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洗個碗盤都會摔破、割傷手的人,大致來說不怎麼中用,待在廚房根本是佔空間,還妨礙別人的行進。
識相的董知秋也不想當個自討沒趣的人,幫不了大的,她陪小孩子玩拼圖,算是回報人家的一飯之恩。
其實她也沒想過要待太晚,剛完成一本童書的她,接下來得畫二十到五十張設計圖,以應付春季服裝展,讓母親將自家品牌推向國際舞台。
誰知她玩得太入迷,渾然忘卻時間的流逝,知道鼻腔又傳入椰香咖喱雞的香氣,她才赫然驚覺又到了晚上。
很難為情的,包括午餐在內,她又在人家家裡白食一頓晚餐,縱使她有骨氣地拒絕再三,可是一端出碳烤小羊排,她馬上舉白旗投降了。
唉!美食誘人也是一種罪過,要是被濃情知曉她竟被美食誘拐了,肯定掏出槍袋裡的三八手槍,痛痛快快地朝她腦門開一槍。
「不算是鄰居。」昂斯特依然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惜話如金。
「我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你家陽台,怎麼不是鄰居。」近到令人詫異。
她住得是雙併大樓的七樓,從窗口往外看是一大片綠化公園,一座人造湖就在不遠處,幾隻經人工飼養的白鵝優遊其中。
大樓的右手邊是一條四通八達的大馬路,隔著分隔島的另一端是商業區,距離母親的公司並不遠,方便她來去。
而撒樓的左邊本來沒有建築物,卻在她住進去沒多久,停車場的位置才突然也蓋成大樓。三年後完工,和她住的大樓剛好隔條防火巷,陸陸續續有人搬進。
沒想到一用完餐快十點了,男孩的父親堅持送她回家,她才發現兩家的居所這麼近,他也住七樓,只是不同大樓而已。
難怪她會一天之內被這家小孩撞上兩次,原來他們根本是鄰居嘛!
「對了,你是天生不愛說話,還是後天使然,和你交談很辛苦。」尤其是他波瀾不興的表情,放佛千年不化的冰巖。
「你會習慣的。」昂斯特抬頭一看稀疏的星辰,眼中有著和夜空一樣的黯沉。
她想問問「我為什麼要習慣你陰陽怪氣的個性」,但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不想自找麻煩。「你們從哪搬來?」
應酬話,絕對是應酬話,和人家相處了大半天,又吃了兩頓美味料理,總不好一路冷場,相對無語。
可是回答雖然簡短,還是得到響應。
「英國。」
「英國?」董知秋對這個國家有點敏感,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對於差點喪命的地方,誰不心存寒顫,多少有些介懷。
但是,真的不是她多心,當她由於心理因素瑟縮了下,看來冷漠無情的男人忽然停下腳步,脫下自己的襯衫往她肩上一披。
令人訝異的溫柔,她怔了怔,輕輕地眨動細長黑睫,訝然他與外在不符的貼心舉動。
驀地,她嘴角悄悄揚高,一抹溫馨的笑意久久不散。
「小孩的媽沒跟來嗎?不要跟我說他已經死了。」那就太令人傷心。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唇畔發出好聽的低語。「她忘了我們,不代表我們也忘了她,我和孩子來帶她回家。」
她不知自己在不安什麼,只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太深奧。「喔!祝你們早日一家團聚。」
除了祝福,她不曉得該說什麼,畢竟他們並不熟,還不到吐心事的交情。
「謝謝。」隱隱約約,他眼底浮起一抹亮光,似在笑。
哇!又冷掉了,他真適合去賣冰,保證消暑。董知秋挫敗地苦笑,不自覺地撫撫後腦勺的腫塊。
從左邊大樓走到右邊大樓並不遠,上下兩座電梯再加上打開兩扇大門的時間,十分鐘左右便可走完,不需耗費太多氣力。
可是昂斯特走走停停,閒庭散步似的走法,讓他麼足足走了三十分鐘還未進入右側大樓,猶自在樓下「聊天」。
這讓人非常氣餒,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請人家別送了,況且意志堅定的男人看來不好說服,他一隻手臂粗過她半條腿,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妥當。
董知秋自認為是識時務的人,決不以卵擊石,與比自己塊頭大的硬碰硬,謹慎為上,不愚蠢地走入險境。人與動物的不同在於我們有智慧。
只是一直冷場也不是辦法,跟座冰山在一起,總要自找出路。
「請問你到底在看什麼?」仰著頭,她一點也不覺地詩情畫意。
月亮被烏雲遮住了,星星兩三顆,光害嚴重得讓人失去觀星的樂趣,誰有閒情逸致追逐不再美麗的銀河。
屬於實際派的董知秋不好高騖遠,也不追求虛無縹緲的幻夢,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構築她的夢想,讓心裡的樂土化為真實。
未來太遙遠,先做好眼前的自己,順流而下,哪裡有土就能生根。
「天空。」寒風中,飄著他的聲音。
「這裡的天空和英國有什麼不一樣?」這片天空受到污染,少了昔日的耀眼。
「心境不一樣。」他低下頭,俯視清雅嬌顏。
「很深的意境,我體會不到。」心,因人而異,她好些年沒仰望迷離的星空。
「你曾經深深地想念過一個人嗎?想著她卻摸不到她,渴望擁她入懷,但那人已不知去向,以為死神殘酷地將相愛的兩人分開,讓他們天人永隔,從此再無相見。」他的痛,何其錐心,欲忘而忘不了,輾轉難眠。
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沉淪,幾近痛恨地瞪著她,她差點開口說:對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不要搞錯人了。」
「克萊兒……」他痛苦地低煥,但隨即又恢復一貫的漠然神色,好像他天性冷情,什麼事也無法令他稍有動容。
「克萊兒?」她的英文名字也是克萊兒,莫非……不,是她多想了,她和他怎麼可能扯得上關係,雖然她曾在英國待過一段時日。
董知秋的腦海裡全無昂斯特這個男人的半點記憶,她以常理判斷兩人並無關聯,讓理智凌駕毫無意義的感性。
應該說她死裡逃生後,她在心境上有明顯的轉變,也是從那年開始,她著手寫出第一本童書,並在隔年出版,同時在童真與世故中穿梭。
「我的妻子克萊兒是東方人,她跟我說她來自中國,是位上海姑娘,我相信她不會騙我。」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她騙了你?」聽他的語氣,似乎受騙不輕。
被最信任的人欺騙,確實不好受,脆弱的人恐怕會崩潰。
「她只是忘了告訴我出生地和籍貫是不同的。」睜開眼,灰藍色眸子跳竄著暗黑火焰。
「啊!」她訝呼,心裡想著他口中的「克萊兒」和她很像,她外婆幼時住在黃浦江頭,她也常自稱是上海姑娘。
昂斯特深眸如晦,沁著海洋的顏色瞅著他,「如果是你,你會忘記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嗎?」
面對他彷彿苛責的質問,她頓感呼吸凝滯,有種身體快爆裂的窒息感。「我想若非故意的,沒人可以指責忘卻過去的人,那個人也不願意記憶空白。」
她從來不向旁人提及,但事實上,她十分在意消失的兩年記憶,在那一段時間她做了什麼,遇見哪些人,和誰在霧都漫步,可曾瘋狂地放開自己。
然,她不敢去回想,也無從想起,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是在五年前的恐怖活動中遭受波及,和一般民眾一樣被人送入聖保羅醫院,那時的她因為爆炸的威力飛撞水泥牆,當場頭破血流,陷入深度昏迷。
要不是好友雪緹跟隨醫學院的教授到英國開國際醫學會議,恰巧加入救援行動而發覺她,依那時不斷湧入傷患的凌亂場面,等當地醫院發現她傷勢嚴重,恐怕已來不及搶救,客死異鄉。
所以她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也許你說的對。」怪所愛的人太累,其實她也在受苦。」
「你……呃,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不用送我。」她取下襯衫還他,但冷風一吹,她又沒用地顫抖著。
「披著。」見她不勝寒夜,他這才捨棄賞月的雅興,陪同她走入雙併大樓。
夜,已深。
電梯的燈號一層一層地亮起。
似乎無話可說的兩人沉默著,沉悶的氣氛默然的瀰漫著。
「噹!」七樓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還有你們熱情的款待,我很感動……」
一陣濃烈的麝香味靠近,快到令人來不及反應,驀地睜大眼的董知秋忽地沒了聲音,心跳急促地赧紅耳根。
他……他對她……做了什麼?
「晚安,花栗鼠女孩。」他眼角微微上揚。
什麼花栗鼠,她哪裡像小不隆冬的老鼠!
捂著唇,她一臉懊惱地想抹去殘存其上的氣味,可是面頰越來越紅,像是不小心灑上一瓶丹色顏料,暈開成粉紅花朵。
他居然……
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