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朱縋策馬揚鞭,悠悠達達便逛去了海子鎮。遠遠地就看到那身白衣白裙飄在馬上,如白雲從天而降,美不勝收。
那不是海晌禮公主嘛!
朱縋迎了上去,正要開口,卻見海晌禮跳下了馬背,興致所致隨著場院裡彈奏音樂的人們跳起了回族舞蹈。
這異族風情的舞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不覺便瞧得癡迷起來。一曲終了,海晌禮側目見了他頓時笑出聲來。
「我說慶王爺,你這副模樣讓人瞧見了還以為你鍾情於我呢!」
朱縋緩過神來,一臉喜色地望著她,「你不知道,我是真羨慕你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
「羨慕到連王爺的位子都不想坐了?」
她俏生生地望著他,這回輪到朱縋不好意思了。偏過頭去,他倒是很直接,「我能在你們族裡住幾日嗎?圖個清靜。」
「有何不可?海子鎮還容不下你一個慶王爺了?」
海晌禮爽快地拉了朱縋回自己的家裡,幾日接觸下來,朱縋發現她雖是異族女子,可詩詞歌賦處處不輸漢家才女。加之她會跳回族舞,又唱得一嗓子好花兒,叫他如何不喜歡她?
孫將兒派了管事來請了幾趟,可一想到在府裡端著的那個閹人,朱縋便不願回府。他命管事回報:「回去跟孫將兒說,我與晌禮公主相交甚歡,看情形要在海子鎮長住了,叫她好生招呼大慈公公便是。」
她不是總愛把他跟海晌禮聯繫在一起嘛!他就成全她,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管事的回去,同孫將兒一五一十地回稟了此事。不到半天的工夫,府裡上下都以為他們慶王正妃會是位回族公主。
那些個閒言碎語一陣陣地在府裡飄過,孫將兒端著茶盞坐那兒半晌沒緩過神來,直到大慈出現。
「將兒小姐……」
孫將兒一見他頓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她喝了口茶,早已冷了,冰涼的感覺順著喉舌流到腹中。心早已涼了,竟覺察不出冷的滋味。
大慈自她手裡接過茶盞,如當年隨侍她時一般貼心周到,「將兒小姐,有一事奴才要請示您。」
她已猜了大概,卻等他直言。
「慶王爺同回族女子一事,奴才要據實稟告。」
雖心中有數,可孫將兒仍伸手攔住他,「大慈,還是再等等吧!只當給我個面子。」
大慈忙欠身,「大慈不是不給小姐面子,實乃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日後王爺真的娶回族女子為正妃,皇上必定會知道。到了那時,不僅王爺性命堪憂,奴才也一定是人頭不保。與其到了不可挽救之時再出手,小姐,何不在還可以改變的當口稟報給萬歲爺呢?」
仔細想來,大慈的考慮也是周到。結交回族女子並非大罪,可若是娶回族女子為慶王妃,那就有勾結異族之嫌了。
加之,朱縋近來為了那個異族女子都不再回王府,若是大慈這道折子上去能把朱縋給拽回到她的身邊,又何樂而不為呢?
孫將兒思前想後,終於以沉默暗允了大慈的舉動。
不幾日,皇上明發的折子下來了,卻不是給慶王朱縋的,而是給回族族長海領達的。上諭道——
公主乃皇家之女,今回族族長之女海氏晌禮自詡為公主,混淆身份,妄圖尊貴,有礙皇族之尊、大明之貴。本應以冒犯皇家威儀給予嚴懲,念其身為異族,不懂漢家之風,僅予以訓斥。若有再犯,定當重罰。
此折一下,回族上下無不惶惶。
族長海領達更是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幾欲病倒。
海晌禮鬧不懂其中的名堂,拉著朱縋詢問:「皇上好端端地怎麼下了這道折子?有何深意嗎?」
「當今皇上的一舉一動自然有其深意,然此深意並不是針對回族的,你父親大可不必擔憂。」朱縋已經覺出了其中的味道。
海晌禮仍是一頭霧水,「折子裡有了明示,訓斥回族,訓斥我,若不是針對我們,那是針對誰?」
「我。」
「啊?」
看情形,他是不得不回府了。他個人的安危倒是無所謂,卻不能連累整個海子鎮的回民,更不能連累海族長和晌禮公主——現在不能叫公主了,他直接稱她「晌禮」好了。
「晌禮,你同我回趟王府。」
「……啊?哦,好。」他直接稱呼她「閨名」?羞得她紅了半邊臉。
朱縋領著海晌禮回慶王府時已是掌燈時分,他讓隨侍的小廝不要驚動任何人,兩人坐了軟轎直往後院裡去。
遠遠地便見堂屋內一對人影湊在一起,朱縋打了簾子細瞧去,竟是孫將兒和那個閹人。兩人談笑自若,絲毫沒有當年在皇宮中的恩怨仇恨。
望著他們,朱縋頓時心頭無名火起。大聲呵斥小廝住了轎,自己大步下來直直地往那兩個人的方向走去。
「看來,本王府裡的管家把公公照顧得不錯啊!」
孫將兒沒料到皇上明發的折子剛下,朱縋這麼快就回來了。她一眼望去正撞上走出轎來的海晌禮,頓時打亂了廚案子,無味雜陳全都上了心頭。
他回來也就罷了,還帶回這麼個人來,成心是吧?
朱縋同大慈冷言冷語地寒暄了幾句,即刻吩咐孫將兒:「叫丫鬟收拾出一間上好的客房來,晌禮要在府上小住幾日。」
皇上不許他稱呼「晌禮公主」,可以!他省了公主,直接叫她名字,這下子大家都稱心如意了吧!
「來人,招呼海小姐先去廳堂裡用茶。」省去諸多的客套,孫將兒直接將海晌禮打發走了再說。
她又使了個眼色,大慈頓時心領神會地開了口:「王爺千歲,奴才不才,蒙寧夏各級官員不棄,以酒會友,奴才這就先行告退了。」
他藉故走開,堂屋裡頓時只剩下他們兩個。
「你瘋了嗎?」孫將兒已經急得口不擇言了。
朱縋睇了她一眼,冷聲道:「你這是跟主子說話的禮數嗎?」
禮數?都這當口了誰還管得了什麼勞什子禮數?「你這是在拿整個慶王府百來口的生命發瘋呢!你知道嗎?」
「那又如何?」朱縋好笑地瞧著她,「即便皇上要殺我慶王府百來口子,也會對你網開一面的。」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他發現了什麼嗎?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孫將兒緊咬著嘴唇,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生怕她一張口就吐露了天機。
他卻是不怕的,「孫將兒,你當真要把天下人都當成傻瓜嗎?三年前你在皇宮中,差點被那個閹人杖責致死,三年後你倆倒單獨湊在一起有說有笑了?這當中有什麼玄機,你不會以為本王一點也看不出來吧?」
看得出來?他看得出來為何還要將她留在身邊三年?
然,此時此刻卻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我只同你說一句,此非常時機,你當處處小心,跟異族相交更是要克制。勾結異族,這可不是小罪。於皇上跟前,從來沒有兒戲一詞。」
她這是在為他的安危擔憂嗎?還是在為她的正牌主子顧慮江山安定?
朱縋的語調依舊是那樣的不客氣:「也許這正是你主子所希望看到的呢!若我當真勾結異族,他便有了理由削親王銜。」
他這是在跟她賭氣嗎?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起其實都只是在跟她賭氣是不是?
孫將兒不死心地追問道:「若是你早已懷疑我,為什麼……為什麼將我留在你身邊三年?為什麼這三年對我這麼好?」
「若你真是為你的主子效忠,這三年來為什麼發往應天的密折都只敘舊情?」
朱縋一句話將孫將兒打入谷底——
這三年來……他之所以默默忍受了她三年,難道只是為了探聽她的虛實?他對她所有的好,難道只是因為她是皇帝陛下的密探?
「……你……你一直在秘密查看我遞上應天的折子?」
今日此時,朱縋不妨同她說幾句實話:「這裡是西北,在寧夏,是我慶王的分封之地。既然他早有打擊親王之心,我自然要有防範之意,坐著挨打不是我的脾氣。」他該說的都說了,可他想知道的,她卻隻字未曾吐露,「你尚未告訴我,為什麼遞到應天的密折隻字不提我的大不敬。」
「……你說呢?你覺得是什麼理由呢?」
她的反問叫他默不作聲,她卻仍有一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我是……我是皇上的親信?」
他背過身,反剪著雙手望著庭院外朗朗的月空。
「多年以前,在我即將被分封到西北的前夕。有一夜,大雨磅礡。有一個小姑娘入更時分拿著塊象徵皇家身份的龍鳳玨意圖闖宮,侍衛開始好生相勸,她卻執意為之。侍衛拿了腰刀猛擊她的脊背,她倒在雨中,卻仍想爬進宮門。
「我望著她,望著她的執著、勇氣和堅毅,我忽然好想幫幫她。我記得我走上前,問她進宮做什麼,見什麼人。她同我說她要見皇四子,我命侍衛好生照料她,親自去請皇四子。
「至今我仍記得,那夜的雨瓢潑而下,我沾著一身濕去請皇四子,可他卻不肯出宮。只因此時宮門已關,出宮門乃是大罪。我想了好多的辦法也勸不動他,只要想到宮門外在雨裡等著我的那雙眼眸,我便豁出去了。
「我是用綁的,將皇四子綁到了宮門口。我遠遠地站著,看那姑娘與皇四子抱頭痛哭,看他們附耳交談,看他們依依惜別……最終,皇四子也沒有跟那姑娘出宮。我望著她獨自離去的背影,感受著她的絕望,竟有種莫名的感同身受。
「後來我來了西北,可時不時地總會憶起大雨中那張掛著雨水,流著淚水的臉龐。我猜想她同皇四子的關係,應當不是朋友吧!皇子怎會同一個民間的小姑娘做朋友呢?那又會是什麼關係?每每想到此處,我便不願再想下去。
「我以為那小姑娘會一直一直,永遠只停留在我的回憶裡。直到三年前,皇四子成為了明成祖,我等親王進宮朝賀,我再次見到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小姑娘——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她成了亭亭而立、溫潤如玉的……宮女——她竟然成了皇上的宮女,還是挨了板子,幾乎丟了性命的宮女!
「我當然知道她來路不明,我當然知道此事絕對暗藏玄機,我當然知道她跟當今皇上、我那位疑心極重還權欲熏心的四哥有扯不清的關係。可我該怎麼辦?她在我的夢裡搖曳了數年,你叫我就這麼看著她走出我的身邊,永遠只能呼吸在我的夢裡?
「我辦不到!我明知道把她帶到我的身邊,就等於在自個兒身邊埋下陷阱,可我認了!我謝謝皇上四哥的恩典,當他把那個女子賜給我的時候,我是真心謝謝他的恩典——孫將兒,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相信,我相信我的真心終有一天能換回那女子全心的付出,我相信我自己,我也相信我鍾情的女子。三年來,我以為我接近成功,可到頭來皇上身邊一個閹人就輕易撥離了我的全部相信。
「我可笑,我太可笑了。我怎麼就忘了,即使是慶王正妃的位置又怎麼能跟皇上的妃子相提並論呢?我三年的付出到底敵不過皇上的權威。」
星空茫茫,他轉過身,對著她鄭重道:「孫將兒,我輸了——可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