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身坐起,看到窗戶大敞,不由得納悶。她記得昨夜上床前有關上窗戶,此刻它怎麼開了?難道是風把它吹開的?
但她旋即否定這個可能,因為昨夜並無颳大風,緊閉的窗戶不可能被風吹開。
難道是他?!
她面色一變,看了看頂在房門下的椅子,見它並未被移動,心頭略感放鬆。雖然知道那把椅子如同門上的鎖一樣無法保護她,但起碼能帶給她一些安全感。
她下床穿上長及腳踝的斗篷,走到窗口,本想關上窗,卻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蔚藍的天空揮灑出一片嫣紅與金黃,宛如一條絢爛的絲帶在天邊展開,驅散緊攀住穹天邊緣的那一線黑暗,光明隨之降臨。
啊,晴空萬里無雲,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她伸出雙手,將窗子推得更開。晨風帶著清新的氣息和山水的氣味迎面拂來,她打了個寒噤,聳起肩,卻沒有離開窗口。
積雪早已消融,春光正明媚,她可不願為了一點寒意就錯失美景。深深吸進芬芳的空氣,她想起童年在秀容鎮度過的快樂時光——
那時她的雙親都還活著,哥哥跟隨父親經年累月在外打仗不回家,她與娘和一大群家奴在故鄉生活得安寧又自在。
她喜歡在山林田野奔跑,看荒蕪的土地長出綠油油的莊稼、起伏的群峰隨著季節變化更替色彩……
風吹亂了她及腰的黑髮,她抓住飄散到眼前的長髮,眺望天際。
晴朗的天空該是個好兆頭,她希望令人恐懼又討厭的哥哥今天會離府去圍獵,雖然這春寒料峭的季節不是狩獵的好時機,但狩獵是他的一大嗜好,逢上這樣的好天氣,他通常會帶著幾條兇猛的獵狗去山裡狂奔。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會放鬆對她的看管,讓她自由自在地跟隨狩獵的隊伍騎馬飛奔。
她已經很久沒能自由地騎馬在山林曠野中奔馳了,還真有點期待呢!
「天這麼涼,幹嘛站在窗口?」
一聲喝斥打斷了她的思緒,窗戶隨即被「砰」的一聲關上。
美景、朝陽和清新的空氣、一切美好的希冀都被阻隔在窗外,冬雪的身軀僵住。她沉默地轉身,看著身後的不速之客、她的哥哥——爾朱天寶。
他總喜歡像鬼魅一樣跟著她,隨意進出她的房間。每次半夜醒來看到哥哥站在床邊注視著她,總是將她嚇得魂飛魄散,可他卻似乎以此為樂。
平心而論,她的哥哥是個少見的美男子,擁有勻稱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容。可是只有她知道,在他俊美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貪婪、冷酷和野蠻的心!
「你從哪裡進來的?」她冷靜地問,不動聲色地移動腳步,想離他遠一點。
爾朱天寶並未讓她如願,他雙手往窗台上一壓,將她困在窗戶與自己之間,掃了眼緊閉的門和頂在門上的椅子,陰惻惻地說:「你別管我從哪裡進來的,我早說過,從你出生那天起,你就注定是我的,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親近你,包括那把椅子!」
被他以這樣的方式控制著,冬雪很生氣,卻無力推開他,只能重複著不知說過多少次的理由。「我是你妹妹,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不僅是妹妹!」看著她絕美的臉蛋因氣憤而漲得通紅,爾朱天寶的目光變得邪惡和狂妄,他的手沿著她的面頰撫摸到她的頸項。
冬雪厭惡地轉開臉,警告道:「你要是敢碰我,我就——」
「你就怎樣?就拿刀子殺死你自己?」聽她說著過去說過若干次的話,爾朱天寶神色遽變,貪婪的眼裡射出強烈的寒光。他的手圈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但並沒有用力。「沒有人可以威脅我,你也不行!」
「我絕對不是威脅你,這點你早就知道,我說話算話!」冬雪毫不退讓。
圈在她脖子上的手收緊。「我會守著你,讓你永遠沒有拿起刀子的機會!」
「你做不到!」冬雪冷笑。「你可以放棄你的帝王夢想,不再四處征伐殺人,時時刻刻守著我嗎?」
她的話說中他的野心,他絕對不可能放棄追逐帝王寶座,以及征伐與掠奪!
身為契胡部酋長和北魏皇室倚重的大將軍,他深知亂世出豪傑。如今,拓跋帝國行將就木,天下群雄並起,但最後的勝利者必定是他爾朱世家。而他,注定要成為帝王,否則不會在出生時即被法師觀相取名為「天寶」。
「你做不到吧?」見他語塞,她進一步激他道:「就算你放棄帝王夢,不再四處掠奪擴張,可是猛虎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你就那麼有自信能看住我嗎?」
這話無疑再次擊中他心中另一個弱點。看著她眼裡的堅定與無畏,他的慾望冷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恐懼和憤怒。
他渴望成為帝王君臨天下,尤其在狼煙四起、群雄紛爭的今天,他看到了自己距帝王寶座僅一步之遙,當此關頭,他如何能放棄追逐?
然而,除了渴望皇帝寶座外,他也渴望她,這是他從來不曾掩飾的企圖。
自第一眼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她,她安靜的目光、甜美的笑靨和嬌艷的容顏就征服了他暴戾無常的心,他認定她是屬於他的。
這些年來他在她身上投注無數心血,但要征服她的心卻比征服一支強大的軍隊還要困難得多,這多少讓他感到失望和憤怒。
可是無論如何,他絕對不能失去她!
他放開她且後退一步,妥協道:「你說對了,我沒有那個自信,求你不要傷害自己,我會等待,等你長大,等我當上皇帝時,你會自願成為我的女人。」
你做夢!冬雪很想這樣告訴他,可是看到他讓步,也無意再激怒他。她知道自己對他的掌控力有限,因此只要他不惹她,她也絕對不會逼他。
見她以漠然的態度回應他,爾朱天寶心頭怒火再起,卻只能壓抑脾氣拍拍她的臉,像哄勸個耍脾氣的孩子。「別用那漂亮的雙眼瞪我,我有的是熱情的女人,暫時不會逼你,但你不要以為我會放棄,無論你高不高興,你都會成為我的王妃!」
說完,他轉身走到門口,將頂在門上的椅子踢開,再次回頭警告她。「以後不要再試圖用這些蠢東西堵住我的路,你是擋不了的!」
看著他傲然離去的身影,冬雪虛弱地靠在窗邊。
不久後,她再次仔細搜索屋內的牆壁,她相信這裡一定有密道可以直通外面,否則難道他會隱身之術,能穿牆而入?
可是,跟以往一樣,她什麼可疑的破綻都找不到,不由得喪氣不已。
她非常瞭解這個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從初曉人事起,她就知道自己被他視為禁臠。年幼不懂事時,她曾喜歡他的寵愛和呵護,高興當她被人欺負時,有他代為出頭教訓那些人;也曾因為他離家而哭泣,追著娘說「要哥哥回家」。
但當她漸漸長大後,她開始害怕他對待她的方式,討厭他望著她的目光,痛恨他對自己的不良企圖。
他竟敢漠視爹娘和其他哥哥們的反對,規定她只許喊他「哥哥」,對其他兄弟只能直呼其名;便不准她跟任何男人說話,這包括了他的兄弟、叔伯,若有誰敢對她表現出喜愛或讚美,他就會刀劍相向,更不用說其他外人。
在她快十歲時父親戰死了,他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和酋帥一職,不久又受封為大將軍。隨著權力的擴張,他更具佔有慾地「保護」起她,指派專人照顧她,不許她隨意出門,拒絕與任何人分享她的美麗。
後來,他得到晉陽封邑,便將十一歲的她強行接來,此後無論到何處都帶她同行。酋帥府內,除了極少數他信任的人外,誰都不得接近她,否則便會遭到懲罰,因此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距離;而她雖然備受尊敬,卻十分孤獨。
梳好頭,換了衣服,她走出房門。路過哥哥敞著門的房間時,聽到裡面傳來若有似無的男女調笑聲。
她往裡看了一眼,見床上兩條糾纏的人影翻滾,地上散落著不少衣物。
聽那女人的笑聲,她想起這幾天被哥哥帶進酋帥府那個城南大商販的女兒,不用說,又是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熱情女人」。
她沒有任何感覺地走過充滿浪笑的房間,只希望那個女人能真的迷住哥哥,收服他狂野放蕩的心,那樣她的噩運才能遠去,擔驚受怕的日子才能結束。
吃過早飯,她往「雪祈坊」走去,那是爾朱天寶讓人為她專門修建的繡館。它位於酋帥府後部,寧靜的小樓四週一排排胡楊樹傲然而立,挺拔的樹幹上綴滿新發芽的翠綠,給這清冷的院落添加一層暖暖的色彩。
登上高高的台階,她站在桃木小樓前,從石雕玉柱砌起的圍欄內向遠處眺望。這裡位置較高,近可欣賞素有「枕水際山」之美稱的晉陽全景,遠可一覽晉水、汾河水天相連的盛況,是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她喜歡晉陽,卻不喜歡與世隔絕的生活。由於爾朱天寶的嚴令,她的生活寧靜無擾,可是她盼望能接近人群,像其他年輕女子一樣跟人閒話家常,互相展示自己最拿手的女紅,接受別人讚美或來自異性景仰的目光。
不過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想到以前那些只因多看她一眼就遭到爾朱天寶毫不留情毆打、斬殺的人,她無奈地輕歎一聲。
忽然,她毛骨悚然,因為有個聲音自她附近的胡楊樹林邊傳來。
她迅速藏身在圍欄角落內一座石雕像後面,偷偷往外看,發現林邊石徑上走來兩個陌生男子!
「雪祈坊」是酋帥府的禁區,除了她、爾朱天寶以及其親信,誰都不能到這裡來,就算是衛兵也只能在樹林外面守候,可現在居然出現兩個陌生男人,而她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在那兩個男人發現她之前,她悄悄蹲下身子,縮進雕像陰影裡,緊張地從鏤空的石欄縫隙中偷看他們,希望他們盡快離去。
這兩個身著青衣的男子長得十分英俊,年紀較大的那個,手中握著一把寬口劍,膚色黝黑,有對濃眉大眼,但目光比較銳利而嚴苛;年紀輕的那個則肌膚白皙,修眉星目,俊美異常,手中抓著一大卷麻繩。
當他們走近,在與她一石相隔的圍欄拐角處站定時,她隱約聽到他們的對話。
「那傢伙太精,要不然昨夜我們就可以辦好事離開了。」年輕的說。
「不容易。」年長的搖頭道:「我們都不知道他就住在那裡,如此,就算開窗時沒驚動他,要離開也難。」
「這麼說,大哥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改變計畫,打算在此地下手嗎?」年輕男子回頭看看身後的小樓,一邊問年長者,同時將手裡的繩索綁在身後。
「如果被我們抓住的那個馬弁說的是實話,那麼這裡應該是最合適的地方。可惜那魔頭很少到這裡來,否則我會一併宰了他!」年長的男子恨聲罵道。
年輕男子一聽急了。「大哥此行只為捉人,萬不可報仇心切不顧自身安危!」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趕快走吧,那個馬弁醒來就麻煩了。而且你還得去攔住黑泰,別讓他們冒險殺來,壞了計畫!」
「放心,我這就去將馬弁帶走。攔住黑泰後,我們會在三里浦接應大哥!」年輕男子答應著,拉緊身上的繩圈轉身想離去。
「獨孤!」年長的男人忽然喚住他,將手中的劍遞上。「你的刀落下山谷了,帶上我的防身。」
「不要,大哥眼下需要……」
「不要跟我爭!」年長的男人固執地將劍塞進他手中。「大哥命大,死不了,你還帶著個人,危險更大,拿著!」
獨孤還想說什麼,但被「大哥」喝止。「還不快走?想打草驚蛇嗎?」
「那大哥先找個地方藏起來吧,我走了。」獨孤終於接過了劍,轉身跑過石徑消失在樹林中。
男人見他離去後便倚著石欄打量著四周,似乎在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而就在此時,青石小徑再次響起腳步聲,那聲音顯示來者起碼有三四人,不過那些人走走停停,似乎並不匆忙。
那男人警覺地直起身子抓住圍欄,輕輕一躍,跳入樓台內,一抬頭,與蹲伏在石欄下的冬雪正好撞個正著,只見他眼裡露出驚訝,但轉瞬變得冷冽。
從他們出現起,冬雪就一直屏氣斂息,不敢移動分毫,尤其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到「窗子」、「魔頭」等字眼時,想起自己房間內清晨半敞的窗戶,隱約猜想他們準是前來找哥哥報仇的仇家,也許昨夜誤開她的窗戶,驚動了住在她隔壁的哥哥,才藏到清靜無人的胡楊樹林來。
如此想著,她大氣不敢喘地保持安靜,生怕驚動他們,惹來殺身之禍。
沒想到在她毫無防備之時,這個男人竟忽然躍入,蹲伏在她的面前,那雙深邃嚴厲的眼睛立刻像一道無形的網般困住了她,使她無法移動,無法說話,連心跳似乎都停止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你是誰?為何躲在這裡?」
就在她覺得自己就快因窒息而身亡時,低沉的問話令她幾乎尖叫。
「我……」她語塞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她不過是個孩子,又一副驚慌害怕的模樣,男人略微放緩了語氣。「你是在躲避什麼人吧?」
冬雪本能地點點頭,同時意識到胡楊樹林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怎麼來了?」冬雪緊張地看著欄外,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從石縫中往外看。
「是爾朱惡人!」看來不是老天爺在幫他,就是那個馬弁沒說實話,但不管怎樣,這是個機會。看著遠處的來人,他銀牙一挫,伸手往腰間摸,顯然想抽刀劍,可卻只摸出一把短小的牛角刀。「他奶奶的,老子用這個也能報仇雪恨!」
他低聲咒罵著,對張大眼睛看著他的冬雪說:「姑娘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他的話提醒了冬雪,他是來找哥哥報仇的,不說他的兵器如今已經給了他的兄弟,光說他隻身入虎穴,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是哥哥的對手。因此她急忙對他說:「他帶了很多人,他們就在林子邊,你快跟我來!」
「不,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他!」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這裡是他的地盤,你絕贏不了他。難道你想死在這裡,不再見你的兄弟嗎?要報仇也得看時機啊!」她焦慮地說。
她美麗的臉上那真切的關心和憂慮讓他感動,而她緊握著他胳膊的小手傳遞的那份冰涼觸動了他的心弦,冷靜分析情勢後,男人不再堅持。
「好吧,就照你說的,這次先放過他。」他將牛角刀插回腰間。
「跟我來。」冬雪鬆了口氣,拉著他屈腿貓腰地溜進樓內。
一進去,她立刻帶他跑進一間有織機的房間,打開牆邊一隻大木櫃,將裡面的布匹抱出藏在櫃子後,對他說:「快進去!」
「那你呢?」他踏進箱子,看到她準備關箱蓋時問道。
「不要擔心,他不會傷害我。」她安慰他,此刻門外傳來爾朱天寶的聲音,她來不及多解釋就將蓋子用力壓下,並上了鎖。
這時爾朱天寶的喊聲來到了門口。
「冬雪,你在哪裡?」
「在這兒。」冬雪一面回答,一面坐在箱子前,拉過織機裝出忙碌的樣子。
爾朱天寶走了進來,站在門口不滿問道:「你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我喊了那麼久你都不回答?」
冬雪平靜地說:「我忙著織羊毛裙,而且我答應你了,是你自己沒聽見。」
爾朱天寶對她始終冷漠的態度又恨又惱,可又捨不得罵她,只好命令道:「不要織了。我得去洛陽王宮,你隨我去。」
聽到他的話,冬雪下意識地靠向身後的木箱。「我不能隨你去……」
「你知道最後的贏家一定是我,為何每次都要與我作對呢?」爾朱天寶提高了音量,不滿地說:「快收拾幾件衣服跟我走,王宮車馬已經在催了。」
看到他眼裡熟悉的冷芒,想到藏於身後箱子裡的人,冬雪知道自己此刻最好不要惹惱他,連忙帶著笑說:「哥哥誤會了,我只是想趕快把這條裙子織出來。」
她的笑容讓爾朱天寶頓時心花怒放,所有的氣惱頃刻間散去。
從明白他對她的真實意圖後,她就再也沒有給過他美麗快樂的笑容。此刻這令他渴望已久的笑容,讓他心頭的怒火被另外的火焰取代。
「小冬雪,你終於又對我笑了……」他忘情地伸手想撫摸她的臉,冬雪手中的梭子掉落地上,她彎下腰撿拾梭子,避開了他的碰觸。
「哥哥,王宮的車馬還在等著,別誤了皇上的事,你先走吧!要不,我隨後再去找你?」她提醒他,用適當的溫順贏取他的讓步。
這一計用對了,她權力慾極大的哥哥神色一整,看看她手中的織物。「你還要多久能織完?」
「就快好了。」為了讓他快點離開,冬雪匆忙保證。
她美麗的笑容和極其難得的溫順大大取悅了爾朱天寶,他爽快地答應她。「好吧,我先走,留下老方護送你,我在洛陽等你,最遲明天傍晚你得到皇宮。」
「我會去。」老方是爾朱天寶專門指派為她趕車的老車伕,是少數被允許與冬雪交談的人之一,因此冬雪連忙點頭,只希望他趕快離開。她真怕被關在木櫃裡的男人會受不了。雖然櫃子上有不少縫隙,裡面的空氣不會成問題,但那麼高大的男人躲在那裡,時間久了一定會很難受。
對她突然改變的溫順態度,爾朱天寶似有一絲狐疑,但什麼也沒說,只是戀戀不捨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匆忙離開。
冬雪不放心地跟隨他走出房門,站在小樓台階上看著他帶領手下消失在石徑盡頭。不久,隆隆的巨響自附近的庭院中響起,接著,一隊打著「爾朱」家族旗幟的剽悍人馬絕塵而出,往城門奔去。
聽見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冬雪知道令她害怕又厭惡的哥哥,暫時不會來打擾她了。
她跑回織機房,快步走到木箱前,發現木櫃頂蓋的鎖已經斷開。正驚訝時,聽到身後的門「砰」一聲關上了。
以為是哥哥去而復返,她嚇得迅即回頭,卻見她才救過的男人站在門後,正用一種探索的目光盯著她。
「你已經出來了?」她興奮地問,很高興他沒有事。
可是這個先前看來關心她,對他的兄弟也很慷慨的男人似乎變了個人似的。他瞪著她,臉上毫無表情,那深奧難懂的目光令她心裡發怵。
想是因為屈身在木櫃裡太久讓他不高興了,冬雪歉疚地說:「對不起,剛才一時忙亂,沒來得及找個更好的藏身處,讓你受委屈了。」
「姑娘真是個好心人。」他語意不明地說,眼睛直盯她,心中不禁感歎:真是老天爺相助哪!自己怎麼會以為她是酋帥府的奴婢呢?看看那細緻的肌膚,美麗的容貌和雍容的氣質,再看那身印有卷草花紋的綾錦短襖長裙,那可是現今最華貴的衣料啊,哪是普通女子能穿的?!
冬雪本來也沒指望他的感謝,再加上認定他與哥哥是仇非友,自然能理解他那樣凶狠注視自己的原因,因此聽出他語氣中的譏諷也沒有計較,只是淡淡一笑。
「我哥哥已經走了,這裡不會再有人來,你可以離開了。」說完,便安靜地坐在織機前趕織她的裙子。
「我可以再多待一會兒嗎?」他平靜地問,莫測高深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臉上。
「可以。」她低聲回答,心想他一定是想等哥哥的隊伍走遠後再離開,於是也沒太在意,只是專心地織她的裙子。
隨後,他們兩人都不說話,屋子裡十分安靜,只有梭子移動時發出的「磁磁」聲響和他們的呼吸聲。
冬雪心中很不安:他怎麼跟進木櫃前不一樣了呢?
她相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因為在那之前,當他們對視時,他的眼裡只有關切和疑問,可現在,他似乎正用一種混合著仇恨和輕視的眼神看著她。
恨她?可以理解,不幸有那樣的哥哥,要人不恨都難。可是輕視?她非常不解這是何故。但她無意提問,反正他很快會離開,她與他不會再見面,她何必在意一個陌生人對她的感覺,儘管她救過他,但他應該算是陌生人吧?
抬頭瞟他一眼,不料與他奇特的目光再次相遇,她立刻轉開眼,心想:是的,他是陌生人,沒必要為他傷神。
於是她將他摒棄在腦海外,專心於手中的工作,漸漸忘了他的存在。
她告訴她哥哥的話大部分是真實的,漫長的冬天結束了,天氣會越來越暖和,她需要準備一條適合季節變換的裙子,而這條裙子確實很快就可以完工了。
時間在靜默中緩緩流動,當正午的太陽與窗外的影子拉成直線時,一條華麗的羊毛裙終於編織完成,她滿意地在裙子腰部串上羊毛配金線編織的腰帶,再將一些小飾物掛在腰帶上,最後快樂地將它在眼前展開,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
「很漂亮!」
一句突如其來的讚美令她猛然回身,看到坐在門邊的男人,才想起自己早就忘了這個陌生人的存在。
「喔,你還沒有離開嗎?」她驚訝地問。
「我是想離開,可是你一直沒織完。」男人無辜地望著她。
冬雪雙臂一收,將羊毛裙抱在懷裡,茫然地問:「我?你離開與我沒織完有什麼關係嗎?」
這個動作和神態讓她更顯得清純稚氣,男人冷峻的臉上露出些許笑紋,深刻的面部因此而變得溫和許多。
「因為你不織好就不會離開,而沒有你帶路,我恐怕走不出百步。」
「是我糊塗了!」冬雪恍然大悟,立刻扔下手中的羊毛裙,歉疚地說:「都怪我只想著裙子,忘記你在這裡很危險。走吧,我送你離開。」
「慢點。」他伸手擋住她。「你要如何送我離開?」
她微微一笑,坦言道:「我哥哥要我去洛陽,我正好可以把車喊來,讓你藏在車裡,等出了城後,你再獨自離去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因為想出這個風險極小、又能幫助他順利脫困的辦法,她快樂得小臉發光。
男人一愣,似乎對她的誠意很懷疑,面色微沉地問:「你為什麼肯幫助我?你知道我來這裡的目的嗎?」
他的目光讓她有點害怕,但她還是勇敢地回答:「你是來找我哥哥報仇的。」
「沒錯,我是來殺你哥哥的。」他點頭承認,進而再問被她忽略的問題。「知道這個,你為何還願意幫助我?」
她垂下頭,神情黯然地說:「我很清楚我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濫殺無辜,造了太多的孽,早晚會有報應。」
好個明白是非的奇女子!葛榮暗自讚歎,但隨即又拋開對她的好感,冷硬地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去喚車吧!」
「那你等著,我很快就回來。」她一說完,旋即快步走了出去。
男人看著她輕盈的背影,眉頭聚起。就算對她有再多的不信任,他也不想阻止她,因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讓他能夠實施醞釀已久的計畫,冒點險也是值得的。
看看空寂的房間,他推開後牆緊閉的窗,跳了出去,躲在樓角注視著石徑,只等一發現異常情況就快速逃進樹林。
他並未等太久,不過片刻,一輛插著酋帥府旗幟的馬車駛來。
看清車後無異狀,他悄然退回後窗,翻了進去,並將窗子關上恢復原樣。
「你去廚房幫我取點食物來,我還沒吃午飯呢!」門外傳來冬雪的聲音,隨後是一串離去的腳步聲。不久,房門被推開,一條纖麗的身影閃了進來。
「車來了,就在門口。」看到他安然地坐在窗前,冬雪很高興。她剛才還一直擔心他可能不信任她,已經逃走了呢!如果那樣的話,他才是真的很危險,因為當爾朱天寶離開時,酋帥府的防衛會更加嚴密。
「帶上那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她看到織機上那條剛織好的羊毛裙。於是她搖搖頭。「不用,我很快會回來。」
「帶著。」他說著扯過一塊布料,用力一抖,將羊毛裙包住遞給她,又沒頭沒腦地加了一句。「你會需要它。」
冬雪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一把抓過她。「走吧!」
一出門,他立刻將冬雪推上車,然後緊跟著進入車內,並把車門關好。
「打開簾子讓外面的人看見你!」車門才關好,他即刻低聲命令她。
他粗魯的態度讓冬雪吃驚,但想到他的處境,她什麼都沒說,按他的意思將自己這邊的窗簾掀起一半,而他則退至車內陰影處。
不久車伕提著一隻竹籃回來,冬雪探出窗口,將那只籃子接進車內。車伕二話不說,甚至也不抬眼看她。
很快,車伕一聲吆喝,車輪啟動了,當車駛過樹林時,一隊護駕衛士出現在路邊。看到是哥哥派來護送她的衛兵,冬雪習慣性地想放下窗簾。
「開著!」葛榮立刻皺著眉頭低聲命令。
車輪壓在石頭上的巨大響聲掩蓋了他的聲音,只有坐在他身邊的冬雪能聽到。
她看他一眼,收回了手。她哥哥從來不許她打開窗簾。幸好那些衛士對她的「逾矩」行為並無異議,她自然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觀賞起沿途風景。
「你真威風,有這麼多護衛。」隆隆車輪聲中,他湊近她耳邊輕聲說。
「別擔心,等你離開時,我會引開他們。」她忽略掉他的前半句,轉頭悄聲回答,並掀開蓋在竹籃上的布。
籃子裡裝了不少食物,那香味立刻勾動了他們的食慾。
冬雪取出一個捲了羊肉的大餅塞進他手裡,示意他快吃,自己也拿起一個湊在窗邊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