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的名言,曲翊沒想到自己竟然將之拋諸腦後,反而受旁人的閒言閒語所影響。
公堂之上,曲翊發現驚堂木看起來並非是一個喜愛顛倒是非之人,而且所呈上來的證供更是實實在在,完全不若旁人所說的那個只為了勝訴而不擇手段的小人啊!
看來,他真的誤會驚堂木了。
於是,在滿心的慚愧之下,曲翊便向旁人詢問了驚堂木的住處,在遣退隨侍的衙役及官轎後,他一邊在腦海中反覆思量著該如何向驚堂木道歉,一邊信步朝著城郊行去。
站在驚府沒有華麗雕飾的大門口前,原本已經是滿心歉意的曲翊再度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
想他當初在京城為官之時,身旁要員的家中無一不是極盡奢華之事,像是巴不得將所有財富展露於外,好在世人面前炫耀似的。
但瞧這簡單樸素的門面……
唉!他果真是錯怪人了!
曲翊困窘地伸手扣了下門環,沒多久門板便應聲打開,兩名相貌一樣的少年各自拉開一側的門扉,驚訝地看著來人。
他們錯愕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曲翊。
曲翊對他們歉然地一笑,問道:「請問驚公子是否在家?在下曲翊,想親自跟他道歉。」
小財與小寶兩人對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回往屋裡跑去,另一人則對著曲翊躬身道:「草民不知大人大駕光臨,若有不周,望請海涵,草民已差人請少爺見客,請大人您在大廳等候。」
小寶領著曲翊行至大廳,奉上茶水與點心,便退了下去。
驚堂木訝異地瞪大了眼,「小財,你……你再說一次?」
小財又將方纔的話重複了一遍。
須臾之後——
「哈哈哈哈……」驚堂木禁不住地狂笑了起來。
道、歉?
天啊!這縣官還真是正直得過了頭!
他在衙門裡裝出來的那副老實、弱不禁風的模樣,想必讓新任的縣官覺得與自己所聽聞的關於他的形象不符合,而他之所以在外貌上下了一番功夫,是為了能打贏官司所使出的伎倆。
只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這縣官除了對他不同於世人的評論感到驚愕以外,居然還登門來道歉!
果然是……笨!
小財盯著自家主子,吶吶地問:「少爺,曲大人正在大廳裡等著您呢!您要見他嗎?」
「這還用問?當然要見羅!」
像這種絕世罕見的笨蛋,他若不好好見上一面,可是會後悔死的。
驚堂木擺擺手,要小財先去大廳招呼曲翊。
接著,他轉身走回室內,對著銅鏡略微抓散髮髻,脫下華美的外衣,瞇起鳳眼,伸手扯松裡衣的領口及腰帶,在原地跑動一會兒之後,再一路往大廳的方向跑了過去。
坐在大廳中的曲翊,端詳了四周的環境,牆上掛著幾幅畫與書法,他心想這驚堂木果真是個讀書人,才會如此風雅不俗。
曲翊又見廳內桌椅擺投,煞是簡單,就連奉上的茶水點心,都是用單色的瓷器盛裝。
總之,他越瞧這宅邸益發覺得愧疚。
忽然間,曲翊抬頭瞥見門口有一人匆匆行至,零亂的頭髮與衣服顯示出來人的慌亂,定眼一瞧,正是驚府的主人——驚堂木。
驚堂木狀似乏力地扶著門板喘著氣,他尷尬地走進大廳,對著曲翊拱手說:「不知曲大人親臨府上……匆忙間趕來,請您別見怪!」
曲翊搔了搔腦袋,「不不!是我自個兒不請自來,打擾了驚公子,還請你別見怪才是!」
驚堂木趕緊招呼曲翊,「請上座!」
「謝……謝謝!」
先前在衙門時未曾細看他,又或許是因為當時對他的印象落差過大而震驚未注意到他的模樣,直到此刻,他才有時間細看氣息微亂的驚堂木。
隔著茶几,他終於看清楚驚堂木的相貌。
精緻的五官與纖細的身材,如此的組合放在驚堂木身上,卻不顯得陰柔,尤其那長長的羽睫、清澈的瞳眸、粉嫩的紅唇……
「大人,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啊?」
驚堂木露齒一笑,「大人,您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的臉瞧,我的臉有哪裡怪嗎?」
「不!沒……沒有!」曲翊趕緊低下頭喝了一口茶,想藉此掩飾自己方纔的失態。
「曲大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事?」
「我……」曲翊深吸口氣,歉然道:「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道歉?」驚堂木不明所以地反問。
曲翊一臉歉意地說:「我不該因為旁人的言語,就隨便將你視作奸佞之徒。今日堂上,見你言詞態度,才知你其實是個全心維護公理之人,因此……特地登門向你致歉!」
驚堂木眸光微黯,悠悠地道:「沒關係,別人怎麼說我,我早已習慣了。大人您這麼做,真是折煞草民了。」
接著,他仰起秀顏,眼角泛著淚光,「曲大人不愧是個正直之士,驚某此刻得大人一言,內心滿懷感激;至於道歉,卻是不敢當。」
聞言,曲翊連忙抓住驚堂木的雙肩,「你若是不嫌棄,咱們就交個朋友,從今以後,不論別人如何說你,我都不會再隨便相信。唉,這全是我的錯,「眼見為憑」這四個字,我真是白讀它了。」
「曲大人……」驚堂木感動地望著他。
「都說是朋友了,就叫我曲翊吧!」
驚堂木猶豫地說:「可是……」
「還是你仍在怨我?唉!也對,我真不該如此誤解你。」
曲翊自責地摑向右臉,五道指印頓時浮現,待又要摑上左頰時,卻給驚堂木伸手攔了下來。
「別打了!不就是做朋友嗎?」
「你……答應了?」曲翊喜出望外地問驚堂木。
驚堂木表情古怪地應道:「嗯!」
曲翊一聽,喜道:「那以後該如何稱呼你?」
「芸。」
咦?他不是叫驚堂木嗎?怎麼會他稱呼他芸呢?
曲翊頗感困惑地看著驚堂木,「芸?」
「那是我的名,我姓驚名芸,字堂木。」
送走了不請自來的曲翊,驚堂木一臉古怪地支著下巴,呆呆地望著門口發起呆來。
「你們還要偷看多久,人都走遠了,你們還不打算出來嗎?」他突然開口說道。
立即地,門外的四道人影擠進了大廳,好奇地打量著發呆的驚堂木。
小招與小進憂心地瞅著自家少爺;而小寶及小財則跟在她們的身後,也不時地偷瞄著坐在廳中的主子。
平日裡,雖然他們老愛跟驚堂木拌嘴,也不爽自家少爺給他們起的怪名字——招、財、進、寶!
擺明了視賺錢為人生唯一樂趣的少爺,為了想要財神爺多上門光顧,所以給他們取了這麼沒水準的怪名字。
但是不爽歸不爽,四人還是很關心這位全沒架子的主子。
小招歪頭瞧著驚堂木,問道:「少爺,您還好吧?」
驚堂木長歎了一口氣,「唉——」
「怎麼啦?」小招頗為擔憂地望著驚堂木。
他又再度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唉——」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小進從懷中掏出一綻元寶,放到驚堂木的面前晃了晃。
啥?沒反應?
視錢比命還重要的主子,看到元寶居然會沒反應?
小招嚇得伸手摸著驚堂木的額頭,小財連忙向前替他診脈,小寶趕緊將桌上的參茶遞給他,小進則是還沒從過度的震驚中回神過來,就連手裡的金元寶掉到地上都沒發覺。
「你們幹嘛啦?」
驚堂木不悅地甩開額頭上的手,閃過把脈的手,揮開遞過來的參茶,再順便撿起地上的元寶塞回小進手中。
四道聲音同一時間響起:「少爺!」
驚堂木略感好笑地看著他們,「難道我就不能發個呆嗎?」
「可是您居然把真名跟曲大人說!這……」小招吃驚地說。
「說說也犯法了嗎?」
小進終於回過神,尖聲地道:「說說?您自個兒倒是數數看,認識您的人當中,除了咱們幾個以外,您的本名有幾個人知道?」
驚堂木看向小進,「從今天起,多曲翊一個人不行嗎?」
「當然行!少爺您要怎麼辦都行,咱們只是奇怪您對曲大人的態度實在很不平常耶!」小進疑惑地看著驚堂木。
驚堂木搖搖頭,「別問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驚堂木哀歎了一口氣之後,他仍舊是那副怪異的表情,繼續方才被打斷的沉思。
一旁的四個人,則是識趣地離開,讓自家少爺好好想想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