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冬妮雨手支著頤擱在走廊的欄杆上,微瞇著眼望著頭頂上懶懶飄動的白雲發呆。
午時剛過,天氣有點陰,上完週六半天輔導課的午後校園,人聲寂寂,只餘下三三兩兩學生逗留不去,她,便是其中一個。
這樣溫徐寧靜的午後,適合發發呆、睡睡覺,現在發呆發夠了,該是回去睡大頭覺的時候了。這麼想著,肚子忽然一陣嘰哩咕嚕響,大唱空城計。
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吧!吃什麼好呢?她喃喃自語地轉過身,冷不防被身後一道高挺的身影嚇了一跳。
然而,就算是驚嚇,她也不過眉眼微一挑一瞠,表情依舊淡得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有事嗎?」出於生物性自然的反應,她直截地問話,眼前這一張男孩的臉有些面熟,好像曾在哪兒看過。
「我……我是隔壁班的程志謙……妳、妳還記得嗎?」男孩紅著臉支吾著,英氣的眉眼有些害羞地瞅著她。
是他呀……阮冬妮輕蹙了下眉,沒說什麼。
「那個……阮同學,我、我想……跟妳做朋友,不知道妳……願不願意?」程志謙搔搔頭,面紅耳赤地接著說。許是因為太緊張了,話說得斷斷續續、吞吞吐吐,和他高大的身材怪不相稱。
她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一絲驚訝或欣喜的表情。容貌姣好討喜的她,收過不少情書,也面對過不少男生愛的告白,她一致的反應是不予理會;說正確點,是懶得理會,因為沒那份心思。
見她沒什麼反應,程志謙臉上的羞赧更甚,顯得有些無措。「呃……那個……妳不願一思的話,那麼……呃……抱歉,我、我……」開始語無倫次。
看他這副張惶失措的模樣,阮冬妮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他竟是那個功課與運動全能的校園風雲人物,實在讓人難以相信,與那天經過她面前時完全不同。
「和你做朋友有什麼好處?」她破天荒地給了響應,語氣微帶些刁鑽和輕謔。
程忘謙愣了一下,沒料到她會這麼問,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們可以一起切磋功課,還可以……呃……談心說話,或者……一起打球?」他急得說不好一句完整的話來。
阮冬妮聳聳肩,不置可否。「我還沒吃中飯,你呢?」
「我……我也還沒吃。」他摸摸肚皮,靦腆一笑。
為了等所有的人走光好開口跟她提出作朋友的要求,從中午下課後他就一直在旁邊偷偷看著她,哪裡還顧得到吃中飯。
「那一起走吧。」她隨意說了句,神情淡淡的,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程志謙怔了一瞬,隨後大喜過望地連連點頭,明亮的眼瞳,興奮之情表露無遺。
二十分鐘後,兩人坐在離學校不遠處的快餐店裡用餐。
阮冬妮照例點了漢堡和可樂,望著窗外邊吃邊發呆,渾然忘了身邊還坐著一個人。
「阮同學,妳好像很喜歡看著天空發呆。」程志謙微笑地看著她的側臉說。
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她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對不起,你剛剛有說什麼嗎?」
「我說,妳好像很喜歡看著天空發呆。」他不以為意地重又說了一遍。
她偏頭認真地想了一下。「是嗎?可能我自己沒發現吧。不過,每次像這樣坐在室內時,我就忍不住想看看外面的天空。」
「妳是因為這樣,所以才常常被罰站嗎?」程志謙有些莞爾地問。
她也老實點頭。「沒辦法,外面的天空比課本吸引我。」
程志謙不由得朗聲一笑。「我猜,妳前輩子一定是一隻小鳥,天空就像是妳的家,所以妳的眼睛總向著它。」他侃侃說出自己心裡的想法,神情舉措不似之前那般緊張羞澀,開朗的眉宇顯得自然多了。
阮冬妮微微一愣,他的說法讓她不自覺轉過臉認真地瞧著他。他是第一個用不同角度解讀她行為的人,其它同學總認為她這樣的行為很奇怪,老師們也覺得她大有問題,她從沒聽過這麼新奇的說法,連她自己也不曾這麼想過。
「也許吧!」她開始覺得有個像他這樣的朋友也不錯,唇畔不覺泛著淡淡的笑意。
難得看她露出笑臉,他有些看呆了眼,而後臉色微紅地垂下眼,問:「呃……阮同學,我可以叫妳冬妮嗎?」
阮冬妮面帶微笑地點頭:「你一直叫我阮同學,我反而覺得怪呢!」
程志謙搔搔頭,靦腆地笑了笑。「那妳……也叫我志謙就好了,我們……算是朋友了吧?」
她沒有說話,只是用淺淺的微笑代替回答。
吃完餐點後,程志謙提議在市區裡逛一逛,阮冬妮無可無不可地點頭。
一路逛過電影院和百貨公司,兩人偶爾交談幾句,青春亮眼的外貌惹來不少路人注目的眼光。
經過一條高檔精品街時,一輛嶄新氣派的奔馳車從她身邊滑過。原本,她只是隨意地溜了車尾一眼,沒想到這一眼卻讓她整個人經心了起來。那輛車的車牌號碼是她熟悉的,她的目光好奇地隨著車子移動,一會兒後,看見奔馳車在一家精品店門前停下,那家店是母親以往經常光顧的,店主人秦玉儂還是母親的好朋友,雖然年紀小母親數歲,兩人卻頗投契。
隨後,前座走出一名作司機打扮的中年男子,那長相也是她熟悉的。看著司機匆匆走到車子另一邊打開後座的車門,她心裡多少有個底,知道坐在車子裡的人是誰。
她也曾坐過這輛奔馳車,事實上,它正是她那富豪老爸的座車。
果不期然,從車子裡下來的真是她那位有點熟又不會太熟的父親大人--邵明遠。
兩鬢微微灰白的他,體態容貌還算保養得不錯,瀟灑依然,歲月的痕跡不過在他身上增添了飽經歷練的成熟魅力與沉穩世故,倒沒顯現出多少老態。即將邁入六十的他看起來仍像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依舊具備風流男子的迷人丰采,這可從跟在他身後下車的年輕女子得到證明。
沒發現她就站在幾步遠處,邵明遠任女人挽著他的手走進店裡,那女人側過臉朝他綻出一臉嫵媚嬌艷的笑容,正好讓阮冬妮瞧清她的容貌。
女人很美,不過這一點都不稀奇,能被她父親看上的女人,容貌與身材皆是上上之選。令她驚訝的是,那女人她認識,正是那家精品店的主人秦玉儂。
阮冬妮怔愣了一會,隨即為自己的反應感到好笑。雖然不知道父親和秦玉儂是什麼時候搭上線,但身處於台北這樣處處是誘惑的大都會裡,男女之間一觸即發的挑情邂逅並不稀奇,何況他們兩人本就時常接觸。不過,她想,母親大概不知道這件事。
想起母親,她習慣性地輕蹙著眉,猶豫著該不該上前再看個究竟。
「冬妮,妳怎麼了?」程志謙跟著停下腳步,關心地看著她怔愣蹙眉的表情。
她緩慢地眨了下眼,沒響應他的問話,逕自往前定到那家精品店前,臉抵著玻璃窗門朝裡望,目光很快地捕捉到店裡輕摟在一起,笑語晏晏的男女。
程志謙不明所以,只是緊跟在她身旁,且順著她的視線往裡望,直覺反應地問:「店裡面的人妳認識嗎?」
阮冬妮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微偏著頭,蹙著層,像在想什麼事情似。
這時候,一輛白色BMW在精品店對面的街道上停住,由車上走出一男一女,兩人有著相似的五官,男的俊、女的美,優雅的舉止與合稱的身材,加上高品味的穿著,顯現出來自不平凡的家庭。
男子紳士地輕環著女子的肩背,護著她過馬路,朝精品店走來。
原本立在奔馳車旁的司機先生,一看到男子立即開口招呼:「卓先生卓小姐,邵先生正等著你們呢。」
卓斐然輕輕頷首以示響應,托著身畔女子的手走向玻璃門,站在門外陷入自己思緒中的阮冬妮沒發覺有人走近,正好擋住兩人的路。
程志謙趕緊輕點了下她的肩膀,低聲提醒她:「冬妮,有人要進去。」
她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依舊動也不動地杵在原地。
一旁的司機看不過去,微微拉大嗓門說:「小妹妹,人家客人要進去,別擋在門前。妳年紀還這麼小,這家店裡面的衣服不適合妳啦!」
哇啦哇啦說了一串,那纖細的小身影依然故我地佇立不動,身旁的程志謙不免感到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見狀,卓斐然微感不耐地蹙眉,稍稍傾身說:「能不能請妳讓個路?」低沉而冷的聲音清晰有力,由不得人忽略。
這一次,阮冬妮終於回神過來。愣了一瞬,她隨即轉過頭,正好對上男子鏡片下深沉中帶點冷淡的黑瞳。
卓斐然的臉龐也在瞬間閃過一絲微訝。
眼前少女那張似洋娃娃般美麗蒼白的臉很難令人忘記,正是幾天前在夜晚街頭上為他所救的女孩。她的一雙大眼在白天明亮的光線下更顯漆黑幽邃,寧淡的神情一如那一晚給人疏離淡漠的感覺。
咦?這張臉好像有點面熟……
阮冬妮又皺了下眉,還來不及做出任何響應,玻璃門忽然讓人從裡頭拉開,女主人描畫美麗的細緻臉龐帶著柔媚的笑意迎向卓斐然及其女伴--
「卓先生、卓小姐,你們來了啊。」秦玉儂輕揚開笑臉招呼,沒有過度的熱絡,不疾不徐地,拿捏得恰到好處。「邵先生也在裡面,進來吧。」
她又將玻璃門往內拉開了些,這才注意到阮冬妮的存在。
「冬妮……」美麗世故的笑容瞬間微微僵凝,神情顯得有些不自在,反射性地看向她身後,問:「只有妳一個人來嗎?」
「我媽沒來。」像是看穿她的心思,阮冬妮直接給了答案。秦玉儂微顯緊張的表情和聲音讓她不由得想笑,不明白她在忌憚什麼。男歡女愛一個巴掌打不響,既然都已經成為事實了,又何需怕人家知道?是因著和母親之間的友誼嗎?那不是顯得很多餘嗎?!
不自覺地勾唇一笑,白皙淨麗的容顏很自然地顯露出淡淡的輕嘲,因為不是刻意,那抹清淡的笑意更讓人覺得心虛、窘迫。秦玉儂此刻的感覺便是如此。
場面頓時變得有些尷尬,甚至有些詭譎。阮冬妮不想讓自己成為人家看戲的主角,聳了下肩,招呼也沒打地就想離開。
誰知道天不從人願,許是聽到她們的聲音,邵明遠也從店裡面走出來,一瞧見自己女兒,臉上立時揚開一抹笑。
「冬妮,妳怎麼也在這裡,妳媽媽呢?」聲音很是慈愛,態度也很自然大方,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阮冬妮淺淺一笑。「媽沒來,我和朋友不過隨便逛逛,逛到這裡來,沒想到這巧碰上你。」
她輕輕淺淺地說著,表情淡淡的,回話的神情和語氣完全不像個十六歲的孩子,帶著那麼一點不經心和無所謂。
「要不要進來坐一坐?爸爸好久沒看到妳了,我讓妳秦阿姨挑一件適合妳的衣服。」漾著慈暖笑意的眼疼寵地望著她娟致的臉蛋,邵明遠一點也不避諱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兩人之間的父女關係。
阮冬妮禁不住又笑了,她一直都很佩服父親,他從不覺得他的行為有什麼對或錯,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對於自己的風流情事總是坦然無偽地樂在其中,從不曾刻意隱瞞或掩飾。
她搖搖頭回答:「不了,我得回去了,晚上還有鋼琴課。」
「那好吧……」語氣微微停頓了下,他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制服,微蹙起眉,像在思索,然後開口問:「冬妮,妳今年幾歲了?還在念國中嗎?」
他的問話立即引來四道眼光,有驚訝、有困惑,也有同情和不以為然。
倒是阮冬妮的表情,像是早已習以為常,沒什麼情緒波動。「我今年十六了,暑假過後就要升上高二。」
說完,她拉著愣在一旁的程志謙轉身就往回走。然而,不知怎地,從不認為自己敏感的她,忽然覺得身後彷彿有一道視線正緊緊地黏纏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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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邵伯父實在太誇張了!」
一離開精品店,卓悠然便忍不住開始炮轟起來,一雙黛眉繞了好幾個結,雙臂交抱胸前,很是忿忿不平的樣子,像是邵明遠對不起的人是她似的。
「有了三個老婆還嫌不夠,竟然還在外頭金屋藏嬌!生了個女兒不打緊,卻連女兒今年幾歲了都不曉得?!」一路繼續數著被她尊稱為邵伯父的人的罪狀。
「那是人家的家務事,我們無權置喙。」卓斐然淡淡地說。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我實在看不過去。」卓悠然率性地撇撇嘴。她的個性直爽,又身為ど女,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一點忌諱也無。
「妳太大驚小怪了,上流社會裡的商界名人哪個不風流?比邵伯父尤有甚之者只怕更多,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理智的話語配合平板沒有起伏的聲調,如同他的人給人的感覺。
「哼,說來說去就是錢在作怪,男人有了錢就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真是要不得!」卓悠然極不屑地冷嗤。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不是女人心甘情願的話,男人又怎麼會得逞?」犀利的分析,一語中的。
「聽你這麼說,男人愛風流好像全都是女人的錯似,是女人自己虛榮下賤?!」她斜眼瞥他,用訶直接,表情很不以為然。
當然,她得承認,女人為了錢甘願賠上自己的聿福和尊嚴是件很愚蠢的事,但這是一個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成功的男人慣常以自己的優勢俘虜獵物,進行一場以金錢為交易的性與愛的遊戲,他們才是真正握有主控權的那一方。
卓斐然微微皺眉,顯然對她的遣詞頗有意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準則,雙方不過是互取所需,在不妨礙他人之下,旁人沒有立場和資格評論。」他持平而論。
「哼,聽你分析好像很有道理,說穿了,你也不過是在為你們男人說話。」
卓悠然心裡仍是不服氣。雖然從小生長在富裕的家庭裡,也見多了上流社會的花花絮絮,但她的思想不同於一般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在國外完成大學及碩士教育的她,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與主見。她討厭男人花心風流,卻總將責任推到女人身上。
卓斐然深知這唯一妹妹的個性,也不辯解,只是轉移話題問:「剛剛那家精品店進口的衣服很不錯,妳怎麼會挑不上一件喜歡的?」
「因為我根本沒那個興致!」黛眉任性地一挑。「老實告訴你,我是借口買衣服出來透透氣的。」
「怎麼?妳還是很排斥後天和『豐懋集團』公子的相親宴嗎?」他關心地問。「我以為妳已經想通了,決定遵照爸爸的意思去做。」
他們的父親是一個嚴肅且極具威權的舊式大男人,對於兒女的前途與婚姻有著莫大的控制權,很難有人能改變他決定好的事。
「想通了才有鬼!」說到這件事,她就一肚子氣,語調也很不耐煩。
「真搞不懂老爸為什麼那麼固執,我才剛回國,年紀還輕又不急著結婚,安排什麼相親宴嘛!更何況,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挑選老公對像還要他御筆欽點,一點也不懂得尊重我的意願,也不想想現在都什麼時代了!」
「任何時代都一樣,大門大戶講究門當戶對,這個準則會一直傳承下去。」卓斐然淡然地看了她一眼。「既然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享有了各方面的優勢和權利,就也必須付出相對的義務和代價。而且,我想爸爸他還是為妳著想的,嚴世濤是個很不錯的男人,除了出色的外表之外,他的才華與能力也是上上之選。」
卓悠然挑高一眉,斜眼瞥他:
「你的意思是,如果換成你的話,你也會遵照老爸的安排,打算一輩子就這麼順著別人的意思過活,放棄自己的人生?!」
「妳說得太嚴重了。」他的神情和語氣仍是一派的沉穩淡靜。「理想與現實總是有一段距離,解決了現實的問題,才有資格和能力去談理想。」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她側過身有些好奇地瞧著他。她這唯一的哥哥從小就很乖巧聽話,不曾教父親失望。但如果說他是一個完全沒有自我意志,任父親牽著走的人卻又不恰當,在依循該走的軌道之際,他依然保有自己的主見和看法,才二十八歲的他,理智且沉穩得像個老頭子似。
「聽媽媽說,你在大三時就自己要求課後及寒暑假到公司實習,是嗎?」她接著又問。高中畢業後,她就到美國去唸書,關於大哥的事情,都是間接從母親那裡聽來的。
「早些瞭解公司的業務及營運狀況,對我將來進入公司助益良多。」他點點頭,簡單地回答。
「哥,你現在還玩相機嗎?我記得你對攝影一向很有興趣,還曾因此和老爸發生過衝突。」忍不住提起當年往事,那時候他好像念大一吧。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這些年來我忙著課業和公司的事,攝影只當作是閒暇時的樂趣。」語氣輕描淡寫。
卓悠然若有所思地細瞧著他的側臉,想從他臉上讀出他內心真正的情緒。
「大哥,你會不會太ㄍㄧㄥ了?大學時代是每個人一生中最精采的時期,正值青春方熾的年華,你沒趁那時候好好地玩它一玩,未免太過可惜了。」在她的觀念裡,什麼樣的年紀就該做什麼樣的事,不合理的壓抑有礙成長。她這個大哥年紀輕輕就老成持重,實在教她看不過去。
「玩?妳指的是哪一方面?」卓斐然淡淡一笑。「我球照打,每年一次國外旅遊,並沒有苛待自己。」
「拜託,這種事還要我說啊?!」她朝他翻了個白眼。「哪個大學生不玩社團、不交女朋友?!這是必修學分,我猜這兩樣你到畢業時一樣也沒做到吧。」
「我對社團沒興趣,至於交女朋友……妳不覺得很多餘嗎?」他直視著前方的路況,手握著方向盤,像掌握自己人生方向般的沉穩牢靠。「將來,父親自然會替我挑選匹配的對象,我無須在這方面浪費心神。」
他的回答讓卓悠然不禁瞪大眼望著他,彷彿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史前未有的大怪物。
「哥!你會不會太過聽話了啊?別告訴我你打算過和尚般的生活,直到老爸為你欽選老婆。」她不可思議地嚷嚷著。
「妳是在替我擔心生理需求的問題嗎?」他難得幽默。
「臭大哥,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現在有哪個年輕人不想談個戀愛呀?你難道對愛情一點憧憬都沒有嗎?」
「愛情……」他微微皺眉。「如果注定是一場徒然,那有什麼好追求的?何必去耽誤別人,給人不切實際的盼望和夢想?」
「你別說得這麼悲觀好不好?」卓悠然不以為然地挑眉。「如果真的碰到喜歡的,就據理力爭嘛,都什麼年代了,結婚對像還要由父母作主啊?!」
「這一點,妳應該比我清楚才是,別忘了後天的相親宴。」他意有所指地看她一眼。「像我們這樣的家庭,終究還是講求門當戶對的,我並不抗拒這種形式的婚事安排。」
「哼,誰說我一定會去參加那個撈什子的相親宴?」氣惱地一噘唇,悻悻然地撇眼望向車外。「門當戶對有什麼好?多少嫁入豪門的女人每天獨守空閨,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逛街瞎拼,還得忍受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嬌包養女人,那個邵伯父就是最好的例子了,與其過那樣的生活,我寧願一輩子單身!」
提起邵明遠,卓斐然腦子裡不期然地浮上一張洋娃娃般卻沒任何表情的美麗臉龐。那叫冬妮的女孩身上有著同他相似的疏離淡漠的氣質,以她自己的方式面對她所處的世界。
方才在面對那樣尷尬難堪的場面,她一點支絀自憐的神態也無,反倒像個局外人似,冷眼看世情。
他沒忽略她唇角那抹淡淡輕嘲的笑意,很難相信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雖只見過兩次面,但她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見他沒出聲響應,卓悠然接著又說:「人的一生就活這麼一次,如果得依著別人的安排過活,那還有什麼樂趣和希望可言?!你別指望我跟你一樣聽爸的話,乖乖地去赴相親宴!」
「妳會去的,儘管再怎麼不願意,妳還是會去。」卓斐然語淡意長,沉篤地。「因為妳還無法拋下卓家女兒的身份。」
卓悠然瞪著他,卻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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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城市的夜一片流光閃爍、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留連酒吧、舞廳或俱樂部,無不放縱情熱、恣意狂歡。
然,即使外表看來是如此喧嘩熱鬧,躁動的夜色中仍流淌著隱隱的、屬於城市慣有的寂寞氛圍。
阮冬妮微皺著眉,穿梭在裝潢典雅華麗、泛散著淡淡煙草味的俱樂部裡,身著淡藍色連身裙的她,像個清麗純潔的小公主似,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台北市郊一家頗為著名的高級俱樂部,但不是最頂級的。
聽說,這家俱樂部大都是一些商界名人帶著情婦聚會享樂的地方,還頗具隱密性,會員們對彼此攜帶的伴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過問。在這裡可以看到各型各色的情婦典範,或妖嬈、或嫵媚、或溫柔,儘管外貌氣質多有不同,可有一點是她們共同的特色,那就是欣然地接受「情婦」這樣的身份,並且樂在其中。
然而,她的母親卻是那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抑鬱不樂,眉間總鎖著輕愁。
幾乎是一接到綠萍阿姨的電話,阮冬妮便知道母親又沉溺在情愁苦酒之中,平常只小啜紅酒的她,每當心中幽悶無可解時,便會上俱樂部痛飲以求宣洩。
這樣的機率雖然不多,但沒有一次不爛醉如泥。誰能想得到兼具美貌與才華的藝文界知名繪本作家阮芷芸,會有這麼喪志墮落的一面?
陣陣飄散過來的煙味讓阮冬妮不覺更加蹙緊眉頭。她一向不喜煙味,聞久了總會頭暈噁心,為了早些離開此地,她的腳步又加快了些,朝已熟悉的包廂位置走去。
毫無意外地,她看見了母親俯首趴在桌面上,正喃喃低語著什麼,微微沙啞的聲音透著一股悲傷和寂寥,桌上還擺著幾支空酒瓶,顯見喝得不少。
「芷芸,我真沒見過像妳這麼不開竅的情婦。」方綠萍斜倚著身,吐露著慵懶的風情,好心地對阮芷芸開解道。「都十幾年了,孩子也那麼大了,幹麼跟自己過不去?!我勸妳別想圖什麼男人專一的愛,日子過得輕鬆愜意就好。」
阮芷芸動了一下,似乎在搖頭,聲音嘎啞地悶吐:「妳不懂……妳不懂……」
阮冬妮瞅著這一幕,緩緩地走進包廂,輕喚了聲:「綠萍阿姨。」
方綠萍轉過臉來,看見她即綻開一抹熱情的笑。
「冬妮,妳來了啊,好些日子不見,妳好像又變漂亮了些。」說著,疼愛地一把摟住她,艷妝濃抹的臉龐淺露那麼一點欣羨。
唉!女人再怎麼美,終逃不過歲月的糾纏,年華老去是遲早的事。儘管勤於保養,卻仍然比不上少女無須人工矯飾的青春。
「我媽她……」阮冬妮憂心地望向母親。她連她來了都沒反應,可見醉得不輕。
「妳媽她還不是那個老樣子!」方綠萍無可奈何地努了努嘴。「老是為了妳父親在那邊自我折磨,她就是死心眼,怎麼勸也勸不聽!冬妮,妳以後可別學妳媽那麼想不開,知道嗎?」說到最後,她倒是教起她來,也不顧忌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生。「女人啊,就要多愛自己一些,要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自己得先弄清楚。像我和妳媽這種身份呢,最好別妄想得到男人的愛呀心的,一點都不實際。妳看看阿姨我,生活得多逍遙愜意,與其奢想一份虛無的愛,還不如悠悠哉哉過日子,才不會像妳媽一樣,搞得自己痛苦得要命!」
對於方綠萍直接大膽的話語,阮冬妮早已見怪不怪。
和母親一樣身為情婦的她,性情瀟灑不羈,是個及時享樂主義者,從不讓自己陷入無謂的憂愁苦悶中。她和母親是完全不同的個性,或許就因為不同,所以反倒處得來,她是母親唯一能抒發心情苦悶的傾訴對象。
「阿姨,時間不早了,我先帶媽媽回家。」
方綠萍點點頭。「冬妮,不好意思,阿姨今天是搭人家的車過來的,不方便送妳媽回家,所以才把妳叫來。」
阮冬妮微微一笑,很有禮貌地回說:「我應該謝謝阿姨才是,每次都讓妳麻煩。」
「說什麼麻煩不麻煩!」方綠萍疼愛地摸摸她的頭。「妳媽有妳這麼懂事的女兒真好,她應該多花點時間和心思在妳身上才是。」
纖細的身子因著最後一句話而微微凝頓,隨即垂下眼睫,輕勾起唇角,淡露一抹似笑非笑。沒再說什麼,她起身走到阮芷芸身旁,輕聲說:「媽,我們回家去了。」
阮芷芸緩緩抬起頭來,神情有些迷濛恍惚,任阮冬妮撐起她,扶著她搖搖晃晃地走出包廂。