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Suicide(1)
有一回,當死神LXXXIII與桑桑步過黑隧道與白隧道之後,他們在那迷離的空間中目睹一件可怕的事。
一個剖腹自殺的人跪在地上,重複著剖腹的行徑。而這個人的跟前,站著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斗篷之內並沒有臉孔,只暗暗閃亮出一雙冷酷的眼睛。
斗篷人監視著剖腹自殺的人的行徑,他要確定這個人無間斷重複舉刀剖肚的動作。自殺的人在苦淚中張開嚎哭哀求的口,嗚咽著渴望救贖的叫聲,然後舉起滴血的軍刀,向肚皮橫切剖開,腸與內臟爆裂湧出,自殺的人看到流滿一地的器官,心情實在沮喪到不得了,他既痛楚又無奈,只好悲苦地垂下頭,再以雙手把內臟塞回肚子中,繼而看著肚皮的裂縫自動癒合。他哭著搖頭,又抬起苦情的淚眼,乞憐地望向斗篷人,他渴望斗篷人會朝他點一點頭,甚或是轉身而去。然而,斗篷人卻不給予他任何反應,那雙在幽冥中暗亮的眼睛,無情地瞪著他不放。
自殺的人咬著牙悲歎,自知無路可逃亦無可選擇。他又再提起軍刀,重新朝自己的肚皮剖開去,內臟再一次湧瀉四散,他也再次在痛苦與失望中徘徊。斗篷人沒表示滿意亦沒示意停止,於是自殺的人只能重複著無間斷的痛苦,情景再悲淒亦無法獲得憐憫與救贖。
桑桑看得目瞪口呆,臉色發青。死神擠出慘不忍睹的表情,看不了一會,就拉著桑桑離開。有時候死神會誤闖到這些空間來,這裡發生的事他無從過問或管束,縱然,那個剖腹自殺的男人,原應是死神LXXXIII在三十年後接上路的亡靈之一。
死神與桑桑步進白色隧道之內,在柔光包圍之下,桑桑才放膽問死神:「剛才發生什麼事?」
死神告訴她:「自殺的人正受著Lucifier的折磨。」
桑桑皺起眉:「但他原本是你將來要接上路的人。」
死神歎了口氣:「誰叫他今日自殺?他了結自己的生命,就等於放棄靈魂的自由,於是只好落入Lucifier那邊,一直重複自殺的苦難,直至三十年後,那原本的陽壽死期。」
桑桑打了個寒顫。「好可怕。」
「對哩。」死神也感同身受。「無間斷的苦楚。」
桑桑問:「自殺真的如此罪大惡極?」
死神點下頭,然後說:「所以就算你在返回陽間後掛念我,也不要以自殺來見我。」
桑桑迷茫地望向前方。「自殺就見不到你了……」然後,她又說:「斗篷人很可畏吧!」
死神揚起一邊眉毛,表情沒奈何。「就算是神祇,面對他們那邊的事情,也只有震慄的份兒。總之,一旦落入他們那一邊,就永不超生。」
TheSuicide(2)
桑桑再次打寒顫。「真的好可怕……」
說著說著,死神與桑桑就步進片場之內。這陣子,死神也揀選不到回陽人,是故片場的氣氛有點沉靜,只有零星的搭建道具佈景聲。
死神就與桑桑走進放映室,觀看一段又一段回陽人的電影片段。
銀幕上,一名回陽人正死在外星人的死光槍之下。
桑桑問死神:「你認為做人幸福嗎?」
死神的側臉在輕笑。「我憐憫他們。如果可以的話,我但願他們可以更幸福。」
桑桑又問:「怎樣才能更幸福?」
這側臉在漆黑的放映院中亮出一種尊貴。「長命、少苦難。」他說得很簡單。
桑桑垂下眼,思考著要否認同。
死神輕語。「人不想死,為何要他們死?」
「為何人不能似神?神不會病不會痛。為何只有人才要苦難重重?」
「輪迴數百世之後,人依然苦。幹嗎仍要他們輪迴?」
死神在漆黑中說。桑桑凝視他的側面,感受著他的悲憫與慈憐。
桑桑說:「你對人實在太好。」
死神垂首,說:「我受不了他們那些苦。」
每次感應到人類的苦,死神的心都痛。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心愈來愈靠近人類。
他笑著說:「我就快變做他們一分子了。」
桑桑輕握死神的手,以示明瞭與安慰。
死神說:「告訴你一件事,請別取笑我。」
桑桑溫柔又可人地望著死神,然後,她聽見死神如此說:「我深明所有死亡的技巧,也懂得讓他們過身得愉快。然而,我但願可以在他們臨終的一刻,告知他們生命的意義。有時候我以為我明白人生的意義,有時候卻又不。」
桑桑把死神的話聽進耳裡,慢慢地消化。銀幕上,一名回陽人扮演著《Armageddon》中的Bruce
Willis,他為拯救人類而犧牲自己。
死神逕自微笑,這樣說:「我懂得的會不會太少?」
桑桑不知怎回話。
死神說下去:「我知道的,不比他們多。」
然後,桑桑就想到該說些什麼了。「相公,不怕啊!要學習些什麼,有娘子陪你!」
頃刻,死神心中的哀愁一掃而空,他只管全心全意地雞皮疙瘩。他把眼珠溜向桑桑,這樣說:「我百分百相信你會使用魔法——你總能成功地讓我毛管直豎,作悶兼反胃!」
桑桑笑得傻氣,一臉天真可愛。
死神做了個怪表情,然後就站起來離開座位,一副避之則吉的神態。
桑桑仍舊笑瞇瞇的。死神雖被嚇走了,但起碼他已忘記了憂鬱,頓時變得精神爽利。桑桑掩住嘴呵呵笑,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是個優秀的好娘子。
TheThirdExamination
紅絲帶小女孩再與死神見面,地點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軍人墳場。她選擇了午間為見面時分,陽光明媚,風也暖。她穿著一貫的淡黃色芭蕾舞裙和紅色芭蕾舞鞋,亦同樣以紅絲帶蒙住雙眼。那頭銀色的長曲發,在陽光下散發著閃亮的白金光芒。
死神LXXXIII恭敬地上前替紅絲帶小女孩拆下紅絲帶,於是,她就能以重新觀看世界的姿態張開海洋藍的眼睛。而眼珠上的黃金色長睫毛,美如天使的翅膀。
他們看見對方時都感到很高興,內心熱烘烘的。
死神自動自覺地把那條紅絲帶縛在自己的左手上,正準備把絲帶的一端縛向她的右手,卻料不到她如此說:「今回,我們什麼地方也不去。」
死神禁不住愕然。「這次會面不是為著考試嗎?」
紅絲帶小女孩便說:「試題已定,但不需要在今天完成。」
死神便把手腕上的紅絲帶拆下來,繼而笑著說:「這次是第三回合的考試,我實在緊張得很。」
紅絲帶小女孩以雙手接過自己的紅絲帶,也笑得很甜。「只要你能通過是次考試,我們便能正式考慮你的轉職申請。」
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大氣,充滿著朝氣和憧憬。「我期盼已久!」
「那麼,」紅絲帶小女孩仰起小臉,告訴他:「請你記著第三回合的考試內容:把編號MXL70968的靈魂接上路。」
死神立刻從西裝內袋拿出死亡名單,名單上密密麻麻,全是符號和數字。這一回,他的雙眼還未找著紅絲帶小女孩所說的編號,但內心卻已驀地活現出一個畫面:一名美女的背影。
死神雙眼一亮,呢喃:「是她。」
紅絲帶小女孩說:「這個女人有逃避死亡的本事,我們想請你收服她,並接她上路。」
死神笑得甚有含義,然後對紅絲帶小女孩說:「事實上,我已留意了她一段日子。」
紅絲帶小女孩點了點頭。「那麼正好。是次考試不設時限,我們只盼你能完成這個任務。」
死神的笑容極之燦爛,甚至乎夾雜了興奮。「我定當竭盡所能。」
紅絲帶小女孩狀甚滿意。繼而,她便與死神話別,並且轉身讓死神替她蒙上眼睛。
死神目送她離開,然後,他也轉身離去。他邊行邊笑,雙眼閃亮出喜樂的光芒。
「這算什麼考試……」他歡樂得要以手心按著胸膛。簡直是大贈送!
當了這些年的死神,要數今天最令他亢奮。
TheThirdExamination(2)
編號MXL70968的擁有者是名女性,她的全名是AislingGargan
Ceramic,並且有一個中文名字:陶瓷。她就是死神LXXXIII名單上那個忽明忽暗的名字,死神祇見過一次她的背影,卻在以後每逢想起她也笑瞇瞇兼心思思。
要找她半分難度也沒有,死神的難處是該以何種方式與她見面。
於是,死神對鏡自言自語:「陶小姐,我就是你在這生中最重要的人。」
說罷,連他自己也覺得兀突。鏡中的他剎那惘然。
死神望著鏡說:「我的另一半,有什麼高見?」
鏡中的死神沒任何動靜。死神的另一半從來不回話,亦從來不露面。
死神說:「若果不是一早知道我有另一半的存在,我根本不會察覺到!」
鏡中人的動態,當然與鏡前人一模一樣。帶點調皮,又帶點焦慮。
死神蹙起眼眉,說:「我連你是肥或瘦都不知。」
就是嘛,死神的另一半神秘之極。
「金髮?黑髮?胸脯有多大?什麼cupsize?」
「比得上憐憫的風韻嗎?」
「又或是,如桑桑那樣青春?」
死神雙手撐向牆,牢牢盯著鏡中人。「我的另一半,」他說:「現在我要面對一個女人。而每逢想起她,我都會不期然的緊張。」
死神歎氣。「那我該怎麼辦?」
死神雙手抱頭,又思量了一回,然後說:「算了吧,見到面之後自然就曉得該怎麼做。你說對不對?」
他定定地望著自己,半晌後就笑起來。「我知道你一定會支持我,令我安心,令我一切順利。對嗎?」
自顧自笑了一會兒,死神結論。「找機會出來與我見見面嘛!喝喝酒談談心,什麼也好!」
然後,他眼珠一溜,又說:「對著那個陶小姐,我也大概可以照直這麼說。」
「我該怎樣稱呼她?陶小姐?MissCeramic?Aisling?抑或……Mrs.
Warren?」死神眨了眨眼,企圖搜索她的資料。「她嫁了多少次?改了多少次姓名?就叫她陶瓷好不好?」
這麼一樁小事,也令他如此傷腦筋,死神的神情懊惱到不得了。然後,靈感一閃,他就決定了:「你該叫Beautiful.」
然後,在接著的一秒,他滿臉通紅,由耳根紅至鼻尖。
「救命……簡直不寒而慄……」
鏡中死神的臉卻樂得傻呼呼。
吸了一口大氣,他才能鎮定神經。
「這樣吧,就稱她為陶瓷。」死神喜歡這個名字的矜貴細巧。
「MXL70968……還會有什麼關於她?喜歡什麼花?喜歡哪種零食?喜歡什麼顏色……」
「還有,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實在太想太想太想親近這個女人,太想太想明瞭她的一切。
死神對鏡整理衣領。「終於有天,我們會很瞭解對方。」
話到此,已圓滿。
明顯得很,是次任務,不獨只是考試那樣單純。
那名神秘對象,給予死神一種異樣的吸引力。
什麼也未發生,已喜樂甚深。
TheThirdExamination(3)
就在某天,死神於片場觀看回陽人的拍攝情況時,一件罕見意外發生。
死神坐在他的導演椅中,正觀看得聚精會神。忽然,從天而降一把大刀,利落快速地直斬在死神的頭頂上,刀鋒如閃電劈開,死神的頭和臉,利落地劈開兩半。片場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尖聲大叫,正在扮演《愛情故事》中的病危女主角更被嚇得當場昏倒,要勞煩工作人員拍醒繼續拍攝,以便趕及及時回陽。
最鎮定的卻仍是死神。他伸手把大刀由下顎的位置拉出,刀身不見血也不見肉。當大刀被拉開來之後,死神的臉和頭即時癒合。一把刀,傷害不了超然的神祇.
死神抬頭向上望,他差不多可以肯定,此事有預謀。有人妄想殺死死神。
桑桑著急到不得了,吩咐工作人員極速調查。但結果也只得這個:「那把大刀,是荷裡活驚慄片《Fridaythe
13th》中那個Jason所用的那把半舊不新的道具刀。」
死神一聽見「荷裡活」三個字,立刻扁嘴笑起來。這種事,除了那個女人,誰還夠膽做?
居然,先下手為強,跨越時空來追殺死神。
「哈!哈!」死神仰面大笑。
簡直史無前例,能人所不能!
「厲害!居然連死神都想殺!」死神交叉著手笑,佩服到不得了。
桑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只見他毫無怒意,反而笑瞇瞇。
死神轉身對桑桑說:「她竟然企圖在我把她送上路前殺死我!」
「誰?」桑桑一臉狐疑。
死神邊行邊說。「好大的膽!」
而在心中沒說出的一句是:「我中意!」
死神神采飛揚地從內袋掏出陀錶。也是史上第一次,死神的陀錶上出現了指針,時針指著羅馬數字十二,分針則稍微停在十二之外。
第三個回合的考試正式展開。死神的心情,實在狂喜到不得了。
那個女人,無論怎樣稱呼她也不再相干。柔弱又或是凶殘都已不重要。算她要斬要殺,他還是滿心歡喜。
死神以指頭掃了掃自己的下顎。他密切期待她的下一個招數。
Ceramic(1)
這是一個更宏大的片場。
艷舞女郎打扮的女人排成一列,正在練習綵排;三名馴獸師推著一個鐵籠步過,鐵籠內放有一頭白獅;服裝部的工作人員把一架又一架的華衣美服送到服裝間;上百名臨時演員正分批化妝與妝身;那十九世紀末的歌舞廳,設計得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片場內正製作一出A級電影,製作資金動用過億美元。這兒是荷裡活,擅長以金錢炮製出夢想。
片場中央站著一名女人,她交叉著手仰起臉,正聆聽身旁的人的講解。看不到她的正面,只看到她修長婀娜的背影,她棕色的頭髮不長不短地垂在頸後;她身上穿著杏色的連身裙,剪裁高雅名貴,小腿幼細纖長,腳上穿著三英吋高的鱷魚皮高跟鞋。她的肌膚看來細白幼滑,就連手跟的部位也精緻細嫩。就算只得一個背影,也已足夠稱呼她為美女。
她沒有拿手提包的習慣,就連手提電話,亦是由身邊的人為她拿著。現在,她的身旁跟著兩名助手、兩名監製、市場策劃以及導演。她是這些人、這個片場以及整個電影王國的話事人。在荷裡活,她的權力排行永遠都在五名之內。
所有經過她面前的人都會謙恭地朝她頷首,而她亦慣於站在眾人的畢恭畢敬之中。她一直仰著臉注視半空那盞巨型水晶吊燈的裝置,同時分一點點心出來聆聽身旁的人的說話。她的兩名助手拿著筆記下所有要點;而通常,她都很少即時響應些什麼,她要說的話,在開會時說一遍就成。
死神LXXXIII就站在她身後不遠之處。他為四周景物的富麗堂皇而驚歎。生命只是過渡也只是幻覺,但人類就有本事把這虛幻的一切當成真實般呈現,並且,比真實偉大得多。
他一直跟隨她前行,像個影子般亦步亦趨。他沒有超越她,也不妄想能窺見她的真面目。他已經太滿足於她的背影,細巧的腰,纖長的腿,帶動著動人而耐人尋味的故事。
那雙小腿那麼幼細,她走動了百年,難道仍然不累?小小的腰身支撐著的,除了上半身之外,還有秘而不宣的過去。死神把她的背影觀看得鉅細無遺,猶如觀看一尊藝術品,價值極高昂,叫人看少一眼也不甘心。
他聽見她說話的語調,淡定輕柔平和;她的舉止含蓄高雅,沒有多餘而誇張的動作。死神微笑,這樣雅致矜貴的女人,竟然掌握了操控死亡的本事,並且……試圖捕殺死神。
他細細歎了口氣。他所遇上的,是世上最動人的敵人。
還有什麼更叫人心蕩神馳?死神緊盯著她的背影,自顧自笑起來。
女人要聆聽的都完了,接著,她就朝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死神跟隨著這個背影,他發現自己跟隨得很忠心,他甚至願意如影隨形,而這種相隨的忠心竟然叫他心生快慰。
Ceramic(2)
死神仰起面傻傻地邊走邊笑。他感應著一些史無前例的事情。
女人走過兩出電影的片場,然後步出片場之外,於陽光下走了數分鐘,然後又走進一所三層高的大宅中去。她吩咐她的助手返回工作崗位,而自己則步行至三樓的辦公室中。
她推開房門,一直走到靠窗辦公桌前,而房門與辦公桌的距離足足有五十英尺。她站在辦公桌後垂頭轉身朝向死神的位置。她一邊隨手翻揭桌上的文件,一邊說話:「請替我關上門。」
死神站在門邊,左右張望。附近並沒有其他人。
她依然垂著頭,重複剛才的話:「請替我關上門。」頓了頓,才又說:「死神,麻煩你。」
死神當下一怔。而這個女人,緩緩地把臉容抬起。
請念記住這一刻,死神首次目睹她的芳容。
而整個世界,不由自主地,靜止了。
這是一張完全不可思議的臉,臉胚小巧,呈鵝蛋形,略長;皮膚白皙得如經漂染一樣;鼻子秀巧高挺,嘴唇薄而稜角分明;最特殊的是一雙眼睛,在修長的眼形之下,她的左眼是綠色,而右眼是深棕色。
死神屏息靜氣。而她什麼表情也沒有,恬靜地望著他。
死神深呼吸。在知覺清晰了之後,他就記起她的吩咐。他伸手把門關上。
然後,她才稍稍放鬆表情,坐到大班椅上,輕聲朝他說:「我們終於面對面了。」
死神上前,在辦公桌之前裝作瀟灑地坐下來,也說:「我也實在盼待已久。」繼而,他也就開門見山。「你那把道具刀,我已請人放回你的道具房內。」
笑意慢慢由她的臉上綻放,雖然笑得燦爛,她的氣質仍是含蓄的。「那很好,麻煩你。」她甚至向他禮貌地點了點頭。
死神莞爾。這個女人的態度如此溫文典雅,完全不像她的所作所為。他笑了笑,然後說:「你也該知道,你避不了死亡多少次。」
女人溫和地輕笑,回應他:「與其等待你來追捕我,不如我首先殺了你。」
死神又一次愕然,實在令人啞口無言。他朝她看去,她卻仍然優雅地笑意盎然。
真令人嘖嘖稱奇。死神忍不住自顧自笑起來。「啊啊!啊啊啊!」
女人看見他笑,她亦顯露較為開懷的笑容。
當笑容靜止後,她就與一尊慈憐的聖母像無異。
靜態的、無垢的、受尊崇的。
死神笑了一會,就伸手掠了掠頭髮,這樣說:「你知道嗎?你所做的事,完全是前無古人。」
女人慷慨地盛放笑臉,迷人得連眼角也濺出笑意。「我知道死神也會死,只是,還未知道該如何成功地置你於死地。」
死神凝神望著她。他發現,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右眼深棕色眼珠比較亮,那深棕色閃呀閃,形如琥珀。
死神聳聳肩。「我建議你最好用心一點想想殺死我的方法。這一次,我是受派到來非把你接走不可。你避不了我多少次。」
女人就垂下眼作思量狀。死神又發現,當她垂眼之時,眼簾上的雙眼皮仍然那麼深刻,而一雙彎月眉,薄薄幼幼的,看來溫柔明媚。
她的行為那樣冷酷,偏偏外貌氣質又柔情似水。死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實在不明所以。
當她重新把眼睛抬起之後,便說:「那麼,即是說,由今天開始,每天都是我的死期?」
死神笑著點下頭來,稱讚她:「聰明。」
女人露出明瞭的表情。接著,她站起身,伸出右手,說:「謝謝你的拜訪。只可惜我還有要事,無法周到地招呼你。」
死神也站起來伸出手與她握上。天啊,這個女人的手軟若無骨。無比的性感,而且溫柔……
死神不期然地搖了搖頭,又暗自歎息。
女人對死神說:「你可以稱呼我為陶瓷。」
死神非常高興。「我也打算以這個名字稱呼你。」
當她把手緩緩縮回,死神這才捨得放開她。
喚作陶瓷的女人告訴他:「很少人叫我這個中文名字,多數人都稱我為Aisling或者Mrs.Warren.」
Ceramic(3)
死神由衷地說:「陶瓷是個極漂亮的名字。」
陶瓷帶點含羞地笑,「謝謝。」
她半垂下臉,而臉胚微紅。
無論由哪個角度看去,這個女人都是可人的。
死神咬了咬牙,又再搖了搖頭。
死神準備轉身離開,而臨行前,他囑咐:「小心交通。」
陶瓷的笑意依然。「好的,好的。」並語帶感謝。
死神就在陶瓷的目送下離開她的辦公室,他在關掉房門前再次向她道別。
陶瓷禮貌頷首。在房門關上後,她坐下來簽署一些文件,接著吩咐她的三名秘書準備稍後開會的事宜。
日理萬機。似乎沒把死神的到臨放在心上。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時,陶瓷便被司機接走。
Bentley房車直駛向另一個山頭,山頂上的巨宅便是她和丈夫的居住之所。而就在拐彎的欄杆前,忽然從對頭衝來一輛自行車,陶瓷的司機急忙剎掣,但房車的尾部還是與自行車相碰,自行車駕駛者連人帶車衝落山坡。
司機大驚,匆匆走下車外檢視自行車駕駛者的傷勢,他看了一眼,就回頭對陶瓷說:「太太,那個人並沒有受傷。」
陶瓷一直冷靜地安坐房車車廂內,她既不愕然,也不驚慌,也只瞄了那半掛欄杆上的自行車一眼,然後便拉上車窗布簾。
而就在司機準備坐回駕駛位置時,山路上傳來一聲巨響,一架大卡車奇異地衝向Bentley房車的尾部,司機連忙後退躲避,在不消三秒的時間內,陶瓷和她坐著的房車便被大卡車衝撞出欄杆,房車飛墮山崖的半腰,打了兩個觔斗。
十分鐘後,救護員由直升機載著到達現場。然後又花了十五分鐘才把陶瓷由反轉了的房車中拯救出來。
她的臉色有點發青,手跟也擦傷了,但其餘一切無恙。
倒是表情有點氣沖沖。她叫司機替她致電助手,然後她就在電話中吩咐:「以後每天的行程留十五分鐘空白,以防有意外發生,耽誤了一天的進度。」
陶瓷被要求由直升機送到醫院檢查。她不滿意又無奈。對於死神這種死亡安排,她覺得實在無聊之極。
Thesadfate(1)
人生,真是一場苦難。
好苦……好苦……
那一年陶瓷看見Lucifier,她才五歲。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歲。
就算判官要審判,都會認為交易合理吧!還有誰的命,可以比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愁火瀉落在命運中,生命是一場在烈火中的地獄……
陶瓷五歲的時候,愛爾蘭裔的母親Eileen
Gargan被中國裔的丈夫陶雄毀容,這個苦命的女人躺臥在木板床上,氣若游絲地向女兒敘述一個愛情故事。陶瓷記得,母親那張被利刀劃破了的臉不住地滲出血水和膿,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親斬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壞死發霉的爛豬肉一樣。母親已人不似人,但她說著那個愛情故事時,破爛撕裂的臉容上卻隱隱透著光華,幽冥的燭光映照著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親用力地緊握著,母親絮絮地說著,她愈說愈陶醉,甚至擠出笑容來。她一笑,臉上的裂縫就綻開了,血水和毒膿滾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淚,隨著母親那迷離怪異的笑臉大顆大顆地淌下,母親愈是開懷,她卻愈感到傷痛。
小小的心靈痛得抽動翻騰,陶瓷張著口嚎哭。才只有五歲,已知道什麼是苦……
苦,是一場凌遲,緩慢的、連綿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那年該是1900年,十七歲的愛爾蘭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達美國紐約。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喪生。屍體被船員拋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欄杆高聲哭喊,她日以繼夜地哭,悲苦得喪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見、聞不到,甚至,在最後,根本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她淒厲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應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則沉落在喪失一切的痛苦中。嬌小而虛弱的身體哭至昏竭。未到達美國這個新世界前,她已一無所有。
懷著夢想與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進死亡的懷抱。
在朦朦朧朧間,她完全不明所以。
船泊岸之時,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隨人群下船,甫一踏上這片土地,她就雙腳發軟。她已五天沒進食,缺糧缺水,景況堪憐。她的衣衫儘是嘔吐物,頭髮稠稠的,又髒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說著話,時哭時笑。日以繼夜,她搖搖擺擺地遊蕩在碼頭附近,肚子餓了,就抓住路過的人討食。
盤踞在碼頭的意大利人和愛爾蘭同鄉本想佔她便宜,但見她髒臭不堪又胡言亂語,反而放過了她。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縮在碼頭的一角,全身發紫又口吐白沫。在碼頭做苦力的中國人發現了她,圍住她看了一會,而陶雄在其他同鄉走了之後,找來幾塊木板圍住這個悲憐的女人,又給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歲,他覺得他想救活這個女人。
他每天都帶食物去看她,心情猶如看顧一隻流浪狗那樣,總覺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該如死不掉的狗兒那樣,會朝他吠幾聲擺一擺尾,以作報答。陶雄認為這是一件有樂趣的事,他等待著她報答他的一天。
在風雨不改的這數天裡頭,陶雄自覺甚為英挺神氣。
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來,形態如一頭初生的小馬。她張開灰綠色的眼睛仰視跟前這個健碩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後面紅。他把她帶往華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來看她,而漸漸,他發覺她愈來愈不像狗兒,清潔後又漸趨康復的她,原來真是一個女人,並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綠眼珠,白裡透紅的皮膚,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圓圓大大,發育得很好。
陶雄摸著自己的頭頂,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樣解釋這種感覺?他撿了她的命,但最後臉紅耳熱的卻是他。
那時候,陶雄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高大黑實健碩,梳一個清爽的平頭裝。陶雄的父親是早年來美築鐵路的中國工人,後來落地生根。雖然陶雄在美國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語,他在碼頭當苦力,最愛到賭檔搏殺。
陶雄長得好看,他的眼睛圓大有神,鼻子高而橫,嘴巴很闊。Eileen看著他,覺得他像古羅馬神話中的戰士,於是,她就開口告訴他。陶雄大概是聽不明白的,他只顧摸著自己的頭頂傻呼呼地笑。
Thesadfate(2)
無人介意這個洋妞住在華人妓院的地牢,任誰看著她也覺得很有趣。男人前來光顧的,更加垂涎三尺,這種時候,陶雄就發揮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開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這種舉動,Eileen當然滿心歡喜。有一回,陶雄甚至與一個無賴打起來,為的是那個男人盯著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處置完無賴之後,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著他移近前來的身形,忽然嬌羞得垂下小臉。當抬起帶著膽怯的綠眼珠時,她就看見陶雄以愛憐和柔情的雙眼注視著她。
她的心狂跳,連忙溜開眼珠,避而不見。
只是這麼一剎那,空間就像返回愛爾蘭的山崖上,草綠得像油掃的畫;風捲著白雲,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猶如苦情的詩……
是不是不該離開那響徹音韻又美如詩的故鄉?一個決定的結果是家破人亡陰陽相隔。世上最美的夢想早已在顛簸的巨浪中淹沒消散,所有回憶都被蒙上死亡的灰與血染的紅……
Eileen以雙手掩臉。陶雄的眼神讓她憶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為什麼感觸萬千都湧上來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載不了。她的雙手,把小臉掩得好緊好緊……
灰白的舊石、蒼茫的山巒、清而高的天、海浪徹夜不停拍打。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累了之後就躺在草地上,仰視天上多變的白雲。雲飄動得很快,時而放射性地四散,時如絲般輕柔。有一回,雲的末端被拉得很長很長,如仙女剛晃動過魔術棒一樣……
那裡的風再剛烈再兇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熱暖。故鄉的山崖與海浪、老石與綠草,都是愛。
Eileen的雙眼,在她的手心內溫熱起來。
陶雄以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臉的手,細細檢視她的眼睛。
就在這四目交投的瞬間,Eileen落下了淚。
她輕輕說了一句:「以後,你就化作我的愛爾蘭好嗎?」
陶雄無理由聽得懂。但他感應了些什麼,以致滿心激動。他緊緊擁她入懷,強而有力地,企圖令落淚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視為他的擁有物。他覺得懷中這個女人的悲與喜,都與他相連。
有一晚,他為她帶來一塊玉,告訴她:「娶你為妻,總得有點表示。」他是一貫地笑得傻氣。
Eileen不明白這塊玉代表的嚴重性,但她知道這是一件貴重的心意。然後,陶雄就開始吻她,她也沒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彎圍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時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輾轉難眠……
除了他,還會有誰?
對了,除了他,不再有誰……
命是他撿回來的,她能愛的,也只有他。
纏綿在他的懷抱內,她淌下了安樂的熱淚……
Thesadfate(3)
陶雄目不識丁、好勇鬥狠又愛賭;Eileen喜歡縫製衣服、愛念詩與幻想。兩個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運與肉體的擺弄下,就走在一起。
愛情,就是這個男人擁有這個女人。
愛情,也是這個女人那顆感激的心。
最後,愛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來。他倆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國婦女的服裝,把棕色的長髮盤成髮髻,在雜貨店中幫忙做些買賣。陶雄繼續當苦力,每天出入賭場,然後為著娶了洋女而趾高氣揚神氣十足。每一天,他倆都能相視而笑,開心快活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熾熱的愛慾和新鮮感衝破了言語與種族,在這個段落裡頭,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在陶瓷一歲之齡,發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賭,欠了巨債,走投無路,他決定賣掉女兒。兩名大漢凶巴巴脅持神情沮喪的陶雄歸家,而當丈夫一手抱起女兒之時,Eileen就猜到是什麼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婦人把小手握成拳頭搥打丈夫,哭著搶回女兒,陶雄還手,Eileen就抱著女兒倒跌地上。她以背擋著意圖搶奪女兒的男人,捱了些揍。
賣不成女兒,但債仍要還。最後,陶雄與那些人達成協議,讓Eileen當一個月的娼妓。Eileen縱然不情願,但相較之下這已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妻子被別人帶走,陶雄頹然癱瘓在椅子內,臉如死灰。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無天日地過了一個月,在咬緊牙關的時候,她想到的是母愛及愛情的偉大。受苦算得了什麼,但求救得到女兒和丈夫。也或許,陶雄就能從此戒賭。
愛爾蘭的風一向凶悍,聲音猛裂得如瘋人的連綿咒罵,當風吹動海浪時,浪就如鐮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這種凶狠,但她更加明白,當狂風暴雨散盡後,湖面如鏡那種美,那時候天地都被洗滌了,山與水便會脫俗起來。來吧,讓風狂嘯、浪著魔般拍打,環境再惡劣,她仍會感到安全。
從愛爾蘭而來的女孩子一定要對生命抱有希望,雨過之後定必天青……
而一個月後,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邊,她一踏進家門,就看見喝得半醉的丈夫。正當她滿懷激情地走上前之際,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繼而站起來伸手把她抓過去,不由分說地把她打個半死。他罵她不要臉,全埠的華人都操過她,他罵得聲嘶力竭,他說一看見她的臉就感覺羞恥。
Eileen很愕然,瑟縮一角以手臂擋住臉,悲痛地嚎哭。幹嗎,與她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怎麼,他以怨報德,把她的無私奉獻當成罪惡般懲罰。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餓又驚惶,她的哭聲正好與苦命的母親互相和應。
Eileen又再次跌進悲劇的漩渦中。就算再樂觀,也無法否認悲劇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會愈走愈差。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當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於他,他也原諒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敗、不濟事,然後,他把失去男性尊嚴的痛苦轉嫁到她身上去。
他喝酒喝得很凶,愈看這個女人便愈不順眼,罵上一句粗話後,就又抓起她來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暢,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這個女人想裝偉大?休想!他不會給她機會。如果他是個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當上同樣不堪的女人。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愛意她的無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你憑什麼偉大?我下賤,便要你比我更賤!
Eileen無從反抗。陶雄力氣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這個男人撿回來。現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氣壯地向她討回。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腳畔,淒淒地說出他聽不明白的哀求話。他真的聽不明白,他瞪大憤怒凶狠的眼睛,使勁地伸腳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體。所有他喜歡過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點的情。
她張大口悲淒哭叫,叫聲連綿而悲慟。她叫了一整夜,甚至驚動了鄰居。鄰居勸陶雄別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別人跟前以鐵罐猛敲她的頭。
Eileen頭破血流,愈叫愈瘋。鄰居搖著頭離開,而陶雄抓了些錢就跑出街。她的頭一直淌血,到血塊凝結貼住頭髮之後,仍然沒人理會。
這個被所愛的人遺棄的女人,正準備遺棄自己。
漸漸,Eileen就變瘋,狀態壞的時候,形如那流落碼頭的日子,衣衫襤褸,四處遊蕩。病情稍為轉好時,她就抱著陶瓷對她說故事,說愛爾蘭的景色,說小時候家中養的羊,說別人念過的詩。陶雄仍舊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變瘋了,他自然就更無惻隱,出手更重。
Thesadfate(4)
已經無人再記得這名愛爾蘭少女為這小區帶來過的清新與驚喜。不消數年,她已由最出眾漂亮的女人,變成最醜陋滑稽的一個。
什麼是坎坷,這就是坎坷。
生命,無理無由地,不讓你有好日子過。
Eileen最愛與陶瓷玩這個遊戲:她會用手掩住女兒的左眼,然後說:「你猜這隻眼睛是什麼顏色?」陶瓷會快樂地回答:「綠色!」繼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兒右眼,問:「這隻眼又是什麼顏色?」陶瓷高聲回答:「棕色!」接著,Eileen就會重複以上的行徑,通常在連續十多遍之後,她才肯罷休。
陶瓷並不認為這個遊戲太好玩。但當母親玩完之後摟著她來親之時,她就覺得已經得到這遊戲的全部獎賞。
況且,母親在這一刻是那麼的快樂,她笑得狂放開懷,抱著女兒翻滾在木板床上,快樂得如返回童年時代。陶瓷喜歡看見母親笑,縱然母親的笑聲偶爾起伏不定,怪誕駭人。
笑比淒厲地嚎哭優勝。再沒什麼比看見母親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母親,不要哭不要哭……
她伸出小小的臂彎抱住脆弱可憐的母親。
我愛你我愛你……
此生此世不會離開你……
陶瓷一直沒忘記她與母親的片段。她悠長的一生經歷無數,然而唯一能令她心頭抽痛的是她的母親,一想起母親的哭與笑、狂與柔,內心的海浪便翻騰洶湧。
閱人無數,丈夫也有過三個。但唯一她愛過的人,就是這個把她生下來的女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臉望進母親灰綠色的眼眸內,尋求那道愛意的連繫;而每一次,無論母親處於何種狀態,也不曾叫她失望過。她不可能忘記,這種只需要一抬起頭便能獲得的安全感。
不是因為我漂亮啊!也不因為我聰敏過人。只因為我是你的女兒,你就愛我至深。
小小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如果可以的話,但願一世不用離開。
就在陶瓷五歲那年,慘劇發生。
Eileen與陶雄吵架,陶雄怒火中燒,隨手抓起灶頭的菜刀朝Eileen斬去。Eileen避過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奪門而出;然而為了轉頭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那一刀差不多斬開了她的臉,由左耳斬破到右耳,橫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極痛中雙膝跪地,她只叫了一聲,然後那張大了的口便沒再出聲。忽然,她什麼也明白了,就因為這橫切在臉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滅。還叫什麼?還需要反抗嗎?她原本憧憬著的,已經無可能發生了。
她跪在地上,雙手垂下。當陶雄瞪著怒瘋了的眼光向她的臉再斬上第二刀第三刀時,Eileen沒哭叫也沒逃避,她是認命地由得他要斬要殺,她決定,以後什麼也不要了。
活像一個宗教儀式。受害人在心底說服自己要甘心情願。
殺吧殺吧殺吧!橫豎,早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麼希望?所有出現過的好,全只是幻覺一場……
最後,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痙攣抽搐。陶雄在衝動過後才知道闖了禍,於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這宗慘劇的唯一配樂。暴力無聲,刀鋒亦靜悄悄,血在寂靜中淌下。陶瓷的驚惶,就成為這章節的悲痛內的唯一聲音。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進屋內幫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兩條街找大夫治理。無人理會陶瓷,她一邊擦眼淚一邊哭喊著,試圖跟隨成年人的步伐前進。但她走得很慢很慢,還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該怎算好。
世上她最愛的人遭逢厄運,而她完全保護不了。
Thesadfate(5)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聲聲淒厲。她站立在街頭,領受著命運帶來的無助。
怎麼辦……怎麼辦……悲苦至此還可以怎麼辦……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夠膽闖進去又斬又殺。Eileen昏迷後醒來,當一張開眼,她就認得這個角落。當初,陶雄把她由碼頭檢回來之時,也是被安置於此。頃刻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的右眼流出眼淚,而左眼滴出膿水。
陶瓷伏在母親身旁飲泣,Eileen聽見她的哭聲,就伸手輕撫她的頭髮,於是,陶瓷便掩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事到如今,Eileen仍會把心神分出來安慰她。
Eileen對陶瓷說:「在家鄉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過一個山頭,就能坐在對面的河岸遠遠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致,牆身也特別的白,看上去似個公主的城堡。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夢想進修道院生活,但我當然知道,當女孩子住進修院道之後,過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陶瓷握著母親的手,心傷得不能言語。
Eileen從破爛的臉孔上擠出一抹笑容,她輕輕說:「想不到,今日我所過的日子,比再苛刻嚴厲的修女生活更苦。」
說罷,鮮血就由傷口滾淌出來,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淚水,一併掉到女兒的手背上。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嘩」一聲就抱頭嚎哭。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陣子,接著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揚,她笑得很淒冷。
斷斷續續的,Eileen說著在愛爾蘭的種種,明知吐出的每個字也會帶來劇痛,她也堅持要對女兒說下去。「山頭上有很古舊的教堂遺跡,凌亂的舊石伴著一道殘破的拱門,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亂石間走來走去。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了一個Celtic的十字架,特點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個大圓環的形狀。照理,這個十字架超過千歲了,但看來卻是不可思議的簇新。不知怎地,當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來,而其餘的小朋友也跟著做。而明明藍得明澄的天,忽然就變色了,烏雲都聚在我們頭頂,後來更行雷閃電,我們嚇得各自奔跑回家。當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訴長輩,長輩就說,我們已得罪神明,從今以後,我們都只會噩運連連……」
陶瓷瞪著紅腫的眼,不懂得反應,而Eileen,是這樣說:「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陶瓷伏在母親的胸前,落淚又搖頭,她只懂重複說著:「不……不……不……」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陶瓷淒淒地說:「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
Eileen的眼皮跳動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說話了。
隔了一天,Eileen
看來精神抖擻了許多,她從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條約一碼長的蕾絲花邊,這樣對陶瓷說:「這是我在愛爾蘭的房子中剪出來留念的,我們所住的小房子裡頭,窗前都掛有愛爾蘭的手制蕾絲花邊,這原是掛簾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讓我握在手中懷念。」她把蕾絲花邊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後說:「該送給你了。你也是愛爾蘭的一部分。」
陶瓷細看這塊精緻的針織品,然後,她又聽見母親說:「我的名字,Eileen,在愛爾蘭語中,解作陽光。」
陶瓷望著母親,不禁在心中一陣抽痛。
Eileen垂下眼輕輕說:「愛爾蘭的陽光很輕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心痛地抱著母親,她對母親說:「媽媽永遠都那麼美。」
Eileen撫摸女兒的頭顱,靜默地沒說什麼。她仰臉深呼吸。在這地牢的角落,連空氣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還妄想著愛爾蘭的陽光。
她是一名什麼也得不到的女人。愛爾蘭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這裡,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傍晚時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問他們討點吃的,通常,那些人會慷慨地送給她飲料與乾糧,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為當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絕的話題。
Thesadfate(6)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時,陶瓷就看見了她永世難忘的畫面。
陶瓷推門而進,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親,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著血的傷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邊,地上躺著一把染血的刀。
陶瓷明白這幅畫面的意義,Eileen自殺了。
她連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離,她跌了一交,但覺腳畔碰上了點什麼,她垂眼一看,發現那張木板床前,居然跪著另一個母親。
這個跪在床邊的Eileen,有一張萬劫不復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剛才那不為意的觸碰,她只專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臉,以表情向著前方的空間哀求些什麼。
「媽媽……」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後又把視線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這樣,一道震慄如寒意那樣直衝她的血脈,她渾身軟弱無力地癱瘓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彈動不得地,陶瓷瞪著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並沒看見陶瓷,她背著女兒抬頭仰視,口中唸唸有詞,說著無聲的話語。
然後,陶瓷看見,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著一把小刀,二話不說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頃刻,血花四濺。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聲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聲,致令跪下來的Eileen驚覺,她扭動被割破的脖子,轉頭朝女兒望去。
「媽媽!媽媽!」陶瓷嚇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圖對女兒說些什麼,但血水在喉嚨中湧瀉得太急,叫她無法言語,她只能以極苦極苦的神情凝視著女兒,並以流瀉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說的話。
陶瓷從不知道,世上會有一雙如母親那樣淒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臉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說著:「媽媽……媽媽……」
Eileen以含淚的目光望著陶瓷。就在瞬間之後,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動癒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無缺。
正當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時,Eileen的眼神卻轉變得更絕望。
陶瓷望著母親,剎那間有點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澱在絕望的深處。她慢慢地背著女兒轉回頭去,重新仰視著一個空間。
陶瓷隨Eileen的視線向上望,而漸漸,她也感應到母親所面對的絕境。縱然無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親仰視著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個披著斗篷的男人,看不見臉看不見身,只能隱約地窺見那雙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見他,於是就與她對望。當一觸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渾身震慄、頭皮發麻,接著彎身嘔吐。
只與這個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軀就沒停止顫抖過。她看著她的母親重複著以小刀割喉的舉動,血流瀉,傷口自動痊癒;繼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舉起,重新割破母親幼嫩的脖子。
小小娃兒目睹自己的母親歷盡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重複的、無間斷的、沒完沒了的、不獲赦免的。
她睜著驚惶的雙眼,張著牙關不住打震的口,與母親一起沉落在這種不可思議的苦難中。
重複又重複地伴著母親一起沉淪之後,陶瓷就隱約明白了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母親自殺,於是要受懲罰,而那懲罰,慘烈浩瀚得連地獄也無法承受,只得遺留她在地獄邊緣,重複無盡的生死折磨。
Thesadfate(7)
陶瓷虛弱地流著眼淚,目睹著世上最可怖的慘事。她的母親,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為什麼……為什麼生命會淒苦至此?就連了結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給予。
母親,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選擇了結生命,想不到,意圖尋求解脫的結果是永遠不被解脫。
陶瓷掩住臉,悲痛得虛脫。
Eileen轉過頭來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絕望,空洞蒼茫,如死亡的幽谷。
當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嚨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濺出來之時昏厥過去……
在昏迷的無重感之內,陶瓷看到母親自殺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見,母親踏著輕盈愉悅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兩旁繁花盛放,母親滿懷希望地走呀走,最終,居然發現了,那座修道院原來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夢想著的堡壘……
母親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來……
母親有那安然而放鬆的臉……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點中落下淚來。
在淚眼中她看見,母親的臉由愉悅轉變為愕然,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絕望。
為什麼,母親得到過的幻象,一閃即逝……
為什麼,死亡要把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進萬劫不復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親只不過是想死……
為什麼要生為人?居然連死亡的自由也沒有……
沒有快樂、沒有幸福,甚至,死也沒法安樂。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親只不過是想一死了之……只不過……
陶瓷含著眼淚跌墮進休克裡。
Thesadfate(8)
Eileen死了之後,陶瓷就被父親送到妓院。
就在半年之後,陶瓷重遇那個斗篷人。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推著垃圾車往後巷,然後她看見那名小區內的著名壞蛋奄奄一息躺在爛地上。他做盡天下間的壞事,打家劫舍、逼良為娼、忘恩負義、殘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視他那雙不斷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為討厭他,於是她趁機用力踢他的頭和臉。
而在踢得興奮的時候,陶瓷發現她身後站著些什麼。她放下提起的腿,緩緩地把眼珠向後溜。
那雙鴛鴦色的眼珠溜動得很慢。就在綠色眼珠的視線接觸到身後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寒顫,驚慄得說不出話來。
她已看得見她身後站著誰,是那個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對面。斗篷人沒打算理會她,只在意執行要做的事。然後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軀體中浮出,那魂魄呈綠色,神情倉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與魂魄對望,當中並無言語,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陶瓷看見那魂魄的色調散亂浮動起來,它甚至虛弱得無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腳邊。
陶瓷從來不知道,靈魂可以比肉身更無助。這個等待著被瓦解的魂魄,瀰漫著不安而絕望的電波。
靈魂的苦與怨、罪與孽,感染著旁觀的人類。陶瓷小小的身軀震慄不停。
魂魄發出苦憐的哀鳴。「嗚——嗚——」
怨靈的聲音,都不外是這樣。
陶瓷意會得到斗篷人正準備把魂魄帶走。只見斗篷人張開黑斗篷,以一個擁抱的姿勢遮掩魂魄,繼而不出數秒,斗篷人與魂魄一同消失於後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個寒震,然後,她全身乏力地倒下來,毫無選擇地躺在那具十惡不赦的屍體的旁邊。
當被送回妓院之後,陶瓷就病了一個星期。
在迷迷濛濛的病發期間,她都在想著壞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親的魂魄的慘況。
是不是每個死去的人也會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種人才會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於是身體的熱度就燒得更旺。
死後的世界,原來比活著更可怕。好可怕……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國被一股病疫突襲,死傷無數。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沒退燒,缺水、虛脫。妓院內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過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閉著眼看著成年人把屍體抬走,她已有足夠心理準備,自己隨時是下一個。
房間內的木板床上躺了八個人,都因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應到房間內的人逐漸去世,她的耳邊迴盪著一聲又一聲魂魄的歎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來,已經睜不開來了,她平靜地等候死亡降臨。
沉靜地……沉靜地……沉靜地……忽爾,心瓣猛地抽動。
「噗通!噗通!」
Thesadfate(9)
她連忙張開眼,瞪著放大了的瞳孔。然後便看見,在木板床的床頭前,站著那個斗篷人。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輕如燕之後,她甚至得到站起來與他對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雙隱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視,不知不覺間,便有點著迷。
那裡,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發問:「你並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著那雙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並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內有笑意。這雙眼睛問下去:「怎樣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雙眼睛裡軟化下來,她告訴他:「富裕、無病無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對她說:「我都給你,好不好?」
陶瓷沒多加考慮,她點了點頭,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訴她:「你在死後要把靈魂留給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這樣說:「這樣嗎……那麼,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發出笑聲。「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著他,沒臉紅也不尷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對她說:「那麼,我讓你永遠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會永遠青春健康。」
「啊!」陶瓷細細地想像。「真還不錯!」
斗篷人問她:「你可滿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著他來看,接著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斗篷人說:「沒什麼的,你常常看見我,就當我們是有緣。況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後,你的靈魂便屬於我。」
陶瓷問:「靈魂屬於你?結局會怎樣?」
斗篷人告訴她:「在天荒地老之盡,當你再次生無可戀之後,你自然會知道。」
陶瓷又再溜動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
斗篷人繼續目光含笑,沒再答話。
陶瓷因著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悅,她也頗喜愛與他交流。她告訴他:「那一次我看見你折磨我的母親,心裡很害怕。」
斗篷人便說:「我還會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皺眉。「為什麼呢?她是一名可憐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簡單地說:「但她自殺。」
陶瓷扁著嘴,企圖爭論。「她根本生不如死啊!為什麼她不可以自殺?」
斗篷人告訴她。「她可以自殺。只是,但凡自殺者的靈魂是屬於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後,她又問:「後巷那個大壞蛋呢?他也是屬於你的嗎?」
斗篷人說:「他壞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會要他好過。」
陶瓷就彎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問:「他日我的靈魂給了你之後,你會怎樣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著太過不明所以,於是索性哭了出來。「但你現在對我很好哇,將來為什麼會對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內的綠色光暈柔柔地旋動。「我已仁至義盡了。」
「為什麼?」陶瓷仍舊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這樣子發生。」斗篷人說。
陶瓷擦了擦眼淚,只好說:「那麼我永遠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語。
然後,陶瓷想起了另一個可能性,她發問:「如果你今日不來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斗篷人說:「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麼,一切將與我無關。」
斗篷人此話說罷,二人片刻無話。
氣氛,倒有點心照不宣。
陶瓷望進他的眼睛裡,但覺,宇宙間唯一可供她依賴的,不外是他。
於是,她便說:「請不要離開我。」
斗篷人的眼眸內星光閃亮。他說:「你也不要離開我。」
陶瓷凝神與他對望,繼而肯定地點下頭來。
斗篷人告訴她:「那麼你回去吧,以後的日子不再一樣。」
陶瓷聽了吩咐,便轉過身去,她看見了自己那具氣若游絲的肉身。
她沒再費神想些什麼。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進生命中。
再從木板床醒來之後,也只覺得剛才作了一個漫長、細緻又奇異的夢。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邊緣的軀殼,忽然一切都事不關己了。
她將得到的,其他人不會想像得到。
Thesadfate(10)
那場疫疾完畢之後,美國大部分地區亦已元氣大傷。陶瓷當童工的妓院也倒閉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區的孤兒院,那裡的修女收留了她。一年之後,陶瓷被一個白人家庭收養,他們是荷蘭裔人,屬中產階級,無兒無女。這雙夫婦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規則,又讓她學習鋼琴與芭蕾舞。陶瓷開開心心照著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盡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現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這種平靜安然的好日子不會變更。
像其他小孩子那樣,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發長得豐盈漂亮。她的亞裔血統特徵日漸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顯然比陶雄的亞洲人因子強。她的一雙鴛鴦眼珠仍是焦點所在,有人覺得怪異,但有更多人會被這異色所迷倒。
成長的影響力改變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顯得斯文嬌貴,隱隱透著閨秀的風範。
就在十七歲那年,養父母的一名遠房親戚由南方到紐約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這名金髮男孩子比陶瓷年長五歲,正於紐約的股票行當練習生,滿懷野心。他們很快就愛上了對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個男人。
初戀的感覺是想像不到的複雜,迷亂、反覆、忐忑、熾熱、不安穩。她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與心都但願每分每秒貼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見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她所深愛的人,已變成她的耳目與官感。
在這種形影不離的愛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訴男朋友,她可放棄學業做他的妻子。那個男人面色一沉,接著抱住她沉默不語。翌日當陶瓷放學回到家裡之時,養父母就告訴她,那個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盡頭,她勉強地抬眼望進鏡子裡,她發現,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臉,完全不是她自己。
母與女的命運是如此被相連著,她在淒苦的失戀之際,懷念起她的母親。
陶瓷在鏡前抱頭痛哭。還談什麼戀愛?愛上一個人,結局只落得跟母親所得到的一樣淒慘。
愛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陶瓷找了個黑市醫生墮胎,那些麻醉藥服用與不服用都無分別,她在半昏迷間仍然感到痛楚,而悲傷的眼淚一直流淌。她在極痛中冷笑,愛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歡愉是那樣短暫,她所得到的全是殘酷與不仁。
母親……母親……我現在比誰都更明白你……
陶瓷在虛弱無力間,聽見黑市醫生與護士的對話,這次手術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聲,淚水又再滴下來。她為自己感到好心痛。
心痛,心痛死了。因為愛上一個人,就被摧殘至此。
究竟做錯什麼事?究竟錯在哪裡?
為什麼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母親的一生被她所愛的男人毀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會否相同?
漸漸,陶瓷的身體逐漸冰冷。那黑市醫生與護士商量著要否把她拋棄到數街之隔的後巷。
陶瓷有預感,她的死期降臨了……
她感覺到她被人抱起,繼而放進一架木頭車中,有人把她推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然後把她遺留下來,並以舊報紙遮掩。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緩慢而無力。
Thesadfate(11)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動,繼而,漸漸看見幻覺。
——她看見,自己死在這條後巷中。
然後,有人帶她走,她走過一些隧道,看見一些漂亮的景象,於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又跌墮進一個陌生的通道內,未幾,她聽見嬰兒的哭喊聲……
嬰兒長大了,變成漂亮的孩子,看來是個小男孩,但長得如女娃般嬌柔。小男孩上學放學,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錢,然後又在禁錮期間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遲遲不送錢來,於是那些人就殘害小男孩的身體。最後,他盲了眼又斷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啊……」陶瓷暗地驚呼。「不要!不要!」
她在這幻覺中掙扎。「不要……不要……」
她變得心情激動,彷徨又憤怒。「不要……不要……」
最後,她在心中說出非說不可的話:「不要……不要死!」
力量漸次重來。她在心中再說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剎那間,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搗她的血脈,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來。她的眼球穩定了,眼簾平靜地張開;她的雙腿能隨意活動,她下體所流的血亦已停止,體內的傷口自動癒合。
她伸手撥走遮掩著身體的報紙,她在痛楚的餘韻中撐起身來。她發現她可以安穩地站立,並且扶著牆行走。她知道,她還活著,她死不掉。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種不妥當,她覺得她離開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懷疑她遺留了些什麼。於是她走回原路,蹲下來,翻開那堆報紙。一看之下,她就驚愕得頭皮發麻。——她看見一個蒼老殘破病弱黯淡無光的自己。
陶瓷掩住嘴,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是活下來了嗎?我不是重新活著了嗎?怎麼,我的肉身是如斯敗壞?
怎可能,才十七歲,就蒼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裡去了?怎可能,就這樣不說一聲便溜走?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
她抵受不了這種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後移,不敢再看。
驀地,那具殘破的肉身甦醒,並且坐起來與陶瓷對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雙失卻所有希望的眼睛,她淒憐地意圖向陶瓷表露些什麼。
陶瓷屏息靜氣,凝神注視那肉身的眼睛,繼而,她說出了一句話:「一遇愛情便蒼老。」
蒼老的肉身再無話,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著眼,默默地領受這句話的意思。
該不該相信她?抑或,已經再無不去相信的理由。
風冷而蕭殺,陶瓷跪在肉身跟前,無聲地落下一串淚。
是因為貪愛,所以,才令肉身與靈魂都受苦。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會,然後抹掉眼淚。事到如今,該心息了。
她的肉身告訴了她一件極珍貴的事.她要自己記住愛情的教訓。
一遇愛情便蒼老。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愛情而來。
老而殘破、潰爛不堪。
Thesadfate(12)
就在十七歲那年她許了一個願,她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沾染愛情。永不。
她要自己永遠美麗、永遠矜貴、永遠不被觸動得到。
陶瓷伸手撫摸地上的肉身。那具堪憐的肉體在靈魂的愛意下緩緩回復青春,她的肌膚漸漸透出光澤,皺紋也平復了。陶瓷的肉身,不再透露出絕望的氣息。
肉身得到靈魂的答允,於是安然。
陶瓷咬了咬牙,決定返回肉身去。當靈魂與肉體二合為一之時,夜空傳來了一陣悲鳴。
空蕩的、怪異的、不屬人間所有的。
斗篷人守了他的諾言,陶瓷不會死去。翌日,就有人在後巷的舊報紙堆中發現了她,然後,把她送往診療所中。她的身體康復得極快,精神也很愉快爽利。很快,她就忘記了寄住家中那名金髮男子,她像個無事人那樣返學放學,繼續當上一名典型的中產美國少女。
她顯得開朗、自信、矜貴而淡定。她是每逢遇上困難都能冷靜地解決的人,別人再束手無策的事,她都能迎刃而解,永遠處之泰然,有風度。
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過孩童時代的故事,她不認為世上有任何一個人需要知道;而事實上,她亦沒有分享的意欲。
美麗的她遇上過很多男人,她挑了身家地位顯赫的來共同生活,一嫁再嫁,她累積了大量財富。就如斗篷人當初所言,她會生活得好,無須再捱苦。
每一段婚姻都平靜而長久,每一位丈夫都善待她,而她又對他們每一個都體貼周到。只不過,當中並沒有愛慾,她對他們從來沒衍生過渴望。
而事情的結果就如她所願:她美艷如昔,永遠不會蒼老。
她避過了無數次的死亡,她以不老之軀遊走人間,她平靜安逸,活得很好。
是Eileen和小小陶瓷都夢想不到的好。
Thesadfate(13)
再與陶瓷見面之後,死神的心情持續大好,無時無刻都笑瞇瞇的,表情十足十那些懷春的少女。
桑桑就惱恨得咬牙切齒,瞄了他一眼然後自顧自說:「中了愛情蠱!蠢相!」
死神聽到卻當聽不到。無人能破壞他的美妙心情。
終於,桑桑忍不住這樣對他說:「她玩弄你、傷害你,你也開心?」
死神凝神望著半空,一臉緬懷的旖旎。
桑桑不可置信地搖頭,語調愴痛地說出心底話:「我對你鞠躬盡瘁、忠貞一片,你卻從來無為我笑過!」
死神聽罷,就笑瞇瞇地望向她,當作補償。
桑桑憤怒又愕然。接著氣沖沖地別轉臉,決定不再與他說話。
她返回她的休息室,鼓著氣坐下來。而不知不覺間,就落下了淚。
是羞惱的眼淚,也是失望的眼淚,她多麼渴望得到這個男人的關注與愛惜,他卻從來沒把她放到心上。
她覺得被傷得很深。她掩住臉飲泣,愛情居然就這樣落了空。
很想得到一個人,卻又終歸得不到。失敗、失敗、一直的失敗。多麼令人洩氣。
她抹著眼淚不住地搖頭。是在這沮喪之際,桑桑才又再想起陳濟民。
多久了,她沒再想起他。
「陳濟民……」
這個熟悉的名字,居然一度變得陌生。
曾經因為陳濟民而瘋狂,也是因為陳濟民才去靠近死神。料不到,她忘卻了心中人,戀上了眼前人。
桑桑把雙手抓往發間,愈想就愈不知所措。
知道死神不會讓她得逞,所以陳濟民這個人再次映入心坎。而在日復日之後,陳濟民的重要性可會又比死神高?但萬一有天死神對她忽然產生愛意呢?那麼,到其時又再次把陳濟民拋諸腦後嗎?
死神、陳濟民;死神、陳濟民;死神、陳濟民……
抑或,明天出現了第三個令她心動的人之後,她又會把之前的兩個忘掉。
她頭髮蓬鬆地窩在沙發中,極度惘然。
萬萬料不到,自己會是這樣的人。以為可以情深一片,卻又無聲無息間愛上了第二個。
以後,是否也會見一個愛一個?
究竟有多愛陳濟民?對死神的感覺又是什麼一回事?
抑或,一生人只愛一個實在太傻?這樣子的話,一生人會愛上多少個?
而又如果,陳濟民與死神一同走到她面前表露愛意,她會選擇誰?
桑桑溜了溜眼珠,其實她想兩個都要。她那咬著亂髮的嘴唇不知不覺地奸笑。
「唉……」她呼出一聲歎息,混亂得渾身香汗淋漓。
愛情是什麼一回事?或許愛情正是這麼一回事。
驀地,她覺得太幼稚,也太可笑。
當初,因為陳濟民的死,她花了多大的狠勁才跑到這裡來;現在,她為著另一個男人,而內心紊亂。
Thesadfate(14)
她由沙發滾到地上去。不如,什麼也不要好了。
究竟該怎樣區分與死神和陳濟民的感情?死神代表著慾望嗎?陳濟民是否一面純愛的鏡子?
A君一早死去;B君又不會愛上自己。她根本什麼也沒有。那一堆又一堆的煩惱與苦澀,全是自己製造出來。真是又蠢又無聊。無用死了。
還跟著死神做什麼?他不會愛上她,又不見得真的很需要她。她在地上爬來爬去,覺得自己如狗兒一般卑微和多餘。
未幾,她就大字形躺在地板上。這個遊戲要完結了吧,已沒什麼可以再玩下去了。
在這心念逐漸清晰之間,她同時候感受到死神的可愛。他一直大大方方讓她任意妄為地玩這個一個人的遊戲。就算他沒愛上她,但也容忍她。這種男人,算是仁愛慈悲的了。
桑桑呼了一口氣,也是時候回去。
淚水由眼角淌下。靈魂也在哭了,不知肉身如何?
幸好還能記起自己有一個肉身。雖然差一點也就忘記了。完全是個貪玩極的野孩子,玩呀玩呀玩,忘記歸家。
桑桑離開死神之前,呈交了一個劇本。
那故事是這樣的:一個任性的女孩子愛上了一個她仰慕之極的人,她決定把她澎湃如深海的愛情製成曲奇餅送給他。她的理想是,讓他每天吃一塊她的愛情曲奇餅,到把最後一塊也吃掉的時候,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愛上她。他會覺得她特別的美,特別的出眾,特別的值得去愛。
這個劇本無人會死。而桑桑覺得,這個劇本是史無前例地寫得好。無一個劇本,及得上這個好。
她以眼淚混合在紅色的滴蠟裡頭,當滴蠟凝結後,她就替這個劇本密封。她把它放到死神的台頭,當作告別。
不會說再見了,她怕看著他說再見,她會哭喊得瘋掉。再見面的話還怎會捨得走?
以完結一份得不到愛情的心態去離開這個男人,她步離得分外唏噓。
她認得所有回家的路。心再野,也猶幸沒變作無主孤魂。
她的肉身被父親照料了兩年,除了有點浮腫之外,看上去一切都安然。桑桑望著自己的肉身,歎了口氣,然後說:「謝謝你沒離棄我,謝謝你容許我任性,謝謝你讓我回來。」
說罷,她就進入自己的肉身,結束了相伴死神的歷程。
靈魂安躺肉身之內,肉身的眼睛就滲出淚水。一段旅程完結了,姑勿論結果如何,都會不捨。
捨不得捨不得……
指頭動彈了,眼皮在抖顫後張開、乾涸的嘴唇微啟。就在感官歸位之後,桑桑就決定了一件事,她不可能忍受被「捨不得」所操控,待身體完全康復後,她要體驗這個現實的世界,並且走得愈遠愈好。
不為尋找什麼真命天子,這一次,她要尋回自己。
當念頭落實,桑桑便笑得很開懷,她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驕傲。
所有愛情都該由自己愛自己開始。
與父親商量後,桑桑便被安排出國,她會到巴西的親戚家中寄住,她會體驗截然不同的生活。立下重新開始的決心,熱熾得只有最熱情的國家才襯得起。
Thesadfate(15)
陶瓷繼續陷死神於不義。毀滅死神已成為她近期最重要的工作。
她製作了一套電影,目的是教唆別人自殺,卒之,全球有十八名觀眾在觀看此出電影之後自殺身亡,當中有兩名本應在死神LXXXIII的名單之內。
另外,陶瓷又開拍了一系列有關死神的電影,電影中的死神無惡不作,剝奪活人的性命,殘害死人的靈魂,令人類處於水深火熱中。而那名扮演死神的男主角,外形與LXXXIII有八分相似。
陶瓷為她的傑作驕傲。無論如何,她也要死神LXXXIII處於極度下風。
而SirWarren也終於過身。死神LXXXIII並不是把他接走的神祇.在SirWarren下葬當日,死神來到墳場中。
一眾具名望的親朋戚友雲集墳場之內,死神也現身其中,但只有陶瓷一人看得見他。她看了他一眼,便在黑色紗帽之下輕輕冷笑,她是決心看不起他。
牧師頌讀禱文,又簡述Sir
Warren生平,兼且讚美他的為人。陶瓷一直默然地瞪著棺木,她沒有流淚,亦不打算以眼流作悲傷的點綴,她有任何感受,根本無須讓其他人知道。她有她的哀悼方式,而她不期望有誰會瞭解與明白。
她的心情沉重而傷感,也已有數晚睡得不好,始終,這是一個相對三十多年的伴侶,姑勿論有沒有愛情,也姑勿論大家的關係有多真摯真心。
在入土的那一刻,陶瓷歎了口氣,她在心中絮絮地說,希望他明白,她已盡了妻子的本分,她為他鞠躬盡瘁,而且忠貞,她但願她在這些年的表現,可以補償不能給予愛情的遺憾。
看著丈夫長埋地下,陶瓷有一剎那的哽咽。永別了,我倆已無法再相見。
或許,在數十年後,SirWarren又會再投胎為人。但陶瓷相信,再世為人的丈夫,會選擇避開她,遠離她。
SirWarren怎會希望再見這個怪物?陶瓷深明與她相伴的男人的恐懼。
葬禮完畢之後,賓客聚首閒聊,陶瓷故意獨自走進專供遺孀休息的房間,好讓死神有機會與她說話。
陶瓷捧著茶坐下來,死神走近她身後,體貼地以手按著她的肩膊,對她說:「節哀順變。」
陶瓷仰起臉望向死神,微笑著說:「謝謝,有心。」
死神坐在她的身旁,凝視她那雙異色眼珠,然後這樣問:「你從什麼地方找來我的翻版人?」
陶瓷的目光亮出喜悅,她喜歡這個話題。「你也有欣賞我們的電影嗎?請多多指教啊!」
死神聳聳肩。「電影中的死神的所作所為略嫌太漫畫化,非常幼稚。」
陶瓷輕輕皺眉,表情帶著認同。「我也考慮這個問題。在續集中,死神會表現得有深度一點,他將會是個令人難忘的大奸角。」
死神看著陶瓷認真與他作對的表情,然後,會心微笑起來。就這樣,他靜靜地看著她,不發一言。
Thesadfate(16)
陶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垂頭呷了口茶,又清了清喉嚨,問:「你半分不高興也沒有?」
死神說:「難得你心目中每分每秒都有我。」
陶瓷瞪大眼,驀地滿臉通紅。
死神的神情就更得意了。「說中你的心事,難免令你粉臉緋紅。」
陶瓷立刻故意臉色一沉,這樣說:「你是一名非常惹人討厭的傢伙。」
死神對她的說話聽而不聞。他說:「如果你還未開始尋找第四任丈夫,不如趁有空檔考慮一下我。」
陶瓷望著他不屑地笑,如此說:「其實你究竟所為何事?」
死神的眼眸滿載笑意。「沒什麼,我只不過在追求你。」
陶瓷側起頭,斜眼看著他,說:「你也有興趣這種事嗎?」
死神抓了抓頭,說:「你是我第一個追求的女人。」
陶瓷點了點頭,神情滿嘲弄的。
死神說下去:「我是非要把你追到手不可。」
陶瓷的笑意漸濃,忽爾,她也覺得頗好玩。
死神定定地望著陶瓷,又伸手抓了抓臉龐。他說:「其實,真有點棘手……」
陶瓷索性笑出聲音來。「哈!哈!」她說:「先給我說點動聽的話。」
死神見事情有轉機,立刻把握機會說:「我答應我一定會令你幸福!」
陶瓷先是怔住三秒,然後仰臉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後,她才回過神來,這樣對死神說:「簡直弱智!」
說罷,她就放下手中熱茶,站起身來。她俯望依然坐著的死神,這樣告訴他:「你要愛我?好,我讓你去愛。但別妄想我會愛你。」
死神以一個仰視的角度凝望她,他的神情顯得愉快而甘心。他說:「我從來都是一名有信心的男人。」
陶瓷步向房門,然後轉身回頭,朝死神說:「你放心好了,我會狠狠打擊你。」
說完之後,她優雅地開門離開。
房間中,留下得到追求機會的死神。他以雙手按著鼻尖,掩不住的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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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死神開始他的追求大計。他的計劃是,先在早上滿足陶瓷的一個心願,再在黃昏瓦解陶瓷的一個遺憾。
死神細心思量計劃的細節,他預計會有一定的成效。
Day1
現為早上七時,陶瓷自床上甦醒。一如每一天,她的作息很有規律,雖然是剛醒來,但腦筋已經清醒和靈活。而當她步進浴室,準備把水注滿浴缸之際,猛然地,她尖聲大叫:「呀——」
她看見,死神滿身鮮血躺在浴缸之內。
死神身穿踢死兔禮服,但白恤衫上染血,浴缸邊放有一隻喝剩少許的香檳杯。死神屍體的臉色刷白,滲透著紫藍。
陶瓷坐在浴缸邊沿望著死神染血的屍體,漸漸,她就露出笑容。
浴缸的死神睜開眼睛,當他的眼神觸及陶瓷的目光之際,二人就相視而笑。
死神從浴缸中坐起來,笑著問:「開不開心?死神終於因你而死。」
陶瓷托著頭笑,笑容是罕有的燦爛。她不諱言,這算得上是個有趣的鋪排。
死神說:「要我死,是你的心願嘛!」
陶瓷拍了拍他的肩膊,繼而站起來走近浴室的門邊,作出「送客」的神色。死神就乖乖地由浴缸爬起來,施施然步過陶瓷身邊,並從眼尾拋給她一個風騷的眼神。
陶瓷的嘴角輕笑,而內心則大笑。她不介意如此展開新的一天。
返回辦公室之後,開了兩個會,又看了一套試片。服裝店的人拿來最新的秋裝讓她選購,她花了點時間挑選。然後,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在車廂內喝了杯香檳,不得不承認,今天的心情真好。
返回家之後,管家給她送來一隻包裹,陶瓷把包裝紙看了一會,那署名是「LXXXIII」,她看著這包裹笑了一陣子,然後才把它拆開來,從包裹中跌出來的,是一隻光盤。
陶瓷吩咐管家把晚餐送到放映室中,她打算邊用膳邊欣賞。
光盤被推進放映機內,牆上的螢光幕顯示了以下的句子:「TheHappyChildhood.」
陶瓷呷了口酒,舒適地坐在米白色的皮沙發中,對於這種小本製作,她的內心一定有著輕蔑,但基於這是死神的心意,於是好奇就大於其他感覺,她準備撥出一個小時欣賞。
正如其他女人,對於追求者都會抱著一種「看看你又出什麼招數」的心態。矜貴如陶瓷,她的神態也正說著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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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光幕上,一名背著鏡頭的小女孩正伏案畫圖畫,她身處的環境是一所簡樸而整潔的房子。電影只有黑白畫面沒有音響,小女孩猛地抬頭,像聽見召喚那樣,她跳下座椅直奔到走廊中,她的步伐蹦跳愉快,明顯地對走廊盡頭有所期待。
未幾,走廊的盡處有身影晃動,陶瓷先看見一雙小手,小手上捧著一碟食物,陶瓷意會得到,那名小女孩剛由廚房走出來,看來是替母親把食物捧到飯廳中。
慢慢,小女孩的臉孔就由走廊的暗處移向前,就在同一秒,陶瓷但覺腦內轟然一響。她那雙異色眸子的瞳孔漸次放大,她看見,螢光幕上的端菜小女孩,正是她自己。
那是童年時代的陶瓷,有著同一張臉,同一雙小巧的手。只是,螢光幕上的小陶瓷,與陶瓷所記憶的那一個,有著非常不一樣的表情和神態。螢光幕上的那個小女孩,無憂得多。
陶瓷放下酒杯,握住拳頭,凝神細看。
那個小陶瓷把菜餚放在飯桌上,然後天真活潑地坐下來,等待母親由廚房走出來。不一會,母親也捧著飯菜走到鏡頭前,陶瓷的母親,也就是Eileen,螢光幕上的她閑靜愜意,賢慧又甜美。
Eileen坐下來,與小陶瓷在飯桌上說話,聽不見對話是什麼,只見小陶瓷傻呼呼地點下頭來。
忽然,飯桌上的兩母女朝同一個方向望去。看著她們的表情,就連陶瓷也緊張起來。
一個男人的身影走進鏡頭內,他放下一個蛋糕盒在飯桌上,然後坐下來,陶瓷看見,那個男人是陶雄,而Eileen兩母女看見陶雄,都表現得很欣喜。
陶雄趨前親吻Eileen的臉,小陶瓷也伸出胖胖的手臂繞住父親的脖子。陶雄看上去有點累,但表情安逸滿足。
他坐下來與Eileen笑著說話,Eileen則把盛載蛋糕的盒子拿走,再拿火柴來燃點蛋糕上的蠟燭。
小陶瓷看來很高興,那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座椅上吹熄蠟燭,繼而就等待Eileen把蛋糕切割分配。
看到這裡,陶瓷的眼淚熱燙燙地滾動下來,淚水朦朧了視線,她已看不清螢光幕上一家三口的舉動。
事隔了這麼多年,原來,有些東西,她依然盼望。
死神送給她遺憾的補償,讓她感受快樂的童年。陶瓷掩住落淚的臉,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黑白的畫面,無聲的語言,仿真度極高的人物,這彷彿就是一輯真實的家庭錄像,陶瓷看著看著,感覺如幻似真。
只是,童年時的她不曾住過如此像樣的房子,也沒試過慶祝生日;母親從未這樣子的優悠過,而父親亦從沒這模樣的和氣可親。
那在心頭迴盪的觸動良久沒消散。想不到,居然在今天得到一個夢想中的童年。幸福、平安、相親相愛。
陶瓷哭得抱住頭,禁不住心頭的激動。
螢光幕上的一家三口繼續小家庭式的溫馨。陶瓷一邊看一邊哭喊得抽搐。多少年了,她頻頻說著「只想好好地活。」這一句話當中所包含的,根本就是簡單不過的事。權勢?財富?顯赫的名望?都及不螢光幕上那種平凡的幸福。
尋常人擁有的東西,她偏沒有。那麼一點點的平靜安樂,代價大得要與Lucifier去交換。
「我想要的就是這麼多……」陶瓷在飲泣中嗚咽。
她把死神送給她的光盤重複播放,最後,看得累了又哭得累了,她就伏在米白色的真皮沙發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她聽見房間內傳來爵士樂的抒情調,然後,她看到死神跪在她面前,牽著她無力的手,溫柔地問她:「賞面與我跳一支舞嗎?」
她迷迷離離地笑,接著在沙發上翻轉,繼續沉落到睡夢中。
算是拒絕了他吧!但那只被他牽著的手,仍然半垂在沙發旁,讓他好好地握著。
可能因為哭得太累了,因此身與心都特別的虛弱,於是,很需要很需要男人手心的溫暖……
很需要很需要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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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2
翌日早晨,陶瓷又回復了應有的強硬,她甚至吩咐傭人先檢視浴室才步進內。一覺醒來之後,她就有了反省的知覺,昨夜實在表現得太脆弱,她不該給這個男人太多機會。
用過早餐之後,陶瓷坐司機駕駛的車上班。當沿山路下山時,車子忽然不受控,並且撞倒一個迎面而來的男人,陶瓷剛巧從座位中看到,那個被車撞得拋上半空的男人身穿得體的西裝。於是,她就在車廂內偷笑起來。
司機緊張地下車看個究竟。陶瓷把頭伸出車窗外向後望去,果然,地上躺著衣著優雅華貴的死神,那躺在車輪邊沿的姿勢,亦分外有型迷人。
陶瓷把他看了一會又笑了一陣子才把頭伸回車廂中。實在有點感激死神逗她開心的心意。
她朝向正在檢視死神屍體的司機,對他說了句:「別再理會這個人,他死不去。」繼而,她又再自顧自笑起來,心情變得無以尚之的好。
亦隱約明白死神的進攻模式,他會在早上以自己的死亡滿足她,在同一天的其他時分,他會有另外的行動。
懷著「等著瞧」的心態度過半天後,就在黃昏被司機送回家,在管家把門推開讓她內進時,她已有心理準備迎接某些驚喜。還以為會從管家手中接過些什麼,卻在一抬眼之際便當場呆住。死神沒再製作光盤,這一回他連時空都為她改變了。
陶瓷鼻子溫熱起來,她當然認得眼前的景物,這裡已變成養父母的家。她的目光軟化,已猜到死神為她準備了些什麼。
陶瓷垂頭,微笑歎息。
從二樓樓梯走下一名金髮青年,陶瓷看著他,笑容燦爛起來。沒見數十年,她的初戀情人依然俊美。金髮青年熱情親切地擁吻她,問候她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她隨口說了幾句,繼而他就領著她走到後花園。
陶瓷朝牆邊的直身鏡望去,她看到那個十七歲的自己。
金髮青年拖著她的手走到花園的涼亭中,在坐下來之後,他告訴她:「我考慮得很清楚,我們應該結婚,然後你把小孩生下來。我會工作得很出色,讓我們三個人生活得很幸福。」
陶瓷亮著少女的妙目,享受著男朋友的甜言蜜語。金髮青年似乎能看懂她,他認真地皺上眉,這樣告訴她:「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待會你的養父母回來,我會向他們提出結婚。」
陶瓷流動她的異色眼珠,微笑著不發一言。
金髮青年問:「怎麼了,不高興嗎?」
陶瓷輕輕搖頭,又歎了口氣,然後才說:「很高興。只要聽過你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
金髮青年把她擁入懷,深情地告訴她:「我當然會照顧你,我是真的很愛你。」
陶瓷的眼淚汩汩而下,在這個男人懷內的她漸變軟弱無力。她最想最想聽見的,不外是他這一句話。什麼也不求,她對打掉孩子亦無悔,她只想知道,這個男人曾經真的愛過她。
他輕掃她單薄柔弱的背,她埋在他懷中,輕嗅著他身體散發的氣味。她明知這一切都是假,但她願意把這個男人抱得很緊很緊。
這一刻,這一刻,是屬於我的……這一刻,我得到過我的盼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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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就這樣緊緊地抱著。過了很久很久,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她才決定從他的懷內張開眼睛,她亮著繁星溢滿的妙目,抬頭向他說:「讓我為你沖一杯咖啡。」接著,她就溫柔地離開他的懷抱,在雙腿著地站立的一剎,她尤其顯得堅強。她回頭看了他一眼,記住他此刻的神情容貌,然後她就向前走,她步出小涼亭,走過小花園,從屋子的後門走進屋內。
她在心中說了一句:「夠了。」
夠了夠了。她已得到她的補償。實在太美好了,美好得,她已不再需要這個男人。
在這念頭成型了之後,她身處的空間不再是十七歲時養父母的家。高跟鞋踏過的地板,是一塊又一塊昂貴的雲石。
她已走回現實,這裡已變回第三任丈夫的巨宅。她彎起嘴角安樂地笑,非常的滿足。
陶瓷走進偏廳,死神LXXXIII正握著酒杯倚著玻璃大窗等候她。陶瓷婀娜地走前,在站到他跟前之後,就伸手把死神手中的酒拿走,她望了望他,優雅地呷了一口。
她喝他的酒,又以極嫵媚的目光留戀他,並且磁性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死神伸手抱她的腰,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眸內,他亦不甘示弱,迷人地對她說:「你高興便好。」
陶瓷似笑非笑,又再呷了一口酒。
死神以指頭輕掃她的頸旁,徐徐地問:「賞面一起晚飯?」
陶瓷以貓一樣的神色望向他。正當死神看得意亂情迷之時,陶瓷就一手把他推開,簡潔地說:「No!」然後放下酒杯,帶笑轉身離開。
死神交叉著手笑,目送她的身影走遠。這是第幾次看她的背影?而無論是哪一次,都那麼美,是愈看愈震撼心靈的美。
死神重新握著她放下的酒杯,在她的嘴唇觸碰過的位置把酒喝下去。她已經離去了,但仍留著餘韻。死神合上眼,好好地享受。這樣的情調,絕對是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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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3
陶瓷的早晨已被死神滲進影響力,由起床的一刻開始,她就對死神的死相有所期待,她盼望著被他逗得高高興興。可是,她靜候了一個早上,也感受不到死亡的陰影。在心情有點惆悵之際,最終,過了半天,才在片場的拍攝場地中看到死神被亂槍掃射。那是一場黑幫仇殺的戲,當中一名臨時演員被安排中了彈倒下,誰料在導演大喊cut後,那名演員並沒有從地上爬起來。眾人上前查看究竟,才發現他已中彈身亡,道具槍中的子彈,粒粒貨真價實。
陶瓷也目睹剛才那一幕。她走到圍觀的人堆中,赫然發現,那名臨時演員居然是死神。於是,她掩住嘴偷笑著離開。死神的屍首七孔流血,她嫌這個造型誇張而廉價。
「啊啊啊!好玩。」她邊走邊在心中說。
陶瓷很滿意她所得到的娛樂,死神的死亡令她極痛快。她不介意有個男人每天為她死一次。
在這種被追求的階段,男人愈委屈卑賤,女人就愈高興。
接收了這份死神的死亡禮物之後,陶瓷就安然地等待黃昏的禮待。然後她就這樣想,自己也有普通女人的特質,被男人追求時,分分秒秒都過得分外飄飄然。而她實在喜歡這樣子的高度享受。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助手對她說:「Mrs.Warren這兩天心情很好。」陶瓷仰臉笑了兩聲,和藹地與助手道別。
回到家裡,起初也看不到異樣,直至管家前來請示她:「Mr.Stein問太太喜歡在哪裡用膳。」
陶瓷想了想,便說:「今晚天氣好。就在後花園吧!」
當管家轉身之後,陶瓷才隱隱覺得不妥當。怎麼……會是Mr.Stein……
腦內忽爾「叮叮」作響。Mr.Stein,是陶瓷的第一任丈夫,富甲一方的藥業界鉅子。
她垂頭微笑,知道死神的禮物來了。暫時猜不到會發生什麼事,她與這個男人之間有遺憾嗎?死神究竟意圖送贈她什麼?
想著想著,她無意識地步進沙龍中,她記得這個地方,是她把這房間以名畫和藝術品佈置,讓這裡變成與丈夫款待客人之所。
陶瓷步向沙龍的中心點,她看見Mr.
Stein高大的身影,他背向她,站在15世紀意大利畫家Botticelli的《春》之前。這幅畫作是陶瓷最喜愛的作品之一,當年Mr.
Stein以天文數字的金額給她競投回來。
Mr.Stein背著陶瓷說:「Botticelli所描畫的女性都有著很長的脖子,肩膀非常傾斜,而且臉孔都傾側一邊。」
陶瓷掛上微笑,走近丈夫的身旁,嫻雅地站在他旁邊,以一個配合他的角度去凝視面前的畫作。
Mr.Stein輕抱妻子的腰肢,望著畫作說:「你看,那些畫中美女的身體曲線那麼柔美,看得人心神飄蕩。」
陶瓷把眼珠一溜,凝視丈夫的側臉。這個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嘛,灰白的銀髮、強而壯的鼻子,富力量的下顎線條……
她以慣性的欣賞目光停留在丈夫的側面上,這種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個好妻子都必須具備的……
時空,就停留在這間沙龍中……
陶瓷的思緒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而驀地,一股強烈的不妥當感受入侵。陶瓷望著丈夫的側面,但覺一切都不真實。
她輕蹙雙眉,意圖領會是什麼出錯。
不對勁……哪裡不對勁……
Mr.Stein說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來了,是時候談戀愛……」
「啊——」忽爾,陶瓷的雙眼光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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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她已有了頭緒。
不妥當,真的非常不妥當……
Mr.Stein還在繼續說:「左邊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們這等庸俗商人的守護神。」
說罷,Mr.Stein幽默地一笑。
靈光一閃,陶瓷頓覺心神晶亮。
她也笑起來。那美麗地綻放的笑容,顯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死神送贈她一個她會真心喜歡的丈夫。
Mr.Stein對妻子說:「可以的話,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維納斯的誕生》。」
陶瓷說不出的感動。她把手伸進丈夫的臂彎內,與他在沙龍中緩緩踱步。
想不到,世上還有另一個品性的Mr.Stein.
Mr.
Stein說:「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動態,幻變成一個定格的驚歎。」在他們的沙龍中,擺放了十七世紀荷蘭畫家Vermeer的《讀信的藍衣少婦》。
然後,Mr.
Stein停步下來,對著妻子念了一首詩:「如何當我們死了影子還漂泊,當暮靄遮蔽了羽族的路,虛幻的足跖在臨水明滅的火焰旁漫步……」
陶瓷凝神注視著Mr.
Stein的臉,在詩的音韻中她驚訝得不能言喻。他居然會念一首詩,居然會看懂一張畫,居然會以這一種溫柔與耐性,來與她相處。
Mr.
Stein富可敵國,是白手興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圖的商家。認識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歲,而她只有二十三歲,他把她當成洋娃娃那樣子去對待,管束與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納與實行他所有的價值觀。
陶瓷早已放棄了愛情,只是,她原本仍對和諧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與下屬相處;他對家中的侍女不軌;並且對所有他未接觸過、以及不明瞭的事物嗤之以鼻。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種仰慕的眼神去凝視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時候,那如夢樣的目光內,都夾雜了鄙夷、煩嫌、不滿與厭惡。
但Mr.
Stein從不知道,他根本不會細閱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無心去瞭解他的嬌妻是個怎樣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讓陶瓷摸清這個男人,但這個枕邊人,卻一直沒真心留意過她。
二十年沒有溝通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她所走過的每一天,都彷彿依循著母親的舊路,可憐又失意的女人,就會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憐香惜玉的丈夫。
每當對丈夫的言行無法認同之時,陶瓷會想,自己已經比母親有福氣得多。Mr.
Stein供給她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從沒對她不禮貌。只是,沒有愛情,亦沒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賞自己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嬌笑,然後則在心中冷笑。
奇就奇在,Mr.Stein一直以來好像極之滿意她。或者,膚淺的男人自有膚淺的好處。
陶瓷回憶著舊事,只覺得不可思議。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這樣的男人身上……
在這間沙龍裡頭,Mr.
Stein對陶瓷背誦出另一首詩:「愛情衰蝕的時刻竟已經襲到了,我們憂傷的靈魂是困頓而且疲憊;無須等激情的季候遺棄,讓我們就此吻別,淚滴落你低垂的眉。」
陶瓷的雙眼已噙滿淚水,她哽咽著低聲說:「我的母親亦曾給我念過這首詩。」
這是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葉慈的詩篇《葉落》。
Mr.Stein柔情地望進妻子的眼眸內,如此說:「或許是我忽視了你,或許是我不懂得去愛你。但從今之後,我不會再令你寂寞。」
陶瓷的眼淚滾蕩到唇邊,她開懷地看著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說:「與你一起生活,其實也不是差,只是,我從來感受不到生氣。」
在那二十年當中,她沒給過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從沒真心與他說過話。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來,內心就不期然激動。陶瓷的眼淚流得更急。
眼前這個Mr.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著他的妻子,風趣地自嘲起來:「我知,我這種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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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輕輕抱住妻子,悄悄地說:「讓我走進你的世界。」
陶瓷歎了口氣,滿心的感歎:「謝謝。」
Mr.Stein說:「告訴我,現在還不遲。」
陶瓷笑著落淚。「我們來日方長。」
Mr.Stein抱歉地說:「是我對你不夠好。但心底裡我是愛你的,也感激你當上我的妻子。」
陶瓷伏在他的懷中拭抹眼淚,但覺已經太足夠。
他願意說出這些話,已經是莫大的驚喜。對男女關係要求不高的陶瓷,並不奢望得到太多。
她搖了搖頭,說:「有過這一刻,已經很滿足了。」
Mr.Stein望著她,這樣說:「我明白你,你嫁給我只為了逃避愛情。」
陶瓷抬眼看進他的眼眸中,忽爾,就被他一言驚醒。再看清楚Mr.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覺得她正處於幻覺與現實的交界中。
Mr.Stein從來不會以一種看穿她心事的目光望向她。Mr.Stein與她相對二十年,二十年來也對她不求甚解。
陶瓷輕輕推開眼前人,一種饒富深意的微笑就在唇邊掛上。她的理性與強硬回來了,她不會讓自己沉醉在幻覺中。
領受過片刻已經足夠,再多就會變成負累。
她望著面前的人,冷漠地說:「我的婚姻選擇與你無關。」
陶瓷說罷,站在她面前的Mr.Stein就綻放出一個完全不屬於他的笑容。這個笑容輕佻、嬉戲,又具誘惑性。
當笑容由唇邊蔓延至眉梢之後,Mr.Stein的樣子就變異了。臉孔變了,但那抹笑容仍在。這張笑逐顏開的臉,是屬於死神LXXXIII的。
陶瓷沒半分訝異,她含笑地目光灼灼。
當Mr.Stein已不是Mr.Stein之時,她就名正言順武裝起來。雖然,她的內心感激這個男人的體貼。
死神沒說什麼,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接著就走到沙龍的一角,那裡擺放了一座鋼琴,他坐下來彈奏。
那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月色》。
陶瓷輕倚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放鬆了身和心。她張望死神為她而設的回憶沙龍,這裡有一些屬於她第一段婚姻的藝術品,也另外有一些是死神加添的。她不曾擁有過十八世紀法國畫家Boucher的《天帝化身黛安娜引誘凱莉斯多》這幅作品,但她不諱言,當中甜蜜性感的洛可可風格,是她所鍾情的。
她瞄了瞄那個正彈奏鋼琴的男人,她看得出他是一個會給予女人感性又肉慾的愛情的男人。這個男人的愛情,會是洛可可風格。
這樣的男人,應該有很多女人會想要,聞說,女人都是渴求豐足愛情的動物。
世界上有些男人,擅長把浪漫饋贈……
那幅畫作內的裸女那樣豐滿,滿載奢華的愉悅,絲毫不見煩憂。陶瓷合上眼睛,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她怕自己會被這種華貴的豐盈吸引得不能自拔。
死神彈奏得很好,悠揚得令她的肉體有投降的意圖。不知不覺間她就昏昏欲睡,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個男人所做的事,總叫她像催眠那樣把警號放下。
要反抗嗎?站起來罵他一頓可好?
但最終,她還是讓自己睡去。她找了個借口,容許自己在這夜過得舒舒服服……
今宵,別難為他。也不想難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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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4
第四天的死亡禮物來得很早,死神就在陶瓷用早餐之時由屋頂跳下來,頭著地,腦瓜爆裂,死狀誇張具戲劇性。
陶瓷握著果汁,倚在玻璃牆邊喝邊欣賞死神的死狀。
有些開心事,永遠不嫌多。
「百看不厭。」點了點頭,隔著玻璃鼓勵這條屍體。
下午在辦公室開會中段,剛討論完一個劇本之後,有人把一盒牛奶放到會議桌上。陶瓷看見那盒牛奶,立刻滿心欣慰,她反應自然地說了一句:「終於把照片印在牛奶盒上了。」
牛奶盒上印有一張五歲女童的照片,她是一名舉國知名的失蹤女童。
下屬對陶瓷說:「她的家人很感激我們的協助。」
陶瓷看著照片中女童那張天真的臉,內心緩緩地釋懷。「總算盡過力。」
然後就有人說:「要緊的是Mrs.Warren的一片心意。」
陶瓷慨歎。
接下來,又有人說:「就算女童救不了,你亦已無須自責。」
陶瓷望著女童的照片,漸漸眼眶通紅。
某人說:「雖然女童真的救不了。」
陶瓷托著頭,落下淚來。
是的,女童被發現棄屍鐵路旁的叢林中。而日期是十一年前的今天……
陶瓷放下牛奶盒,對她的員工說:「這是我一直遺憾沒有完成的事。」
有聲音對她說:「我們知道你一直不好過。」
陶瓷淒淒地說:「我多年來也耿耿於懷。」她搖頭又搖頭。「我不應在那時候sayno.」
她合上眼,感受著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悔意。「如果,我那時候肯答應把她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她或許會有救。」
一把安慰的聲音說:「有些悲劇,是注定的。」
陶瓷苦笑。「我無法原諒自己。」
有人回話:「現在,你不是已經出了一分力嗎?」
陶瓷歎了口氣。「謝謝你們給我一個sayyes的機會。這一次答應,讓我了結一件心事。」
下屬說:「我們知道Mrs.Warren心腸好。」
「但曾經有一刻,我顯得那麼冷酷。」事隔了十一年,她並沒原諒自己。
懊悔的感覺叫她把頭垂得很低很低。而會議室內的員工,一個接一個站起來,魚貫地步離房間。他們的背影看上去帶著不尋常的木然,她偷瞄了一眼,免不了心中的狐疑。於是,她也站起來,跟隨著他們一同離開。但他們已走得很遠很遠了,陶瓷朝房門外看去,她看到他們已走進一條黑暗的隧道之內。
她停下步伐,內心有著惘然。正當有點手足無措之際,死神就由後面走前來,他體貼地牽起她的手,引領她並肩前行。他望了望她,又這樣對她說:「人生,不可能每事都如願。你亦不可能朝夕每事也傾盡全力。」
陶瓷輕輕說:「我只想問心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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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凝視她,笑得很溫暖。陶瓷感應到他的關懷,她的心情也就舒坦了許多,這個男人,總有令她安然的本事。
他牽著她的手,又伸手掃了掃她的肩膊,他望著她微笑,並不打算說話。二人繼續在隧道中前行,默默無聲地,一同走到隧道的盡頭。
死神比陶瓷走前一步,他在隧道之外回望她,帶著一種叫女人有所猜想的目光。
陶瓷就向隧道外探頭一望,那裡是她的巨宅中的花園,在黑夜的星光下,幽靜而神秘。
原本,心頭還是頗平靜的。就以這樣的心情,她向前踏了一步。
就因為這一小步,奇跡出現了。滿天星星瞬間放光,銀河流動在夜空上,宛如香檳傾瀉;花園中的繁花,同一時間朝花園的女主人吐艷,那些剛長出來的花瓣,每一片都透著螢光的色調,幽幽的、曼妙的、瑰麗得如珠寶散滿綠葉上。
陶瓷站到一朵透光的夜水仙跟前,被那不可置信的美打動。她不作聲,默默地讓這片天地感動她。
好美,好美,好美。
死神沒走近,他一直站在遠處。他要好好欣賞他所喜歡的人接納他心意的畫面。
夜微涼。一個夜可以有多美?風掠過,他和她,都在心中感到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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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5
這一天,死神的死亡特別的親近。他就死在她的睡床上,她一張開眼,就看見他氣絕身亡的死相。
眼珠向上翻白,嘴微張,皮膚發青,全身僵硬。
陶瓷側身托著頭觀賞了好一會,愈看愈心情好。
他死得那麼近,真叫人快慰。
她低聲說了一句:「我實在對你滿意到不得了。」
屍體無法答話。她看著他的死相,又自顧自笑了一陣子,才風流快活地從床上起來。啊,美好的一天又再來臨。
如常地,她工作了半天,繼而就離開辦公室。臨行前助手提醒她:「Mrs.Walcott,醫生說,Mr.Walcott今天可以進食。」
陶瓷點了點頭,問:「廚子準備了些什麼?」
助手告訴她:「意大利生牛肉。」
陶瓷瞪大眼,說:「剛能夠重新進食就不忘大飽口福?」
助手笑著說:「Mr.Walcott的心情應該不錯。」
陶瓷安慰地笑了笑,繼而走上座駕,朝醫院的方向走去。Mr.
Walcott已病了五年,癌細胞擴散時強時弱,他在這些年間受了很多苦,陶瓷與他一同經歷,她亦身心俱疲。
到達醫院之後,陶瓷先與Mr.
Walcott閒話家常,又陪他一同進食,看著他骨瘦如柴的身形以及干槁的容貌,她無法不心痛。二十年前,她嫁給他的時候,他是一名擅長運動的律師樓合夥人,體格完美到不得了。二十年後,陶瓷優美如昨,但她的第二任丈夫已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
看吧,做人有什麼好?根本就是一場惡作劇。
探病後,陶瓷問醫生:「我的丈夫還有一段日子吧?看著他長期住院,我並不好受。」
醫生除下眼鏡,按摩疲累的眉心,對陶瓷說:「Mr.Walcott只剩下三日命。」
陶瓷以為自己聽錯,她反問:「三日?」
醫生認真地說:「他現在是迴光反照。」
陶瓷瞪著不可置信的眼睛,把醫生的其餘說話聽進耳中。醫生絮絮地向她解釋一些她聽不明白的醫學字彙。
她一邊聽,一邊在心中狐疑。明明,Mr.Walcott一病就是二十年,而這就是第二段婚姻的最大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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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迷惘起來。「這即是說,Mr.Walcott只與病魔糾纏五年便完結?」
醫生點頭。「也可以這樣說。」
陶瓷舒了口氣。「這是一件好事。」
醫生又再說了些什麼,然而陶瓷已聽不下去。她垂下眼安下心神,感激之情湧滿心頭。這多好,免得他一直受苦。
那時候,這段婚姻給她最大的感觸是惻然與不忍心,每當看著Mr.Walcott的臉,她都滿懷悲憐。Mr.
Walcott病得痛苦,而她作為妻子,每天都難受。
她合上眼睛。現在,她總算叫做放下了重擔。她相信Mr.Walcott都會喜歡這種安排。
但,慢著,是誰給予他們這新的安排?
是誰瓦解她曾有過的郁苦與疲累?
是誰善良地改寫她的回憶?
從此,每當想起她的第二段婚姻,她都不會再憂鬱和皺眉……
陶瓷溜了溜眼珠,未幾她慢慢地清醒起來。這是一份死神的禮物。
她深呼吸,打斷醫生的說話。「請問,死神在何處?」
醫生又再除下眼鏡,並以深邃的眼神望進陶瓷的異色眸子內。他說:「該是你告訴我死神在何處。」
陶瓷心念一致,然後便這樣說:「是你。」
醫生袍上的敦厚臉容逐漸輪廓分明。死神的俊臉映入陶瓷的眼眸裡,他笑得仁愛而體諒。
死神對他所喜歡的女人說:「告訴我,我做得很好。」
陶瓷由衷地說:「謝謝。」
她多想告訴他,這五天以來,她像活了五世那樣。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對她有這種影響力。
她笑著嗟歎,再次對死神說:「謝謝。」
死神得到她的兩次道謝,於是笑得很甜蜜,堂堂男兒身,忽然有種女兒家的嬌美。
陶瓷正想取笑他,死神卻又說:「我希望,我是瞭解你的。」
頃刻,陶瓷的心震了一震。她愕然地抬眼望著他。
他眼內的風景,是那麼的不言而喻。
而她,感到淚腺已洶湧。她把眼睛調開去,不要再看他。
但覺心坎內湧來一股澎湃的引力,快要撕破整個人和整個心。
他牽起她的手,又輕抱她的腰,在她的耳畔說:「今晚,可以賞面跳一支舞嗎?」
曼妙地,就傳來了舞曲的音律,輕盈的、甜美的,安撫人心的。
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雖然,她發現自己正全身僵硬。
他好像能悉破一切那樣,微笑著把她的身體輕輕拉近他。
她繼續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於是,她讓自己與他身貼身。
他把她抱入懷中,緩緩旋轉。
她想,身貼身大概沒什麼問題吧,又不是心貼心……
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很想哭。
是誰給予這個男人權力去說出叫她瓦解粉碎的一句話?他居然說,他瞭解她。就憑他這一句,她已有理由置他死地。在這世上,誰有權自以為是說出這樣的話。
卻就因為他說了,她就被攻陷。
活了這些年,遇見過那麼多人,發生了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她就是從沒想過,有任何一個人會瞭解她。
不承認還須承認,她是多麼的寂寞。
寂寞得,只因為被瞭解,內心就缺堤潰散。
那種寂寞根本深沉得無法讓人想像得到。這樣的寂寞,如一雙大手,把全世界推開;最終,世上的一事一物,都不再與自己有所關連……
忍著忍著,眼淚還是濺了出來,散落在一個有能力瞭解她的胸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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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男一女,很快就互相上癮。
那是一種很癡纏很癡纏的愛情,見少一眼也難以忍受,兩個人的心是互相鉤纏著的,一離開,心就痛。
別離開……別離開我。我們心上的那個鉤,把我們心頭的肉也撕扯開。
他們是一雙藉著接吻呼吸的戀人,四條手臂每分每秒也在盤纏。終有一天,上天會把他們點化成一株連理樹。
為什麼會如此火燙激烈?誰也解釋不了。而身在局中的人,更是只懂得隨心而行。腦袋是毫無用途的,它只是一堆領受著激情入侵的細胞。
日子是這樣無盡軟綿,輕飄飄,身與心都不著地。
在雲霧中,她領受著狂喜。卻又總是,偶爾有一刻,心頭那個鉤,會拉扯得很痛很痛,是一股苦澀與悲哀的痛。
被人愛著,不是挺圓滿了嗎?
為什麼,心仍然會痛?
她抬起那雙不可思議的眼睛,望向她所愛的男人,如此問:「為什麼你這樣愛我,我還如斯難過?」
她解釋不了自己的悲哀。
而他的心,剎那間抽動的痛。
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夠,所以她的快樂才會不完全。
而這個女人的難過,如最劇烈的毒藥那樣腐蝕他的心。
他愛她,所以她不能有丁點的難過。
他向她提議:「要是你脫離塵世,會不會好過一點?讓你死在我手上,你的官感再不會痛亦不會愁。在我的世界裡,你只有安逸,永受我的保護。」
她輕輕點下頭,臉上一片虛弱的美。
叫他怎能不動容?況且,她的哀愁已傳染了給他。他把她抱進懷中,動作細巧得如抱著一尊水晶,他不能容許她有半分損傷。
這樣愛著一個人,差不多每移一步,都帶著心痛。
既然答應了,死神便讓陶瓷死。
那是一個很傳統而淒美的死亡。死神注滿一缸水,把陶瓷放進水中,替她按摩之後,便給她注射麻醉藥。漸漸,她的視線朦朧,眼皮沉沉垂下。當她的頭顱傾側一旁後,死神便把她的身體移向前,讓她的臉孔淹沒在溫水中。
氣泡由她的鼻子內向上升,死神坐在浴缸邊沿,靜靜欣賞她步向死亡的容貌,她的臉孔看上去更白更雅致,她的棕髮飄在水面上,而她的雙臂無力地半浮半沉。
她將會是一具美麗無雙的女屍。
死神微笑,他的神態耐心而優雅。沒多久後,他便能親自接她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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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他便能完成第三回合的考試,而陶瓷又能與他相伴;她會免除所有生命中的不安,他會盡一切能力保證她得到無憂而絕對喜樂的日子。
他會以最善美的感情安撫她的靈魂,在一切都如願而盡情之後,她才會又再上路,投要投的胎,暫時離開他一段日子……
死神沉默的臉上亮出一抹愉悅,他對她的死亡充滿著憧憬,在那個他更有把握的時空,他是必能送給她更多的快樂。
這個注滿水的浴缸是一個子宮,陶瓷浮動於內,等待著真正的新生……
忽爾,陶瓷左手手腕攣動,繼而,她的上半身也抖動起來。氣泡改由她的唇冒出,那原本已合上的眼簾,在水中微震數秒後,重新張開。
陶瓷放棄了死亡的念頭,她要活。
她的靈魂帶動了身體。她不要死。
死神明白她的意思。他俯身把她從水中抱起來,當她離開水面之後,她就如初生嬰兒般有著強烈反應,她喘氣又咳嗽,渾身寒冷無力。
她在死亡邊沿走了一轉,潛意識告訴她,時候未到。
死神把陶瓷抱到床上。這個如從水中誕生的美人張開眼睛,軟弱虛疲地望向賜她死亡的男人,輕輕說:「我辦不到。」
他以手心輕掃她的額頭與臉龐,安撫她:「我們來日方長。」
她的眼神迷離,似乎沒有力量思考他所說的話,靜悄悄地,她又再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死神拿來毛巾印去她身上的水滴,很有耐性地把她的頭髮輕輕抹乾,他不想她醒來之後頭痛。
既然不想死了,他就要她活得很好。身體髮膚,都不可以有半分勞損。
當陶瓷的頭髮與肌膚都清爽了之後,死神就笑著凝視他的愛人。他滿意自己這種容許她去選擇生或死的氣量,他喜歡自己當一個懂尊重愛侶的男人。
他沉默地欣賞她的姿容,沉醉地,來來回回看了多遍,心中的驚歎漸次響亮。啊,這個他所愛的女人,美得天地動容。她美得,讓他的心好痛好痛。
怎可以這樣美?美得讓一個男人重新定義出幸福。
他伏到她的身旁,呼吸著她的體香。不知不覺間,他的眼角醞釀出淚水。
他的愛情,讓她看來美得如此不可思議。他實在激動到不得了。他的眼淚,是一種對她的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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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LXXXIII因為親嘗了愛情,所以常處於一個銷魂的狀態,感覺高昇神妙,然而極之不安穩。
實在太想太想吐露心中的感受,在一個喝了酒的晚上,死神就對鏡向另一半訴說心事。
死神說:「我完全想像不到我會有這一天。」
另一半無話。
死神望著自己的樣子,他發現了他的眼神虛弱而無助。「我瘦弱了很多,差不多認不出自己了。」
另一半靜靜地聽著。
死神的表情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說:「當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什麼都是透明的,一切也變得很輕很輕。最沉重的是我的一顆心。」
另一半嘗試理解他的說話。
死神歎息。「愛著她,我的心變得輕易粉碎。她控制了我,如果她希望的話,只要她伸手一握,我的心就因她而碎裂。」
另一半聽著聽著,不禁就有些驚異。
死神望進自己的眼眸內,說:「是不是很可怕?」他微笑:「我和你都未經歷過愛情。」
另一半無言。
死神說:「有時候糊塗,有時候卻很明澄;有時候得意,有時候失意;有時候覺得握在掌心之內,又有時候它溜走了;有時候她和我二為一體,有時候她很遠很遠……我像很明瞭,卻又摸不清。」死神漂亮地笑,說:「很複雜,是不是?」
另一半介乎瞭解與不瞭解之間。
死神說:「你是我的另一半,以讓我得到生命的安穩,每一個二合一的神祇,都滿足而安於現狀,我們圓滿而穩定,我們強壯又能力超卓。因著我與你的合二為一,我們的精神狀態豐盛,我們自得其樂,不假外求。」
另一半認同死神的話,而這亦是事實。
死神歎了口氣,垂眼微笑。「現在我居然在這種穩定之外探索一種不穩定。而我愛煞那種浮動、惘然、惆悵、彷徨和不明朗。」死神掩住半張臉,說:「我在自作自受。」
話到此處,另一半忽然有所感想。於是另一半的思想就在死神心中流動:「我擔心。陶瓷是一個會加害我們的女人。」
死神領會到另一半的說話,他嘗試安慰:「她本性很純良,她的所作所為,衍生自她的不幸。」
另一半有自己的看法:「她三番四次意圖殺害我們,她是一個危險的生命體。」
死神點了點頭,告訴另一半:「她殺害不了死神,反而,死神會把她接走。」
另一半默然。
死神說下去:「我們絕對有能力把她帶到我們的世界去。」
另一半沒有反駁他。
死神對鏡微笑,那笑容顯得很有信心。「放心吧,我從來沒令你失望過,對嗎?我和你結合了數千年,一直都愜意愉快。我們是很好的拍檔。」
另一半沒法否認。
死神揚了揚眉,這樣說:「你知道嗎?但丁在九歲那年初遇八歲的貝緹麗彩,然後又在十八歲那年再遇上十七歲的她。這兩次匆匆相遇,卻帶給但丁一生也無法忘懷的狂愛感受,終其一生,他也為著愛戀而活,所有的創作力,都來自那愛戀她而衍生出來的澎湃。貝緹麗彩嫁給的是別人,而且早逝,但丁雖不能擁有她,卻無法自拔地迷戀她。那種愛情偉大而深邃,強壯又牢不可破。他對她的愛,賦予他力量完成《神曲》這首長詩。我一直為著他對她的愛情而動容,然而我並不知道,原來親身感受之後,那因愛戀而燃燒的火焰,比任何文字的形容更轟烈。再神聖的水流,都撲不熄。」
另一半聽罷,就沉落到死神的形神深處。另一半有些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分享了死神的感受之後,另一半就又無聲無息地與死神融為一體。
只是,另一半的心情,亦沒以往那樣純粹了。
不妥當,不妥當。說不出的不妥當……
死神把所有心神都放在深愛一個女人之上,他沒釋放出他的敏感度用以探視另一半的心意。
死神在鏡前轉身,鏡中反映出他的背影。而這死神的背影,隱隱透露出一種悲劇性。
CHAPTER-02THEQUESTION
CutTheAddiction(1)
愛情就如毒癮,還是愈早戒掉愈好。
在平穩的愛情裡頭,陶瓷也就樂於變成一個平穩和平凡的女人。
她上班下班,與死神相愛廝磨。買衣服選購珠寶,購置房屋和名畫作投資。
理發、健身,聽從營養師的建議均衡飲食。
也如其他富有的女人一樣,請美容師上門為她打理儀容。
這一天,陶瓷就在家中讓美容師為她做面部護理。這個美容師已打理了陶瓷的臉容三年,她對陶瓷的皮膚性質非常熟悉。
敷上面膜的陶瓷,半躺臥在美容椅上讓美容師按摩肩頸位置,她沒事可做,於是隨便伸手拿起護膚品來研究。
一看之下,她就愕然了。美容師為她添設的護膚品,全部都是抗衰老、修補皺紋的配方,理論上,上了年紀的女人才適用。
陶瓷說:「從前都不是用這系列的。」
美容師語調淡定地告訴她:「Mrs.Warren,我們已轉用了這系列好幾次。你的皮膚吸收得很好。」
陶瓷不接受美容師的解釋,她要求美容師為她洗去面膜,她打算逐個部位檢視。
美容師聽命洗去陶瓷臉上的美容用品,然後捧來一面大鏡,對鏡向陶瓷說:「Mrs.Warren,你的額頭、眼尾、唇上都出現細紋。」
陶瓷本想立刻反駁,但下意識地,她先對鏡一笑。啊,果然,在笑容帶動下,她的額紋、眼尾紋,唇部周圍的細紋,清清楚楚地顯現。
看得她呆在鏡前。
幹嗎,忽然,就衰老了。
不是永生永世不會老去的嗎?為什麼,鏡中人那張臉,看來已有四十多歲?
姿容仍盛,但已見勉強了。
她尷尬又彷徨,只好向美容師求救:「那該怎麼辦?」
美容師望著鏡中的她,徐徐地說:「戀愛,當然就傷身。」
陶瓷怔住,這個女人的說話,如利箭直插入她的心。陶瓷緩緩抬起眼來,怪異地瞪著她。
這個三年來表現平凡正常的美容師,今天看來那麼不一樣。
美容師以不尋常的目光與陶瓷對望,並且說:「你為什麼不守你的承諾?」
陶瓷的心寒起來,她問:「什麼承諾?」
美容師語帶憐惜:「一遇愛情便蒼老。」
陶瓷張大了嘴,剎那間但覺呼吸不了。異色眸子內的瞳孔,亦在同一時間擴張。
美容師牢牢望著她,神情肅穆嚴厲。
罪疚感就在陶瓷心內醞釀,她甚至有認錯的衝動。
六神無主地,她問:「那我該怎麼辦?」
美容師告訴她:「你望進鏡中去。」
陶瓷聽命地朝鏡裡一望,然後,她看到——
一名嬰兒在哭喊聲中誕生,這名漂亮的男嬰令整個家庭充滿生氣。男嬰日漸長大,甚得家人疼愛,而這小男嬰,愈長愈可人,比女孩子更嬌美。小男孩的家境不俗,家人為他報讀名校,乖巧的他每天上學放學,趣致活潑。但一天,小男孩被人拐走,歹徒把他帶到一偏僻之地,又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錢。小男孩長得那麼漂亮,惹來其中一名歹徒垂涎,小男孩被侵犯了。更糟的是,父母遲遲不送錢來,惡毒的歹徒就殘害他的身體,他們狂毆他又虐待他,最後,小男孩盲了眼又斷了腿,兼且被狂毆至智力不全……
CutTheAddiction(2)
陶瓷在鏡中影像跟前渾身抖震,無法再看下去。「停止……請你停止……」
美容師把鏡子挪走。陶瓷環抱著自己的身體,仍然未能擺脫不安。
剛才她所看到的,在很久很多久以前,她同樣看過。
怎可能忘記這小男孩的遭遇?世上殘酷的事情多不勝數,但只有這小男孩的悲劇能直勾勾刺入心。
而這個,當然了……
美容師端正地坐在陶瓷跟前,對她說:「你自己想清楚。」
陶瓷掩住面,沮喪萬分。想什麼?還可以想什麼?警號已經擺在眼前了,她還有什麼選擇?
原來,談一段戀愛,已變成沒有可能的事。
而從戀愛得到的快樂,已變成妄念。
容顏變老。小男孩的一生……
或許,戀愛對像不是死神的話,那警號就不會那麼嚴重。
只是,凡事都有代價。眼淚由指縫間流出來,陶瓷忽然發現,她只有活下去的可能,她根本早已失去死亡的權力。
小男孩悲劇的一生……欲言又止……
陶瓷的心寒得發毛。她問自己,夠不夠膽死……
PerfectEnemy(1)
當生存已重新放到生命的首位,愛情自然就是次要,甚或是不再重要。
懷著這種心情,眼目中的景色亦不再一樣。所有樹木看來都變得蕭殺;而風再輕,都如狂嘯。每個人看上去都那麼佝僂,他們的眼神全部陰森淒然。壯麗的大宅與愛爾蘭山崖上的破屋無異,窗邊的殘紗飄動,吸引了烏鴉來依靠。世上一切皆已破落陰霾,當有人在耳畔頌詩,她聽見的卻是瘋子的嘶喊瘋語。
她腦袋內藏著一把上了彈藥的槍,子彈已準備足夠的爆炸力。她知道,如若她幹得不妥當,如若她再行差踏錯,她的腦袋便會被炸成血肉模糊。
她不希望有那麼一天。努力地矜貴了那麼多年,總不成千年道行一朝喪。
PerfectEnemy(2)
當精神被集中之後,事情總會無往而不利。陶瓷已構想妥當殺死死神LXXXIII的方法。她決定向死神的身邊人埋手。
在死神的陀錶上的某一分鐘裡頭,一個魔術師正要被接走。死神以他的右手把魔術師的靈魂帶離肉體,並在憐憫現身之後,答應魔術師讓他的靈魂得到喜樂。
魔術師俊朗又具氣派,與豐盈動人的憐憫正好有種璧人之態。
魔術師與憐憫互相凝視,男方對著美色驚歎,女方則為男方頓時羞人答答,情愛的磁場膠住在二人當中,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中爆發出來,激情又不可思議。
死神揚起眉毛,慣性地與臨死的人交換條件。他說:「如若你願意崇敬我,我就讓憐憫伴你上路。」
憐憫全身的粉紅彩光嫵媚地晃動,看得魔術師意亂情迷。「我……我……你……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死神向他保證:「你會有最銷魂的經歷。」
魔術師的神色簡直就是垂涎欲滴。而憐憫亦互動性地扭動身軀,瞇起淡棕色的眼睛朝面前的俊男嬌笑。
真是一對情投意合的情慾男女。
剛失戀的死神倒是有點落寞,他抓了抓頭,只想快點完成是項任務。他說:「如果你準備好上路,我們可以開始了。」
魔術師忽然臉露狐疑。他說:「要是你帶我到淨化之地後,我豈不是要與眼前美女分別?」
憐憫聽得懂,她帶著淒然的神色望向死神。而死神還未說話,這雙俊男美女已急不及待四手相擁。
死神揚起眉,但覺這一男一女的表現,有點像過時的荷裡活電影。
憐憫望向死神,以眼神向他示意她的渴望。
死神微笑,問道:「你特別的喜歡他,對嗎?」
憐憫在魔術師的懷內點頭。
死神再問:「只因他特別的英俊?」
憐憫就急急地點下頭。
死神沒奈何地搖了搖頭,感歎地說:「我才是天下間最俊朗無雙。」
憐憫立刻擠出一副可惜的表情。
死神笑起來。他想道,這些年來他也沒縱容過憐憫任何事,今回,好不好償她一點甜頭?憐憫一直都在不停的慾念之間徘徊,卻又從未真正嘗過任何男色,如此情況,其實怪可憐的。
死神歎了口氣,然後擺了擺手,示意他的答允。憐憫與魔術師大喜,雀躍如一雙無辜的小情人。死神對他們說:「我給你倆十五秒,十五秒之後,我要接他上路。」
魔術師就識趣地高聲頌讚死神:「你就是我最崇敬的神祇!」
死神大方地點了點頭,領受對方的讚美,繼而就別轉臉走開,不想打擾小情人的雅興。
死神沒料到的是,十五秒內,可以發生很多事。
因為這十五秒,錯誤從此沒法被逆轉。
魔術師告訴憐憫:「請帶我去一個只有我與你才知道的角落。」
憐憫含羞地點下頭,把小臉埋在他懷中廝磨,然後聽話地領他步向一個神秘的空間,那是兩段隧道的交界角落。
憐憫抬頭仰望她的俊男,示意此乃只屬於他倆的秘密之地。
魔術師知道機不可失,於是盡快把握每一秒。
魔術師望著憐憫,魅力無限地釋放笑容,然後高舉雙手,作出一個魔術師施法的經典手勢。
憐憫亮著一臉純美和無知,毫無戒備之下領受了魔術師的魔法。長長的睫毛拍動後,她就進入了魔術師為她而設的境界。
那是一個保證憐憫會欣喜的世界。簡而言之,那裡,俊男無數。
數不清的鏡子在半空懸掛,而每一張鏡子之內,都是一張經典俊男的臉。奇勒基寶、華倫天奴、格力哥利柏、馬龍白蘭度、占士甸、阿倫狄龍、羅拔烈福、保羅紐曼、湯告魯斯、畢比特、威廉王子……
憐憫就在鏡子叢中團團轉,在一眾俊男的圍繞之下張口結舌,無可置疑的興奮。
曼妙地,每張鏡子內的俊男都曉得與她說話。占士甸會以不羈的臉對憐憫說:「今晚,你坐我的跑車。」格力哥利柏說:「我會和你暢遊羅馬城。」威廉王子向她訴苦:「我想和你一起遠離塵俗。」而湯告魯斯則說:「當我的女朋友必先加入科學教派。」
憐憫在眾男的注視下走來走去,鏡中每一個俊男都渴望她,而她則燃亮著火焰似的目光,每一個她都想親近。
魔術師在這空間的一角坐下來,淡然地望著憐憫在他的魔法中東撲西走,一點一滴地,在男色的幻影中消耗靈性。如果,可以吸一支煙便好了,大概,要耗盡這名神祇的靈性還得花上一段光陰。但靈魂不會吸煙的呢,魔術師為了完成此項任務,把肉身留在醫院中,讓靈魂由死神LXXXIII帶走。
他明白,他的靈魂從此會被卡在這個無人能找到的角落,陽間回不了,卻又去不到死神為他設置的淨土。無辦法,雖然沉悶,然而為了那筆巨額償金,他還是願意照著指示去辦。
那個長得如白瓷的高貴女人有天找上門,她對患上絕症命不久矣的舉世知名魔術師說,如果他能傷害死神身邊的憐憫,她會讓他的妻兒得到十億元的財富。
魔術師本身也富有,但錢,從來不嫌多。縱使有可能會最終魂飛魄散,亦在所不惜。
可以說他短視,亦可以說他關愛家人。總之,他就依照那個女人的吩咐把事情辦得妥當。
看吧,那個粉紅色的豐滿女人甘心為著男色而逐漸靈光黯淡。她受到傷害,都只因為她那有著缺憾的本性。
魔術師冷眼注視著這小小空間中的一切,他的內心並沒任何罪疚,亦沒惻隱。
他只為她設置了一個幻境,是她歡天喜地自囚於內。
魔術精心,都要參與者投入才盡興。
PerfectEnemy(3)
當十五秒過去後,一切已經太遲。死神根本找不到憐憫匿藏的角落,那裡幽秘得像憐憫創造出來一樣,除了她,無人知道路途。
彷徨已經不足以形容死神的心情,他憤怒、自責、焦慮,沒辦法安然。
他在不同的隧道中來來回回,那步行的姿勢急躁而憤恨。他恨不得隨手撕破他所接觸過的一切空間。
在極心焦的一刻,他才驀地想起那個女人。雖然他不希望是她,但除了她還會有誰?
是陶瓷找上死神,那個夜裡,死神在植有大樹的墓園內沉思,大樹的枝丫橫張,如一雙保護孩子的母親的手。
陶瓷穿著米白色的衣裙,姿態一貫地閑雅,像她這種女人,完全肩負得起高貴、清秀、嫻靜、儀態萬千這些形容詞。有一種女人,永遠美麗,無論再惡毒,都美。
這一回,是陶瓷朝死神的背影邁前,死神站在大樹之下,他的背影看來沉重而鬱結。
他的所有不快樂都是她一手造成。她看著他的背影,本想衍生些少惻隱,但心念一過,也就算了。多愁善感,根本不是她的本性。倒不如臉上掛起微笑,讓心情變得好。不快樂的是他,關她什麼事?
死神轉過身來,正好看見陶瓷的微笑輕輕綻放,那抹漂亮的笑容非常柔和。他的心溫軟起來,陶瓷的臉胚散發如明月那樣的朦朧光芒,好美好美。
這一個女人……
他倆四目交投,陶瓷的眼眸內濺出輕盈的笑意,在那笑意之內,甚至蘊含著慈憐。
死神於心中發出一陣笑。他實在佩服到不得了。真要命。
「你好嗎?」陶瓷溫柔地問候他。
死神感歎,然後才緩緩地說:「你知道我並不太好。」
陶瓷的聲調軟綿柔和,她說:「你的拍檔並不知道她過得不好,她沉醉在她的享樂中。」
死神問:「你什麼時候放她走?」
陶瓷笑起來。「她根本不想走。」
死神蹙起眉,說:「你不應該傷害一個單純的靈魂。」
微風吹來,輕拂陶瓷的髮絲,這樣看來,她更是清麗無雙。她說:「回去告訴你的上頭,你已收服了我,並把代替我的魂魄呈上去。你要是做得到,我就放生憐憫,以及……」
死神早料到陶瓷會要挾他,但是他沒預計她可以做到什麼程度。他問:「以及什麼?」
陶瓷拍動細密的睫毛,異色眸子如星辰閃亮。她說:「不傷害你的朋友,桑桑。」
死神望著陶瓷,但覺一切已經不可能更差。他定定地把她望了半晌,她不迴避亦不尷尬,隨便由得他看。
PerfectEnemy(4)
她顯得多麼大方勇敢,似乎錯的從來不是她。
死神這樣說:「我們曾經是完美的情人。」
陶瓷的神色適然,她沒被打動,亦不覺得可惜。她只是聳聳肩,以示她也有點點無奈。
死神抬眼望了望天,在心中暗歎一口氣,才又把視線望回她。他實在有話想對她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我會給你最好的死後日子,任你久留,然後才投胎往下一生。我保證你的靈魂不死不滅。因何,你會如此捨棄我。」
陶瓷深深地望進死神的眼眸內,她的棕色眸子帶著堅定,而綠色眸子則閃耀著慈光。由始至終,她都以一個沒罪人的姿態出現,她的神韻姿容,甚至滲透出一種超越凡俗的聖潔。
真的,她有什麼錯?
陶瓷輕輕搖頭,告訴死神:「謝謝你為我安排的一切。然而當你覺得那是一種幸福,於我來說,只是死路一條。」
死神望著她,耐心靜候她說下去。
陶瓷亦不打算隱瞞,她坦言告知:「我不能有下一生,因為我一早得知了我下一生極悲慘的命運。」
死神定神,他從沒思想過這原因。
陶瓷說:「早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已有機會目睹我的下一生,只是,隨後數十年,我轉眼又把情景忘掉了。與你一起,我很快樂,快樂得什麼也拋諸腦後。最後,我被提醒了下一生的情節,如此這般,我惟有清醒起來。」
陶瓷輕歎:「你能想像,我會是一個既盲又殘障,兼且被活生生毆打至智力不全的小男孩嗎?當下一生我們再相見的時候,我就會是那模樣。」
死神惘然。剎那間,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陶瓷的語調依然溫文,她說:「告訴我,為何人生那樣悲苦,我們仍要一世接一世地活?」
死神抬眼望向她,這問題,他也思量了許久許久。
原來,不明不白的,除了死神之外,還有別的人。
也許,這就是所有人類的共同疑問。
陶瓷說:「你知道,我原本有極悲憐的這一生。我才不想下一生活得更不堪。」
不知不覺間,死神的鼻頭發酸。他從不知道,他所愛的女人背負著一個他也束手無策的困難。他為著這種無能為力而難過。
陶瓷說:「原諒我,我只想好好活下去。無論以什麼手段,我都要保留我以靈魂交換回來的這一生。」
死神的心很痛很痛,他在她跟前落下了淚。
陶瓷上前,伸出指頭為他拭去淚水,然後這樣說:「與你一起之時,我愛你愛得曾經嘗試為你死。但如今我清醒了,知道根本不可以死。如果我把靈魂交給了你,沒錯,我便可以保留它,只是,我的靈魂便要經歷下一生,而那是絕對地悲劇的一生。我寧可把靈魂交到另一邊,他讓我今生無止境地活下去,他能令我逃避可怕的下一生。」
死神捉住她的雙手,哽咽地說:「對不起,是我保護不到你。」
無法把所愛的人由苦海中救起來,死神深感絕望。
陶瓷反而笑起來,她的笑容猶如最華貴精巧的水晶。「對呢!你不只保護不到我,而且,與你一起我會很老很老。」
死神輕撫她的臉,告訴她:「你知道,我不介意你老。」
陶瓷翻白眼,說:「我就是知你會說這種話。」
死神吸一口氣,放鬆了表情:「我也知你愛聽。」
陶瓷扁著嘴望向死神,眼神內有著依依不捨。她怎會不知道,他給過她的,是世上最甜。
再好,也還是只能說再見。
死神領會到陶瓷的心情。那把別離的刺刀就立刻往他心上刺,他害怕她會忽然消失,於是又再捉緊她的雙手。
陶瓷明白他,是故取笑他:「別傻,你知我們再沒可能。」
死神哀傷地說:「你知我不能放棄你。」
陶瓷輕輕掙脫死神的雙手,告訴他:「我們沒有選擇。」
死神悲痛地搖頭:「我真的不想放棄。」
陶瓷垂下雙手,向後退了一步,說:「你剛才說,我們曾經是完美的情人;而我告訴你,從今以後,我們便是完美的仇人。」
死神望著陶瓷。她連說著殘酷的話,也帶著一股雅致。
陶瓷說出轉身離去前的最後一闕話:「記住,我是你最完美的仇人,而你於我亦一樣。好好記入心,日後再相見,我們便能做出適合角色的事。」
死神聽著她的說話,看著她離開,然後他就發現了,他從來不是主宰的那一個。
那怎麼辦?怎算好?
如何,把一個依然極深愛的人,視作仇人看待。
TheClue(1)
說得出做得到的,從來都是女人。
陶瓷的心如明鏡清靜,照不出任何凡俗餘情的紛擾。一心一意對付死神,成為了一件痛快的事。
做人要負責任對不對?最緊要對自己負責任。
她思索不出置死死神的真正方向,走了太多冤枉路,她但求事情可以直截了當地解決。
有哪種方法比向更高的力量尋求指引更有效?陶瓷決定請示Lucifier,他就是她的明燈。
一別,就百年。他給了她無止盡的壽命,亦從來不打擾干預她。對於這一點,她是由衷的感激。
再見面的那個晚上,月色典雅。陶瓷在無人的辦公大樓露台上,與她的老朋友重逢。
依然是一身斗篷裝扮,比人類高出約一英尺,發光的眼睛在斗篷的深處閃耀,並以垂顧的角度面向她。
陶瓷忽然有感,斗篷人之所以是斗篷人,純粹衍生自她內心的心理投射。
神秘的人要有神秘的外形,恰巧,她希望他是這種款式。
她像孩子那樣笑,仰視著這個她生命中的關鍵人物說:「我現在全心全意要把死神殺死。」
斗篷人傳遞給她信息:「這是你的選擇。」
陶瓷同意。「是的,我選擇了這樣做。我明白,你沒有威迫我。我可以選擇變老、死去,繼而再投胎;但最終,我還是選擇繼續領受你給我的禮物。」
斗篷人沒答話。事實上,他亦沒需要和應她。
陶瓷直接地問:「我想知道置死死神的真正方法。」
斗篷人傳送給她答案:「一個人的秘密,要其另一半才知曉。」
陶瓷的心怔住,怎麼,從沒有在這方向思考過?
「另一半……死神的另一半……」忍不住,就從嘴角滲出竊笑。
繼而,她眼珠一溜,問上非常實際的問題:「我怎樣才能接觸到死神的另一半?」
斗篷人以心念告訴她:「跟隨死神的方法。」聰慧的陶瓷明白了答案。「鏡子!」
斗篷人沒有明確表示。陶瓷說:「死神面對另一半用的是鏡子……」
斗篷人依舊垂頭佇立在她跟前。
陶瓷唸唸有詞:「死神和他的另一半……」
接著,她想起了背叛、出賣、心傷、悲痛……這些不幸的字眼。想著想著她就把握十足。
既然已有頭緒了,她就向斗篷人探索別的問題。陶瓷望向斗篷內那雙發出綠光的眼睛,問道:「請問,母親的魂魄可好?」
斗篷人告訴她:「她早已於某個期限釋放了,現已在來生中存活。」
陶瓷再問:「她活得可好?」
斗篷人的綠光眼睛閃出嘲笑,信息亦滿是嘲弄:「一個在死亡的路上飽受摧殘的靈魂如何能有足夠的能量走向一個良好的來生?」
立刻,陶瓷面色一沉。她與她的母親,是否每一生也注定坎坷苦命?
斗篷人這麼一句,已令她飽受打擊。先前說及死神另一半的躊躇滿志,不知不覺就瓦解了。究竟,過錯有多深,才會生生世世悲苦至此。
她抬起哀愁的眼睛,問:「如果,當初母親不選擇自殺,由得肉身自然死去,她的來生待遇會否不一樣?」
斗篷人沒打算隱瞞她,「如果,她是自然地死去,她便不會遇上我,亦可以有另一段來生。」
陶瓷呼出淒冷的空氣,這樣說:「極壞的魂魄會遇上你,自殺的魂魄會遇上你……而我,兩者皆不是,但也遇上你。」
斗篷人說:「皆因你太想遇上我。」
陶瓷深深地望著他的綠光眼睛,沒法否認。她亦從沒後悔遇上過他。
實在有太多太多疑問。陶瓷的眼睛晶亮如在學的小女生。她說:「我最不明白的是,為何我的下一生也是注定的悲慘。那時候,若然我在病疫中死去,既不是自殺,又不是惡靈,因何,我仍只能走向一條悲慘的賤命投生?」
斗篷人望著她,沒有傳遞她任何信息。
TheClue(2)
陶瓷仰臉注視他,他似乎不打算給她答案。
像長輩與小孩互相對峙,大家僵住了,而小孩又不敢造次。
陶瓷心中罕納。未幾,斗篷人索性淡退隱沒,離開了她。
斗篷人知道那答案,但不回答她。
為什麼?她知道了又如何啊!因何不肯告訴她?
而除了斗篷人之外,誰又能道出答案?
陶瓷倚在露台上皺眉,她知道,那答案一定是一個極重要的關鍵,重要得,斗篷人沒打算向她透露半分。
她就想起死神。她想要的答案,死神亦同樣不知曉。
究竟,誰能回答這一條問題?
為何,人生,會如此淒苦。
難道,淒苦是一種必要?
母親的靈魂因自殺這行徑而遭逢大量耗損,因而沒法投生往一戶好人家,聽來雖然無奈,但也合理。然而,自己的那條命呢?因何就算自然而歿,為何仍沒法子投胎到美滿的下一生?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只能每一生也是苦。
不公平,亦完全摸不著頭腦。
陶瓷在月色之下難過又困惑。任她再聰明,仍然一點也不明白,實在參透不到。
TheClue(3)
得到啟示之後,陶瓷就在住宅、辦公大樓、座駕等各處裝嵌上鏡子。她要她所走的每一步,也被鏡子所包圍。
亦在同一時候,陶瓷每分每秒也默念出這個心願:「死神的另一半,請現身與我相見。」
而她有預感,死神的另一半會出現。這是一個差不多能握在手裡的預感,陶瓷認為,死神不會是一個有運氣的男人,他該是那種女人會爭相出賣的可憐蟲。
為什麼?原因說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她背叛得他太輕易。
總有些男人特別好、特別癡情,但也特別無運氣。
陶瓷燃起煙,房間中四方八面的鏡子內都有她拿著煙的姿勢,當煙燒了一半,她才吸上第一口。她想著死神的優秀和他的失意。然後,在煙燒完之後,她就不再去想。
她會捨得去傷害死神。但同時,她不會否定他的好。
能幹的女人都公私分明,而且客觀。
陶瓷養成一個頻密望鏡的習慣,她亦會向鏡子說話:「另一半你出來的話,我們可以討論同一個男人。」
「有時候,我從死神的溫柔中感受到你。」
「你有沒有想過?每逢死神愛上一個女人,你就是她們的頭號情敵。」
而有一天,陶瓷這樣說:「你倆合二為一這麼久,難道就相愛這麼久?」
是在這句話之後,陶瓷於鏡中的映像逐漸模糊,她看見自己的輪廓淡退浮動,在短暫的不穩定過後,她就再看不見自己的臉,週遭的每一塊鏡之內,都反映出另一副臉孔。
那張誕生在鏡中的臉,讓陶瓷看得雙目閃爍,驚訝到不得了。
這就是死神的另一半嗎?從想像中衍生出來的,及不上真實的這張臉感覺震撼。
小巧而完美的臉胚,蜜糖色的肌膚,濃密潤澤黑色長曲發;眉毛濃濃的,眼睛圓大孩子氣,黑漆漆的睫毛如扇;鼻子小巧嬌俏,嘴唇豐厚又柔軟;脖子修長,肩膊橫而薄。
每一張鏡子內都溢滿了拉丁美女的熱情韻味,性感得無以復之。
陶瓷以讚歎的口吻對她說:「只有驚艷一詞才足以形容你。你的美麗叫觀看者震驚。」
驚艷就是這樣子,先要驚一驚,繼而才知道美。
死神的另一半有著孩子般的神韻,她善良而好奇地看著陶瓷,一頭黑長髮如火焰舞動。她以心念說話:「是你一直在叫喚我。」
陶瓷輕笑:「我猜,你也大概知道我是誰。」
死神的另一半回答她:「你是那個我的另一半愛上的女人,而你負了他。」
死神的另一半看來不動氣,她說話的神色甚至沒帶任何悲傷,她只是把實情說出來。
陶瓷抱歉地說:「我傷透了死神的心。我倒希望,我的做法沒影響到你。」
死神的另一半那頭長黑髮帶動著一股轟烈,但她的表情卻如寵物般純真。她定定地望了陶瓷一會,才拍動濃密的長睫毛,這樣說:「說真的,對於另一半愛上你這回事,我亦曾經揪心。」
陶瓷歎了一口氣。相較之下,她就老練得多。
「別說是你,我自己都揪心。愛情,如鬼迷心竅。」
死神的另一半那雙黑眼珠靈光閃耀,她靜靜地看著跟前人,沒答話。
陶瓷笑著說:「但我和他已不相愛了。」
死神的另一半糾正她:「是你不愛他,但他仍然愛你。我依然感受得到。」
陶瓷試探地問:「那你……妒忌嗎?」
死神的另一半溜動了眼珠,想了想之後回答她:「不是這一種感覺……而是……覺得他愛上你很不妥當。」
TheClue(4)
「不妥當?」陶瓷反問。
死神的另一半嘗試解釋:「不妥當,因為你是壞人。」
「哈!」陶瓷仰臉大笑。「哈!哈!對!我是壞女人,我一心加害死神。」
死神的另一半點下頭。「對呢,你這樣做會禍及我。」
是這一句,讓陶瓷聽出了端倪。鏡中那個美得目眩的美女,關心的是她自己。
陶瓷收斂起笑容,這樣說:「你擔心自己的安危?」
死神的另一半坦言:「我認為,死神並沒有保護我。萬一,你成功陷害他,我便會有危險。他愛上你,是一件魯莽的事,是神祇的大忌。」
就算表達方式再甜美嬌柔,那言語的內容都明確表明了不滿。
陶瓷好奇:「死神知道你的不滿嗎?」
死神的另一半說:「我告訴過他我的顧慮,但他一意孤行。愛上你,真是一件蒙蔽心智的事。」
陶瓷垂下眼笑起來。「謝謝。」然而她問:「那你討厭我嗎?」
死神的另一半說:「我當然不喜歡你。但我要怪責的,是我的另一半。」
鏡中美女分析得非常客觀。
陶瓷假設:「其實,你是有能力離開死神的。」
死神的另一半回答:「我是可以那樣做,但那會是最後的對策。」
陶瓷點了點頭,明瞭地說:「二合為一的個案,不可能每一個都成功。」
死神的另一半說:「我與死神二合為一數千年,倘若沒遇上你,或許我和他都過得到這一關。」
陶瓷擠出了苦笑,說:「抱歉。」
死神的另一半微微傾側了頭,帶著可愛的神色發問:「你準備嚴峻地陷害死神吧!」
陶瓷不否認,並且說:「以後,我會害得他很慘很慘。」
死神的另一半並沒因為陶瓷的答案顯得慌亂。
她望著決定要謀害死神的女人,說:「你把我叫喚出來,是希望尋求我的協助。」
陶瓷笑:「果然,死神的聰明因子都只歸於你。」陶瓷這樣說:「我知道你並不滿意他,我猜,你有離心。」
「對。」死神的另一半說:「我考慮過獨立。」
然後,死神的另一半對陶瓷說出極之不可思議的話:「死神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的樣子,他一直只在鏡中看到他自己。」
陶瓷愕然地望著死神的另一半,剎那間她不知道應該安慰這個女人,還是在這個題目中發掘下去。
怎麼可能?二合為一數千年,死神也未看過另一半的臉。
忽爾,陶瓷感到勝券在握。
「那你願不願意協助我?。」陶瓷問。
死神的另一半說:「你希望我怎樣做?」
陶瓷是這樣說:「我想知道置死死神的方法。」
死神的另一半垂下眼來,若有所思。
陶瓷說:「若是你願意告訴我,你也能幫得到你自己。」
死神的另一半抬起眼來,說:「請不用說服我,我有我的考慮。」
陶瓷便不作聲。她是神祇,雖然依附死神而生,但她也比人類超然。
最後,死神的另一半對陶瓷說:「恕我暫時未能答覆你,此事事關重大。」
陶瓷亦不勉強她。「要是你改變了主意,請隨時讓我知道。」
死神的另一半,沒有答應陶瓷,她望了陶瓷一眼便在鏡子中轉身,黑長髮晃動,她消失得充滿熱情和動感。
鏡子內重新照出陶瓷的臉,這張臉既不失望亦不困惑,反而,仍然是滿有把握。實在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事情定必會朝她所想的方向進發。
沒什麼的。對於這件事,她依然滿懷良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