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包季鳴印象所及,從與Theresa不歡而散之後,窗外的天空就沒有一天放晴過。陸續過境的熱帶低氣壓帶來綿綿不絕的雨絲,往往在他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可以直視公寓出入口的窗邊,不知發愣了多少時間。
Theresa真狠,說一句「各走各的路」,就真的再也沒見過她的影子了。
季鳴歎了口氣,頓覺自己滄桑不少,不過就是少了個「朋友」,他居然長吁短歎到這種地步。沒志氣!他用沒受傷的另一隻手劈上牆壁。
「少爺。」丁伯無聲地來到他身後,蹙著眉。「你早餐沒吃、午餐也沒吃,這樣對身體不好,尤其是你傷口還沒完全復原。這樣吧,讓丁伯去幫你準備一點吃的好不好?」「我已經兩餐沒吃了,居然不餓?」他自言自語。
丁伯沉靜地站在他身後,不知少爺為何鬱鬱寡歡;是為了前陣子他說上街逛逛,最後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嗎?
不管是或不是,他都不曉得該怎麼把少爺的近況向最疼少爺的老太爺回報。三年前他收拾行囊隨少爺南下的時候,老太爺就對他說過,季鳴少爺除了促狹好玩之外,總是表現出諸事無所謂的態度。他不是不爭,而是覺得出現在他面前的一切不值得爭。老太爺與他密談許久,都怕他的情感愛惡會像埋在冰山下的炸藥難以點燃,甚至永遠冰封,所以要他特別注意,一旦季鳴少爺有什麼在乎的,立即回報消息。
老主子的考量,也就是他看著季鳴少爺長大的隱憂,他當然樂於遵從。
問題是,現在這情形教他怎麼回報?老雖老,但還懂得察言觀色。那天少爺帶回來的女孩最近沒再出現,少爺也沉悶了不少。如果少爺有心要去找她,動用包家廣大的人脈與財力,要找那個丫頭還不簡單嗎?
他之所以還不行動,只有一個解釋,就是他不想。丁伯不想逾矩代勞或上報,讓老主子派人去查;他想,主見極強的少爺是不會希望別人代他這麼做的。
「丁伯,還是請你去幫我準備一點吃的吧。」包季鳴不覺得餓,但不能讓垂垂老矣的丁伯替他操心。「簡單一點就好……」
電話鈴聲倏地響起——包季鳴的話戛然而止,他警戒地瞪著電話機,彷彿那是一件古怪的發光體。「少爺,我先去給你弄吃的了。」丁伯應了一聲,隨即退下。也許是那個姑娘打來的呢,少爺一定有很多話要跟她說,他鬆口氣地想著。
丁伯離開後,包季鳴還是一動也不動。單單提起話筒的動作,卻比徒手搬石獅子還困難,然而電話還是鍥而不捨地響,不等到他有回應就不罷休似的。
每一陣鈴響,都是他深切的渴望,與他心中「是她嗎?是她嗎?」的疑問相呼應。不行!要是他不趕快接起來,誰知道心思多變的她會不會臨陣退縮。
包季鳴很急地抓起了話筒後卻很緩慢地將它往耳邊靠,心臟撲通撲通的。「喂!」「原來是你。」渾身擋不住的癱軟讓他靠著桌腳蹲坐了下來。「言鎮,有事嗎?」言鎮是包季鳴的大學同學。他打電話來,通常只為了兩件事,不是期中考快到了,就是期末考來臨了,邀他「斗陣」到學校參加考試。
說起來言鎮也是個很少在課堂上露臉的自負傢伙,兩個人之所以會惺惺相惜,是因為蹺課堂數太多,一併被宣到系辦去跟系主任「懇談」才搭上的。
照言鎮的說法,上大學就是找一個自己摸索的方向,混到一張好看的文憑。書,他自己會念,而且念得嚇嚇叫;課,倒是可以免了,他還是多用點時間去賺錢,張羅學費、生活費及創業基金,誰有空陪學校那些LKK教授朗誦課文?
這話說得深得包季鳴的心。從言鎮充滿睿智光芒的眼中,他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料,不是草包吹牛,當下兩人就結為莫逆。
H大盤據在山坡地上,校地很廣,除了建築物之外,到處都是值得尋幽訪勝的好地方。管理學院東側有一條小路,每到六月鳳凰花開的時候,朱紅色的花瓣鋪在地上,走在上面的滋味,就像踏著教堂的紅地毯,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真不是蓋的。
可惜現在不是夏天,考完今天的三個科目,寒假就開始了,踩在腳下的儘是幹掉的落葉,脆裂的聲音有如心碎。
「這裡真冷清。」包季鳴說道,雖然是上坡地段,他的每一步仍用力踩在枯葉上,像是賭氣發洩似的。
「冷清是相對於人的心境而言的。」言鎮一針見血。「你的心裡寂寞,看到的世界就是冷清單調的;你的心情開朗,世界就是繽紛多彩的。」
他早就覺得奇怪了。包季鳴雖然每學期只有兩個星期出現在學校,但是人緣還不錯,除了在繫上排名總是名列前茅,人又高又帥這些原因外,每次他一出現,總是會伴隨著小小的驚奇或大大的玩笑,讓大夥兒笑得東倒西歪;因此他會出現的日子,也是大家心跳怦怦等著下一秒驚奇的時候。
不過,這一回他們顯然失望了。
一直到繳完最後一科考卷的最後一刻,還是有人朝包季鳴瞟呀瞟,期待一眨眼他會從背包裡拉出一隻兔子,或是變出兩隻白鴿什麼的……當時言鎮追了出去,只見包季鳴一個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冬陽灑落在他的發上、肩上,就像與陽光共融在天地間,他眉宇間的落寞,是認識他以來未曾見過的。
「寒假有什麼打算?」包季鳴假裝沒聽見他別有涵義的對答,問道。
「賺錢。」言鎮簡明扼要地說出「不二解」。
順著小徑爬到一定的坡度,包季鳴停下腳步轉過身,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H大,人小如蟻,大家忙得不可開交,學期結束了,不少學生忙著整理行囊回家過年。
言鎮站在他身邊。「他們真好,有家可回。」
「你不是也要回你姊姊那邊去?」略知他家庭情況的包季鳴接口。言鎮的父母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就因車禍去世了,從此家不成家,靠兩姊弟相依為命苦撐著。
「不了,賺錢要緊。」聽言鎮說話,三句不離錢,但他就是有種雍容的氣魄,雖然滿口錢錢錢,卻沒有一絲汲汲營營的猥瑣。「我在這邊找到一份不錯的短期工,跟我未來的理想相契合。」
「是什麼?」
「雜誌社,我以後想搞經濟雜誌。」
「如果以後你要創業,記得找我合夥,社長可以讓你做。」包季鳴認真地說。「你別開玩笑了。」也許言鎮的潛意識裡也在等候包季鳴什麼時候會出其不意來個玩笑吧,所以把他的認真當說笑。「你一進家族企業,只要開口,起碼可以當個經理。」「問題是我不想啊!」當現成的經理、管現成的員工實在很無趣。
包季鳴旋過身,繼續往上爬,人煙稀少的小徑上開始出現其他的人影,朝著他們往下坡走。突然,他明天要去拆線的右手傷口抽了一下——「怎麼了,要不要我幫你拿東西?」言鎮關心地問。
「不用了,不用……」他的話倏然停止,沉默。
眼前正朝著他們走下來的那個女孩子毛衣花色好眼熟,他好像陪某人去買過……他眨眨眼,再看得更仔細一點。也許只是個幻影,他想。一路上和言鎮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一直壓抑著避免多想,其實言鎮與某人之間有個相似之處,就是他們蹺課的目的都是不要命地打工……
別多想了,他拍拍額頭,正成功地把她逐出腦子之際,那個女孩子走著走著,低頭看路的臉揚了起來。
Theresa!
「季鳴。」言鎮發現他原本黯淡的瞳孔剎那間亮了起來。
包季鳴恍若未聞。他急切地想再多確定一點,畢竟她離他還有一段距離。Theresa感受到逼人的注視,周圍的氣氛驟然起了變化,壓力似乎節節高昇,就像那晚在咖啡屋一樣。從以前到現在,能在她身邊造成這麼危險又引她投入的熱流,只有一個人——雖然一再告訴自己不會那麼巧,但她還是警覺地四下望一望。
在那裡!心臟差點從她胸口破膛而出,她用力摀住嘴,硬生生地壓下尖叫。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又浮了上來……他們談得不愉快,她想走,他阻擋,然後她用力往他的傷處一槌……她猛然站定,不敢再往下走;包季鳴跟另一個男生就站在那裡望定了她,如果她走過他的身邊,他會怎麼做?
揪住她、質問她,或者……仁慈地放她走?
最後一種可能她連想都不敢想!
既然不能保證自己的運氣好不好,不如往回走吧,至少不會正面衝突,畢竟她是理虧的那一方。打定主意,還沒轉身,一聲急喘似的呼喚就從她身後傳過來。
「凌、采、瞳,停在那裡不要動,等等我,老師有話交代我跟你說!」好像是班代的聲音。媽呀!她在心裡暗叫一聲,班代幹麼早不來、晚不來,偏選在這時候出現?如果她繼續在這裡不動或者往回走,不就等於認了Theresa是凌采瞳?班代的聲音音頻遼闊,恐怕上至山頂、下至山腳的每個人都耳聞她的芳名了,她可不以為包季鳴會沒聽見;可是如果她往下走,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怎麼辦?她只有往上或往下兩條選擇,總不能叫她往路邊的樹堆草叢跳吧?躲人也不是這種躲法。
她不自主地朝著包季鳴一覷,即使隔得那麼遠,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的唇際泛起興味的笑容,跟第一次見面一樣……
不對不對,她還杵在這邊亂想什麼?
不再多想,她埋著頭急急往下走。只要她速度夠快,也許班代吠一吠得不到回應,就懶得理她了;也許包季鳴剛好撲個空,讓她順利穿越死亡線,逃出生天;也許……「喂!凌采瞳,我不是叫你不要跑了嗎?」一隻大掌搭上她的肩膀,差點把她梗在喉嚨的心臟拍出來。追得氣喘吁吁的班代拉住她,話鋒突然一轉,越過她的頭頂,不知在對她面前的誰熱情地打招呼。「啊,學長,好久不見。」
班代口中的「學長」不會剛好是包季鳴吧?她拒絕相信這恐怖的可能性。她慢慢地把頭抬起來面對現實,自己可能、也許、大概已經衝過包季鳴那一關,對吧?
就在正前方的促狹笑容否決她的最後一線希望,那一張壞得不得了、壞得讓人想捶扁揍扁的俊臉正笑得春風得意!
凌采瞳不敢相信她的壞運氣,她忙轉頭左看右看,這條小徑上就只有他們三方人馬:她、包季鳴與他的朋友,還有看著包季鳴一臉恭敬崇拜的班代。
夾在高頭大馬的三個男生中間,她想逃也逃不掉了。凌采瞳垂頭喪氣,只敢偷看包季鳴有什麼反應,一邊在心裡哀叫:神啊!您為什麼不多給我一點好運氣呢?
「學長好。」班代兩眼發直地看著繫上的傳奇天才學長,聽說他們兩個從不來上課,考試照樣考得頂呱呱。他夢想跟他們說幾句話已經好久好久了。
凌采瞳死命瞪著這個流口水的笨班代,拚命詛咒他等一下走路跌倒、吃飯噎著……她不知道她那幾乎要咬斷牙根的模樣,已經引起包季鳴一絲捉弄的念頭。好久不見了,Theresa,這回看你往哪兒躲?季鳴清清喉嚨。「學弟,這位也是你們班上的同學嗎?」
「是的是的。」班代疊聲回答偶像的問題。
「她叫……『林采彤』是嗎?可不可以告訴我怎麼寫?」包季鳴深諳利用人心的手段,笑道。
可惡!凌采瞳只能跳腳,卻拿他沒轍。
「當然可以。」班代慷慨出借掌心,一筆一畫寫給他看。「就這樣。」
這下可好了,以前不讓他知道的,以後他通通都會知道了!
「原來是凌晨的凌、丰采的采、瞳孔的瞳,好名字。」包季鳴意味深長的一笑。「對了,她也算是我的學妹了,怎麼從來沒看過她?」
你明知故問!凌采瞳認命地等待接下來勢必會發生的一連串奚落。
「嘿嘿,大概是因為她常常蹺課吧。」
「哦!」包季鳴賊笑得像個道地的痞子。「真巧,我們也是!那今天真可以說是難得的『巧遇』……你們在這裡慢慢談吧,我們要先走了。」
就這樣?就這樣?
凌采瞳望著包季鳴就那麼瀟灑地揮手就走,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有種不是滋味的感覺。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場面火爆得很,很多他非常想知道的事,她都沒交代清楚,還惡毒地捶了他的傷口一記。這些惡行,他都能接受?
凌采瞳被他忽而難纏、忽而瀟灑的反應給弄糊塗了,她呆望著包季鳴離去的方向。他的後腦勺彷彿多長了一對眼睛,知道她正注視著他。包季鳴回過頭,突然咧開了笑臉,朝她大喊:「咱們後、會、有、期!」
「哇,學長對我說後會有期耶!」
凌采瞳沒空理班代樂陶陶的發癲。她知道,包季鳴喊這句話的對象其實是她;點醒她,有了名字好辦事!她怔了一會兒,總算理解他為什麼會輕易放過她了。
追根究底,包季鳴現在根本不怕找不到她!
唉……雖然這不是她當初躲開他所預設的結局,但是出乎意外的發展卻讓她覺得有種欣喜的感受。凌采瞳敲敲自己的頭,她怎麼會有高興與釋然的感覺?
她一定是瘋了!
「老闆娘,我先走了。」
凌采瞳將掉落在地上廢棄的花材收一收,換下圍裙,到衣物櫃前拿出背包。八點整,夜市裡正熱鬧得強強滾,今年冬天有一款新流行的皮靴她還沒買,到夜市去看看價錢公不公道,老闆肯不肯讓她殺價,再決定要不要在今天把它們搬回家吧。
可是……好累呀!
走出打工的花店,她揉揉酸疼的頸子。真要命,才剛考完期末考,老闆娘就乘機給她排了十二小時的超長班,也不管她昨晚睡得好不好,考試有沒有寫到手抽筋,一通電話就要她馬上來報到,真是的,當她是外送披薩,隨傳隨到啊?
偏偏她拿人錢財,替人當差,不合理也要聽人號令。
眼皮的酸澀沉重,提醒她昨晚徹夜未眠的記憶。都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包季鳴,她幾乎要說服自己把他給忘了,誰知道狹路相逢,他居然會是她的學長……采瞳想起昨天他那貓逮耗子的笑容、別有深意的話語,還有他裝作彼此完全沒有過節的模樣,一派瀟灑地跟她說「後會有期」……天哪!她為此失眠了一夜。
她以為逃開了就沒事,可是這一局「無巧不成書」徹底粉碎她的希望,她還能逃開嗎?看過包季鳴欲擒故縱的表情,凌采瞳不敢下定論。
刺骨的風在她耳邊呼嘯,醒目的紅色號志燈禁止她繼續往前走,采瞳站在人行道上等著過馬路,搖曳的車尾燈在她面前晃呀晃的,她差點累倒下去。
她不行了,她要回家睡覺,新上市的鞋子還是過幾天再去買好了。她的頭又重又暈,不自覺地瞇了一下眼睛。
突然間,她往前踉蹌幾步,後腦被襲擊了一記——「我的球球!」稚嫩的聲音霎時嚷起。
采瞳渾身一顫,猛然清醒過來,抬頭看見一顆小孩子玩的皮球從她頭上彈起來,躍向大馬路上,有個小男孩正高高地仰起頭,用眼神追逐著他的玩具,從她身後跑了出去……發生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像是慢動作的鏡頭回顧……同樣的情景,在她的記憶裡不知演映過幾百幾千回……每一次午夜夢魘重演,她都在夢境與現實夾雜的煎熬中告訴自己:把握機會,救人就在那一瞬間,再遲就來不及了!
但是,她的腳為什麼還是移不動?為什麼她還是眼睜睜地再一次看悲劇發生?五十公尺外,車燈警告性地一閃——「采毅,小心!」她霍然從梗住的喉嚨迸出尖叫聲。
隨著這一喊,她的雙腿忽然能動了,采瞳不敢稍再遲疑,立刻衝到馬路上,天這麼黑,怎麼還有小朋友在這裡玩球?四周都是不可思議的驚喘聲,她用力一躍,追上站在快車道、摟著球的小男孩。
快!她抱起他,正要退回人行道時,才發現來往的車輛已經把他們孤立在那裡,右手邊強光一閃,她反射性地抬起手臂遮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光大亮、太刺眼了……就在她以為她會被撞死前,一個人影突然用力地把她跟小男孩扯回去對岸的路邊。「叭——」好大的喇叭聲在她耳後呼嘯而過,她心悸地回頭發現那是……砂石車,而她剛剛差點命喪在它輪下!
「凌采瞳,你找死啊?」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在她耳邊氣喘吁吁地吼。
采瞳瑟瑟發抖,整個人被撲倒在地上,過度的驚嚇讓她失神,接近死亡的感覺竟然是一片茫然,如果剛才沒有那個人衝上來把他們救走,也許她就死得一乾二淨了。「我的天!原來『他』是在這種恐懼中死掉的。」她捂著臉喃喃自語。
「他還沒有死!倒是你這個自作主張跑去救人的笨女人看起來比他更糟糕。」「包季鳴?」采瞳驚訝地放下手,看著他煩躁的臉龐。「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到附近的醫院去拆線。」他拿著面紙壓在手肘上,染成一片血紅,神色凶霸。「該死,傷口才剛剛癒合,馬上又受傷了,遇到你真沒好事。」
「我?難不成……是你救了我?」
「對,有意見嗎?」再用力的吼叫都無法消除看到凌采瞳在砂石車前不知閃避的恐懼,她差點成了車下亡魂!這個事實差點逼瘋季鳴。「你跟人家充什麼英雄?學螳臂擋車啊?要救人也得量力而為,像你這種動不動就發呆,連危難當頭都不知道要躲開的笨女人,還是安分的待在一邊好了。」
救人?她捕捉到季鳴口中的字句,遲疑地問:「那……那個小孩呢?」
「他媽媽帶他回去了。」季鳴火氣驟降,看著她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樣,心中有一種很深的無力感,語氣緩和了下來。「走吧。」
采瞳驚魂未定,愣愣地跟他走;見她的模樣,包季鳴也氣不了了。她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但是死神不會因為她無心的疏失就放棄接收她的權利。
他頭疼地拍拍額頭,其實他自己的驚慌也還沒完全靜止下來。回想方纔,他剛走出醫院側門,就看見凌采瞳往快車道沖,他一急,也跟著飛奔出去了。
他不曉得如何形容那瞬間胸口抽緊的感覺,恐懼、慌亂,他想破口大罵她很蠢、很笨、很不自量力……可是,前提是:她必須要活著讓他罵才過癮,於是他馬上飆出去抓起她跟小男孩沒命地往前衝砂石車就在身後半公尺刷地一聲飛馳過去的刺激,真的會讓人減短五年陽壽!「你的傷……還好嗎?」采瞳愧疚地看著他的舊創新傷。舊傷,是她有意的傷害才弄得更嚴重;新傷,也是因為她才造成的。果然如包季鳴所說,遇到她真沒好事。「你是指哪個傷?是心靈的創傷,還是肉體的?」包季鳴的區分方法顯然與她不同。「形諸於外的傷口擦擦藥就沒事了,但是心靈的傷可沒有那麼簡單。」
采瞳差點迷失在他愈來愈柔的口吻中。她發現,自從故意從他身邊逃開後,包季鳴在她心裡的地位與影響力就漸漸超過「朋友」的界線,往一種更深入的階段拓展下去。她甩甩頭,告訴自己:別亂想,不然不幸的事又要發生了……
「什麼是心靈的傷?」她集中精神問。
「就是我喜歡的女孩子不能跟我坦然相對,連一個全世界的人都唾手可得的名字也不肯告訴我。」
喜歡的女孩子?是她嗎?采瞳心跳怦然。她回視季鳴,他一臉正經嚴肅,她幾乎要為他的話而興奮不已,但……「喜歡」?
這字眼馬上擊醒了她。哈哈哈,她自嘲地笑了笑,怎麼會有人「喜歡」她呢?不可能嘛!她是災難、是禍水……恍惚間,她覺得身體縮小了,耳邊縈繞著爸爸的斥責:你該死,你真是個天生的掃把星!就是有你這個禍水,你媽才會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嫌害一個不夠,就剋死你弟弟。你這麼狠,人見人恨,就算你是我的骨肉,我也不會喜歡你。禍水!媽媽不喜歡她,所以離家去當別人的媽媽;爸爸不喜歡她,所以他只當弟弟是寶;她喜歡媽媽、也喜歡爸爸,更喜歡弟弟,可是有個屁用?「禍水」的感情反而害死了他們……可見「喜歡」是一種多麼愚蠢、危險、不祥又無用的感情!
「你沒有話要說嗎?」包季鳴熱切地凝視著她。
「你、你是在開玩笑的吧?」她臉色蒼白的勉強地吐出這一句之後,僵硬的笑臉突兀地露了出來。「一定是的,對不對?你最喜歡開玩笑了,服飾店的老闆、賣香腸的阿伯,哪一個你沒耍過?好詐哦,現在居然耍到我身上來了。」
不對,不是這樣!季鳴在心底狂呼。
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覺與感情。為什麼凌采瞳一消失,他就覺得苦惱難當?為什麼她重新再出現在他面前,他會驚喜莫名?為什麼一看到她有危險,他就奮不顧身想去護她?如果心中不是對她懷有情愫,依他的個性,他才懶得對一個人付出那麼多心思,更別提像被她制約似的,老是在家裡等候她的消息。
季鳴正想開口反駁,采瞳咬著下唇的模樣揪痛了他的心,她的眼底有深沉的哀求——否認它!否認你說過的話。
他試著不為所動,但是……唉,她為何有那麼多秘密、那麼多講不出口的事?「是,我開玩笑的。」他不忍心讓她的臉繼續發青,只好如了她的願,心口不一。采瞳吁了口氣,但是一陣刺穿靈魂的劇痛也暈開了,他……是開玩笑的,她驀然想笑又想哭。真是的,季鳴已經照著期望說出她想聽的話,她還想怎麼樣?「哈哈,我就知道,你最愛耍著別人玩了。」
季鳴望著她嬉笑的樣子,苦笑不答,看來有些話也只能往心裡藏了,不過事實就是事實,否認並不會抹煞它的存在,他只是在求采瞳的心安罷了。
他拐個彎,領著采瞳往他停車的地方走去。「對了,采毅是誰?」
「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她收住笑臉,一僵。
「你剛才在跑出去之前喊的。」他原先以為這是那個小男孩的名字,後來發現人家叫小庭,不叫采毅。
跑出去之前喊的?她非常不願意舊事重提,也不想重溫噩夢,因此,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凌采毅是我弟弟。」
「哦,你有弟弟?他現在人在哪裡?」季鳴站在車門邊開鎖,隨口一問。「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嗎?到系辦查一查學生資料,你想知道的一切不就在你面前一目瞭然了?」她賭氣地告訴他追查自己的捷徑。
她的情緒多變而複雜,但是包季鳴聽得出她的話中有反話。若兩個人再以這種尖銳的方式相處下去,在咖啡屋發生的那件事可能又要重演了。
他以能屈能伸的韌性著稱,沒有理由面對凌采瞳時,就拿出他最頑固的一面來硬碰硬,他可不想逼走她,他最想的還是留住她。
在親眼目睹采瞳差點沒命之後,季鳴想通了,不管她是興之所至才想找他,還是有所求才來見他,只要她好好的、他能繼續見到她,什麼樣的理由他都能接受。
季鳴打開車門,示意她坐進去。
「采瞳,其實你的心裡有很多秘密對不對?」他彎下腰,豎起一根手指點著她的胸口,像魔法般鎮住她不能動。「我現在有你的名字,要查你的電話、地址、芳齡、家中排行都輕而易舉……」
采瞳倒抽口氣。他接受她的建議了嗎?
「但是我不會主動去查的。」他無視於她的怒火、惶亂,以一抹她聲稱最想見到的頑皮笑容衝著她。「除非你自己願意告訴我,否則我寧可一無所知,也不會再逼你說出任何一個你不想說的字。」
采瞳倏地頭一揚,凝視著他。他怎麼轉變得那麼快?之前他不是這樣說的。季鳴的玄秘黑瞳中充滿信心、痞子味的笑意。與其全盤失去她的蹤影,他寧可是讓一步,以確保繼續與她有交往。
前一陣子季鳴想了很多,終於領悟到懷有很多秘密的采瞳不可能在他面前全盤鬆懈,但是他要讓她知道,他是無害的;在他的面前,采瞳可以盡情做她想做的事,也可以盡情隱瞞她不想讓他知道的事——只要她在他身邊。
剛剛那場差點奪走她生命的危難發生後,他更堅定他的想法。
他輕柔地道:「這一場男女遊戲就照你的方式來玩,遊戲規則隨你訂,看你高興讓我知道什麼、瞞我什麼,我都無所謂,反正我奉陪到底。」
「我不要玩什麼遊戲!」她想面對包季鳴的惟一一面,居然危險得讓她心驚。「你要!」他越權替她下決定。「因為如果你贏了,獎品是我。」
「我才不要你!」她別過臉,明知自己口是心非地說。
「你會要的,相信我。遊戲從這一秒開始,直到分出勝負為止,我希望你有心理準備,這場遊戲可能會進行到這輩子結束。」季鳴反指住自己的太陽穴,笑得輕鬆無比。「我的這裡有直覺,不需要我出動,你將會自己來找我。」
根本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包季鳴就幫她決定了參加權……采瞳悚然地看著他邊拋鑰匙邊繞回駕駛座的瀟灑樣,要是他沒有勝出的把握,他會提出這樣的條件嗎?
現在這一比較,她又寧願回去面對凶神惡煞般的包季鳴了……但她心裡清楚,要讓他再失控一次,只怕比登天還難。
惟今之計,也只能盡她所能不去靠近他了;如此一來,明言遊戲規則隨她訂的包季鳴就拿她沒轍了,不是嗎?
采瞳沉默地讓他送自己回宿舍附近,某一條大馬路邊。她堅定地告訴自己:這是能讓包季鳴知情的最底限了,她可不想讓包季鳴知道她的小窩的正確位置,好讓他有隨時上門來逮住她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