上,紅絲帶小女孩伸出她的左手體貼地幫忙。
然後,紅絲帶小女孩伸開指頭握著死神的手指,當肌膚相接,死神立刻激動得滿臉通紅,而迅即,卑微與慚愧的感受洶湧而至。他知道,要達成她的期望是一件極困難的事。
紅絲帶小女孩當然有讀心的本事,但她沒多言,只是微微抬起藍眼睛對他說:「來,我們一起走進大宅中。」
死神就滿有默契地與她手牽手往墳場的更深處走,在那凡人達不到的盡頭,置有一道大閘,閘後伸延出一段小路,小路的目的地就是神祇才能步進的大宅。
紅絲帶小女孩笑瞇瞇地與死神前行,未幾,他們就走進大宅中。紅絲帶小女孩領他走進一間沙龍中,她與他走向一張桃紅色的長沙發,然後兩人同時坐下來,紅絲帶小女孩以嬌嗲的娃娃姿態靠著死神,她伸出她的左手,把連繫二人的絲帶鬆解開。
死神由高角度向下俯視,他發現她的長睫毛真是美極了,於是禁不住就由心中泛起了憐愛的歎息。
洋娃娃般的嬌弱人兒……
一個愉快的死亡
死神雖無戀愛的狂熱心,但對於美麗的人與物,他還是輕易就屈服。
紅絲帶小女孩把絲帶塞進芭蕾舞衣的暗袋中,然後她就抬起圓大的藍眼睛望向死神,繼而,開始一番重要的對談。
她問:「你就是那名誓死要做萬人迷的死神?」
死神像一個大哥哥那樣把紅絲帶小女孩抱起,讓她坐於他大腿上。他笑著回答她:「是的,我一直有那樣的意圖。」
紅絲帶小女孩說:「我知道你的工作表現不錯。」
死神謙厚地點了點頭。「我只是做好死神的責任。」
紅絲帶小女孩眨了眨眼,然後問:「那麼,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仍想轉換職位?」
死神回答:「我的理想一直是加入改造人類基因的部門。」
紅絲帶小女孩續問:「那麼,你認為人類應該被改造成哪種模樣?」
死神說:「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類該擁有二百歲或以上的壽命,而生理構造漸趨向神化,少病少痛、百毒不侵,也少紛擾、苦惱。我認為人類該享有與神祇接近的構造與命運。」
紅絲帶小女孩的眼神狐疑,她對死神的見解不表認同。
死神明白她的意思,是故他就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
紅絲帶小女孩再問:「請告訴我你對死亡的看法。」
死神滿有信心地回答:「我並不認為人類頻密地死亡又重生是有效的資源分配。大部分人類最老都只能活到七十歲,生命短暫得令我身為死神也不禁歎息。倘若,人類能有二百歲的生命,那樣子,不獨人類會高興,地球亦能擁有更多高生產效率的生命體,而神祇的善後工作便不須像現在般頻繁緊密。」
紅絲帶小女孩帶笑望進死神的眼眸中,那笑容滿載著智慧的批判。死神解構不到那笑容的信息,霎時間就又緊張起來。
洋娃娃般的智者正想著些什麼?她會希望在此刻加添死神的智慧嗎?
死神吞下卡在嚨喉的咽沬,渾身僵硬。
紅絲帶小女孩這樣子含笑地望了死神半晌,然後才又說話:「這次會面主要是希望瞭解LXXXIII神祇對目前的工作有何不滿,以及考慮批准轉職。而我想你明白,你所希望參與的新職位對求職者的要求極高。也當神祇有轉職的需要時,我們便要為此名神祇進行一系列的考試,以圖證明此神祇已圓滿地實踐現職的任務。只有在現職表現卓越的神祇,才有機會擔當更高層次的職務。因此,死神LXXXIII,我們會在稍後為你進行第一回合的考試,而我就是你的主考官。」
紅絲帶小女孩條理清晰地講解完畢之後,便由死神的大腿跳到地上來。她端正地站在他面前,雙手緊握於身後,繼而又續說:「死神LXXXIII,第一回合的考試會要求你送一名窮凶極惡的囚犯上路,我會依據你的表現來判斷你在步驟,以及風格上所獲得的等級。」
死神恭敬地站起來,並且朝紅絲帶小女孩鞠躬:「我定當竭盡所能。」
紅絲帶小女孩滿意地點了點頭,抬起小臉來對他說:「現在我們便起行。」
說罷便轉身,並且活潑地奔跑到沙龍之外,死神連忙追隨她。當他跑出沙龍後,便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監獄內的行刑室中。
行刑室中央放置了一座電椅,電椅上坐著一名四十二歲的男人,他身旁站著兩名獄卒,而在玻璃幕牆之外,坐了七名觀看行刑的人。
死神站在死囚跟前,紅絲帶小女孩則站在角落處,她的手上捧著一本大簿,又手握墨水筆。
行刑室外有兩名獄卒負責按動執行的開關,而行刑室內的兩名獄卒則照料行刑前的事項,他們替剛剃掉頭髮的死囚戴上通電的帽子,剃掉頭髮的目的,是避免毛髮被燒焦引致冒煙和氣味;又給死囚牢牢鎖住四肢;最後,替死囚蓋上眼罩。
死神目睹一切,而他亦明白他將要採取哪一種風格。雖然死囚罪行滔天,但死神一樣會盡量讓他得著一個愉快的死亡。他不會放棄他的原則。
在豪華的墳場中等候
夜間,死神在一個豪華的墳場中等候。
他穿上一套簇新的黑西裝,內裡的白恤衫是那種宴會式樣的禮服領口,而方頭黑皮鞋則有種含蓄的雅致。
挺拔俊美的側臉帶著等候的緊張,他遙望墳場的入口,不一會,就會走來他盼待著的人。夜間的墳場靜寂無聲,綠草的味道混合了墓碑那種大理石的冰香,而淡淡的屍體氣味透過泥土滲透。氣氛並不駭人,雖然墳場始終是墳場,但有錢人的長眠之地一定有種安然與格調,那些墓碑上的雕塑,根本就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未幾,由墳場的入口處走進一個身影,細小嬌美的、精巧的。街燈照在這小人兒的頭上,但照不出影子。死神知道,這個就是他要面對的重要人物。
那是一個年約八歲的小女孩,身穿淡黃色絲絹芭蕾舞衣,腳踏一雙紅色芭蕾舞鞋。她的頭髮是銀白色的,如絲線般薄,又長又鬈曲。她以一條紅絲帶蒙著眼睛,並以緩慢高雅的步伐前行。兩旁的墓碑在她走過之時都起了變化,墓碑上的雕塑頃刻活起來,天使的翅膀張得更開;垂淚的小孩淌下了真正的淚水;抱著豎琴的女神撥動琴弦,奏出頌讚的美樂。
她走得愈近,死神便對她愈恭敬。他的心情也跟著複雜起來,對著這名以紅絲帶蒙眼的小女孩,死神感到敬畏、尊崇、探求,以及恩賜。
明顯地,紅絲帶小女孩的身份比死神高級得多。
她已走到死神跟前了,墓碑上的雲石聖者朝她跪地膜拜。
她的小嘴塗上了一種艷麗的紅色。她抬起臉來,張口說話:「死神LXXXIII,請你替我除下我的紅絲帶。」
死神順從地伸手鬆開紅絲帶小女孩發後的蝴蝶結。繼而,她就以一種重新觀看世界的神態張開眼睛。她那雙藍眼睛美麗絕倫,眼珠子大而清亮,雙眼皮深深的,黃金色的睫毛又濃又鬈。
她以一種洋娃娃的表情觀看高大英俊的眼前人,然後就從小娃兒般的臉容上流露出一種成年女人的默許神色。
死神意會得到,他的心驀地一震。
紅絲帶小女孩以吩咐的口吻說:「請你把絲帶連繫著我的右手與你的左手。」
死神便把她的絲帶縛到他倆的手腕上,紅絲帶小女孩伸出她的左手體貼地幫忙。
然後,紅絲帶小女孩伸開指頭握著死神的手指,當肌膚相接,死神立刻激動得滿臉通紅,而迅即,卑微與慚愧的感受洶湧而至。他知道,要達成她的期望是一件極困難的事。
紅絲帶小女孩當然有讀心的本事,但她沒多言,只是微微抬起藍眼睛對他說:「來,我們一起走進大宅中。」
死神就滿有默契地與她手牽手往墳場的更深處走,在那凡人達不到的盡頭,置有一道大閘,閘後伸延出一段小路,小路的目的地就是神祇才能步進的大宅。
紅絲帶小女孩笑瞇瞇地與死神前行,未幾,他們就走進大宅中。紅絲帶小女孩領他走進一間沙龍中,她與他走向一張桃紅色的長沙發,然後兩人同時坐下來,紅絲帶小女孩以嬌嗲的娃娃姿態靠著死神,她伸出她的左手,把連繫二人的絲帶鬆解開。
死神由高角度向下俯視,他發現她的長睫毛真是美極了,於是禁不住就由心中泛起了憐愛的歎息。
洋娃娃般的嬌弱人兒……
一個愉快的死亡
死神雖無戀愛的狂熱心,但對於美麗的人與物,他還是輕易就屈服。
紅絲帶小女孩把絲帶塞進芭蕾舞衣的暗袋中,然後她就抬起圓大的藍眼睛望向死神,繼而,開始一番重要的對談。
她問:「你就是那名誓死要做萬人迷的死神?」
死神像一個大哥哥那樣把紅絲帶小女孩抱起,讓她坐於他大腿上。他笑著回答她:「是的,我一直有那樣的意圖。」
紅絲帶小女孩說:「我知道你的工作表現不錯。」
死神謙厚地點了點頭。「我只是做好死神的責任。」
紅絲帶小女孩眨了眨眼,然後問:「那麼,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仍想轉換職位?」
死神回答:「我的理想一直是加入改造人類基因的部門。」
紅絲帶小女孩續問:「那麼,你認為人類應該被改造成哪種模樣?」
死神說:「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類該擁有二百歲或以上的壽命,而生理構造漸趨向神化,少病少痛、百毒不侵,也少紛擾、苦惱。我認為人類該享有與神祇接近的構造與命運。」
紅絲帶小女孩的眼神狐疑,她對死神的見解不表認同。
死神明白她的意思,是故他就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
紅絲帶小女孩再問:「請告訴我你對死亡的看法。」
死神滿有信心地回答:「我並不認為人類頻密地死亡又重生是有效的資源分配。大部分人類最老都只能活到七十歲,生命短暫得令我身為死神也不禁歎息。倘若,人類能有二百歲的生命,那樣子,不獨人類會高興,地球亦能擁有更多高生產效率的生命體,而神祇的善後工作便不須像現在般頻繁緊密。」
紅絲帶小女孩帶笑望進死神的眼眸中,那笑容滿載著智慧的批判。死神解構不到那笑容的信息,霎時間就又緊張起來。
洋娃娃般的智者正想著些什麼?她會希望在此刻加添死神的智慧嗎?
死神吞下卡在嚨喉的咽沬,渾身僵硬。
紅絲帶小女孩這樣子含笑地望了死神半晌,然後才又說話:「這次會面主要是希望瞭解LXXXIII神祇對目前的工作有何不滿,以及考慮批准轉職。而我想你明白,你所希望參與的新職位對求職者的要求極高。也當神祇有轉職的需要時,我們便要為此名神祇進行一系列的考試,以圖證明此神祇已圓滿地實踐現職的任務。只有在現職表現卓越的神祇,才有機會擔當更高層次的職務。因此,死神LXXXIII,我們會在稍後為你進行第一回合的考試,而我就是你的主考官。」
紅絲帶小女孩條理清晰地講解完畢之後,便由死神的大腿跳到地上來。她端正地站在他面前,雙手緊握於身後,繼而又續說:「死神LXXXIII,第一回合的考試會要求你送一名窮凶極惡的囚犯上路,我會依據你的表現來判斷你在步驟,以及風格上所獲得的等級。」
死神恭敬地站起來,並且朝紅絲帶小女孩鞠躬:「我定當竭盡所能。」
紅絲帶小女孩滿意地點了點頭,抬起小臉來對他說:「現在我們便起行。」
說罷便轉身,並且活潑地奔跑到沙龍之外,死神連忙追隨她。當他跑出沙龍後,便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監獄內的行刑室中。
行刑室中央放置了一座電椅,電椅上坐著一名四十二歲的男人,他身旁站著兩名獄卒,而在玻璃幕牆之外,坐了七名觀看行刑的人。
死神站在死囚跟前,紅絲帶小女孩則站在角落處,她的手上捧著一本大簿,又手握墨水筆。
行刑室外有兩名獄卒負責按動執行的開關,而行刑室內的兩名獄卒則照料行刑前的事項,他們替剛剃掉頭髮的死囚戴上通電的帽子,剃掉頭髮的目的,是避免毛髮被燒焦引致冒煙和氣味;又給死囚牢牢鎖住四肢;最後,替死囚蓋上眼罩。
死神目睹一切,而他亦明白他將要採取哪一種風格。雖然死囚罪行滔天,但死神一樣會盡量讓他得著一個愉快的死亡。他不會放棄他的原則。
親情的火花瞬間熄滅
憐憫也來了,施施然地穿越玻璃幕牆。當她看見紅絲帶小女孩,就笑瞇瞇地屈膝鞠躬。
在憐憫隱身於死神的背影中後,行刑官就向死囚,以及在座者宣讀死囚的罪行,窮凶極惡的男人以五年時間慢性謀殺自己的妻子,目的並不為財,而是為了仇恨。結婚十五年,妻子不停地不忠,他不住地受到傷害。妻子本性惡劣,丈夫則行徑陰險,表面懦弱的丈夫每天在妻子的飲料中落毒,三年之後妻子便陷入昏迷中,在餘下的兩年時間,丈夫做盡一切殘害妻子的事,包括故意不清潔她的大小二便,使其肌肉潰爛;又收取金錢讓陌生男人強暴不清醒的妻子;以硬物狂擊妻子的頭部,刺破妻子的耳膜,以強光殘害妻子的視力。最終,妻子在昏迷期間被怨恨的丈夫虐待至死,最終的死因是經過三日狂毆之後內臟爆裂出血。
死神皺眉。通常這種殘酷的靈魂都很少出現在他的名單之上,是故他轉頭望向紅絲帶小女孩,問道:「這一個不是應該屬於Lucifier的嗎?」
紅絲帶小女孩說:「這個男人與他的妻子有十世宿怨,他倆每一生也在互相傷害中度過,今世他的魂魄也仍然屬於我們。Lucifier並沒指染。」
死神明白起來。「是輪迴部門的責任。」
像這種兇惡、執著、怨戾沖天的靈魂,要經過長時期的洗滌,才可以被淨化,最後才能轉介到輪迴部門。至於他的下一世是否有力量與敵對的人淡化宿怨,死神被賦予部分影響力。這個男人生前突破不到與妻子的永世惡業,惟有依靠從死亡以及死亡之後的領悟,然後才有機會得到一個相較之下清淨和慈愛的另一生。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錶,然後說:「差不多是時候。」
獄卒按下行刑機關,電流就貫通死囚全身。
死神伸出他極美的右手,按在死囚的左手之上,死囚的靈魂就在肉體的痛苦中甦醒過來,讓死神一手把他由電椅中牽引站起。
死囚望向死神,他的神情平靜堅定,完全明瞭眼前這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出現的原因。
死囚笑容淒冷:「你是魔鬼,來帶我落地獄。」
死神溫和地說:「我不是魔鬼。而至於地獄……你認為它存在就存在。」
死囚在剎那間陷入了惘然之中。
死神說:「我只是來接你上路,正如你在每一生所完結時那樣。」
死囚緩緩地把眼珠溜向死神,同一時候,眼前的景況散亂地化成一塊塊碎片。像鏡子被敲碎後四散那樣,每一小片都映照出一段不完整的過去。
穿著古羅馬服裝的兩個男人為了搶奪一頭羊而大開殺戒;心腸好的遊牧老人接待騎駱駝的青年留宿,反遭青年謀財害命;父虐子,然後兒子反過來殘害年老的父親;妹妹為了姊姊的男人而把姊姊的臉容盡毀;母親把女兒賣進火坑;兄弟各懷鬼胎,互相陷害;徒弟強暴師傅的妻女,師傅又殘害徒弟的家人;父親把女兒的手腳砍掉,推往街上行乞;賊人互相勾結,後又互相出賣……
每一生的關係都親密,每一生都同樣相煎和加害。恩怨生生世世地沉澱,愈陷愈深。
死囚落下淚來。「我原以為我娶了她,我們便會互相讓對方幸福……」
每一生的宿怨重疊在他眼前,每一生的愛意都如壞死了的花蕾,從無吐露芬芳的機會。
死神目睹著那一段又一段的前塵,也禁不住於心中感歎。
死囚掩臉痛哭。「如果她不是那樣對待我,我便不會如此對待她……」
死神伸手握過某一生的往事放到眼前,那個被母親賣到妓寨的女兒,回頭望向母親的眼神,是那麼複雜、悲傷,她怨恨、迷茫、傷痛……她希望母親能叫停她,重新把她擁入懷,在那危急的關頭挽救她。而那個為母的,剎那間亦於心不忍;只是,一想起賣掉女兒能換來新衣裳新床鋪……親情的火花就瞬間熄滅。
母親心中想道:女兒去了還可以再生一個……兒女這回事完全不用愁,賣完賣盡,就找個男人生足一打……
神是寬恕
死囚的情緒仍然非常激動。「我最後毒打她時,她的眼簾翻開來,好像看得見我……」
死神放開手中那段前塵,溫和地凝視這個傷痕纍纍的靈魂。
而紅絲帶小女孩就往手中的評核標準加上「√」號。(*附註)
√讓死者自由地說出他想說的話
√不要打斷、否認、縮短死者的說話
死神問死囚:「如果讓你重新來過,你會希望與你的妻子有怎樣的一生?」
死囚抬起含淚的眼睛,如此說:「我希望可以好好地愛她,好好地愛她……」
死神問:「但若然她依樣可惡地響應你的愛情,你又會如何處理?」
一想起妻子可恨的行徑,死囚就咬著牙關答不上話。
死神細心地引導他:「在每一世的苦痛中,你與她都愛恨交纏;但又在每一世,當你的心偶爾地溫柔起來之時,都泛起過同一種感受……」
死囚垂下頭來,思量了一會,然後才說:「其實我想過原諒她……」
說罷,死囚的神色明亮起來,居然,就在臨死的一刻,他領悟了一生的關鍵。
「原諒她……」他呢喃。「要是我願意原諒她,我和她的一生便不會如此……三番四次我都有原諒她的念頭;只是,我對她的恨,如火山爆發,制止不了……」
「對,為何我還是不願意原諒她……」死囚掩面悲哭。「其實我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不是毒害她、虐打她,而是原諒她……」
紅絲帶小女孩又揮動墨水筆。
√要有技巧、敏感、溫柔和慈悲,讓死者把內心深處最想說的話透露出來
死神溫柔地告訴他:「你此刻知道也不遲,你和她還會有在另一生碰面的機會。」
死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曾經有人向我傳過教,但我卻拒絕了!你說,如果我現在信了教,下一生會不會有救?我家中擺放了一些食人族巫師採用的巫術雕像,你說,我好不好報夢請人把這些東西拋掉?」
死神微笑。「你根本就不信任何宗教,若然現在把正統宗教放諸你身,也不會起上任何作用。你的心態不改變,信什麼也一樣。」
死囚著急了。「那麼,我該怎麼辦?」
死神告訴他。「你的這生既然是這樣過,我就只能帶你到一個符合你這生的地方。但請你放心,就算景象再可怖可畏,都是基於業的緣故,你也不會永遠久留於那地方。」
紅絲帶小女孩又找到做得正確的項目。
√不要臨終才趕緊傳教或改變死者的信仰
√怎麼活就怎麼死,無須特意拯救
「可怖可畏……」死囚搖頭。「是的,我罪有應得……」
死神不得不認同:「你這一生的心念的確壞。而下一生,請你記著學會原諒。」
死囚以顫抖的聲音說:「我願意原諒她,但她會肯原諒我嗎?」
死神說:「我相信,你的妻子也會經過一連串的淨化。至於她下一生的修為如何,則要看她。然而,你可以竭盡所能地去感化她。」
死囚掩臉,表情痛苦。「像我們這種人……幹嗎你仍然要幫助……」
死神微笑:「壞行為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被淨化。況且,再兇惡的人也有某部分善良的天性。我們的責任,就是要把你那善良的天性叫醒。」
死囚長長歎了口氣,他望著死神說:「忽然我不得不相信,宇宙間真有無盡慈愛的神存在。」
死神輕描淡寫地說:「你覺得有什麼便存在什麼。」
死囚問:「神真的會寬恕我?」
死神告訴他:「如果你真的相信有神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寬恕本來就存在於神性之中,神已原諒了你,因為神是寬恕。」
亡靈的眼淚
頃刻,死囚熱淚盈眶。
紅絲帶小女孩點了點頭,又記下死神做對了的地方。
√讓死者被愛、接受及原諒
√讓死亡變成一個和解的時刻
死囚以淚眼望向坐於電椅上受刑的肉身,然後說:「我的父母會活得好嗎?」
死神聳聳肩。「他們自有他們的人生,你無須擔憂。」
死囚悲淒地說:「他們會接受我這樣的兒子嗎?」
死神說:「如果你肯接受你這一生,他們亦會肯接受你。」
死囚猛地搖頭。「但我是這麼壞這麼錯……」
死神說:「那麼,你現在留下求他們原諒的心意吧!相信我,他們全接收得到。」
死囚得著保證,於是便說:「父親母親,求你們原諒我所做的一切。」
說罷,死囚歎息,心情輕鬆了許多。
紅絲帶小女孩點下了頭。
√讓死者留下要求別人原諒的信息,這能令死者自覺已盡了力
死神問他:「你已準備好沒有?」
「要上路了嗎……」死囚猶豫。
死神揚手,憐憫現身。當豐盈的她透著粉紅柔光出現在死囚眼前時,死囚就在瞬間拋下了一切罪咎、苦痛、悔恨、怨氣、悲歎……深深地落入一種溫柔的愛意中。
他驚歎得張大嘴來。
而憐憫,竟又不由自主地認為面前的亡靈長得英俊無雙,是故她飄蕩得如水波蕩漾,春意盎然。
氣氛旖旎到不得了。
死神對死囚說:「我就讓她伴你上路。」
死囚急急忙忙地點下頭,眼也不眨地與憐憫對望。
死神說出他的要求:「那麼,請你崇敬我吧!」
死囚心神一定,愕然地問:「為什麼我要崇敬你?」
死神坦白說:「或許你會認為我未去到萬人敬仰的層次……但是,請你接受這是我的風格。」
死囚皺了皺眉,又望了望憐憫,繼而選擇屈服:「好吧,死神,我崇敬你!」
死神就滿意了,他伸出他極美的左手,讓藍光透現死囚眼前,當左手觸碰死囚的臉孔後,死囚就合上了眼睛,沉沉地,邁向一個專為他而預備的地方。
憐憫上前擁抱他,給他愛、慈悲、憐惜,給他帶來這一生無法擁有的美好。愛,由粉紅色的磁場瀰漫昇華,慷慨地,他需要多少就送他多少,無條件的、宏大的、無邊無際的……
電椅上的死囚就在此刻斷了氣。
死神輕輕對死囚的靈魂說:「讓我承擔世上每一個亡靈的痛苦、恐懼和孤獨。」
死囚的靈魂被觸動了,他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怎能不激動?卑劣至此,仍能被寬恕,仍能得到愛……
慚愧、懊悔、愚昧……他承認了他的每一項過失,在被愛之中,他立下決心,要在下一生活得陽光明媚;下一生,他什麼也可以捨棄,唯獨不會再捨棄愛……
死神告訴這個於此刻超然地敏感和脆弱的靈魂:「待會請你不要懼怕,你不會久留於此。」
死囚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覺得渾身沸騰,極高的溫度加上極腥臭的氣味,使他陷入說不出的慘烈之中。他已置身沸騰著的血河裡,水波內浮沉著生前以暴力掠奪他人性命的亡靈。千萬頭人馬怪在血河中穿插,見亡靈不守本分冒出血溝,便舉弓射殺。死囚在血漿中被煮得極痛,而沸騰的血河又已浸至他的眉心,他在這煎熬中慘呼。血河的溫度極熱,死囚的皮肉融化裂開,一片一片地剝落和腐蝕,浮沉於濃稠的河水中。死囚看見自己的身體已血肉離骨,而河中每一個亡靈同樣經歷這模樣的慘痛。
最後,血河中煮出來的不止有血肉,還有亡靈的眼淚。這裡的景物,會使所有神和人的眼睛避而不望……
——《神曲——地獄篇》XII
紅色的芭蕾舞鞋
紅絲帶小女孩目睹了一切。她的藍眼睛閃亮著智慧的光芒,而艷紅色的小嘴勾起一抹微笑。她似乎頗為滿意。沒什麼話要說,她從裙的暗袋取出紅絲帶,接著蒙在眼睛之上,小小的指頭熟練地在腦後縛上蝴蝶結。
紅色的芭蕾舞鞋發揮了作用,她蹬起腳尖原地轉了一圈,繼而才蒙著雙眼隨便找一個方向邁步前行。
她不用理會前路的阻礙,事關萬物會自動自覺為她移動,讓出一個空間給她步過。
死神目送紅絲帶小女孩離開,接下來便吁了一口氣。第一回合的考試看來順利通過。
CHAPTER-02THEMOVIEMAKER
癮君子的心情澎湃
這裡是一個片場,就如其他忙碌的片場那樣,燈光師在調校燈光,攝影師等待拍攝,道具師傅搬搬抬抬,場務打點細節,化妝師、髮型師、服裝師各自埋頭準備。
這場戲的主角正坐在一旁背誦劇本,化妝師與髮型師在同一時候替他上妝和打理假髮。他看上去已五十多歲,但實際的年齡只有三十五歲。他長得矮小,身高五英尺二英吋;他的臉容凹陷,眼圈墨黑;而在絲質袖子下的一雙手臂,都是密密麻麻的針孔。
非常明顯,這個男人是名癮君子。
副導演走過來,禮貌地對癮君子說:「待會請你盡量表現得情深與不捨。」
癮君子非常認真地響應:「我希望可以捕捉到李慕白對俞秀蓮那遲來的表白的激情!請放心,我一定會表現得比剛才排練時更入戲!」
副導演拍了拍他的肩膊,以示鼓勵。癮君子將會扮演《臥虎藏龍》中周潤發的角色。
然後,場記走到副導演身旁告訴他:「導演來了。」
癮君子聽見,便與副導演一起回頭望過去,那個英俊的、穿著smart
casual的死神LXXXIII,正瀟灑自信地步入片場,他邊走邊向在場人士揮手打招呼,笑容滿面,氣派親切但又依樣不同凡響,魅力過人。
當他走到癮君子跟前時,癮君子就恭敬地稱呼他:「死……神……不不不……是導演才對!」
死神雙手按在癮君子的肩膊上,關切地問候:「對白會否太冗長?習慣戴頭套嗎?」
癮君子激動地回答死神:「得到導演的賞識,我已夫復何求!戴頭套有何問題?就算你要我戴火環都可以!」
說罷,更熱淚盈眶。
死神幽默地說:「你當然要感激我。李慕白這個角色英明神武,兼且能與女演員熱吻。」
癮君子長長歎了口氣,說:「導演,我會實行我答應你的事。我翻生之後一定會幫助其他受毒癮禍害的人!」他緊握雙拳,認真得額上青筋暴現。「我會一視同仁,見一個救一個!包括從前陷害我但今日又同樣身陷毒癮的人!」最後,他甚至戲劇性地跪在地上,以叩謝恩人的姿勢對死神說:「導演,都是多得你,我才可以有此珍貴的重生機會!」
死神連忙扶起癮君子。被強烈激賞後,死神倒有點不好意思。他笑著說:「你往後好好做人,我對你有信心。」
癮君子的心情澎湃極了,他的表情亦顯露出內心的無盡感激。此時此刻,他已無法再用言語表達片言隻字。
重獲生命
副導演前來對死神說:「導演,可以埋位了。」
死神便向癮君子做了個「請埋位準備」的姿勢。
癮君子被帶到搭有山洞水潭的場景中,而死神則安坐他的導演椅之內。秀雅的女演員也埋位準備,副導演上前對二人說了些話,接著便退出去。
攝影師對準鏡頭,片場內全場靜默。副導演拿起拍板對著鏡頭,說:「Case204,《臥虎藏龍》take1!」
死神斯文淡定地說出:「Action!」繼而,這場戲就開始拍攝。
山洞的水潭畔,垂死的李慕白正躺臥在知己俞秀蓮的懷中——
癮君子如是說:「我要用這口氣對你說,我一直都深愛你……」
女演員擠出感動的神色,繼而激情地吻向癮君子。
熱吻之後,癮君子就更哀傷情深。「我寧願遊蕩在你身邊做野鬼跟隨你……就算掉落在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
二人四目交投,女演員眼淚漣漣,而癮君子則心痛地、悲壯地、痛哀地、淒怨地、悔恨地,但同時候又安然地呼出最後一口氣。
李慕白過身了。俞秀蓮緊緊地抱擁他入懷。
這個鏡頭維持了大約五秒,死神就大喊一句:「Cut!」
攝影師關機,燈光師調整燈光,片場內的工作人員亦放心隨便步行和說話。
而女演員站起身來,輕鬆地轉身離開佈景。那山洞和水潭便空無一人。
那個癮君子呢?他在死神那聲「Cut」之中消失。
如果把剛才拍攝的那一段戲播放出來,觀眾可以看到,癮君子在一瞬間消失隱沒於女演員的懷抱中。
——他無須再存在於這個空間裡。他已在電影中死了一次。
那麼,他正身處哪一個空間?
癮君子現正躺臥在一條昏臭幽暗的冷巷中,那塊遮擋他的硬紙皮,剛被風吹走。
他的身體蜷縮著,而指頭,微微抖動。本來,指頭是無可能再郁動的,一分鐘前他才斷了氣。
是因為他拍攝了死神做導演的那場戲,他在這接著的一分鐘才又得回他的生命。
他已成為另一個回陽人。死過翻生。
並不是每一個死者也有當上回陽人的資格,只有死神甄選過的,才有機會重獲生命。
如果你能回陽
這十年來,死神久不久便讓他名單上的某些靈魂溜到他的片場內拍上一場戲,也是在這種時刻,死神才感到真正的滿足。他不喜歡當死神,他喜歡更有創意的工作,當一名導演,總較接走一個死人有趣。
死亡,有什麼了不起?重生,才是真正的大意義。
死神,一點也不喜歡死亡。
他不忍心看見死亡把人生中的美好終止。他對於他名單上的靈魂瞭如指掌,他知道誰可以較無憂地死,誰的死亡卻只會帶給其他人沉重的悲劇。死神總抱著幫助人類的決心,如果可以讓一個人重生,而結果又能裨益其他人的話,死神非常願意冒險。
死亡重要,存活更加重要。
每完成一次這種反叛的勾當之後,死神都得著加倍的狂喜。神祇的另一半藏於體內,這種結構能讓神祇每天也處於戀愛的喜悅中。而死神的秘密任務,就讓他得著加倍的快慰。
他在私人的電影院中重看一出又一出回陽人的演出,他知道,他快將沉迷於這種反叛之中。明白這種至高無上的興奮嗎?救人一命,就如墮進最不可思議的戀愛那樣,那種飄飄然、快樂、感動、壯麗、偉大、澎湃,以及自我肯定,年年月月也不驅散。
在漆黑的電影院中,死神的容貌分外具魅力。這一刻,他切切確確地認為,自己就是人所景仰的萬人迷。
濟世為懷,當然就是非同凡響。
英雄,也大概就是此模樣。
請看看死神臉上的表情,神聖的英雄光輝正爆發出火焰。
史上最英偉的神祇,不外是他。
可是,死神對回陽人的提議,並非每次也被接納。曾經,死神對一名被銀行劫匪脅持然後謀殺的老人家提出回陽人的建議,起初被接納,最後卻遭老人家臨陣退縮。
事情是這樣的。死神看中這名老人家,皆因他是出色的醫學研究人員,死神認為,只要他不去世,那份差不多完成的醫學研究便能得以繼續。老人家最初也認同死神的建議,但當他到達拍攝現場之後,他就反而向死神要回他死亡的權力。
死神安排老人家主演《羅蜜歐與茱莉葉後現代激情篇》,老人家穿上瑞安納度狄卡比奧的戲服,顯得有型不羈。即將演出的一幕,要他悲痛地擁著虛擬死亡的茱莉葉,然後服毒自殺,最後茱莉葉甦醒了,再與他一同自殺。老人家排練了兩次,顯得投入和認真,但當到真正拍攝之時,他卻忽然罷拍。
死神前去問他原因,老人家便說:「我以為茱莉葉會由我的老妻扮演!」
死神向他解釋:「你的妻子不能像你那樣重獲新生。」
老人家臉有難色。「但她也一同與我被銀行劫匪槍殺呀!」
死神很無奈。「我不能讓她回陽,事關她在回陽之後,所能作出的貢獻不夠。」
老人家當眾脫掉戲服,表現不滿。「她不陪伴我翻生,我寧願死!」
死神祇好說:「教授,你的妻子甚至不是由我來接走的,她是另一個死神負責。恕我無能為力。」
老人家聳聳肩。「那麼你讓我步向黃泉便成!我不會追究。」
死神試圖說服他。「教授,如果你能回陽,你的研究便能繼續,人類會裨益良多!」
老人家仰面笑起來:「哈哈哈!」接著對死神說:「我離去之後,我的研究自然會有人接替。或許進度會慢上好幾年;然而,由其他人參與,研究結果說不定更完善。年輕人,我要是想死,你就讓我死吧!」
老人家笑意盈盈的,死神祇好順從他的意願。
死神歎了口氣,然後伸出他的右手,與老人家握手致意。
他把老人家由片場帶到《神曲》的風景中,那裡有山有河有亮光有天使有歌聲,兼且青春滿盈愛意豐盛,的確比人間壯麗。
死神一邊點頭一邊步離他的創意景象。他也明白,有些人,會比較喜歡死亡。
命中注定的人
在貴州的偏遠山村內,村民正盛裝慶祝。苗族姑娘頭頂十公斤以上的華麗銀飾載歌載舞;而苗族壯丁則捧著樂器蘆笙吹奏,氣氛極盛。
苗族姑娘的面胚短而圓,眼睛明亮,鼻子小巧,長相甜美純樸;苗族男子長得粗中帶幼,體魄健壯但又精通奏樂。這群為數近百名的年輕男女正進行一項名為「討花帶」的活動,姑娘們早已準備好自己縫製的長條形布帶,只要她喜歡的男子挨近她,她便會把布帶掛在他吹奏的蘆笙之上。
十六歲的桑桑也掛滿全身銀飾,但她沒走到外頭參與族人的活動,她留在全村中最豪華的吊腳樓之內,進行她的削蘋果魔法。
她頭戴高九十厘米的銀冠帽,那兩枝巨型的銀角上雕有雙龍搶寶的圖案,而銀冠帽之上,密密麻麻地掛上立體的鳳雀、排馬、花草等銀飾。她的上衣是藍色的染布,頸上掛有三圈銀環,另加一排巨型銀鎖,這塊六英吋闊的銀鎖沉甸甸地垂到腰腹之上。銀鎖通常是自幼跟身,象徵平安福樂,要在出嫁後才能取下。銀鎖上的雕花極精緻,圖紋有雙獅、魚、蝶、龍、花草、繡球,下沿垂掛銀鏈、銀片、銀鈴。桑桑的下身穿著花帶裙,手工極精緻,花帶裙以銀珠連花帶,而花帶上的圖案,是衣物擁有者自行一針一線刺繡於上。
穿著如此隆重瑰麗,卻又與慶典無關。桑桑不認為她的愛情會在蘆笙的歌舞中出現。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鏡子之內。
已經試過三次了,這一夜,桑桑試第四次。母親和姨姨生前教導過她削蘋果看意中人的魔法,只要在月圓之夜的子時對著鏡子削蘋果,一邊念出心咒,當蘋果的皮被完全削下來之後,那個命中注定的人便會出現。
桑桑一邊削蘋果,一邊唸唸有詞,而鏡中反映出來的,是她那張嬌美的臉。她的樣子長得像父親,臉胚較尖長,而眼睛則比一般苗族少女圓大,鼻子亦較同族的女孩高而尖挺。長得像亡母的部分,是豐厚的雙唇,以及比例勻稱的身形。
母親和姨姨的心訣不會出錯,桑桑知道她今次一定會成功。而就在蘋果皮全掉下來之時,她亮起大圓眼瞪著鏡子,狠狠地瞪了數十秒,眼皮支持不住要覆蓋下來,然後她合上眼休息一會再瞪大眼,如此這般重複著瞪眼、合上眼的動作。終於,也讓她看見她想看到的奇異影像。
鏡子內的確是個男人,他長得英俊挺拔,濃眉大眼、鼻子高、嘴唇稜角分明,英氣之餘又富貴氣,無論以哪一種角度去品評,鏡內出現的男人也是無懈可擊的英俊。
桑桑沉住氣,瞪著鏡中人眼也不眨。繼而,她就說了一句:「相公,幹嗎你長大之後變成這個樣子?」
從桑桑的魔法中活現出來的男人,是死神LXXXIII.
而掛在桑桑房間之外、簾縫之上的一串圓鏡風鈴,搖搖晃晃,叮鈴不斷。
但又明明,這夜沒有風……
她是魔法的傳人
苗族少女桑桑的父親是城市人,本身是大學工程系教授,因著研究,於是與開發隊伍於貴州暫居。
故事的發展帶著經典的浪漫,教授愛上了村落中最美麗的少女,心氏的大姑娘。心氏大姑娘除了能歌善舞,善於刺繡之外,更有一項獨到的技能:她是魔法的傳人。是這點點的魔力,把教授迷倒。
快樂又可愛的桑桑,在特殊的家庭中成長,每天唱唱歌又變走小雞小豬,日子寫意到不得了。
而認識陳濟民那一年,桑桑五歲。父親的同窗帶同家人由城市到貴州探望,桑桑就認識了九歲的陳濟民。陳濟民又是另外一種人,他不會魔法不會教學不會吹奏蘆笙,但他會說洋文。陳濟民的父母是海外留學生,他們在美國誕下兒子,在他六歲那年才一起回祖國工作。
陳濟民是名俊秀的小男孩,常常不自覺地仰起小臉,一副高傲不妥協的模樣。桑桑呆呆地看著他,覺得他是不可言喻的好看。村落中的男孩子,無人能有陳濟民這種看不起其他人的神態。這個當然了,沒見過世面的村童,憑什麼高傲?
陳濟民就如世界風光,讓桑桑開了眼界。
陳濟民望著桑桑,問:「你的名字是SongSong嗎?你是一首歌嗎?」
桑桑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會傻笑。
陳濟民見她傻傻的,便不知再與她說些什麼才好。他其實不太習慣落後的人與地方,才住了幾天,他已不住皺眉又皺眉。
桑桑見他沒再說話,然後她就決定變魔術給他看。她隨手向三英尺外的黃狗一指,黃狗就不見了。
娘子,我掛念你
陳濟民目瞪口呆。從這一秒開始,他就不由自主地愛上了她。
桑桑仍然傻笑。她當然預計到他會有些什麼反應。母親和姨姨常說,男人逃不過女人的魔法。
陳濟民是名很認真的小男孩。他考慮了兩晚之後,就對桑桑說:「我打算娶你為妻。以後你就在我面前表演魔法給我看。」
桑桑大笑,露出了沒有門牙的嘴巴。她把裙子上的其中一條花帶拆下來遞給陳濟民,她答應了他的親事。
而陳濟民也懂得回禮,他送她那盒父母打算用來向地方官員拜訪的瑞士巧克力,桑桑如狼似虎地全部吞進肚子中,只剩下一片留給陳濟民。
桑桑亮著閃出星星的大眼睛,為著飽嘗了美食而驚歎。然後陳濟民就知道了討好這個傻小女孩的法門。看來他會應付得到。
九歲的陳濟民和五歲的桑桑手牽手,他們走到雙方父母跟前,由陳濟民向成年人提出婚姻的要求。
五個成年人笑不攏嘴,也陪小孩子一同兒戲,毫無忌諱地答應了。
從此,桑桑稱呼陳濟民做相公,陳濟民則稱她為娘子。
相公與娘子以書信維繫感情。貴州山區隔涉偏遠,居於天津的陳濟民的書信,往往一個多月才到達桑桑的手中;因此,他倆的書信往來不是一問一答的,而是一有心情便寫一封。
桑桑才剛開始上小學,認識的字不多,陳濟民的中文也不好,於是,書信中的內容反而顯示不到年齡的差距,二人說著的都是一些孩童的無聊話題,娘子告訴相公她看到了怪鳥,相公告訴娘子他被選拔出來訓練乒乓球。
如此這般,二人通信了半年,話題已漸漸減少。
精靈的桑桑但覺甚不妥當。她與班房中隔鄰座位的黃大牛似乎更熟絡更有話題。
吃著陳濟民寄來的巧克力,桑桑在甜膩中扁下了嘴。
母親與姨姨見她對著陳濟民的信箋愁眉不展,於是向她獻計:「以後,就每一封信寫下一個小故事,我敢保證他會看得津津有味!」
自此,桑桑就如《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每天構思一個小故事來養活他們的感情。
陳濟民總為桑桑的故事喝彩,對於她的說故事技巧,他激賞非常,她的書信,就成為他的最深愛讀物。也漸漸,他明白,是她在開他眼界,是她讓他置身奇幻之地,讓他隨意天馬行空。
陳濟民謙厚地相信,相比自己,桑桑是更了不起的一個。
無間斷地,桑桑每天給陳濟民寫信,這樣就過了很多年。時光荏苒,她已十二歲了,而陳濟民,更已是十六歲的少年。
這些年來,他們也無機會相聚。陳濟民的父母為兒子安排暑期的國外交流旅程,他去過非洲和歐洲,就是沒再回到貴州。當再見到迷人的小小魔術師之時,陳濟民已身高五英尺十英吋了。
桑桑以傳統的苗族少女打扮迎接他。她扁起唇來笑,羞羞怯的。剛步入少女之年的她,開始醞釀出矜持來,她望著她的小戀人,欲拒還迎,極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
陳濟民的心情也很興奮,但畢竟見過世面,態度落落大方。他呈上英國的拖肥巧克力,又溫柔地對她說:「娘子,我掛念你。」
頃刻,桑桑的心窩溫熱地翻騰,激動得滿臉漲紅,在鼻子一酸之後,眼淚就滾動淌下。
陳濟民笑起來,張開闊大的臂彎,把她迎進懷裡。
甜美如童話的愛情
他們度過了神仙眷屬那樣的夏季。他們在水洞間捉迷藏;他們跑過山邊的每一塊梯田;他們爬上最壯大的樹頂上捕捉日光;他們在慶典上狂飲亂舞。然後,他與她在瀑布之下赤身相對,展開了青春戀愛的另一階段。
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桑桑小巧的身軀在瀑布的流瀉下宛如水中精靈,她就是男人都夢寐以求的仙界禮物。她脆弱、嬌柔、晶瑩、不堪一擊。陳濟民發誓,他得到過她,就永遠不能再靠近別的女體。
愛她愛她深愛她。一生一世,他都要給她幸福。
他們是真正的相公和娘子了。桑桑不理會別人怎麼想,她開始把長髮挽成一個後髻,幸福地招搖過市。
父親告訴她,待法定年齡到達之後,就會為他倆舉行正式的婚宴。而陳濟民答應桑桑,他會與她走遍天涯,她喜歡留在哪裡生活他都依她。
桑桑問:「哪裡有最好吃的巧克力?」
陳濟民想了想。「應該每個國家也有美味而獨特的巧克力。」
桑桑認真地點下頭,然後說:「那太好了,我們每個國家也住上半年吧,吃完巧克力便走。」
陳濟民笑得很開懷,他知道他有一段甜美如童話的愛情,以及最饞嘴的童話女主角。
他在她的魔鏡中出現
陳濟民回城市上學去,但卻在這一別之後,便音訊全無。桑桑日盼夜盼,不祥感頓生。
在三十多天後,她和家人才接到天津的來信,信中說,陳濟民在開學的第一天被魯莽的電單車碰倒,昏迷半天後傷重不治。
這封信,從桑桑的手中滑跌地上,她驚震得一星期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到懂得哭泣懂得嗚咽的時候,是當風吹動風鈴那一刻,叮叮咚咚,細細碎碎,猶如一個魂魄的絮語。
在風中擺動的風鈴,成為他倆陰陽相隔的信物。她還記得,他送她風鈴時所說的話。
她抬頭望著那串風鈴,張大口悲哭。
在這茂綠的山區內,日夜迴盪少女心碎的哭泣聲,忽明忽滅,悲慟哀痛。
豺狼也伴著桑桑在月夜下悲鳴,狼聲與女聲的嗚咽,震動了同族村民的心。沒多久後,就有樂師為桑桑的悲劇以蘆笙傳揚開去。最後,哭泣、狼鳴混著低回的蘆笙,就成了這片天地獨有的聲音。
桑桑像婦人那樣披麻戴孝為喪失愛郎守寡,每天以數滴蜜糖果腹,漸漸,就虛弱得雙腿走不動,要以雙手爬行代替。但她不介意,她爬來爬去,寧願自己活得似頭狗。
她沒有再上學沒有再笑沒有再寫信。花了一年時間,父親、母親和姨姨才勸服她吃喝。擔心的母親和姨姨告訴桑桑,只要她回復一個少女應有的體重,她們就會教導她招魂的方法。
桑桑就肯吃肯喝了。心氏大姑娘與二姑娘試圖以山草藥、羊血、光環把陳濟民的魂魄招回來;然而,只聞風鈴響,卻不見人影。
桑桑沒氣餒,她努力學習每一種可以讓她接觸陳濟民的途徑。問米也試過了,卻只見心氏二姑娘戲演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聲音。
最後,母親與姨姨教桑桑削蘋果的魔法,她們告訴她,做得準確的話,可以看到真命天子的出現。
那一年,桑桑十五歲。心氏姊妹之所以授予她這魔法,無非想令她知道,她的真命天子或許另有其人。但固執的少女卻仍一心認為,只要天時地利人和,陳濟民便會在鏡中出現。
而然後,桑桑的母親染上怪病喪生。一星期後,桑桑的姨姨跳瀑布自盡。自此,桑桑的父親一夜白頭,蒼老了十年,對女兒不言不語。
桑桑自覺失去了世間的所有,唯一的寄托,就是削蘋果魔法的成功。
在連番嘗試之後,於十六歲的那一年,桑桑看見了死神LXXXIII,他在她的魔鏡中出現。
「相公……你長大了之後就變了樣……」她皺住眉呢喃。
死神翻了白眼
桑桑努力不懈地找尋鏡中人。她往圖書館、生死登記處、公安派出所、醫院、學校等地方,查閱她所居住的山區的男性的資料與照片。繼而,她又懷疑,鏡中人未必是本土人,他有可能是外省人,甚至長居國外。
立刻就迷惘極了,天下之大,如何才能與心中所愛重逢?
她也料不到,奇遇就由此起。
那一天,桑桑與小學校長的眾親友圍在病床旁,而忽然,她看見了兩個小學校長。一個躺臥病床上,另一個,則站在病床之後。
正看得張口結舌之際,桑桑更加看見在那佇立著的小學校長跟前,居然站著她的鏡中人!
何用尋至天涯海角?有緣的話自然出現眼前!
按捺不住,桑桑高聲呼叫:「相公——」
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她,包括那名鏡中人。
那西裝筆挺的英俊男人,瞪著驚異的雙眼。當桑桑正要舉步行前之時,卻一提腳便雙眼發黑,接著更應聲倒地。身邊各人均起哄,擁到她跟前來,打算救醒她。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桑桑的魂魄離身,輕盈優悠地,穿過圍攏的人堆,朝鏡中人和小學校長的角落走去。
她踏著無重量的腳步走前,而那名鏡中人的眼睛愈瞪愈大。
桑桑回頭望了望眾人以及自己的肉身,繼而又望向鏡中人。難得的是她居然毫無驚怕與疑問,一心一意,繼續她的激動:「相公——」
鏡中人當然就是死神LXXXIII.他一聽見她對他的稱呼,當下渾身一震。
「說什麼!」死神甚至向後退了半步,非常抗拒。
桑桑說:「相公,我找了你好幾年!想不到,你連樣子也變了……」
死神皺起眉,然後指著人堆對她說:「你不應走到我面前來!回去!回去!」
就連小學校長也忍不住說:「死神你一次過帶兩個人走?這種服務不夠專業呀!」
「死神……」桑桑疑惑地望住死神。
死神便說:「對呀!我是死神。你要是不想死,就給我回去!」
可是,桑桑卻說:「相公,你死了之後便變成死神嗎?」她還是不明白。
死神眨了眨眼,開始有點不明所以。「小妹妹,相信你是認錯了人。我不是你的相公。」說罷「相公」二字,死神逕自打了個寒顫。
桑桑誓死不休。「不!我削蘋果時看見你!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你是我的相公!」
死神牢牢盯著她半晌,接著非常認真地對她說:「我不相信你的相……相……公……唔唔,有我這樣英俊。」
桑桑眼定定的,這樣響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相公變成你這模樣……原本,他沒你這樣老……」
死神連忙翻了白眼,面前少女真是冥頑不靈。
正當死神意圖再要說些什麼之際,桑桑的魂魄卻又驀地褪色,不消兩秒甚至全然隱沒。躺在地上的桑桑剛剛給族人救醒。
她張開眼睛,朝那角落望去,再也看不見她的相公。
而下意識地她已知道,如何能再與他相見。
自此,桑桑常往醫院進出,守候臨死的病人。但連續九次,她也看不到她的相公。雖然原因不明,她還是決定繼續等。
走向死神的所在處
在第十三次,桑桑再次碰上死神LXXXIII,而這一次,她是在一名傣族的老婆婆家中遇上他。桑桑已放棄留守在自己的族人裡頭,她走到別的部落去,以免費做法事親近臨死的人。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死神LXXXIII再次出現在臨死的人的床邊。
正以樹葉向臨終的婆婆揮灑聖水的桑桑,立刻大叫:「相公——」
死神朝她張大驚訝的嘴巴,而桑桑,二話不說,就把頭撞向石牆,連續撞了三次,才能頭破血流繼而昏倒。
眾人大驚,想不到做法事的少女舉動失常。
在得償所願後,桑桑的魂魄笑嘻嘻地走到死神跟前,然後告訴他:「相公,我很掛念你!」
死神尷尬又一臉厭惡,他側身避開她。「走走走!你又來幹什麼!我一早說過你認錯人!」
「不……」桑桑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相公,你換了樣子,但請別換掉妻子!」
死神激動地擰頭低呼。「天呀!誰是你的相公……冤孽呀!」
桑桑就扁起嘴,表情淒涼無助。
死神暗歎一口氣,然後問她:「你是不是死了相公?」
桑桑點下頭。「他四年前死了……我一直找不到他……但當我對鏡削蘋果時,卻給我看見你。」
死神問:「你的相公姓甚名誰,我請人替你找一找。」
桑桑告訴他:「陳濟民。」
死神便說:「我找到他便通知你。」
死神擺了擺手,然後轉身,表情帶著三分敷衍。
桑桑不肯罷休,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就算你不是陳濟民也別撇下我不顧!起碼,我在鏡中看到的是你而不是別人!」
死神愕然極了。「那你想怎樣?別跟著我呀!」
桑桑掩臉哭起來。「別這樣狠心……」
死神看見女人哭,就不由自主地心軟。收起了原本要罵出來的說話。
而憐憫,被桑桑的哭聲驚動,她由死神的身後現身飄出。
桑桑看見性感嫵媚又曲線玲瓏的憐憫,立刻便發瘋一般地狂叫:「啊!你好狠!居然有了二奶!我不依我不依!」
死神呆立當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憐憫一貫輕飄飄又笑瞇瞇的,看得桑桑完全不是味兒。「你……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壞女人!」她指悠然飄蕩的憐憫,狠毒地指責。
死神懊惱得額頭髮燙。而幸好,碰牆昏迷的桑桑剛被救醒,這抹極富干擾性的魂魄得以消失。
看著甦醒得心有不甘的苗族少女,死神邊笑邊對憐憫說:「你聽過陳濟民這名字嗎?」
憐憫笑得雙眼瞇成一線,搖搖擺擺。
死神聳聳肩,感歎:「凡塵少女,癡心一片。」
桑桑刁鑽難纏,但死神亦看到她值得欣賞之處。
「愛情,你要不要?」他問憐憫。
憐憫張開性感小嘴:「呵呵呵」地笑。
死神搖了搖頭,然後別過面,繼續剛被打擾了的任務。
雖然再次失敗,桑桑仍然死心不息。在第三次遇上死神之時,她就出絕招。這一回,總共又等待了二十一次死亡,然後,桑桑才得以看見死神。由第一次與死神對話至今,也相隔了一年。桑桑已十七歲了。
當看見死神出現在垂死的小孩的身畔,桑桑立刻放聲大叫:「喂,相公!我在這裡!」
立刻,她就喝掉隨身帶備的毒藥,不消數秒,肉身迅速倒下,而魂魄如願離身走向死神的所在處。
死神一見她便頭痛。「又是你!」
桑桑吃吃笑。「這次你避不了!」
倔強野蠻的少女
死神故意裝出厭惡的表情。「知不知你很討人厭!」
「才不哩!」桑桑笑得很燦爛:「你不知多掛念我!」
「發神經!」死神瞪了她一眼。
「告訴你,你避不過的了。你也解釋不了因何我只能與你這個死神溝通。」桑桑說。
死神無言以對,事實又的確如此。這名苗族少女只看到他這個型號的死神,其餘型號的,她都接觸不到。
死神冷冷地回應。「就算是有緣,我們也已緣盡。」
他大手一撥,桑桑便如觸電殛,急速向後倒退,差一點站不穩,重新跌進自己的肉身。
忍受不住被死神驅趕,倔強野蠻的少女便老羞成怒。「你知不知你浪費了我一年的光陰!我現在已十七歲!太老了!我還不趕快找到陳濟民,他就會認不出我!」然後又喃喃自語:「十七歲,真的太老……搞不好,再過幾年,我便會和你一樣的老……死老阿伯……」死神沒她好氣,揚起一邊眉毛,問:「你既然知道我不是陳濟民,還纏住我幹什麼?」
桑桑理直氣壯:「你可以給我找到他呀!」
死神語帶取笑。「你知不知道塵世間一分鐘死多少個人?況且他已死了多年;也況且,他不是我經手的。」
桑桑抿住唇低下頭輕輕說:「就算找不到,我也要跟著你……」
死神眉頭皺。「你究竟所為何事?」
桑桑抬起眼來,可憐兮兮地盯著死神。「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嘛!」
「哎喲!」死神欲哭無淚,深感無辜。「你看見我,只是一時陰差陽錯!」
「不……」桑桑不住地搖頭。「鏡中出現的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死神望著她,認真地告訴她:「你給我聽著!但凡神祇都是二合一的,我的另一半就在我的體內,所以我不需要拍拖結婚生仔……你明不明白?」
「明……」桑桑扁起豐厚的嘴唇,低聲說:「但你也可以娶我嘛,多一個不嫌多……」
死神翻白眼,完全奈她不何。「你望住我!」他對桑桑說,然後桑桑就聽話地望進他的眼睛裡。「我以後不要再見到你!你立刻給我返回你的肉身!」
死神語氣兇惡,但桑桑卻不為所懼,她氣定神閒地告訴他:「我返不了肉身呀!我喝了毒藥,肉身會長久昏迷。」
「什麼?」死神簡直不能置信。他望向那具正被搶救的少女肉身,果然,似乎毫無甦醒跡象。
他仍以不能相信的眼神望向桑桑,說了一句:「你好狠!」
桑桑嫣然一笑,得意洋洋。「過獎!」繼而又說:「你也不忍心我這樣遊蕩人間的吧!你就讓我留在你身邊啦!」
死神無計可施,然後,他就看了看陀錶。「時候不早。」他暗忖,病床上的小孩是時候被他接走。於是,死神顧不得那麼多,就當著桑桑面前進行帶領靈魂上路的任務。
因而,桑桑目睹了死神右左手的奧秘、憐憫的功用、靈魂的醒覺,以及死神的創意《神曲》佈景。
「了不起……」桑桑說了一句。
死神凝重地說:「記著,有關死亡的事,不要洩露出去。」
桑桑唯唯諾諾。
死神看著此刻願意乖巧的桑桑,這樣說:「你不可以每分每秒都跟住我,我安排你到一個地方。」
桑桑點下頭,非常高興。「好啊好啊!」她的大眼睛晶晶亮。
死神沒好氣地瞅了她一眼,繼而與她並肩走入一道白色隧道中。桑桑發現,她只走了兩步,便又走出了這個光亮的地方。隧道之外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崗位上工作,活躍又忙碌。
「這裡是……」桑桑問。
「片場。」死神說:「你以後留在我的片場中參與電影製作,不要游手好閒。」
「電影……」桑桑對電影不熟悉,她只在族中的公社內看過三次電影。每次她都嫌故事不吸引,看不到完場。
美妙的預感
一名副導演走過來對死神說:「導演,男演員不滿意劇本的角色!」副導演把劇本遞給死神,他看到了劇目,那是《ThePostman
AlwaysRingsTwice》。
副導演說:「男演員不滿意被妻子與妻子的情夫殺害,他認為那名丈夫該一早意識到妻子與自己的下屬有姦情。」副導演聳聳肩,說:「男演員本身就是被妻子與情夫所陷害。」
死神抓了抓頭,說:「有沒有別的劇本?」
副導演告訴死神:「其他劇本要另一個佈景,恐怕來不及。」
桑桑看著兩個男人頭痛的表情,決定插嘴:「不如試試我這個故事:當丈夫正被妻子與情夫殺害時,丈夫以悲慟的眼神望向妻子,說了一句:」你終於有天會明白,誰才是最愛你。『妻子就以驚愕的神色望向他。繼而,丈夫又說:「就算你今日這樣對待我,我也願意原諒你。』於是,妻子就懊悔了,她熱淚盈眶。丈夫更說:」為什麼你不一早告訴我你想離我而去?要是你願意向我坦白,我一定為著愛你而給你自由。『此時,妻子情不自禁地放下屠刀,擁抱快將斷氣的丈夫。丈夫在最後一口氣之中拋來一個依然深愛妻子的眼神。妻子看著丈夫嚥下最後一口氣,最後,妻子瘋狂嚎哭,並且極之後悔,她高叫:「親愛的,我太愚蠢了,我最愛的也是你!』而那情夫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愕然又尷尬,還以為自己是勝利的一方,誰知就這樣輸掉了!」
桑桑一口氣地說著,最後才頓了頓,為故事作出結論:「這樣子,縱使丈夫死了,但仍然在這段三角關係中大獲全勝!」
死神與副導演面面相覷,訝異於桑桑的創作急才。
桑桑笑著說:「我很有說故事的天分。」
死神含笑不語,然後吩咐副導演:「就把這個版本告訴男主角,看看他是否喜歡。」
副導演便走到化妝間中向男主角說出新的故事情節,當他聽見女主角那悔恨的反應,就立刻拍手稱好。死神看在眼裡,便朝桑桑送去一個獎勵的眼神。
桑桑嘻嘻嘻地笑著,說:「看,我是挺有用處的。」
死神問她:「你識字的吧!」
桑桑瞪大眼睛,提高了聲線:「當然了!」
「那麼,」死神魅力無限地對準她發放他的招牌微笑。「以後你來替我編寫劇本。」
桑桑的神情亮起來。「寫劇本……」
死神的笑意更迷人。「要留下來,就要有貢獻。」
桑桑高興得原地彈跳。「你讓我留下來!」
死神揚了揚手。「橫豎偶然會有演員投訴劇本內容。而且,我們從來沒有自創的劇本。」
桑桑笑得彎下身。「這個嘛……輕易啦!」
死神故意皺眉。「小朋友,工作時認真一點!」
桑桑先是笑作一團,其後就裝出可靠的神色,這樣告訴死神:「我不會令你失望的!相公——」
隨著這兩個字響徹耳邊,死神立刻骨頭麻痺。避無可避,死神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桑桑看著這名她決心追隨的鏡中人,滿心美妙的預感。她知道,她在這個神秘空間中的時光,會過得稱心。
幽暗的角落
紅絲帶小女孩找著死神LXXXIII,死神便知道,第二回合考試即將展開。
這一次,死神照樣與紅絲帶小女孩在墳場會合,但這一個墳場,比起上一回的要破落得多。光禿的樹丫如鬼爪伸延,墓碑灰暗破舊,雜草叢生。死神就在站著的位置看到一條蛇由草叢鑽出來,爬行到一列墳墓之上。
在墳場中愈走愈深,最後,他們穿越了所有墳墓,走進一片葡萄園中。紅絲帶小女孩亮起藍色大眼睛,說:「這個家族百年之前富可敵國,現在家道中落,但也擁有全國最優秀的葡萄園、甘蔗園和咖啡山莊。」
死神問:「他們出現了什麼問題?」
紅絲帶小女孩告訴他:「家族中有人意識不正確。」
死神心念一轉,大概猜想得到那會是什麼。
紅絲帶小女孩與死神手牽手走過葡萄園。在那幽冥的山坡上,屹立了一幢面積宏大的白屋,充滿著西班牙混合墨西哥的風情,大白屋的屋頂、窗框、露台、門框之上,全以彩色小階磚鑲嵌出美麗的圖案,有花有鳥有人物的臉,熱情又滿載生命力。
紅絲帶小女孩與死神內進之時,正值家族的晚餐時分,五十多人一同坐於長檯兩旁,由傭人站於身後侍候。用餐的氣氛尚可,雖不算歡暢熱鬧,但也和諧自在,偶爾有人小聲說話,以及互相問候。
坐在長檯最頂端的是家族長老,於他的跟前,擺放了豆和肉,還有一品脫的啤酒;然而,他似乎毫無食慾,死神看了半晌,發現他沒動上半分。
死神再看真一點,才又發現,此名家族長老根本已無需飲食,他是一具衣著光鮮體面的屍體標本。
死神就明瞭了,這個家族,有人不想長老死亡。
紅絲帶小女孩看懂死神的思想,她並且給他補充:「不止不希望長老死亡,他們甚至不願意看見有任何一名家族成員死亡。」
死神趨前把長老細看,這個身穿白色絲質刺繡恤衫的屍體標本色澤黯啞,就連頭髮都枯乾脆弱,看來,這具屍體標本亦已年資甚深。
「二十年。」紅絲帶小女孩告訴他:「二十年前,他們把他的屍骸由墳墓中掘出來,再製成標本擺放家中。」
死神說了一句:「死人當活人辦。」
長老屍體沒吃沒喝,但傭人也間中走過來替他以餐巾抹嘴。詭異之極。
紅絲帶小女孩說:「你看吧!」她指向大廳暗角位置。死神望過去,意識模糊的亡靈佇立在幽暗的角落中,茫茫然、虛虛浮地望向長檯兩旁的人。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只曉得自己離不開他們……
死神搖頭。是家族中人的行徑令長老的靈魂無法走到更好的地方。
然後,死神又感應了些什麼。他望著長檯前端右邊的第一個座位,那名長老夫人的氣息有異。他連忙掏出陀錶看了看,繼而說:「差不多時候。」
紅絲帶小女孩說:「長老夫人現正處於迴光返照期間,三小時後她會昏迷,然後你會伴她上路。」
死神望向身穿洋裝,但髮型頭飾仍然十分墨西哥化的長老夫人,然後轉面向紅絲帶小女孩請教:「請問,這次考試有什麼我要注意?」
紅絲帶小女孩告訴他:「長老夫人便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要求族人把丈夫變作標本,另外,她亦為自己的死亡向族人頒下同樣要求。事實上,她一早已把死人當活人養的思想植根家族成員的心中,以後每一名家族成員過身後,也會被製成標本,擺放於家中與活人一同生活。」
無法投胎的遊魂
死神揚了揚眉。「這的確是個問題。」
如果家族成員遵照長老夫人的心意辦,那麼,終於有天,這所大宅之內便會充斥著無路可去、無法投胎的遊魂。家族成員的魂魄無錯是會永遠相聚,但卻只能以一個殘破散潰的意識苟存。
死神亦能想像二十年前長老過身後的故事。長老的靈魂照樣被某一型號的死神帶走,繼而被安置在虛幻之地處於淨化階段。然而,長老夫人把長老的屍骸由墳墓中挖出來製成標本,這行徑,直接牽引長老的靈魂,那迷茫的靈魂被強大的念力牽引回陽間,還以為自己依然活著。久而久之,那意識含糊的靈魂消耗了大部分能量,錯失了返回淨化之所的能力,更枉論重新投胎做人。
紅絲帶小女孩說:「這個家族的做法百害而無一利。」
死神認同地點下頭。
紅絲帶小女孩作出吩咐:「請拯救這個家族的成員的靈魂。」
死神自信滿盈地向紅絲帶小女孩點下頭。「放心,我不會令閣下失望。」
死神微笑
結他手與歌手為這個龐大的家族唱奏出激情的音韻,而長老夫人就在年輕一輩的唱和下陷入昏迷中。
死神微笑,準備是次任務。
族人把長老夫人安置在床上,他們替她戴上傳統的大耳環,又在她的髮髻旁插上大紅花。族人都意會到長老夫人命不久矣,她在清醒時的吩咐,大家都順從地照著辦。
而長老的屍體標本,則被放置於夫人的床邊;一眾親人都聚集在房間之內,沉默不語。
醫生前來為長老夫人檢查,各人神色凝重。
紅絲帶小女孩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張著瑰麗的藍眼睛,靜觀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死神看了看他的陀錶,便說:「差不多是時候了。」繼而,他伸出極優美的右手,把長老夫人的靈魂自床上拉起。
長老夫人已年屆八十七歲,身體雖不行,但意識與精神還很清晰。她被死神攙扶站穩,只望了死神一眼,她已知道面前的俊美男人是誰。
她朝他頷首,死神則禮貌地說:「長老夫人,我是死神,正準備陪夫人上路。」
長老夫人微微一笑,這樣說:「上路?我看倒是不必了,我的子孫會替我的肉身進行儀式,繼而我會長留於此。」
死神告訴長老夫人:「夫人,接受年老與死亡為生命的一部分,是令此生有意義的事。」
長老夫人卻雍容地回應:「我與我的族人只相信生命永恆。」
長老夫人的神色高雅而堅定。
死神點下了頭,告訴她:「夫人,你可有思考過,生命的永恆可以由輪迴再生來延續?」
長老夫人笑起來,這樣說:「我的族人如我,並不盼望輪迴,我們並不希望因為輪迴而各散東西,我們只想永遠生活在這所大宅之內。」
死神明白她的意願,但亦不禁歎息:「請夫人明白,無論現世的情景有多美好,在本質上它一定會結束。」
長老夫人輕輕搖頭,歎了口氣,然後才緩緩地對死神說:「你不會瞭解,親人去世的悲哀。」她朝丈夫的屍體標本望去,然後告訴死神:「二十年前,先夫過身後的一段日子,我們每日都茶飯不思,病倒的病倒、崩潰的崩潰,因為他的離去,整個家族停止了運作。每日三餐,我們也在他的座位上擺放他喜愛的食物;而每一個晚上,我也在他休息的位置說過晚安才能安睡。我們的子女會抱著先夫的照片飲泣傾訴,我們每一天也盼望他能回來與我們重聚……先生,你可會明白失去摯愛的心情?我們這個家庭,誰也不能離開誰。」
死神伸手指向房間一角,對長老夫人說:「夫人,請看那一邊。」
長老夫人隨死神指向的方向望去,赫然看見一抹晦暗不明的人影,白影朦朧一片,沒有五官輪廓,也不見得具備任何清晰的意識。那白影靠牆飄浮,明知需要依附些什麼,卻又無法作出肯定。
每一次的死亡
長老夫人看不明白,她疑惑地望向死神。
死神告訴她:「那抹白影,就是長老先生的魂魄。」
長老夫人驚愕萬分,她急急忙走到白影跟前細細打量,一邊細看一邊搖頭:「怎可能……」
精明勤奮出類拔萃的丈夫,怎可能如此淪落……
死神走前去,娓娓道出原因:「長老先生的魂魄經過多年無意識的游離之後,已喪失大部分能量。他既投不了胎,亦與你們溝通不到。他唯一能夠做的是,依循你們的念力,棲身在你們當中。然而,他沒意識去理解為何要久留,更無意識與你們相認。他的魂魄可說是被你們一手荒廢。」
長老夫人聽罷,就張大口淒然落淚,她悲傷地叫喊:「我的愛人,緣何你的魂魄竟淒清至此……」
死神靜默地佇立長老夫人身後,任由她發洩情緒。
「我的愛人,留你在塵世,原是一片苦心……」
長老的魂魄什麼也不明白,甚至感受不到愛侶的悲傷。
這一抹白,是何等的低層次。
長老夫人悲愴得無以復加,她一邊流著淚,一邊詢問:「可以告訴我,一切是我錯嗎?」
她按著心頭,很痛很痛。
死神說:「那只是無知。」
長老夫人掩住臉,搖頭悲歎:「你可以救活我丈夫的靈魂嗎?」
死神告訴她:「我可以帶他離開。」
但一想到「離開」的可怕,長老夫人便無法接受。她語帶驚惶地說:「我們無一個成員離開過這個家庭……」
他們只信奉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死神嘗試安慰她:「請持著信心到達那個必經之地。」
長老夫人淚眼漣漣,掩臉悲哭,她實在不能接受她堅持了半生的家族團結,就這樣被死亡拆散。
死神告訴她:「你要是堅持己見,你與你家族的每位成員,都只能追隨長老魂魄相同的命運。」
長老夫人站在丈夫的魂魄跟前,茫茫然不知所措。
死神指引她。「我讓你返回肉體,請以最後一口氣告訴你的家人,你決定放棄把自己變成標本,你並且希望你的家人能與你同樣接受死亡的安排,不與死亡抗爭。」
長老夫人猶豫。「我花了近二十年時間熏陶家人在死後變成標本的好處,我讓他們明白,只有這個做法才可以一家人永不分離……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可以以幾句說話去推翻這套二十年來我對他們作出的教育。」
死神明白長老夫人的憂慮,而這亦是整個救贖中最重要的一環。長老夫人一定要使子孫得悉以往信奉的全然是錯的。
死神想了想,然後說:「就請你告訴你的家人以下的真理。」
「真理?」長老夫人問。
死神告訴她:「請他們持著信心去世,切勿因死亡感到沮喪。」
長老夫人默記著。
死神說:「只要想一想,來世還有機會為生命、為他人作出服務,死亡自然並不可怕。」
長老夫人抬起淚眼望向死神,而死神續說:「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新生嬰兒的來臨,要是你們無人願意面對死亡,何來魂魄投胎到新生命中?」
是最後的這段話,成功地開啟了長老夫人的心。
「對……只有先人死亡,後人的嬰孩才有魂魄……」
死神微笑。「你也希望家族後人兒孫滿堂吧?」
無邊際的愛與惻隱
想到這裡,長老夫人頓時心意明澄,她接納了死亡這個概念。
有生,就要有死。長老夫人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抗拒死亡。
死神欣慰凝地視她。
她抬眼向死神望去,死神就再次牽起她的手,帶領她步向床上的軀體,然後向她輕語:「家族日後的興衰,全賴你了!」
長老夫人眼內靈光一亮,她已決定了心意。
她重新躺回自己的軀體之內,並且睜開原本正翻動不停的眼睛,眾親人立刻大呼小叫,緊張兮兮地圍上來,然後,長老夫人運用死亡前最後的力氣,向俯下身來的長子說出她剛學會的話。她說:「請把我與你們父親的屍體一同埋葬於家族的墓地之中……」
長子以為自己聽錯,立刻伸手招來妻子,讓她把耳朵貼近長老夫人的唇邊。妻子聽見的是:「只有我與先夫的靈魂安息長眠,我們才能得以重獲新生……」
長媳婦流露出訝異的神色,她恐怕自己誤解了長老夫人的信息,是故把二公子拉過來。於是長老夫人的二子就俯身聆聽母親的話,他聽見她說:「請你們也持著信心去世……」
二公子但覺非比尋常,繼而又向自己的妹妹招手。這名長女兒立刻把耳朵貼近母親,她聽見母親說:「來世還有機會為生命和他人作出服務,死亡並不可怕……」
長女兒不敢再聽下去,這實在不像是母親會說的話。她的丈夫走過來,接替她的位置。長老夫人正說著的是:「每一次的死亡,都是一次新生嬰兒的來臨……」
而當女兒的丈夫把一雙女兒又找到床邊之際,長老夫人便斷了氣。她說完了半生人最重要、但又最違反家族觀念的說話。
家族成員愕然地互相對望。長老夫人忽如其來的轉變,驚異得叫他們忘記了她去世的悲傷。
長老夫人重新站立在死神眼前,她的魂魄溢滿了釋懷的喜悅。
「你做得很好。」死神讚賞她。
長老夫人輕歎,這就是她為這個家族盡的最後一分努力。她問道:「你可要帶我上路了?」
死神神秘一笑,繼而說:「那麼,請長老夫人愛上我。」
長老夫人眉頭一皺,表情並不好惹。「你不得要我變心!」她堅決地說。
「哈哈哈!」死神仰面笑起來,這樣說:「長老夫人,你就當是賞賜在下那枯竭的心。」
長老夫人仍堅定不二。「我一生只愛一個人!」
死神緊緊盯著這位專一情深的女士,帶笑說:「但如果,只要你說一句『死神我愛你』,你丈夫的魂魄便能重新被修補重塑呢?」
就在同一秒,長老夫人雙眼發光,急不及待高聲叫嚷:「死神我愛你!」
說罷,更一臉的焦急,生怕自己說得不夠響亮。
死神怔住。「長老夫人……果然甚具決斷力!」
長老夫人的臉漲紅,尷尬地說:「雖然我不明白因何你要輕薄阿婆……但為了先夫的靈魂,我在所不辭……」
死神的目光就慈憐起來。他說:「長老夫人請放心,長老先生的靈魂會健全無缺。」
長老夫人一臉晶亮。「真的嗎……」
死神的笑容魅力無限。「死神,從不欺騙美人!」
長老夫人立刻掩住嘴笑,神態嬌憨猶如懷春少女。
死神語帶欣賞:「長老夫人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女性。」
長老夫人說:「你猜先夫再見我面之後,會否再愛我一遍?」
死神一臉理所當然:「他怎能抗拒?」
長老夫人就安心了。陰陽相隔了這些年,她的期盼莫過於是重逢面對面的一刻。
死神深知時候已到。他伸出左手按在長老夫人的臉龐,在她全然放鬆的剎那,死神左手的藍光發揮淨化和安慰的作用。而憐憫飄蕩出來以慈愛擁抱虛弱的她,補償她一生中所有傷感與不滿足。長老夫人就在死神送遞給她的愛意、智慧、潔淨中,步入一個她拒絕了半生的階段。雖然輪迴了無數次,但她早已忘掉了死亡所帶來的美好。
那是一個多麼明亮的境地,在無盡的光芒中,她領受了無邊際的愛與惻隱,還有就是,最重要的原諒。
她落淚了,為著自己過往的固執。尤幸,她知道,她已完全被原諒。
她就在這美妙的光芒中前行,然後,她感到身後有人。當她把臉轉過去的時候,她就看見她依戀了一生的丈夫。
以芭蕾舞的姿勢步離死神
紅絲帶小女孩滿意是次成績,她在公佈結果時踮起了腳尖,順道給死神送上一個蜜意綿綿的吻。
閃亮著藍色幻光的眼睛,紅絲帶小女孩如此說:「你是我在近年遇到的最有魅力的死神。」
死神LXXXIII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從眼尾濺出柔光。「主考官你過獎了!」
然後紅絲帶小女孩就愉快地把眼睛蒙上,轉身並以芭蕾舞的姿勢步離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