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他便把手中的書拋向了一邊。頭一抬,正對牆上裱的字。那不是什麼大書法家的作品,那是小妖精練了一下午的字,密密麻麻布了幾大張宣紙,其實就兩個字——長流。
看著那一個個黑墨染成的字體他不禁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湧起一個念頭:他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她獨自離去。
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為他的事忙碌著,總要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為她做些什麼吧!可他能為她做什麼?什麼也做不了,此刻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無能。
揮毫潑墨,他提筆寫下」隨水」,再寫一個……他一筆一筆,一字一字地寫著。月就這樣升到當空,幾大張宣紙被「隨水」覆蓋,似乎嫌這樣還不夠,他的筆依舊不停地行雲流水,只願「隨水」流入心田。
他大過專注,以至於那海的氣息悄悄靠近而不自知。
隨水隱身站在他的身邊已有許久,她是來告別的,順便來書樓拿走一樣屬於她的東西:一幅畫,他為她而作的畫。
一幅畫、一支珠花,這段愛全部的紀念。
她悄然守在他的身邊,他全心繪製著心中的名字,那是一道獨立的愛的風景。只可惜有個死鬼盲了心,瞎了眼就是不願正視。
這樣過了許久,一直到長流累得手再也提不起來方才作罷。丟下毛筆,他倦極地倒在椅子上。心頭有種感覺,他放不下的那個小妖精就在周圍。
「隨水,你在嗎?」
難得她很聽話,乖乖地顯現出那道水綠色的幽幽身影,看起來孤單又柔弱。「你在寫我的名字?是要送給我的嗎?」她倒是很會要禮物。
長流吝嗇地將滿桌染了她名字的宣紙擁在杯中,不准她碰。「這不是給你的禮物,這是我要裱起來的。」
「小氣鬼。」她啐道。跳到放置畫的花瓶旁,抽出那卷繪有她相貌的水粉,她學他的樣將畫把在懷中,「這總是給我的禮物了吧!」
他沉默地點點頭,暗自告訴自己,以後每當想她的時候就畫一副她的小像。這輩子,他不允許自己忘了這個小妖精。
「要走了嗎?」瞧她穿戴得如此整齊,他估摸著告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什麼時侯走,我不告訴你。像戲文裡唱的那樣送來送去,人就是麻煩。」她白了他一眼,接著說下去,「我忘了你很快就將成為人,怎麼樣?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水域風景很不錯哦!我的府邱不算很大,可也有五個常府這麼大的地盤。」明知道他不會跟她隨水長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這就是人類口中的奢望?
長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打量著她,想要將她的每個音容相貌都牢記在心頭。他怕,他怕自己會忘記,只因他太想記住。
他們就這樣說著聊著,離別的氣氛在慢慢攀升。恰在此時,一件鬼或妖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正是這件事,改變了所有擬定的結局。
長流白日裡答覆徐家的話不清不楚,惹得徐家個個人心惶惶,生怕明日就流落街上。於是乎,在徐大人的唆使下鏡花一改大家小姐的羞澀,月高風黑之下再拜常府。大門是虛掩著的,或許是鬼使神差,她竟然冒冒失失地闖了進去。
奇怪!怎麼一個人也看不到?就算是再晚,府裡的家丁也該有幾個吧!
揣著好奇,她一徑地走向內苑,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了書樓。這裡真是一處別緻的樓閣,鏡花小姐不禁幻想起日後她人主其中的景象。
見樓內燈火輝煌,她的心鬼作怪,人竟順著木梯上了書樓。恍恍格格走到韋閣廊口,她朝裡望去,遠遠地看見一團藍色的東西。人的本能趨使她探出頭來想要看個究竟——隨水感覺身後有雙眼晴在打量著自己,她心頭一驚,被離別的傷悲浸泡的感官迅速啟動。猛地回過頭,她看見了徐家醜八怪。
一雙黑眼睛對上一對藍眼珠,鏡花終於明白自己看見的藍色是什麼了,那是頭髮!藍乎乎的頭髮!長長的一直墜到腰際,那上面甚至還插著一文寶藍色的珠花。再對上那雙湛藍湛藍的眼晴,恐俱就像梅雨季節的潮濕,她的心迅速起了毛。
「妖怪!妖怪——」她驚叫著向樓下奔跑,叫聲響遍月空,簡直像只月圓之夜的狼,再無閨秀氣質可言。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待長流反應過來,己挽救不了什麼。但他還是追了出去,或許只是為了安撫小姐的驚嚇,或許只是為了成就他慣有的君子風度。
「鏡花!鏡花,你等一等。」
見長流追了出去,隨水幾乎是出於直覺反應撩開雙腳跟在了後面。一跑兩追,最終鏡花被後苑的池塘困住了腳步,她無處可逃了。即便如此她依舊歇斯底里地嚎著:「妖怪,你別過來!妖怪——」
「我是妖,但不是怪物一類的,我隸屬精靈級別,比怪物高上一等。」雖然形勢危在一觸即發,但隨水認為還是有必要將自己的身份明確地交代一下,這事關妖撩尊嚴問題耶!
鏡花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她只想尖叫。「你是妖怪,你不要靠近我。長流,救我!」
「你要是再敢喊我『妖怪』我就把你踹到水裡,你信不信?」她小妖精的脾氣本來就不好,死醜八怪還敢一再地挑釁,真是不知死活。
瞧著鏡花那雙恐懼的眼,長流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鏡花,隨水是水妖精,她是個很好的妖精,你不用害怕。」
他的話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是讓鏡花的慌亂水漲船高。「你這麼幫她說話,難道你也是妖怪?或者……那一僧一道的話說對了,你是……鬼?」
她的聲音,她的表情,她的眼神一再吐露出對鬼的厭惡與害怕。長流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準備了百年的台詞正式登場。
「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段《碾玉觀音》的說書故事嗎?如果,那個故事是真的,真的有人因為愛即使做了鬼也要留在人間,你會和崔寧一樣恐懼曾經愛過的人,今日的鬼嗎?」
鏡花連嘴唇都在顫抖,「你是說……你是說……」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在她面前不再掩飾,「鏡花,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我不是什麼水公子,我叫常流,我是常府最後一個少爺,那個曾經和你曾曾曾祖母——水月定親的常少爺,那個為了救水月溺水而死的常少爺,那個做了百年孤魂野鬼的常少爺。」
他在等待,等待她的反應,或是接受或是抗拒,她將給他一個真實的反應。
而她的反應就是:暈倒!
偏偏她暈得極不是地方,直接向身後的池塘倒去。她直直地墜入水中,落水的身姿極符合她慣有的做作——相當美麗。下一刻,這分美麗將再難維持。
「救……救命!我……我要被淹死……」
「咕嚕咕嚕」眼看她掙扎著即將沉入水底,百年前水月落水的一幕幕如電擊入長流的腦海中。沒有再多猶豫,他跳入水中去救她。
從前到後,隨水只是呆坐在岸上瞧著他們在水裡撲騰。她明明可以用法力讓水流輕而易舉地將鏡花從水中托上岸來的,可她沒有動手。她情願眼睜睜地看著死水鬼面對他所俱伯的水,她也不插手,誰讓他救的是那個徐家醜八怪呢!
動作了半天,長流終於將渾身濕淋淋的鏡花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代價是他腳上的鎖鏈遇水斷開,他的整個身軀晃晃悠悠地飄到了半空中。
鏡花睜開雙眼正對上的就是這一幕,她用盡了所有力量聲嘶力竭地尖叫出聲:「鬼啊!有鬼啊!鬼——」
她不用再做什麼,她的反應己經明白地回答了長流的疑問。閉上眼,他的面龐劃過一抹釋然,冷例的身體在這樣的秋夜寒氣迸發。
隨水以為那是傷心欲絕的表情,她連忙替他分辯起來:
「他不是鬼,他只要跟你成親之後就不再是鬼……」
「隨水,別說了。」長流用一個淡淡的微笑阻止了她。轉過頭,他禮貌地注視著鏡花小姐,「時間不早了,你快點回去吧!我們也要休息了。」說完,他那輕飄飄的身體掉轉頭,冰冷的手主動拉住小妖精,兩道身影丟下失魂落魄的徐家醜八怪,就這樣在月光下飄走了。
——***※***——
和許多個夜晚一樣,隨水躺在床櫥上,一邊的凳子上坐著正在為她說催眠故事的長流。一個說,一個聽,這個夜晚似乎很平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惟一不同的是,小妖精怎麼也睡不著,藍盈盈的眼睜得大大的,精神抖擻地瞧著床前的死鬼。
「你很傷心,是不是?」她直白地問道,一點也不顧及人家大男「鬼」的面子。「你要是真的忍受不了她的反應,我可以用法力將她頭腦裡關於今晚的記億全部抹殺,你還是可以娶她的。所以你不用太擔心,嗯?」
長流放下手中的書卷,微笑地看著她,「你認為我應該傷心,是嗎?」
她誠實地點點頭,「你一直很想娶她,可照現在這個情形看來,她明天或許會喊一大幫道士、和尚跑來把你消滅掉。難道你不傷心嗎?」
他但笑不語,久久方才開口,「我很感謝她。」
「呃?」這死鬼不會是傷心過度語無倫次了吧!
放開禮教的糾纏,「長流撩起長袍坐到了床揭的邊沿。俯視著她小小的臉龐,他竟感到從未有過的舒心。
「隨水,你知道嗎?在她露出恐懼神色的瞬同,我突然感到解脫。一直以來,水月的死,我爹娘的死,以至我自己的死都像一圈圈的鋼鎖鎖住了我的心。我總覺得不甘心——不甘心,你懂嗎?我一直以為自己風度很好,可內心裡我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君子。」
隨水不明白他的意思,瞪著湛藍的眼緊瞅著他。長流不在乎在她面前展現最真實的自己,這正是他要做的。「事實上我後悔了,對於救水月的事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常想如果當初不救她,我就不會死,這樣我娘親也不會因為我的死而早逝,我爹也不會散盡家財出家,最終死在清冷的廟宇裡。常家斷子絕孫,百年權勢毀在我的手上。不忠不孝,我佔全了。這全是因為我救了一個自以為很愛的女人。其實我錯了,我並不愛她。」
明白這一點花了他百年的時間,或許上蒼讓他做百年的孤魂野鬼就是要懲罰他,讓他弄懂這一點吧!
「我以為我愛水月,其實我愛的只是那個高貴、典雅的表象,真實的水月貪婪、自私、虛偽、無情,就和鏡花一模一樣。她根本不值得我去愛,更不值得我用生命和常家百年基業來愛。我早已看清了這一點,可我卻執拗地不肯面對現實。想想看,你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來維繫一段虛幻的愛情,你逾越了生命只是為了把她送到另一個魔鬼般男人的手上,這是多麼可笑的愚蠢啊!等到眼睜睜地看著水月從我的手上死去,我只能將它定義成愛,我只能不斷地重複這是『你這個小妖精不懂得愛』。因為一旦沒有了愛這個支撐我的主題,我的精神世界將全面瓦解,我想我會瘋的。什麼你不懂的愛情,我想真正不懂的那個應該是我才對。」
將心靈最醜陋的一面展現出來是需要勇氣的,長流很君子地做到了。伸出手他撫上隨水海藍色的發,在那裡他甚至能夠感受到海的氣息。
「再孤獨了百年後,鏡花出現了,她根本就是水月的轉世投胎。她們真的是太像了,不僅容貌一模一樣,連性格都如出一轍。我想上蒼一定是給了我再一次的機會,我一定要娶她。不是為了愛,只是為了百年前水月所欠我的一切,只是為了告慰常家的列租到宗。我執著於這一點,執著到忘乎所以,執著地忘記了真愛的定義。反倒是鏡花今天的反應幫我解開了百年的魔咒,我可以跳出這分執著了。」
雖然不是很懂他的複雜感情,但隨水自認聽了個差不多。偏著頭瞧他,她認真地問道:「你不再遺憾了?」
他輕輕地搖著頭,有著從未有過的堅定。「不!所有的遺憾上蒼用另一種方式補齊了。」他的目光定在小妖精藍濛濛的眼哮上。她困了,他知道。
「隨水。」他在她耳旁喃喃地喚著。
「嗯?」她睡眼惺忪。
「隨水長流。」
「嗯。」她已沉沉睡去,夢中有他相陪,永遠。
凝視著她的睡顏,長流不曾離去,他在暗自咀嚼著過往的種種。
原來,上蒼聽見了每個人、鬼的禱告,他給了大家再一次的機會。只是這再一次不一定與前一次相同。曾經,我們放手的,失去的,錯過的,遺憾的……上天會用另一種形式補齊,補齊這殘缺的完美,因為某某中有著命定的安排。
如他,他的缺憾由她來補齊,這才是上蒼賞賜給他的「再一次」。
——***※***——
黎明時分,一陣騷動將隨水從睡夢中驚醒,抬眼一瞧,長流正臥在她的床邊小想。他睡著的表情很平靜,混著慣有的儒雅,讓隨水看約有點癡狂。
可惜門外的騷動好像存心不讓她繼續看下去,凝聚法力她想看看到底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膽敢這個時候就擾人清夢。
糟糕!是徐家帶著道長和住持上門挑釁來了。一定是昨晚徐家醜八怪回去後說出了長流的鬼身份,方才將這幫人招來的。她是不擔心什麼,這幫人類的修行者還動她不得,可死鬼該怎麼辦呢?他有力量和他們一搏嗎?
她想得專注以至於沒有發現一雙迷夢的眼正緩緩地掙開,猛一低頭她反倒被他嚇了一跳。「你醒了?」
長流一清理立馬跳出了床杭五尺以外的距離,蒼白的臉被羞澀染紅了大半邊。「抱款!我不該睡在這裡,這是不合禮數的。我怎麼會睡在這裡呢?一定是昨晚累了,結果築成了這等大錯,真是……」
他還想羅陳下去,隨水可不想再聽了。她一把拉住他飄飄忽忽的身體,「跟我從水道離開這裡。」
「啊?」
「徐家帶著道士、和尚來制伏你一一恐怕還有我。」隨水拉著他,這就準備從池塘離開。
然而長流漂浮的身軀怎麼也不肯離開,「隨水,我不想逃走,我沒有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走?」這裡是常家百年基業所在,作為常家後人他必須監守在這裡。而且……「作為一個男人,我該有擔起責任,不能總讓你擋在我前頭。」雖然他曾經是男人,如今只是男鬼,但身為男人的自尊還是沒有離開他的胸懷。
對於他的堅持隨水不是很明白,不過她樂意為之,反正逃跑也不是一個妖精的強項,傻乎乎的水鬼帶著自以為是的水妖精這就出門迎戰了。
他們坐在正廳裡,隨水輕施法力,常府的大門這就為人敞開。來除鬼降妖的人還真不少呢!除了徐老頭、道長和住持,還有一大幫臨安府的老百姓,他們都是來瞧熱鬧的。
長流端坐在太師椅上喝著茶,身形中有著慣有的滯灑大氣,不愧是出身大家。隨水則坐在他的旁邊,兩隻腳支在椅子上,頑皮中透著一股子靈氣——大家膽戰心驚探進來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徐老頭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水……水公子,不!水長流,你這個鬼禍害百姓,今日我們就是來除……除你的!」語句選得不錯,可惜缺乏氣勢。
長流慢慢地放下茶盞,這才拿眼去瞧他。「我住在這裡百年,從不驚擾鄉鄰,需要任何東西部會留下足夠的銀兩。何來『禍害』一詞?」大少爺威嚴十足的一眼,徐老頭啞口無言。
道長不甘落後地上前叫囂:「你旁邊這個藍頭髮、藍眼晴的妖怪又怎麼說?」
隨水一聽這話不樂忘了,「我說過了,我是妖精,不是妖怪。你修行了這麼久,連妖精和妖怪的區別都不知道嗎?真是慧根不足的笨蛋!」
道長氣得脖子都粗了,「你……」
長流輕飄飄地掃了道長一眼,頓時讓他們住口。「她是我的客人,也沒有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徐老爺輸給堵坊的銀子還是她的呢!」
這麼一說,徐老頭頓時短了一截,楞在那兒不吭聲了。隨水這下可來勁了,「徐老頭,你今天帶這麼多人來除鬼降妖,說白了不就是看上常府了嘛!你們徐家的宅院被你睹輸了,你就打算以除鬼降妖的名義佔了常府,我說得對不對啊?」
住持出於維護同類的利益,關鍵時刻站了出來,「女施主不能這麼說……」
「一旦他佔在常府,你們這一僧一道也被許了好處,是多少來著?每年二百兩香油錢?」隨水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們的私心,什麼佛道?什麼除鬼降妖?全是騙人的。
徐老頭一看自己的私心被小妖精輕而易舉地看穿了,再也憋不住地叫嚷了起來:「跟妖、鬼廢話什麼,大家齊心除鬼降妖啊!」
配合著他的叫喊聲,道長和住持從懷中拘出了符咒,點上火,他們將符咒向長流和隨水的方向扔過去。這就是他們想了一夜得出的高招,什麼水用火來攻,這不就攻上了!
這點小把戲根本不是隨水的對手,她坐在那裡動都不動,所有火騰騰的符咒就被拋開了。有幾支沾上了長流的白袍,他也不慌,揚起手上的茶盞直接用茶水將火澆滅,嘴裡還咕噥著,「這件衣衫看樣於是不能再穿了,真是浪費啊!」
這場鬧劇維持了許久,道長和住持眼看形勢不利於自己,漸漸焦急了起來,他們乾脆將一大把符咒包在點燃的火折子向心中的妖鬼丟去。
「真是無聊!」隨水不耐煩地將一個火折子反方向丟開,不偏不倚它正好燒著了徐老頭的衣擺下端。他驚慌失措地去找道長撲火,道長用手隨意地撲了撲,不想他手上正握的火折子反而讓火勢大了起來,連帶著也把他的道袍燒著了。住持放下手上已點燃的符咒去幫忙撲火,那被遺忘的符咒沾上了一旁的桌椅。火勢逐漸蔓延開來——不一會兒,滿屋子的煙熊熊冉起,看熱鬧的人群開一始騷動。有人叫著「失火了!失火了!」大家開始向外逃,場面趨於混亂。
每個人都想最先逃出去,後面的擠前面的,男的擠女的,健壯的擠瘦弱的,大人擠孩子。什麼禮教,什麼美德,什麼規矩,全是狗屁!逃出去才是正經,可越是這樣大家出逃的速度越是緩慢。一時間,你踩了我,我擠了他,叫罵聲、哭成聲亂成一團。
慌亂中,一個孩子倒在了地上,他想站起來,可是擁擠的人群根本不給他站立的空間。後面的人繼續向前擠著,孩子跌倒的身體被人踩在腳下,疼痛讓他以最大的力量哭叫了起來。
飄在半空中的長流目睹了這一幕,沒有猶豫他衝上前去救孩子。近了!他的手就快靠近孩子了……
道長一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揚起手中的人符咒擲向長流,正中目標。
隨水猛然回過頭,看著長流的手沒能觸到孩子,看著他的身體晃了一晃,終於倒在了地上,時間在這一刻停住,她任火侵襲上無辜的人群,她任大家在這人間煉獄裡擁擠。抽身徘徊在長流的身旁,轉眼間她己跪坐在他的身邊。
什麼是隨水長流?她不知道。
這一刻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他將永遠地倒在這冰冷的地上,她會還他一個永遠,永遠坐在這裡陪他。
這也是「在一起」?這就是在一起。
——***※***——
「死鬼!死鬼,你醒醒啊!你不是說符咒對你根本不起作用的嗎?你怎麼可以說大話?你起來!你起來理!」她用盡一切力且將他拉到懷中,拚命地搖晃著他,可懷中的長流就是不再睜開眼呵斥她這不合禮數的行為。
徐老頭、道長和住持一看長流倒下去了,頓時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妖、鬼是邪惡,邪不勝正,你們終究不是我們的對手啊!」
隨水藍盈盈的眼裡風暴四起,洋溢著危險她狠狠地瞪著他們。「什麼是妖?什麼是鬼?你以為你們是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你以為這世間就人類最高貴,最高級嗎?看看這裡,看看這些人類——」
她的視線注視著那些擁擠在門口的人們,「火並沒有傷害到他們,鬼和妖也沒有傷害他們,傷害他們的是自己。如果他們可以一個一個按順序走出去,大家早已出了這條街。可現在呢?人擠人,擠死人。誰也別想出去,誰也別想逃過這場滅頂之災。」
收回視線,她用目光懲罰這三個罪魁禍首,「鬼、妖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中的魔鬼、妖孽。記住吧!記住我今天的話。所有的冤孽都是人一手造成的,人必須承擔所有的罪責。」
她的話如陰霾席捲了修行者的心,抽回注意力,她的一顆心完全遺落在那副冰冷的軀體上。
注視著懷中的死鬼,痛,在剎那間席捲了小妖精那顆不值人間情愛的心。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過來。
愛是佔有,愛是自私,愛是貪求,愛是監守……愛是水鬼和水妖精在一起,愛是——隨水長流。
她不能哭的,水妖精是不能流淚的。可是……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
一滴海藍色的水珠離開了她的眼眶,順著她小巧的鼻樑滑了下來,滴在他蒼白的嘴唇上。然後,第二滴、第三滴……
正在此時,平空蹦出一個額頭上有著幽靈標誌,頭上還長著特角的小姐頭。不用說,幽靈小鬼降臨了。一看這情景,他差點沒把自己的兩根犄角給拽下來。
「完了!我還是來遲了!」
湊到隨水的跟前,他盡一切力量地想要止住她的眼淚,「你別哭啊!你忘了,水妖精是不能流眼淚的。你這是違規操作!」任他說再多的話,作再多的表情也止不住隨水那藍哇哇的眼淚。
他這邊忙著,徐老頭、道長和住持一看多出了一個妖怪,頓時全力以赴準備下一撥的戰鬥,幽靈小鬼很不給面子地自了他們一眼,「還鬥什麼鬥?看看你們想要的房子都燒成什麼樣了!」
三個人同時抬頭望去,只見火勢順著房梁躥上了別院,那一頭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正是徐家的宅院。
「我的房子!」
「我的銀子!」
抱著頭,三個人這就想要往外衝,衝出去救火。可惜那麼多人擁在門口根本衝不出去啊!幽靈小鬼好心地幫他們一把,輕施法力拆了整座府院的牆,誰都不用擠,這不就都出去了嘛!
果然,大家一轟而散,有些人一邊走還一邊叫喊著:「有妖怪啊!有一個長著犄角的妖怪啊!」
「真是吃力不討好!」幽靈小鬼氣呼呼地瞪著那些自作自受的人類,嘴裡還忍不住抱怨,」衝出去又怎樣?衝出去還有更大的災難等著你們呢!真是不知借福!」
大家很快就會懂得他話裡的意思,只聽街上有人在叫嚷:「完了!完了!海嘯引起錢塘江水上漲,這會兒就快回流進西湖了。臨安府要被淹了,大家趕快逃命呵!」
到處是人四處奔走、逃命的聲音,昔日繁華的臨安府如今成了可怕的地獄。幽靈小鬼反剪著雙手老氣橫秋地歎了一口氣,「都說水妖精不能流眼淚了吧!你們非要惹她哭,瞧——海嘯了不是!說起來都是你們這些凡人多事。」他埋怨地嚷嚷著,偏偏跟父王打了賭,說是他能阻止人間的災難。這個賭約讓他不能不管,真是麻煩!
小小的身體蹲到隨水的旁邊,他盡量讓自己忽略她那可怕的鬼哭狼嚎,這老妖精哭得真不是一般的難聽暖!
「乖哦!不哭摟!」幽靈小鬼好勸歹勸了半天,人家還是哭得稀里嘩啦。海嘯似乎在陪伴她的眼淚,紛紛湧動起來。終於,小鬼頭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大吼了一聲:「行了!別哭了!」
這聲呵斥總算是讓隨水暫停了眼淚,她緩緩地轉過頭用那雙死了親爹似的藍眼晴哀怨地瞧著幽靈小鬼。那眼神是一種控訴,好像是他把那麼善良的死鬼又害死了一次似的。
小鬼頭畢竟還是個小鬼頭啊!在如此悲傷的眼神中屈服了,他慢慢地矮下身子重新蹲到她身邊,用同樣哀怨的聲音抽噎著:「你……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像我是大魔頭似的,要不……要不你繼續哭?」這是什麼話?幽靈小鬼沮喪地垂下頭喃喃自語道,「其實你根本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你懷中的那個水鬼只不過是被重物擊中了腦門暫時昏闕罷了。過一會兒……」
「你說的是真的?」隨水停住哭聲突然吐出的話語嚇了小鬼頭一跳,他在她期待的眼神中點了點頭,這下她可逮著了。扯住他的衣袖,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我要怎樣才能讓他醒過來呢?」
小鬼頭缺乏經驗的腦袋轉了一轉,「噴點水或者打他一個耳光吧!」他也不是很肯定。
隨水聽風就是雨,高高地揚起手就狠狠地給了昏撅的死鬼一記重重的耳光,力道之大讓幽靈小鬼都不忍心看,他真要懷疑這一巴掌過去就算人家清理過來恐怕也會被再次打昏。要知道人家好歹也是個文弱公子兼書生暖!怎麼一點都不值伶香借玉呢!要不是看她剛剛哭得那麼傷心,瞧她這麼重的一耳光他真要以為她和人家有仇。
小鬼頭胡思亂想的這工夫長流還是沒能清醒過來,隨水拿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氣勢揚起手準備第二波進攻,在這節骨眼上長流的眼皮總算是小小地跳了兩下。後來,幽靈小鬼盤算著他恐怕是伯被打得魂飛魄散才會如此自覺地回魂。
長流一醒過來就覺得左邊的臉龐火辣辣的疼痛,他捂著臉迷迷濛濛地定睛看去,「隨水?」她的藍眼珠紅彤彤的,那色調搭配得真醒目。「你……你怎麼了?是哭過嗎?」這樣子的她楚楚可憐,還真有點小家碧玉的氣質呢!
幽靈小鬼總算是逮到機會告狀了:「你都不知道她剛剛哭得那個驚天動地,西湖的水恐怕都漲上岸了!」
長流凝望著隨水,終於微笑著探出手來撫上她的臉頰。「你以為我魂飛魄散了,是不是?」
小妖精緊張地點點頭,緊抿著的唇吐不出一個字。他笑了,用笑容包容她的擔心。拋開所有人間的禮數,他將她攬進冰冷卻安全的懷抱中。「傻瓜!我怎麼會魂飛瑰散?我怎麼會失約呢?我說了,我要陪你隨水長流啊!」
感動和愛在小妖精的心中匯成一團祥雲,下一刻濕潤再次席捲了她的眼眶。幽靈小鬼不禁頭大了起來,他雙手撐到她的面前不住地勸慰著:「別!您別……別又哭了!您這一掉眼淚,海水也會跟著咆哮的。別……」
他的話末落音,「哇——」的一聲,水妖精極沒氣質地哭了個翻天覆地,人家戀愛了嘛!苦了一旁的幽靈小鬼,手足無措地忙活著,手舞足蹈地阻擋著,然而怎麼擋也擋不住海的浪潮。
怎麼擋也擋不住妖精們瞭解愛情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