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聲劈哩啪啦地響個沒完沒了,整座宅邸中所有的人,全都同樣歡欣鼓舞地在慶賀著。
「耶!贏了!贏了!」
所有的僕人們,全都手舞足蹈地歡慶新縣官的到來。
唯有涼亭中的男子,披垂著長髮,懶洋洋地問著在身旁伺候的婢女:「小招,大家在慶祝什麼啊?」
小招哼了一聲道:「還不又是那件事!」
「又來了個新的啊?」
「是啊!算一算,這是第六個了!」
驚堂木氣定神閒地對小招說:「可不關我的事!」
「你確定嗎?驚、堂、木、大、老、爺?」小招冷冷地望著他。
驚堂木翻了翻白眼,抓起自己的一縷秀髮,放在手裡把玩著。
唉,怎麼他家中的僕人和婢女們老愛跟衙門裡頭的衙役打賭啊!驚堂木嗤笑了一聲。
至於他們在賭什麼?
還不就是賭那新上任的縣官能不能撐過半年的時間?
驚堂木目前的戰況是三勝一敗,加總起來只有五個,至於那缺少的一個,是因為第二任時來了個七十多歲的老縣官,他在任期內壽終正寢,為了顧念好不容易活到古稀之齡的老人家,因此那回就作廢不算羅!
至於那一敗嘛!
也就是第五任的縣官,本來還想說此人真是了不起,居然能在這「慘無人道」的職位上,鞠躬盡瘁長達十個多月,驚堂木還打算要是他能撐到過年,就送他個大紅包聊表安慰之意。
也算是一則英雄惜英雄的佳話。
天曉得驚堂木的崇拜之心還來不及喚起,這第五任縣官竟然悶聲不響地辭職了。
「唉!」驚堂木面色凝重地噗了口氣,端起一杯小招方沏好的龍井茶,擱在唇邊細細地品味著清新的茶香,還有……
作為一個天之驕子的百年孤寂!
於是,不甘孤寂的驚堂木便放下茶杯,對著站在鞭炮碎屑中的婢女勾勾食指,「小進,你來一下!」
大老遠匆匆忙忙跑來一位黃衫女子,對著驚堂木恭敬地福了福身,「少爺,您有什麼事情啊?」
「你去打聽一下,這次的縣官是什麼出身?背景又是如何?他為何會轉調來昌州,還有……」
驚堂木的話還沒說完,名叫小進的女子便截去了他的話,「早打聽好了啦!喏,全都寫在這張紙上頭了,就等少爺您問話呢!」
驚堂木嚇得愣了一會兒後,才開口道:「怎麼這回如此積極勤勞啊?每次不都要我問上兩、三回,你們才肯幫忙打聽的嗎?是天下紅雨,還是飄六月雪了?該不會是出門時撞壞腦袋了吧?」
「呸、呸、呸!少爺您才撞壞腦袋了哩!」
「要不然是怎麼一回事?」
小進哼了一聲,忿忿不平地道:「少爺您有所不知,這回那群混蛋衙役們可是跟咱們下了大注!」
「賭多少?」
「三萬兩!」
「那不剛好是我給你們所有人半年薪俸的總和?」
小進大聲地喊著:「就是啊!所以我才說咱們下了大注!」
「喔!」驚堂木瞭然地點了點頭,繼續喝他的茶。
「他們說啊,這回來的是個狀元郎縣官,咱們家驚大少爺也不過就是一個小舉人而已,怎麼能跟狀元郎相比?他們還說什麼這次鐵贏定了,問咱們敢不敢下注賭大一點?」
驚堂木不發一言地拿起一塊花生糖送入口中,等著聽下文。
「咱們實在氣不過,就答應了他們。所以,少爺您看在咱們半年薪俸的份上,對付這個新官時可不能手軟啊!」小進軟聲細語地哀求著驚堂木。
「說完了啊?你的故事怎麼就這麼短啊?才剛好夠我吃一顆花生糖而已耶!」驚堂木不滿地說。
驀地,一記粉拳用力地往驚堂木頭頂上揍了過去。
驚堂木痛得出聲大叫:「好痛,痛死了!小財、小寶,你們怎麼不幫幫少爺我啊?」
兩個年約十三、四歲,有著一模一樣長相的男孩子,相互對看了一眼,又一致地接收到小招與小進威脅的眼神後,便一個往左瞧著正綻入新蕊的紅櫻,一個往右看著池塘裡游來游去的鯉魚。
小招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開口:「差點忘了要緊的事情!少爺,林老爺剛才派家僕送了封信要給您,說是有要事想請您幫忙。那封信我給您擱在書房裡,您快去看看吧!」
隨即,小進也順手將寫有新任縣官消息的紙張塞入驚堂木的手中,笑裡藏刀地又在他耳邊送上一句:「不、許、輸、喔!」
驚堂木進到書房,取出林老爺派人送來的信,約略瀏覽了一下。
原來是灌溉田地的水源糾紛,看來過幾天,他得親自去查看了。
接著,驚堂木打開小進塞到他手中的「敵情機密」。
啐!什麼敵情機密,這種毫無文采可言的標題,真虧小進想得出來哩!
看完那寫滿一大張宣紙密密麻麻的內容,驚堂木忍不住笑了出聲。
老天爺啊,您老人家怎麼能夠容忍這種笨蛋活在世上啊?
這第六任縣官明明是學富五車的狀元耶,可以一輩子高官厚祿享用不盡,怎麼會笨到拒絕娶丞相女兒這椿如此完美的姻緣,而且還會笨到狀告朝中元老枉法循私的罪行?
簡直是笨得可以!他冷哼一聲。
怪不得這個狀元會被皇帝老子一貶、二貶、三貶、貶了又貶、繼續再貶,一路從一品大官貶成了九品的芝麻小官。
哼,照他看來,乾脆貶到城門口,當個看門的衙役算了!
跟錢過不去,簡直就是白癡一個!
這世間究竟有沒有正義和公平?
有!怎會沒有?
不過那得用白花花的銀子換的啊!
什麼仁俠果敢、公正廉明,要是這些玩意兒真這麼有用,那這笨狀元郎也不會悲慘到給人貶成了九品芝麻官。
這人真的是笨得太離譜了,笨得教他心癢地好想會會這個被一路從一品大官貶到九品芝麻小官的人了!
這下可剛好了,林老爺的訴訟案子過不久就要狀遞衙門,也該有個人去教教那位只會抱著四書五經死念、不知社會現實的笨狀元郎,別老是這麼跟錢兄弟過不去嘛!
看樣子,他未來的生活應該是不會太無聊了!驚堂木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期待見這位昌州第六任縣官了。
十天後——
一大清早,掀開被單,走下床,洗過臉又刷過牙,穿好衣裳梳好冠……
所有動作全都準備就緒,曲翊理好知上蔥綠色的官服後,推開房門呼吸早晨新鮮的空氣。
驚堂木?
那不是放在公堂桌上的那塊黑板子,而是上任昌州縣官十多日來,他一直聽到的人名。
打從一腳踩進昌州地界,就有人好心地要他注意這個人。
至於為什麼要注意驚堂木這個人,關於這個問題他問了,可惜那個好心人沒有回答,只是一逕地直發抖。
就在上任當日,銅鼓喧天,鞭炮聲震耳欲聾之際,又有個好心人要他最好去祖先墳前燒個香、求個庇佑。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也問了,但是那位好心人卻只顧著打冷顫,而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再說他曲家的祖墳遠在河南,這路程實在好遠,所以那好心人的提議,他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曲翊的前腳才剛跨過衙門的門檻,還沒來得及把腿放下,廳裡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所有的人蜂擁而上地把他團團圍住,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嘰哩呱啦地說了一堆話。
曲翊雖然不是每一句都聽得很清楚,但終究還是理出了一個大概——
一、驚堂木是一個人,而不是公堂桌上的那塊黑板子。
二、驚堂木是昌州縣內有名的訟師,別號「鐵齒銅牙」,又稱「黑心訟棍」。至於他的興趣嘛,是賺錢;最喜歡的東西嘛,是白花花的銀子跟黃澄澄的金子;至於銀票嘛……
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因為銀票太輕沒有什麼重量,所以不太喜歡;但附註是不在喜歡,並不代表他不要!
三、此人是標準的錢奴,只要有錢,別說是推磨,就算要他推倒長城,他也願意。
四、此人擅於顛倒是非,且手法十分厲害,只要一不注意,便會陷入他的陷阱之中,最後導致全盤皆輸,只能依他的方式結案。
而這又有了一個附註,那就是——此乃歷任昌州縣官嘔心瀝血所集之經驗談,望其後接任之人,能引以為誡!
五、眾家衙役弟兄們與驚府所有婢女們下了大注,以全體弟兄們的一年薪俸為賭注——他可以在驚堂木手裡,活著撐過半年。
所有的衙役全都希望他能秉持著十年寒窗考取狀元的氣魄,又看在他們上有高堂、下有妻兒絕對不能輸去一年薪俸的份上,努力熬過這艱苦的六個月。
曲翊回想起多日來的情景,他仍保持一貫平靜的態度。
他總覺得府衙裡的衙役們,似乎是擔心過頭了。
因為訟師本來就是要為托付案件之人極力地辯護,以保全苦主的案件能夠獲得平反;而這驚堂木雖然只承接有錢人委託的案子,但也不過是個人選擇上的問題罷了。
總之,只要是站在正義公理的立場還清案情真相,就是一個好訟師,不能僅憑愛錢與否,去斷定一個人的好壞啊!
曲翊緩緩地走進衙門,坐在堂上,看著兩側的衙役就位之後,一個拍板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伴隨著洪亮的威武聲音,他專注地凝視著大門,等待有冤之人上告,以還其清白!
昌州縣府衙門——
一身樸素藍衣的男子,與一個年約五十多歲拄著枴杖的老婦人,態度恭敬地對堂上的曲翊行了個大禮。
接著,又走進來兩名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們卻是怒氣衝天,大步伐地走了進來,但未對曲翊行禮,只是挑了正對著藍衣人的位置,怒視著垂手站在一旁、一臉從容不迫的藍衣人。
曲翊打破沉默,嚴肅地問道:「汝為何人?狀告何事?速速稟告本府,以為決斷。」
站在公堂左右的兩名男人,操著滿口夾雜方言與髒話的說話方式,劈哩啪啦說了一長串的話。
曲翊生長於京城,又是個讀書人,對於當地方言完全聽不懂;因此,他只聽到一堆高低起伏的音調,至於他們說了什麼,他就全然不解。
就在他打算煩請站在一旁的衙役代為解釋時,原本靜默不語的藍衣人卻用標準的官腔開口說:「草民姓驚,叫作驚堂木,是替林老夫人遞狀子的訟師,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草民全寫在狀紙上,還請大人您過目。」
曲翊吃驚地打量著藍衣人。
他是驚堂木?
站在他眼前的藍衣人,就是那個十多天來自己天天聽到他名字不下數十回的驚堂木?
怎麼跟形容中的不太一樣?好像樸素了許多。
那一身的簡樸藍衣雖然乾淨,但看得出是穿過許多年的舊衣裳,哪裡是傳聞裡那個非一品堂繡服不穿的人啊?
果然是傳聞過了頭呢!
曲翊狐疑地打量著呈上狀紙的驚堂木,細細地端詳著狀紙。
原來是農地的水源糾紛啊!
而那兩名男子,是對兄弟,一個叫張寶、一個叫張鹹,與林家的土地相鄰。
最初這土地相鄰的兩家人倒也相安無事,但因為幾年前張氏兄弟在兩塊土地的地界上挖到一口水井,比起隔上一畝地之遠的的水渠,這口井對他們而言,確實是方便,也近了許多。
但是,問題也就出在這口水井上。
因為這口井剛好位於兩家的地界上頭,所以兩家人都想取得這口井的汲水權利,為此而爭執不休了多年。
一年多前,兩家人終於達成共用這口井的協議。
這口井深約十尺,約定這上方五尺的水歸屬張家所用,下方五尺則歸林家所有,並明定張家用水不得多於五尺,每多用半尺的水,就得給林家五百兩的「借水銀」。
兩家立下契約,按下手印,達成了協議。
曲翊端詳許久,看看契約,又看看狀紙,再瞧瞧兩家土地的位置分佈圖;好半響之後,這全都仔仔細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明了林家並沒有錯。
於是曲翊一個拍板動作,喚回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氏兄弟,當初契約明白寫清只要用水超過五尺,便須給予林家借水銀,你們也都按了手印,如今為何又興紛爭?」
瞧著張家兄弟聽不太懂自己的話,曲翊正要找人代他傳達,便見驚堂木態度謹慎地對他拱拱手,回頭似乎是對著張家兄弟轉譯方纔的話。
然而,張家兄弟兩人卻是越聽臉色越發青,最後兩兄弟中的一人竟掄起拳頭打向看似纖弱的驚堂木。
曲翊驚聲大呼:「住手!」
兩側的衙役一臉怪異地將張寶拉離驚堂木的身上。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訟師,你還好吧?」
被揍倒在地上的驚堂木緩慢地拭去嘴邊的鮮血,歉然地對著曲翊微微一笑,「我沒事!」
驚堂木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扶著老婦人走向中央,柔聲地說:「林老夫人,曲大人是個好官,你將事情的始末,源源本本的跟縣太爺說,曲大人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老好人聽了,激動地流下眼淚,拋下枴杖,然後對著曲翊跪了下去。
老婦人一開口,不若張寶與張鹹二人全是本地口音,因此曲翊倒也聽懂了老婦人的話約七八成。
老婦人所言與狀紙所述大致相同,僅是多了些旁枝末節的瑣碎事情。
突然之間,老婦人話鋒一轉,目光帶怨地直射向張家兄弟二人。
在聽完老婦人的話後,曲翊甚是憤怒地問:「張寶,你與弟弟張鹹可曾因為水井之事,與林老爺起了衝突,甚至將他打傷?」
張家兄弟不解地看著曲翊。
一旁的驚堂木將曲翊的話用方言重複了一遍,只見張家兄弟一陣錯愕,表情一滯……最後僵硬地點了點頭。
曲翊接著道:「諸多證據顯示,兩家既有明定契約,你二人卻無端興訟,甚至將林老爺打傷,本官在此判你二人仍需依約繳納借水銀,你們可有不服?若有不服,本官容你申辯,否則本案就此告結!」
驚堂木又幫著曲翊將他的話以方言轉譯給兩兄弟聽。
張家兄弟搖搖頭。
「那好,退堂!」
「威武!」兩旁的衙役們齊聲喊著。
曲翊起身,轉身往堂後內室走去。
而他完全沒看見張家兄弟驚愕的表情與呆滯無措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