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無論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說:「我坐車上,不露臉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問編姐:「你是哪兒來的消息?」
「大學裡我有人在註冊部工作,一說出名字,立刻有反應,由此可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孩子。」
這才是我擔心的。不平凡,一切煩惱便來自與眾不同。
明天一見便知分曉。
「慢著,先練一下台詞,看見她又該說什麼?」
「你訪問過那麼多人,難道都得準備了劇本才上場?」
「大家都是成年人無所謂,誰還會吃了虧去不行?但這是一個純潔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開口。」
編姐與石奇都默然。
過半晌我問:「能不能放過這小孩?說,我們不去騷擾她?」
石奇說:「不,我非得見她不可。」
「你不覺殘忍?」我反問,「她顯然過得很好,人長得漂亮,功課又上等,無端端去破壞她日常的生活節奏,太過分了,為採訪新聞而喪失天良,是否值得?」
「對一個專業記者來說,為採訪而喪失生命的人也多著,不過如果你只為滿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點。」石奇看著我狡獪地說。
我漲紅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這種好奇心,叫我變為一隻小白兔。
我不由得惱怒起來。
「既然一定要見她,還是把愧意收起來吧。」編姐說。
第二天我與編姐約好石奇在門口等,故意失約,我們實在不想有一張那麼顯著的面孔跟在身後張揚。
到大學時還很早,我們兩個似吸血殭屍甫見日光,幾乎化為一堆灰燼,晨曦使我們難以睜開雙目,什麼美麗的早晨,小島與花朵都歌頌的早上,都不再屬於我們這種夜鬼。
我揉揉酸澀的眼皮,問編姐:「再叫你讀四年書你吃不吃得消?」
「別開玩笑。」
「讓你回到十八歲你要不要?」
「挨足半輩子才挨過那該死以及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願生癌。雖然現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楊總經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報》去。」
有三兩少年經過我們的身邊,笑著拍打對方的身子,似乎很樂的樣子,也許每個人的青春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要太悲觀才好。
走進校務室,查清楚瞿馬利在什麼地方上課,我們到課室門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時整,這一節課不知要上到什麼時候。
我坐在石階上,與編姐背對背靠著坐。
「緊張嗎?」她問我。
「有一點。」我仍然在陽光下瞇著眼。
「這應是最後一個環節了吧?」
「這只是有機可查的最後一環。」
「不過差十年,你看這些學生的精力。」編姐羨慕地說。
「有什麼稀奇,你也年輕過,那時候力氣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愛不應愛的人,做不該做的事,那時候又沒有人請你寫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誰告訴你我拿那種稿酬?」編姐揚起一條眉毛。
「楊壽林。」
「是的,熬出來了。」編姐點點頭。
「在這方面我是很看得開的:青春,你也有過,但這班年輕人到這種年紀,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們為什麼不調轉頭來羨慕你?一個人不能得隴望蜀,希望既有這個又有那個。拿你的成就去換他們的青春,你肯定不願意,那就不必呻吟。」
「嘩,聽聽這論調。」編姐搖頭。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厲害呢。」我笑。
「你彷彿很輕鬆。」
「是的,我有種感覺,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沒有你這麼樂觀,你憑什麼這樣想?」
話說到此地,課室門一開,一大群學生湧出來。
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
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
編姐皺起眉頭,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請問瞿馬利在哪裡。」
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你是誰?」
「我是她阿姨,家裡有事要找她。」
「不關我事。」他掉頭不顧而去。
我開玩笑地問編姐:「她幹麼?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怕我抓她?」
編姐瞪我一眼,「別亂扣帽子。」
「兩位找瞿馬利?」
「是。」我轉過頭來。
這個才像大學生,英偉,朝氣十足,彬彬有禮,熱誠。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
「瞿馬利在圖書館。」
「可以帶我們去嗎?」
「我有課要趕,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樓。」
「來,我們自己去。」我說。
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那時候讀書,我也有一輛腳踏車……回憶總是溫馨的,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年期久遠,也像事不關己。
那時有一個女同學,什麼都是借回來的,書簿筆記、制服用具,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那時只覺得她討厭,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即使價值觀不同,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身為女人應當如此,否則怎麼樣,房子汽車鑽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幹不成。
編姐問:「你在想什麼?」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這麼的多姿采。」
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裡面坐滿學生。
誰是瞿馬利?
我們逐張長檯找過去,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瞿馬利?」
心情越來越沉著,終於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烏黑的長髮用一條絲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覺。」
我趨向前說:「瞿馬利。」
她轉過頭來。
我驚歎造物主的神奇。因為那女孩子,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如一隻模子裡倒出來的,若要認人,根本不必驗血,這樣的面孔,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那是誰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對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認識你。」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啊,那熟悉的,如絲一樣的皮膚,晶瑩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
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見到我們神情唐突,並沒有不耐煩,亦沒有大驚小怪,她微笑,等待我們解釋。
我開口:「我是……你母親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來是徐阿姨。」她很客氣。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歎,不知不覺間,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
我說:「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或許我們換個地方?」
女孩再好涵養,也不得不疑惑起來,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
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怎麼辦呢,難道開口就說:不,不是你家中的母親,是你另外一個母親
我幾次三番張口,又合攏,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這個時候,天空忽然烏雲聚集,把適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天驟然暗下來。
這倒救了我,瞿馬利抬頭看天色,給我透口氣的機會。
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我發覺瞿馬利背後已經站著一個男人。
我愕然。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他有紫姜色面皮,頭髮稀疏,身材頗為瘦小,佝僂著背部,這個人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啊,想起來了,他是馬東生,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
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爹爹」。
她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知道的。她雖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
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馬利,這兩位阿姨要採訪你呢。」
瞿馬利很天真地問:「徐阿姨是辦報紙的?」
「我與梁阿姨是記者。」我連忙說。
「訪問我什麼?」馬利很天真。
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
瞿馬利鬆一口氣,「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驚,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她說著先笑了,半仰起頭,室內雖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膚藉著些微的亮光,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臉皮是緊繃著的,沒有多餘的一顆斑點,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她的嘴唇飽滿潤滑,珊瑚般顏色,半透明。還有她的頭髮,那麼隨便的髮式,毫不經意挽在腦後,但每一根都似發出青春的彈力,漆黑光亮,充滿生命力。她托著下巴的手纖細嫩滑,手指如春筍,指甲修得很整齊,顏色粉紅。
啊,這個不使脂粉污顏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慚形穢。
試問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間起床要在臉上搽多少東西才敢出門?真令人唏噓。
我正在失神,忽聽到馬東生說:「馬利,等會兒一塊午餐吧,我先與這兩位阿姨出去談談。」
馬利很乖巧地點點頭。
馬東生同我們說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們跟他出去。
這時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們在圖書館外走廊站著。大雨落在地上飛濺上來,一片水花。
馬東生凝視著廊外煙雨,很沉著地問:「你們要什麼?」
編姐囁嚅地說:「馬先生……」大家都覺得慚愧。
馬東生歎口氣,「人已經去了,何必深究?」
我說:「我們……也不是亂寫的人。」
「這我知道,我也已經打聽過。」馬東生說。
我發覺他是一個很精密的人。
編姐說:「馬利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馬東生苦澀的面孔一鬆,露出一絲溫情,「是的,她多麼可愛,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輝。」
「她為什麼被送往瞿家?」
「還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後她一定要這麼做,為的是要掩人耳目。」馬東生說道。
他的雙手在背後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著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愛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愛也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或許我更應當問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麼?人的需求慾望為什麼那麼複雜?
我問:「馬利知道她母親是姚晶嗎?」
「她當然知道。」
「你已告訴她麼?」我很訝異。
「有些事情是應該說的,有些則不該說。你們既然已經找了來,等下一塊兒吃頓飯,你可以觀察更多。」
我忽然問:「你認識趙安娟的時候,她如馬利這般大?」
馬東生點點頭,「剛剛是十八歲半。」
那一剎間他沉湎在回憶中,表情閃爍過七情六慾,悲歡離合。
原來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顛倒眾生,直至她碰到張煦,或是正確地說,張煦的母親,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敗塗地。
不過也夠了,一個女人能夠征服那麼多男人的心,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們連男人的一條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點兒沒有暫停的意思。
我說:「我沒有帶傘。」
除了這種設相干的話,誰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去接馬利出來。」馬東生說。
瞿馬利長得很高,但是沒有一般高女脖子長腰長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間精華於一身。
馬家的司機撐著大大的黑洋傘來接我們上車。
馬東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車子把我們載到私家會所,他長期有一張桌子在那裡。我們坐下,侍者來不及地慇勤招待,可見他是一個消費得起的客人。
馬利很愉快地介紹我們吃新鮮蛤蜊,「味道很好,肉質沒有蠔那麼呆。」這麼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選了醃三文魚及沙拉,很明顯地不愛吃熟食,不知張老太太看見會不會說她不羈,也許她有浪漫的潛質。
馬東生一切遷就這個女兒,對女兒是可以這樣的,對妻於則不可,是以馬東生失去姚晶。
馬利並未把我們當作外人,與她生父絮絮話家常。
她的話題範圍很廣,少女心態既可愛又活潑,雖然牽涉的題材很瑣碎,但我們不介意細聽,她的聲音似音樂般,幼稚又何妨。
「媽媽還是要我出去,」這媽媽當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是愛去的,劍橋也許,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課,唉。我不要去美國,也不打算學法文。羅倫斯也不想我現在走。」這羅倫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時覺得留在本市也不是辦法,日久變成井蛙,徐阿姨,你說是不是?」
那種嬌嗲不是做作出來的,如嬰兒般純真。姚晶的這顆種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長環境中,形態與性格都不一樣,但是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還是一朵玫瑰。
我問:「羅倫斯是否一個短頭髮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褲?」
「是的,是他。」馬利問,「你怎麼知道?」
馬東生一邊笑,「你忘了徐阿姨幹的是哪一行?」
馬利拍拍手,「是記者。」
我把這一對金童玉女的外表與內在量度一下,但覺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絕頂。
「他是你男朋友?」我問。
馬利皺起小鼻子,嗡著聲音說:「類似,我還沒有作實。」
我看看編姐,意思是說:「你瞧年輕多好,這麼多選擇,像你我,有人肯同咱們結婚,還再拒絕的話,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羅倫斯要到兩年後才考碩士。」馬利說,「但是爹爹,兩年後我已經二十歲了。」
嘩,二十歲,對她們來說,二十一歲也已經活夠了,像我與編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鑿著一個「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麼?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
對馬利來說,連三十歲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說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沒有時間去愛也沒有時間去恨,她活在自來的幸福中,不必兼顧別人的錯誤。
我與編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馬利這一代,那就顯得憂慮重重。
吃完主菜,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於上嫣紅奼紫,好比她的青春,她連著新鮮草莓與奶油一齊遞進嘴裡,我與編姐呆呆地看著,苦笑。
我們哪敢這樣吃,還想穿略為緊身的衣服不穿。
我們歎息了。
等到馬利取起細麻布擦嘴的時候,我們覺得她已經跟我們相當熟稔了,趁著馬東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時,我與馬利閉閒帶起這一筆。
我說:「有兩個母親其實也是一種福氣。」
馬利捧著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媽媽待我特別好。」
「你見生母機會多嗎?」我問。
「真正小的時候是見得比較多,念預科開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來的時間全不是週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時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說。
馬利抬頭想了一想,「並不。」她又說,「她在盛年去世確是不幸,我覺得她既高貴又美麗,有時在電視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馬利對姚晶的感情,不會比普通一個影迷更熱。
她自己也覺察得到,是以略帶歉意地說:「我不是她帶大的,我見爹爹比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點點頭,「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覺得我更像養父母的親生女兒,你要不要見見他們,明天來吃晚飯好嗎?」
「發喪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出現?」
「爹爹說一切不過是儀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開馬利,」是馬東生回來了,「我決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對馬東生越發敬佩。他愛人真是愛到底,不難理解當年姚晶在困苦中於他蔭蔽下可以獲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覺得馬東生是一個糟老頭子,外型有什麼重要?尤其是一個男人的外型。當年的姚晶實在是一個膚淺任性的女人,恃著美麗的外表而虧欠馬東生。
只聽得編姐緩緩地說:「在那個時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確還沒有那麼開放。」
馬東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樣有人兒子都會走路了,仍然論說沒結婚無密友,永遠只有一個比較談得來的女朋友在美國唸書之類。」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諒安娟的,她要事業,便得付出代價。」
「你不惱她?」
「怎麼會,」他只帶一點點苦澀,「她已經給我這麼多。」多麼偉大正直的男人。
「緣份雖然只有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但是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輝。」他又重複女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馬利靠在她父親的肩膀上。
還用說什麼呢?
等到姚晶發覺她需要他們,已經太遲,他們已經習慣生活中沒有她。
他伸手召來傳者簽單子,要送我們回去。
馬利問:「明天來吃飯,啊?」
我看看馬東生,他沒有表示反對,事實我也想到瞿家走一趟,於是我說:「明天你介紹羅倫斯給我認識。」
小女孩子見有人尊重她的男朋友,比什麼都高興,當下便把地址告訴我們。
我問馬東生,「不反對我們同馬利來往吧?」
「當然不,我是個很開通的人。」
我連忙讚美他:「這個我們早已知道。馬先生,前些時候不斷騷擾你,真是抱歉。」
他微笑。
雨已停止,植物上掛滿水珠,馬利伸手搖搖枝椏,也似落下陣急雨。
司機把他們兩父女接走,我們則安步當車。
我問編姐是不是不夠刺激。
「可以說是意料中事,現代人的感情……是這個樣子的了,誰還會心肝肉的狂態大露。」
我點點頭。「你希不希望有瞿馬利那樣子的女兒?我好喜歡她。」
「你的女兒將由你的細胞繁殖而成,怎麼會像瞿馬利。」她停一停,說道:「像你也不錯哇。」
我說:「馬利較為理智,她多麼會思想,多麼懂得選擇。」
「他們這一代是比較現實,我們那時又不同,越是不實際越是浪漫,同自己開玩笑。」
可不是。無端端買部歐洲跑車,一下雨就漏水,整部車子似水塘,大雨天開出去,趁紅燈停下來用毛布吸水,打開車門絞乾毛巾再吸……整件事還可以當笑話來講。多麼大的浪費,懵然不覺,現在?啥人同你白相,一部車子不切實際,一二三推落海算數。
只差十年。那時還講究從一而終。
跟情不投意不合的男人分手都分三年才成功,這不是開玩笑是什麼,一個人有多少三年?這一代的年青人真正有福,社會風氣轉得這樣開放活潑,彈性大得多,選擇也廣泛。我深深地妒忌了。
編姐說:「………不要說我不提醒你。」
「什麼?」我沒聽到。
「壽頭同別人在約會。」
「女人?」
「當然是女人。」
愚蠢的我完全沒有料到有這一招,心中頓時倒翻五味架一樣,酸甜苦辣鹹全部湧上來,眼前忽然金星亂舞,耳朵嗡嗡作響,我閉上雙目深呼吸。
我強笑道:「你不該把是非做人情。」
編姐看我一眼,「本來做朋友不應多管閒事,但你我交情不比泛泛,這一陣子我在你家吃喝睡,有事發生我就不該明哲保身。有些人自以為清高,聲明不管任何閒事,那是不對的,每一個人,每一宗事,都應分開來說,以你這件事來說,第一:你應當警覺。第二: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眼睛發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要哭了?是你自己的選擇,活該,有什麼好怨的?他也以為你在同石奇這等人混。」
「要不要解釋一下?」我清清喉嚨。
「如果你在乎,去抱住他的腿哭吧,否則就這樣靜靜過去,沉寂,有何不可?是你先冷落他。」
我喃喃說:「我生命中之兩年零八個月。」
她拍拍我脊背。
本想回到公寓好好悲傷一下,把整件事揪出來,當一個病人般細驗,看看還有救沒有,病菌蔓延在什麼地方,該落什麼藥之類。
但是石奇這小子躺在我們門口,打橫睡著在剝花生米。
編姐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大明星,你不要這樣子好不好?」
石奇笑嘻嘻地用花生殼扔我們,「想甩掉我?那麼容易?」令人笑不是惱不是。
「猢猻。」編姐咬牙罵他。
他一個鯉魚打挺自地上躍起,抱住編姐,吻她的面頰,跟著兩手垂過膝,蕩來蕩去,把下唇遮住上唇,躍來躍去,嘴裡發出「伊伊」叫聲,活脫脫一隻黑猩猩模樣。
我的天,我笑到腰都直不起來,苦中作樂。
編姐沒命地拍打他,他打橫抱住她的腰。
編姐叫:「再不停手,我叫非禮,把你抓到派出所去。」
石奇終於「適可」而止。
我用鎖匙開門。怕只怕到了派出所,石奇的影迷反告編姐非禮,他那邊人多勢眾。
我有點落寞,石奇這個聰明的小子趨向前來討我歡喜,「怎麼,把我丟在一角,兩人玩了回來,還不高興?」
我強笑,「什麼玩?我們可不是去玩。」
「見到瞿馬利沒有?」他狂熱,「看你們滿足的樣子,必然是找到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美,美得不能形容,是我們見過的少女中最美的一個。」我說。
石奇側側頭,「你們是真心還是諷刺?好看的女孩子,你們倆可見過不少,不准胡說。」
「不相信拉倒。」
「帶我去見她。」
「不可能,人家好好的大學生,快考試了,還要出國深造,你別擾亂人家的生活。」編姐說。
石奇冷笑一聲,「始終看不起戲子是不是?平時無論多麼開放,一到緊要關頭,讀書人生意人都是人,做戲的人就好比街邊賣藝的猢猻,我不配認識她是不是?你們同張煦一家有什麼不同?」
編姐分辯:「我不是那個意思——」
但石奇已經被傷害了,他鐵青著面孔,雙目閃著晶瑩而憤怒的光,我真怕他從此把我們的交情一筆勾銷。
我沒想到他的自卑感那麼深。我搶著說:「石奇,你以什麼身份去見人家呢?你是一個浪蕩子,又是她母親的情人,我們怕她受不了這種刺激。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臉皮這麼厚,就不配同我們做朋友。」唏,我還安慰他,我自己也等人來安慰我呢。
他轉過面孔,看他肩膊,已經鬆下來平放,可能已原諒我倆。
編姐得理不饒人,「瞎纏!幹麼非見她不可?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親的影子?同你說,她不像姚晶,她是個時代少女,價值觀全不同。」
「至少讓我見她一面,我答應你坐在一角不出聲就是。」
我仍不信他,因為他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我看編姐一眼,我說:「這不關我事,石奇,你去求她。」我努努嘴。
石奇也不響,蹲到編姐足下,頭靠著她的膝頭,不發一言。這是他的殺手銅,毫無疑問,當年他就是靠這個樣子打動姚晶的吧,女人都吃這一套。
雖然大家都覺得他肉麻,但是如送花一樣,真送起來,天天一束玫瑰,效果還真的很大,叫女人抵受不住。
「好了好了,」編姐說,「我們明天去瞿家吃飯,你打扮斯文一點,帶你去也罷。」
石奇欣喜地離去。在情在理,我們都沒有理由對付不了這個小子,他一走我們就清醒,但是他蹲在門角落時,我們就糊里糊塗,什麼都答應他。事後卻又後悔答應過,他這就是魅力,我們至深夜還沒有休息。
她寫稿,我抽煙。
「叫什麼回目?」
「回目將來再想。」她埋頭苦寫。此刻我們所寫成的手稿,恐怕有十來萬字,但文字非常鬆散,每一節都有可觀的情節,不過不能連貫在一起。這十萬字可以充作新派劇本,一場一場跳過去,靠攝影與演技補足,但作為一本小說,因單靠白紙黑字,就欠可讀性,還得經過嚴謹的整理。
最慘的是,據有經驗的人說:文字不行,別以為改了之後會變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終於丟到字紙籮去。
如何處置這十萬字,真令人傷腦筋,寫了當然希望發表,拿到什麼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報館編輯那裡去?我們怎知道哪個是當權的編輯?抑或索性交給《新文報》的楊伯伯?這麼厚疊疊的稿子,他有沒有察看?看樣子還得托壽林。
想到托壽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屬於我,我如何再叫他為我服務?想到一段緣分就此無端端散掉。好不傷感。咎由自取,誰都不同情我。
我拿墊子壓著面孔。
編姐說:「終於傷心了,是嗎,出去爭取呀,怕還來得及,不必為一點點自尊而招致無法彌補的損失。在金錢與愛情之前賣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聲。
「心如炸開來一般是不是?」編姐笑問。一副過來人之姿勢,無所不曉。
「不寫了?」我顧左右,「把我們見瞿馬利之過程全部紀錄下來了?有沒有遺漏小節?」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把馬東生的皮鞋款式都寫下來。」
「他穿什麼皮鞋?」
「一雙纖塵不染的黑色縛帶皮鞋。」
很適合他。他就是這麼一個高貴誠實的人。
編姐打著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結束這一天。
「睡覺沒有?」她問。
我問她:「我是否應該找一份工作?」
「早就應該,在年輕時,不務正業叫瀟灑,年老之後,沒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歲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頹喪地說:「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編姐笑畢回房間去。
我在床上翻騰了一夜,第二天喉嚨痛。
清晨,編姐來推我,「醒醒,張律師找你。」
我自夢中驚醒,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睜大眼睛,發了一會兒呆,才接過電話筒。
「徐小姐,我們還有東西要交給你。」
「還有什麼?」
「徐小姐生前的衣飾,房東通知我們,叫我們去清理,我們商量過,覺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來,無用的,你負責丟棄。」
我完全醒了,這麼大的責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兩個月內要交房子給新房客,一切東西要騰出去裝修。」
「好的,我立刻去。」
我套上牛仔褲。
編姐說:「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會得穿衣服,我要去開眼界。」
我們到了老宅子,張律師把鎖匙交給我們,他叫我們在十二點之前辦妥此事。
我們找到臥室,傢俱已經搬空。在套房中間,連接著浴間,我們找到衣帽間,地方足足有臥室那麼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掛著款色特別得匪夷所思的服裝,色彩淡雅美麗得如童話世界中仙子之裝束,有些是輕紗,有些釘滿珠片,有些鑲羽毛,吹一口氣過去,衣料與裝飾品輕輕碰動,彷彿有靈性似的,以為它們的女主人回來了。
女明星與美服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可以在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們一件一件撥著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裡衣,有些不知是怎麼掛著的,裙子的綾羅綢緞足有七八層,金碧輝煌,搭著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鴕鳥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繚亂,幾乎沒一頭栽倒在地。
編姐拎出一件長裙說:「看!」
唉呀,這是一件肉色的薄紗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緊部位釘著米色的長管珠,高遠看去,但見它些微地閃著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麼會穿這樣的衣裳?我衝口而出,「這是我夢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這個披肩。」編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鏤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瓏。
姚晶的畢生精力就在這裡了。
我們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兩百雙鞋子擱在那裡,都抹得乾乾淨淨,什麼質地都有,從九公分高之黑緞鞋到粉紅色球鞋,大多數屬於同一個牌子。鞋子的名貴不在話下,最難得的還是鞋子的潔淨度極高。
再過去便是手袋,晚裝的都有一隻隻盒子裝著。
我們如進人仙宮的小孩子,把盒蓋打開細看,有好幾隻是K金絲織成,我驚歎:「現在我知道姚晶的錢花到什麼地方去了。」
價值連城、虛無縹緲、根本不實際的東西,用來裝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猶如一個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燦爛,明亮耀目,使人一見難忘,烙在心頭。
我們在她的皮裘中巡迴。
「給誰?」我說,「這些衣物給誰?應該如何處置?」
我們兩人都目為之眩。
「但我們必須在中午之前搬走它們。」
「同馬東生商量,我們家哪裡放得下。」
呵是。馬東生。
大宅的電話線已經切斷。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處借,馬東生說他會在三十分鐘內趕到。
我坐在更衣室內,對牢鑲滿水銀纓絡的鏡子,彷彿看到姚晶隱隱杳杳地出現,臉帶微笑,嘴角生風,如與我們頷首。
我多麼希望她可以再與我見一面。姚晶,因為我終於瞭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後,我觸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揀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將之放在面孔邊,我最後一次見姚晶,她便穿著這件衣裳,灑脫地,隨便地,不當它是一回事。
他們說,越是穿慣吃慣,有氣派,見過世面的人,越能做到這樣。編姐說:「我早聽一位阿姨說過,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隨便掛在家中,只要不過分潮濕,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會壞。」
我笑一笑,女明星與皮大衣的關係……猶如學生與功課,作者與書籍。
馬東生來了。
他精神非常地緊張,只向我們點點頭,我們領他進去看那彩色繽紛的一屋霓裳。他很震驚,錯愕的程度不在我們之下,他帶來許多巨型空紙箱,我們七手八腳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疊的衣服,全部折起放下去。
三個人默默地裝了七、八個箱子,馬家的司機亦過來幫忙,兩隻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把他人都遮住了,來回七八次才搬清。
馬東生的神情漸漸鬆弛,額角冒著汗,他忽然溫柔地向我們說:「你看安娟玩物喪志,你瞧瞧這些衣架子。」
衣架全用緞子包紮,多數還吊著干的花瓣布包。
我深深歎口氣,有什麼用呢,這樣貴族有什麼用呢,生活得無往而不利的人——並不是姚晶類。
我們再向馬東生看去的時候,發覺他在流眼淚。他有多久沒見姚晶了!在她的衣塚中,他回憶到什麼?
我一向尊重他,拍拍他的肩膊,把一方乾淨的手帕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